唐雪嫣
醉鬼姐姐
小勇和幾個朋友從六點喝到九點多,不知不覺已經(jīng)七瓶啤酒下肚,膀胱一個勁兒地下垂。衛(wèi)生間不知什么人在里面,門鎖著半天不開,他想這么晚了街上沒人,就算當(dāng)街撒尿也沒人管,于是搖搖晃晃出了飯店。
小勇一邊解腰帶,一邊瞄準(zhǔn)了路燈桿走過去,突然聽見一陣馬達(dá)轟鳴,身后傳來一聲慘叫。小勇驚嚇之余,褲襠一熱,整泡尿全澆到了褲子里。
小勇身后,一個人躺在地上,捂著腿“哎喲、哎喲”地叫著,一輛車停在旁邊,看上去十分眼熟。小勇一時糊涂了:這不是姐姐周曉蕓的車嗎?
周曉蕓趴在方向盤上,腦袋上鮮血淋漓,竟昏了過去。聞到她身上濃濃的酒氣,小勇又氣又怕,心想壞了,酒駕肇事,姐姐這次麻煩大了。
被撞的是個小伙子,他叫魏自明,也喝了酒,他告訴交警說,他從飯店出來準(zhǔn)備回家,正好端端地走著,這輛車從街上沖過來,躥上二十來公分高的馬路牙子,把他的左腿撞折了。當(dāng)他知道司機酒駕后氣壞了,要求交警從嚴(yán)懲處肇事者。
小勇想幫姐姐辯解,可情急之下想不出托辭,沒辦法只好實話實說。周曉蕓沒過多久醒來了,醫(yī)生說她傷不重,最多有點輕微腦震蕩。交警要對她進行行政拘留,她當(dāng)時就不干了,說:“我喝了酒不假,可我不是因為車輛失控了才撞他,而是故意撞的他。因為他當(dāng)時舉著塊磚頭,要砸我弟弟的腦袋,我一著急什么都顧不得了,所以才開車撞上去?!?/p>
小勇十分佩服姐姐的機智,不愧是在生意場上打拼的女強人,隨口就編出這等絕妙瞎話。他急忙配合說:“對,我姐駕駛技術(shù)可好了,就算喝了酒也不至于撞上馬路牙子,她是為了救我才撞的人?!?/p>
交警奇怪地問:“現(xiàn)在說你姐是為了救你才撞的人,剛才你怎么不說?”
小勇一時語塞,強辯說剛才忘了。魏自明卻叫了起來:“你們姐倆血口噴人,我跟你無怨無仇,拿磚頭砸你?我有病啊我!”
小勇反唇相譏,說:“你有病沒病你心里清楚,再說了,誰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說不定你想打倒我搶錢呢?!?/p>
可是小勇這說法缺乏依據(jù),經(jīng)調(diào)查,人家魏自明從小到大,就沒有過違法紀(jì)錄,搶劫的推測站不住腳。盡管周曉蕓一再堅稱事出有因,可交警按章辦事,當(dāng)晚便將她關(guān)進了拘留所。
小勇的爸爸老周聽說此事后,當(dāng)時就急了,拿了一張里面有七萬塊錢的卡,連夜去找魏自明,低三下四地賠禮道歉,求魏自明高抬貴手,同意私了,說只要不追究女兒的刑事責(zé)任,他愿意再出十萬塊錢作補償。
魏自明開始時不同意,可當(dāng)老周把錢加到十五萬,另外承擔(dān)他所有的醫(yī)藥費時,他忍不住誘惑同意了。
可是酒駕肇事畢竟情節(jié)太過惡劣,盡管老周多方奔走,周曉蕓還是被判了一年有期徒刑。判決下來的當(dāng)天晚上,多年前便戒了酒的老周喝起了悶酒,越喝越傷心,對小勇說:“你姐從來就不是強詞奪理的人,既然她說是因為姓魏的要打你,她情急之下才撞他,那就一定是真的,你個混小子,好好想一想,以前真沒得罪過那個姓魏的嗎?”
小勇委屈地說:“我雖然沒干什么正事,可最多跟朋友喝喝酒,連游戲都不怎么玩了,哪有機會得罪人?那姓魏的我根本就不認(rèn)識。再說,我姐酒駕肇事又不是第一次了,半年前她還因為酒后駕車撞樹上了呢。爸,我是你兒子,你怎么什么事都向著我姐?”
老周氣得一拍桌子,罵道:“為了這個家,你姐忙得連對象都沒時間處,喝酒也都是為了跟客戶應(yīng)酬。你要是有點出息,你姐至于這么累嗎?你還敢怪我向著她?”
老周罵夠了,酒勁也上來了。躺下去就呼呼大睡,沒想到這一睡就再沒醒過來。第二天一大早,小勇出去買了早點,想叫爸爸吃飯時,才發(fā)現(xiàn)老周早就停止了呼吸。
故人討債
老周年紀(jì)大了,血壓本來就高,夜里突然腦出血,就這么去了。小勇悲痛欲絕,料理了父親的喪事后去探望姐姐,把怨氣全撒在了她身上,說她就是個酒鬼,要不是她撞人入獄,爸爸就不會借酒澆愁,不借酒澆愁就不會導(dǎo)致腦出血,就不會撒手西去,這一切,全怪她!
周曉蕓哭紅了眼睛,然后鄭重地說:“自從上次撞樹之后,姐姐喝過酒從來不開車。那天晚上,因為離家只有兩分鐘車程,姐又感覺沒喝多,所以才開車。當(dāng)時我見你在前面走,魏自明撿了塊磚頭,沖著你腦袋要砸,我情急之下才會撞他。小勇,以后你必須防著這個人?!?/p>
小勇怎么看怎么覺得姐姐沒撒謊,他去找魏自明問:“要不是我姐怕你砸我,她不會拼命開車撞你,你到底跟我有什么仇?”
魏自明破口大罵:“是你跟她有仇吧?遇到你們我倒了八輩子霉了,說不定你姐想撞死你獨霸家產(chǎn),可喝多了手沒準(zhǔn),我才倒了霉。滾,馬上滾,以后都別讓我見到你?!?/p>
魏自明情緒十分激動,想從他嘴里套出實話不大可能了,小勇兜了幾個圈子,找到魏自明的好友,說愿意付一萬塊酬金買魏自明砸黑磚真相。那人收了錢后笑瞇瞇地說他還真知道原因。當(dāng)時魏自明和小勇在同一家飯店喝酒,小勇說話嗓門大,又能吹牛,魏自明瞅著來氣,再加上酒精壯膽,就想給他來下狠的,于是悲劇就發(fā)生了。
這種可能有沒有?有,但是微乎其微。小勇意識到自己上當(dāng)了,他氣壞了,罵:“這什么狗屁原因?你把我當(dāng)傻子了?要么把錢還我,要么實話實說,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那朋友不屑地說:“不客氣還能怎么樣?來,你不客氣一個給我看看?!?/p>
依著小勇平日脾氣,非揍這小子一頓不可,可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他哪里敢惹事?只好壓下火氣,吃了這個啞巴虧。
以前,家里的家具店生意,從聯(lián)系貨源到發(fā)展客戶,老周幫不上忙,小勇不愿意幫忙,全靠周曉蕓一個人支撐。如今周曉蕓入獄,小勇無奈,只好挑起了大梁。開始時他摸不著頭緒,瞎干,生意一落千丈,大半年后,總算摸索出了一些經(jīng)驗,漸漸穩(wěn)住了局面。
這天,小勇正在埋頭整理賬目,聽見一個大嗓門喊:“老周,周茂森,債主上門了,趕緊出來?!?/p>
小勇抬頭一看,一個面色黝黑、衣著土氣的老頭正站在門口東張西望。小勇很生氣,說:“老人家,你是什么人?我爸什么時候欠你錢了?”
老頭上下打量小勇一番,咧開嘴笑了:“你是小勇吧?小時候整天淌大鼻涕,沒想到長大了挺俊的嘛。你爸呢?老鄰居來了,他怎么還不出來見我?”
小勇隱約覺得,這人恐怕真認(rèn)識爸爸,于是強忍著火氣問他是誰。老頭大大咧咧地說:“我姓李,你叫我李大爺就行。我跟你這小屁孩兒沒話說,快把你爸叫來?!?/p>
“我爸來不了,你要想見他,恐怕得自己找他去。”
老李一愣,說:“他病了?住院呢?也是,當(dāng)年他身體就不怎么好,歲數(shù)大了有點毛病也不稀奇,是你姐在照顧他呢?”
見老李一臉關(guān)切的樣子,小勇后悔自己口無遮攔胡說八道,趕緊道歉,并且把爸爸去世的經(jīng)過講了一遍,然后說:“俗話說父債子還,如果我爸真欠你錢,我絕不賴賬,對了,我爸欠你多少錢、怎么欠的?”
聽說老周沒了,老李有些難過,抹了抹眼淚,說:“其實今天來,說是要債那是扯淡,就是老哥們多少年沒見,想他了,誰想到他就這么沒了呢?大侄子,看你這店,生意應(yīng)該挺不錯,發(fā)財了吧?”
小勇有些得意,吹噓說:“大財發(fā)不了,一年也就幾十萬吧,算不了什么。”
老李吃驚地瞪大眼睛,想了想,說:“本來你爸欠我的錢不想要了,可對你來說這點錢不算啥,那你替你爸還了吧,連本帶利,給五千就行?!?/p>
恩斷義絕
老李的臉上有憨厚,更有狡猾,還有貪婪,小勇突然覺得這個人非常討厭。五千塊錢確實不算什么,可是,爸爸可能欠人家錢嗎?小勇有點懷疑,老李是得知了父親死訊,想來渾水摸魚的騙子。小勇沉下臉說:“五千塊?沒問題,把欠條拿來吧?!?/p>
老李叫了起來:“哪有什么欠條?。慷荒昵埃惆旨敝峒?,把房子賣給了我,他說電視機是新的,作價兩千五百塊,結(jié)果我看了沒半個月就壞了,修都修不了。兩千五百塊呀,就那么打了水漂,現(xiàn)在我只讓你還五千塊,還多嗎?”
小勇倒是頭一次聽說家里以前的事情,二十一年前,他只有三歲,還不記事呢。他想了想,說:“我不知道你說的這些是真是假,你要真想證明這些,就把當(dāng)年的事多講講,要是說得都對,我就把錢還你?!?/p>
老李恍然大悟,指著小勇生氣地說:“鬧了半天,你懷疑我是騙子呀?好好好,我就說一件事,看能不能證明我是真的。你姐,就是那個叫曉蕓的,她是要來的,對不對?”
小勇耳邊好像響起了個炸雷,聲音都抖了,說:“你編,接著編?!?/p>
老李說:“我編?要是有半句假話,我出門就讓車撞死。要不說你爸身體不好呢,結(jié)婚了五六年都沒孩子,正好有人家想生小子結(jié)果卻生了個丫頭,要把丫頭送人,你爸媽就領(lǐng)養(yǎng)了她,后來才有的你。那丫頭曉蕓漸漸大了,你爸媽怕曉蕓知道她不是親生的,就搬到城里來了。這些事,你回老家隨便打聽,那些老人就沒有不知道的?!?/p>
小勇的心全亂了,拿五千塊塞給老李,打發(fā)他走人,然后火急火燎地趕回家,翻出爸爸所有的遺物,希望從中找出點線索來,可一直忙乎到晚上也沒有結(jié)果。小勇想了想,轉(zhuǎn)而搜查姐姐的東西,終于,他從姐姐的日記中得到了答案。
周曉蕓十四歲的時候,得了一場大病,老周夫婦倆帶著她跑了許多大醫(yī)院,花光了積蓄,還借了不少外債才治好。就在那期間,老周跟小勇媽說,曉蕓父母為了要男孩兒把她送人,這孩子太可憐了,既然咱把人孩子要來了,就算傾家蕩產(chǎn)也得救她的命。小勇媽說,也不知道曉蕓的身世,能不能瞞她一輩子,希望她將來有一天就算知道了,仍然能把他們當(dāng)成親生父母。
確定周曉蕓的確不是自己的親姐姐后,小勇回想起了魏自明說的話:“是你跟她有仇吧?遇到你們我倒了八輩子霉了,說不定你姐想撞死你獨霸家產(chǎn),可喝多了手沒準(zhǔn),我才倒了霉……”
怪不得她信誓旦旦地說,是魏自明想傷害自己,原來她想用這個借口,掩蓋謀殺自己的事實。小勇又想,她既然不是自己親姐,將來結(jié)婚嫁人后,把這個家具店帶走了怎么辦?自己不成了窮光蛋?
小勇吃不香睡不好,一連思想斗爭了好幾天,也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這天,他接到姐姐打來的電話,姐姐興奮地告訴他,說因為她在獄里表現(xiàn)出色減了刑,明天就可以出獄了。
小勇想,無論如何都必須做出抉擇了。
第二天,小勇開車去接了姐姐后,兩人先去拜祭了爸爸,接著,小勇請姐姐吃了頓大餐,然后努力擺出一副無情的樣子,說:“你的真實身份我知道了,既然你不是周家人,以后橋歸橋路歸路,咱倆之間再沒任何關(guān)系?!?/p>
周曉蕓聽完這話,傻了,說:“就算我不是爸媽親生的,可他們一直當(dāng)我是親女兒。有件事情我一直沒跟你們說,三年前,我的親生爸爸來找過我,希望我回去跟他們過,但我想都沒想就拒絕了,我覺得我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啊?!?/p>
小勇先發(fā)制人,說:“別凈說些好聽的,這些年你記得打過我多少回吧?現(xiàn)在我才明白,那是因為你恨我,你要是真把我當(dāng)親弟弟,能開車撞我嗎?還不是想撞死了我獨霸家產(chǎn)?”
周曉蕓驚呆了,好半天才傷心地說:“我打你是因為你惹禍,不長進,不想讓你學(xué)壞,跟恨不恨你有什么關(guān)系?你以為我是想撞你?如果撞死了你,我得坐牢償命,還說什么獨霸家產(chǎn)?你這么說,不覺得太牽強嗎?”
小勇掏出張銀行卡扔在桌上,硬著心腸說:“誰是誰非,說起來也沒什么意義,這里面有十萬塊錢,拿去做本錢吧,你有能力,以后賺多少錢我都不眼紅,我這也算對得起你了?!?/p>
小勇逃也似的走掉了,周曉蕓眼淚噼里啪啦地掉了下來。雖然她知道,小勇是因為自私,所以才不認(rèn)她這個姐姐,可她還是認(rèn)為一旦魏自明承認(rèn)想傷害小勇的事實,小勇就會明白他錯怪了姐姐。
生父上門來
周曉蕓找到魏自明,說用銀行卡里的十萬塊錢買他一句實話??晌鹤悦鞑幌嘈趴ɡ镎嬗心敲炊噱X,于是周曉蕓和他一起找了個提款機,一驗之下,里面果真有十萬塊。魏自明小心翼翼地揣好卡,說:“我和你弟弟當(dāng)時在一家飯店喝酒,他說話嗓門大,又能吹牛,我看不慣……”
周曉蕓打斷他的話,說:“這段話,你朋友曾經(jīng)用來騙我弟弟,我弟弟跟我說過,你就別拿出來現(xiàn)丑了?!?/p>
魏自明尷尬一笑,說:“我倒是想告訴你實話,可萬一你錄下來,去告我怎么辦?”
周曉蕓想了想,建議說:“讓你搜身不方便,你寫下來吧,等我看完你再撕掉,這樣你就不用擔(dān)心錄音了?!?/p>
魏自明依言行事,可寫下來的原因極其荒誕,他說幾個月前在一家商場,小勇踩了他腳,還罵了他兩句,所以他懷恨在心,才想借酒勁砸他黑磚。
周曉蕓失望地說:“這十萬塊是我的全部財產(chǎn),我只想買句實話,找回親情,你這么唬弄我,太過分了吧?”
魏自明把眼一瞪,說:“過分?你撞斷了我的腿,我差點成了殘廢,過不過分?你想花錢買實話,實話我說了,你愛信不信,關(guān)我屁事!”
周曉蕓知道不可能從這人嘴里得到真話,于是冷冷一笑,說:“那好,反正卡我給你了,咱們互不相欠,至于你能不能從卡里提出錢來,也不關(guān)我事?!?/p>
為防止魏自明搞鬼,在他驗了卡之后,她便暗發(fā)短信通知朋友代為掛失,所以那卡已經(jīng)沒用了。
周曉蕓收拾心情斷了念想,決定開始新生活。她租了個門面開了家飯店,可沒想到幾乎同時,附近雨后春筍般一連開起了三家飯店,小區(qū)的消費群體有限,她的生意剛開始就陷入困境,每天客人兩只手就數(shù)得過來,不要說賺錢,能少賠點就燒高香了。
這天,周曉蕓正發(fā)愁本月大廚的工資沒著落,有人打來電話,說:“周曉蕓嗎?你好,我是第一醫(yī)院的醫(yī)生王景德,我們從患者林坤先生的手機上查到你的號碼,上面寫著你是他女兒,你能帶些錢,來把醫(yī)藥費交了嗎?”
林坤是周曉蕓的生父,在千里之外的一個城市生活,三年前曾來找她,希望她能回歸林家,被周曉蕓斷然拒絕。這三年來不過偶爾通個電話,今天,他怎么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
要是這事擱在以前,幾萬元的醫(yī)藥費算不了什么,可現(xiàn)在她哪有錢???急得轉(zhuǎn)了幾個圈后,還是把希望寄托在小勇身上,打去電話說:“姐遇到難事了,急需用錢,如果信得過姐,就借五萬塊錢給我,否則就當(dāng)我沒找過你?!?/p>
小勇冷冰冰地說:“咱倆已經(jīng)沒關(guān)系了?!?/p>
就在周曉蕓心里一寒的時候,小勇又說:“錢我這就打過去,你有錢了就還我。”
周曉蕓心里又是一暖,趕緊去醫(yī)院交了費。原來,林坤在火車進站時犯了心臟病,剛下車便被送來急救。相比于三年前,病床上的林坤皺紋多了些,頭發(fā)白了些,精神委頓不堪。醫(yī)生說他因為旅途勞頓誘發(fā)了心臟病,不過并無大礙。盡管周曉蕓心里抗拒這個父親,但見他如此模樣,還是十分不忍心,衣不解帶地照顧了他三天,林坤終于恢復(fù)了過來。
這天,父女兩人開始了正式談話。林坤說:“曉蕓,有件事,爸爸沒有對你說,其實爸爸真正犯病的原因,不是什么勞累過度,而是悲傷過度,你弟弟林杰,前不久滑雪的時候摔斷了脖子,沒了?!?/p>
周曉蕓吃了一驚,三年前林坤來的時候,隱約提到過她這個親弟弟,據(jù)說十分優(yōu)秀,他的愛好也與眾不同,喜歡最危險的極限運動,她當(dāng)時就為這個沒見過面的弟弟擔(dān)心,沒想到今天驚聞噩耗。
“曉蕓,你媽死得早,如今家里就剩下爸爸孤老頭子一個人了,你是不是該考慮一下,回去跟爸爸一起生活?。俊?/p>
原來,你是因為兒子死了,身邊再無親人,所以才來找我。周曉蕓真想這樣毫不留情地指責(zé)他,可見他老淚縱橫,又實在不忍心傷害他。她說:“爸,生死有命,你也別太難過了。雖然從血緣上,你是我親爸,但我們到現(xiàn)在為止,只見過兩次面,我對你很難產(chǎn)生親情,所以實在沒法答應(yīng)你的要求。如果你真感到孤獨的話,來這里生活吧,我可以多陪陪你,但我的根在這里,你就別逼著我離開了。”
林坤長嘆一聲,凄涼地說:“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在恨我把你送人,可是曉蕓你不知道,一個男人如果沒有兒子,不能為家族延續(xù)香火……”
“爸,你別說這些了?!敝軙允|趕緊打斷他的話,說,“你先安心調(diào)養(yǎng)身體,我先回去一趟,忙完了再過來照顧你。”
林坤掏出一張銀行卡,說:“這些天的住院費是你墊的吧?這里面有十萬塊錢,夠不夠?密碼我已經(jīng)寫在后面。曉蕓,爸爸還得再問一次,你真的不肯跟爸爸回去嗎?”
周曉蕓抱歉地?fù)u搖頭,也不接他的卡,轉(zhuǎn)身走了。
故意肇事者
其實飯店里根本沒什么事,只是周曉蕓不愿意聽他說那些借口。在店里呆了幾個小時后,她帶了些吃的來到醫(yī)院,沒想到林坤已經(jīng)出院了,不過留了一封信給她,信里寫道:
曉蕓,你是一個好女兒,我卻不是一個好爸爸。在失去身邊至親之后,才想起曾經(jīng)被拋棄的你,這對你極其不公。很抱歉,讓你看到爸爸自私的一面,所以不管你如何抉擇,爸爸都不會怪你。你這幾天無微不至的照顧,爸爸將回味一生。
以后爸爸不會再來騷擾你了,今日一別,或許永遠(yuǎn)不會再見。但你一定要記住,我們血脈里流的是相同的血,爸爸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不管發(fā)生什么事,到了什么時候,永遠(yuǎn)都不要懷疑這點。
信封里還放著那張銀行卡,周曉蕓想了想,這是爸爸的一片心意,自己正值困難時期,也沒必要太矯情。只是她有些不明白,林坤說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他到底做了什么事呢?
還了小勇錢后,周曉蕓的飯店又勉強開了一個月,實在支撐不下去了,便低價兌出店鋪,準(zhǔn)備去南方打工。她收拾好了行裝,出發(fā)前給小勇打了個電話,想約他出來道個別??呻娫挻蜻^去后,小勇卻急匆匆地說:“姐,我這邊有急事,一會兒忙完了我給你打過去?!?/p>
周曉蕓一顆心狂跳起來,自從小勇說跟她斷絕關(guān)系后,就再沒主動叫過她姐,今天怎么突然改回了稱呼?他到底在忙什么?不會遇到什么麻煩了吧?
周曉蕓坐不住了,打了個車去找小勇,剛到家具店門前,就見小勇從旁邊一家飯店走出來,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周曉蕓剛想叫他,一輛出租車突然加速沖了過來,對著小勇撞去。周曉蕓想也不想,一個箭步上前,猛地將小勇推出老遠(yuǎn),自己卻摔倒在地,周曉蕓只覺得左腿一陣劇痛,出租車的前輪從她左小腿上碾了過去。
小勇從地上爬起來撲到她身上,叫了聲“姐”,眼淚斷了線似的掉下來。這時出租車司機下了車,說:“都是我的錯,是打是罰我全認(rèn),需要我送你們?nèi)メt(yī)院嗎?”
司機面色蒼白,嘴角卻牽著一絲幸災(zāi)樂禍的笑意,這人竟然是魏自明。奇怪的是,見肇事者是他之后,小勇居然沒有發(fā)作,而是異常冷靜地說:“回頭我再和你算賬?!?/p>
周曉蕓的左腿小腿骨折,打上了厚厚的石膏住院。小勇悶不作聲地把她安頓好了,然后猛地跪在地上,哭著說:“姐,今天我才知道,我錯怪你了,我不是人,你狠狠地罵我吧?!?/p>
小勇說他今天中午照例去常去的飯店吃飯,遇到了多年不見的朋友大輝。兩人見面十分高興,聊得不亦樂乎。小勇問他現(xiàn)在是不是還打游戲,大輝嘆了口氣,說:“早就不玩了,你還記得有一次,咱們幫人家強拆的事吧?”
小勇當(dāng)然記得,讀高中的時候,他經(jīng)常逃學(xué)去網(wǎng)吧玩游戲,花費很大,把飯錢全省出來也不夠用。當(dāng)時市里正搞拆遷,負(fù)責(zé)拆遷那幫人有時候人手不夠,就到網(wǎng)吧招他們這些半大小子,一人發(fā)根棒子,到了釘子戶家先恐嚇,恐嚇不成就沖進去一通亂砸,基本上就搞定了那些釘子戶。每干一次這事,他們每人能得一百塊錢,這些錢就全都扔進網(wǎng)吧了。
正是因為這事被周曉蕓知道了,她氣急敗壞,把他一頓狠揍,從那之后小勇再不敢摻和這種事。
大輝感慨地說:“有一次咱們?nèi)ゲ鹨粦粜瘴旱娜思?,他家老爺子?dāng)場心臟病突發(fā),半個月后死了。我爸差點打死我,罵我是畜牲,說我再敢干這種不是人的事,非打死我不可。我一下子醒悟了,干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早晚得遭報應(yīng)啊。所以就退出那個圈子,也再不玩游戲了?!?/p>
大輝的經(jīng)歷跟他倒是差不多,小勇隱隱約約感覺到有什么事情不對勁,他皺著眉頭使勁想了半天,突然一個激靈,問:“你說犯心臟病死的那人,姓什么?”
“姓魏,怎么了?”
就在這時,周曉蕓打來電話,所以小勇匆匆掛斷。他送走大輝又四處打聽,終于確定,魏自明就是犯心臟病死的那個人的獨生子。
這下小勇全明白了,自己砸人家家的時候,被魏自明記住了相貌,魏自明把仇恨埋在了心底。因為魏自明當(dāng)時還小,長大了樣子全變了,所以再見面他沒認(rèn)出來。就在魏自明想拍他黑磚的時候,姐姐不顧一切地撞了過去,否則他被砸死了都有可能。
就算是親姐姐,也不可能做得更好吧?姐姐為了救他坐牢受苦,他卻在姐姐心里捅刀子。小勇又自責(zé)又羞愧,恨不得立刻飛到姐姐身邊向她道歉,結(jié)果失魂落魄之下,要不是姐姐再次相救,自己就被蓄謀已久的魏自明撞死了。
親情回歸
正因為知道了這番因果,小勇才強壓下憤怒,沒有當(dāng)場動手打人,給魏自明留下反咬的機會。他下定了決心要把事情搞大,以蓄意謀殺罪名起訴魏自明。周曉蕓聽說了弟弟的計劃后,考慮了良久,才說:“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魏自明父親的死,你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如果這種時候我們大度一些,能消了他心里的恨,化解了這段仇恨,豈不是更好嗎?”
在周曉蕓的力勸之下,小勇終于取消了起訴計劃。他去拘留所見到了魏自明,魏自明毫不在乎地說:“你是來跟我算賬的嗎?隨便吧,不過是疲勞駕駛肇事傷人,還能判我三年五年不成?”
小勇瞪著眼說:“三年五年你就別想了,姓魏的,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吧?因為你爸爸的死,你恨我,上次想砸我黑磚不成,這次又想撞死我,我看判你個十年八年的倒有可能?!?/p>
魏自明的臉色一下子就白了,驚懼不已,問:“明明你已經(jīng)不記得我了,到底是誰出賣了我?”
小勇裝作不屑一顧地說:“上次的事情后,我隨便找了幾個老朋友,便弄清楚了你的底細(xì),只是不愿意跟你一般見識罷了,沒想到你沒完沒了。我這就正式起訴你,你就等著把牢底坐穿吧?!?/p>
小勇做勢欲走,這下魏自明慌了,“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喊道:“勇哥,我再也不敢了,求你饒過我這一回吧,除了醫(yī)藥費,我再拿五萬塊給你姐,不,十萬塊錢作精神賠償,我要是判了刑,這輩子可全毀了啊?!?/p>
魏自明苦苦哀求,小勇覺得火候差不多了,鼻孔里哼了一聲,問出心里最后一個疑問:“當(dāng)年砸你家的又不止我一個人,為什么你偏偏盯住我不放?是看我好欺負(fù)嗎?”
魏自明沮喪地說:“城市這么大,這么多年來只在那天晚上遇到過你,要不是喝了酒都不敢動手。至于這一次,也是湊巧遇上了,臨時起意,我發(fā)誓沒有其他原因?!?/p>
為了防止魏自明騙自己,小勇逼他寫了一份坦白書,這才同意私了,不追究他的刑事責(zé)任。
接下來的日子里,小勇把周曉蕓照顧得無微不至,像是要把對姐姐的愧意一下子全補償給她。這天,兩個風(fēng)塵仆仆的男人找到周曉蕓,說:“周女士,你好,我們是林坤林董的律師,林坤先生于七天前去世,他生前把全部的財產(chǎn)都留給了你,我們這次來,是遵照林董的遺愿,辦理遺產(chǎn)轉(zhuǎn)移手續(xù)的。”
周曉蕓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的生父,為什么突然間就死了呢?那個平凡的老頭,怎么突然間就成了林董?
按照律師的要求,在所有無關(guān)人員都離開病房后,他們播放了一段視頻。視頻里,林坤瘦骨嶙峋病入膏肓,他說在曉蕓的親弟弟滑雪意外身亡后,他來找她時才知道,她已身在獄中。他暗中了解了事情經(jīng)過,用三十萬的代價使得魏自明說了實話。他覺得,這是一個讓女兒心甘情愿回歸家門的好機會,于是策劃了一系列行動。他用金錢開道,通過老李的嘴說出周曉蕓是養(yǎng)女的事,然后動用關(guān)系使周曉蕓提前出獄。而小勇出于私心與姐姐斷絕關(guān)系,完全在他的預(yù)料之中,他成功地離間了她身邊的親人,讓她產(chǎn)生了強大的孤獨感。
隨后,他在她的飯店附近接連開了三家飯店,擠垮她的生意,讓她走投無路。他假裝犯病住院,逼她為住院費向小勇借錢,如果小勇拒絕,就進一步斬斷了兩人之間的親情。雖然小勇借了錢,但通過女兒照顧他的日子,父女間的感情得到了加深,只要他繼續(xù)打苦情牌,再加上他龐大的家產(chǎn),他相信贏回女兒的心不過是遲早的事。
但人算不如天算,他假住院期間,竟然查出了絕癥,無奈之下,他只好調(diào)整計劃,通過大輝揭穿魏自明的秘密,與此同時,他再用五十萬巨款,命令魏自明撞傷小勇。小勇本來對姐姐心懷愧疚,這時候姐姐又悉心照料他,他一定會和姐姐重歸于好,一輩子都是她最親愛的弟弟。
在視頻的最后,林坤疲憊地說:“爸爸苦心孤詣,開始時希望我們父女團聚,共享天倫之樂??芍雷约翰痪糜谌耸赖臅r候,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雖然我會給你留下很多錢,可是一個沒有親人的人,注定是一個可憐的人,我必須幫你真正找回和小勇的姐弟親情。手段有些不妥,所以你知道就行了,千萬別傻乎乎地告訴小勇。爸爸曾經(jīng)對不起你,臨終之前,能幫你的也只有這么多了,希望在九泉之下,能聽你真心實意地喊我一聲‘爸爸?!?/p>
周曉蕓的熱淚滾滾而下,她叫來小勇,把視頻給他看了一遍,然后說:“和我爸爸不同的是,我從來不認(rèn)為手段、心機和金錢能夠換來真情,也不認(rèn)為坦言相告會失去親情,我爸唆使魏自明撞你,我代他向你道歉。你還認(rèn)我這個姐姐嗎?”
“姐,你永遠(yuǎn)是我親姐?!?/p>
小勇哭著張開雙臂,姐弟倆緊緊擁抱在一起……
〔本刊責(zé)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今古傳奇·故事版》
2016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