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程
留下這個村莊
◎劉亮程
我沒想這樣早地回到黃沙梁。應該再晚一些。再晚一些。黃沙梁埋著太多的往事。我不想過早地觸動它。一旦我挨近那些房子和地,一旦我的腳踩上那條土路,我一生的回想將從此開始。我會越來越深地陷入以往的年月里,再沒有機會扭頭看一眼我未來的日子。
我來老沙灣只是為了離它稍近一些,能隱約聽見它的一點聲音,聞到它的一絲氣息。我給自己留下這個村莊,今生今世,我都不會輕易地走進它,打擾它。
我會克制地,不讓自己去踩那條路、推那扇門、開那葉窗……在我的感覺中它們安靜下來,樹停住生長,土路上還是我離開時的那幾行腳印,牲畜和人,也是那時的樣子,走或叫,都無聲無息。那扇門永遠為我一個人虛掩著,木窗半合,樹葉鋪滿院子,風不再吹刮它們。
我曾在一個秋天的傍晚,站在黃沙梁東邊的荒野上,讓吹過它的秋風一遍遍吹刮我的身體。我本來可以繞過河灣走進村子,卻沒這樣做。我在荒野上找我熟悉的一棵老榆樹。連根都沒有了。根挖走后留下的樹坑也讓風刮平了。我只好站在它站立過的那地方,像一截枯木一樣,迎風張望著那個已經(jīng)光禿禿的村子。
我太熟悉這里的風了。多少年前它這樣吹來時,我還是個孩子。多少年后我依舊像一個孩子,懷著初次的、莫名的驚奇、惆悵和歡喜,任由它一遍遍地吹拂。
它吹那些禿墻一樣吹我長大硬朗的身體。刮亂草垛一樣刮我的頭發(fā)。抖動樹葉般掃我渾身的衣服。我感到它要穿透我了。我敞開心,松開每一節(jié)骨縫,讓穿過村莊的一場風,同樣呼嘯著穿過我。那一刻,我就像與它靜靜相守的另一個村莊,它看不見我。我把它的一草一木、一事一物,把所有它知道不知道的全拿走了,收藏了,它不知覺。它快變成一片一無所有的廢墟和影子了,它不理識。
還有一次,我?guī)缀踝叩竭@個村莊跟前了。我搭乘認識不久的一個朋友的汽車,到沙梁下的下閘板口村隨他看親戚。一次偶然相遇中,這位朋友聽說我是沙灣縣人,就問我知不知道下閘板口村,他的老表舅在這個村子里,也是甘肅人。三十年前逃荒進新疆后沒了音信,前不久剛聯(lián)系上。他想去看看。
我說我太熟悉那個地方了,正好我也想去一趟,可以隨他同去。
我沒告訴這個朋友我是黃沙梁人。一開始他便誤認為我在沙灣縣城長大。我已不太像一個農(nóng)民。當車穿過那些荒野和田地,迅速地接近黃沙梁時,早年的生活情景像泉水一般涌上心頭。有幾次,我險些就要忍不住說出來了,又覺得不應該把這么大的隱秘告訴一個才認識不久的人。
故鄉(xiāng)是一個人的羞澀處,也是一個人最大的隱秘。我把故鄉(xiāng)隱藏在身后,單槍匹馬去闖蕩生活。我在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走動、居住和生活,那不是我的,我不會留下腳印。
我是在黃沙梁長大的樹木,不管我的杈伸到哪里,枝條蔓過籬笆和墻,在別處開了花結了果,我的根還在黃沙梁。
他們整不死我,也無法改變我。
他們可以修理我的枝條,砍折我的丫杈,但無法整治我的根。他們的刀斧伸不到黃沙梁。
我和你相處再久,交情再深,只要你沒去過(不知道)我的故鄉(xiāng),在內(nèi)心深處我們便是陌路人。
汽車在不停地顛簸中駛過冒著熱氣的早春田野,到達下閘板口村已是下午。這里離黃沙梁最近的一個村子,相距三四里路。我擔心這個村里的人會認出我。他們每個人我看著都熟悉,像那條大路那片舊房子一樣熟悉。雖然叫不上名字。那時我?guī)缀跆焯齑┻^這個村子到十里外的上閘板口村上學,村里的狗都認下我們,不攔路追咬了。
我沒跟那個朋友進他老舅家。我在馬路上下了車。已經(jīng)沒人認得我。我從村中間穿過時,碰上好幾個熟人,他們看了我一眼,依舊低頭走路或干活。竄出一條白狗,險些咬住我的腿。我一蹲身,它后退了幾步。再撲咬時被一個老人叫住。
好著呢嘛,老人家。我說。
我認識這個老人。我那時經(jīng)常從他家門口過。這是一大戶人家,院子很大,里面時常有許多人。每次路過院門我都朝里望一眼。有時他們也朝外看一眼。
老人家沒有理我的問候。他望了我一眼,低頭摸著白狗的脖子。
黃沙梁還有哪些人?我又問。
不知道。他沒抬頭,像對著狗耳朵在說。
王占還在不在。
在呢。他仍沒抬頭。去年冬天見他穿個皮襖從門口過去。不過也老掉了。
我又問了黃沙梁的一些事情,他都不知道。
那個村子經(jīng)常沒人。他說,尤其農(nóng)忙時一連幾個月聽不到一點人聲。也不知道那一村人在忙啥。地讓他們越種越遠。村子附近的地全撂荒了。
我走出村子,站在村后的沙梁后,久久地看著近在眼底的黃沙梁村。它像一堆破舊東西扔在荒野里。正是黃昏,四野里零星的人和牲畜,緩緩地朝村莊移動。到收工回家的時候了。煙塵稀淡地散在村莊上空。人說話的聲音、狗叫聲、開門的聲音、鐵锨鋤頭碰擊的聲音……聽上去遠遠的,像遠在多少年前。
我莫名地流著淚。什么時候,這個村莊的喧鬧中,能再加進我的一兩句聲音,加在那聲牛哞的后面,那個敲門聲前面,或者那個母親叫喚孩子的聲音中間……
我突然那么渴望聽見自己的聲音,哪怕極微小的一聲。
我知道它早已經(jīng)不在那里。
(選自劉亮程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
【點讀】
在劉亮程的筆下,村莊的每一樣事物都有其獨立的生命,它們有自己的名字和代號,在這個村子里生存,度過一生,而后隕落。這恐怕也是意義的一種吧!家園,對于我們?nèi)祟惗?,并不是僅僅一個物質(zhì)的存在,還是我們精神的棲居游牧之地。所謂精神家園,是指人的精神歸屬。它是具體的、物質(zhì)層面的,更是心理的、精神層面的。這一特點決定了它既以具體的地理概念為依托,又往往超越具體的地理概念,甚至純粹地表現(xiàn)為心理活動。家園意識可以折射一個人的精神世界。閱讀這篇文章時,便可以從這樣一個較高的層面來觀照,從而理解,土地、家園、河流、草地這些東西,對作者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