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玉寶,安徽當涂縣人,1967年生,安師大漢語言文學專業(yè)畢業(yè),義務階段教師。安徽省作協(xié)會員。曾在《小說界》《清明》《湖南文學》《南方文學》《椰城》《貴州文學》《滇池》等發(fā)表小說若干?,F(xiàn)任當涂縣作協(xié)秘書長。
1
倘若籬縣文藝界有什么可以八卦一下,肯定繞不開音樂家協(xié)會。
節(jié)點出在音協(xié)的換屆上。按照常規(guī),協(xié)會主席因身體狀況退位,應該由資歷深厚者繼任。扳指頭數(shù)一數(shù),六十多個會員的音協(xié)不乏資歷深厚者,在籬城人民親眼所見的幾場大型匯演中,曾有人跟蔣大為同過臺,跟吳瓊對過戲……這些人四十有余五十不足,成熟又穩(wěn)健,但這些人統(tǒng)統(tǒng)沒坐上位子。坐上位子的,叫姜春花。女性當主席本就稀罕,還毛嫩嫩的三十歲不到,純屬小丫頭。姜春花就這么不管不顧地往交椅上一坐,坐得圈里圈外無不感到驚訝。人們都說她太年輕了,這個年齡,在音協(xié)就是個排隊攢資歷的年齡。當然,這種說法也只能私下一說,擺不上桌面,音協(xié)的章程里可沒寫年紀輕就不能當主席這一條。不過有一點是不言而喻的:音協(xié)主席的位子不是誰都能坐的,盡管這個位子不拿一分薪水。這一點,有別于編制定員單位,在編制定員單位,平庸之輩憑借人情或者鉆營之道,照樣混個一官半職。民間團體不行,主席必須讓人信服,否則沒人跟在你屁股后面轉(zhuǎn)。比如作協(xié)主席,肯定有作品要見諸報刊;書協(xié)主席,肯定能寫一手讓人稱道的好字,等等,無不貨真價實。照此邏輯,音樂家協(xié)會主席,一定是在音樂上有所建樹。來說說姜春花,起初,她只是東街小學的音樂教師,籬縣搞地方民歌大賽,她拔了個頭籌,才一下子躍入人們的視線??h長親自給她頒獎,不過是象征性地說了一句要傳承籬縣民歌之類的話,過后姜春花拿了雞毛當令箭,急切要求調(diào)離學校。憑借縣長的那句囑托,幾個月后如愿進了籬縣文化館。因了那次民歌大賽,姜春花被授予“籬縣民歌手”稱號。但獲此稱號的不僅她一個人,吳惠蘭也是。吳惠蘭四十歲,檔案局職工,她在音協(xié)的資歷比姜春花老,當時她還活動了一番,預判中,她是最有可能坐上音協(xié)主席位子的人,結(jié)果卻不敵姜春花。私下人們把兩個人對照了一下,找出癥結(jié):兩個人歌唱得都好,長得都頗有姿色,但姜春花有個吳惠蘭所不具備的因素,她是單身。去年,她剛剛離了婚。競爭過程是需要公關(guān)的。音協(xié)上面有文聯(lián),文聯(lián)上面有宣傳部;在業(yè)務上,縣音協(xié)上頭還有市音協(xié)。哪一級都具有生殺大權(quán),想順利踏過諸多門檻,除了具備音樂素質(zhì)外,還需要不凡的活動能力,而“單身女性”這一因素,自然會在整個進程中起到助推的作用。
毋庸置疑。
不久,果然有了傳聞,風言風語直接指向市音協(xié)。據(jù)知情且熱心者透露,姜春花是傍上了“老大”?!袄洗蟆辈皇呛谏鐣刂甘幸魠f(xié)的主席耿大鵬。“老大”到籬縣文化館來過,相貌上很男人,高個兒,方臉,臉上濃重的髭須總是刮得一片青,要是能蓄起來,一定很有藝術(shù)家范兒。圈外的人直接叫他“耿大胡子”。從社團角度來說,市音協(xié)說話更有專業(yè)性權(quán)威性,有市音協(xié)主要領導幫著說話,不用說,那個人就具有了壓倒性的優(yōu)勢。走這樣的公關(guān)路線可以理解,但要說姜春花因此傍上耿大鵬,這不免讓人感到意外,要知道,耿大鵬年逾半百,可是大姜春花二十多歲呢!再者,他耿大鵬還是個有婦之夫。
我尤其感到意外,我和姜春花同事還同鄉(xiāng)。小時候,我們兩家只隔一條小河。在籬縣城郊,她的家境完全算得上殷實。既然不是什么窮苦孩子出身,何至于見不得名利,在一個十分虛空的職位面前這么容易就迷失了呢?
2
不由我不信,各種跡象似乎都在印證傳言的客觀存在。
八月里,青山鎮(zhèn)舉辦荷花節(jié),姜春花獨唱了一首當?shù)孛窀琛痘h城歌鄉(xiāng)走一走》。一曲終了,臺下五彩塑料手甩得“嘩嘩”作響,混合著“再來一個”的呼喊經(jīng)久不息,比省里來的歌手還要受追捧。省里來的歌手都唱通俗歌曲,早就聽膩了,但姜春花唱的是當?shù)孛窀瑁爜硎中迈r。只聽姜春花一亮嗓子,江南水鄉(xiāng)的旖旎風光和清新之氣就撲面而來,在浸透了青山腳下千畝荷花清香的空氣里回旋、蕩漾,委實令人心怡?;顒咏Y(jié)束,有人透露出來,《籬城歌鄉(xiāng)走一走》是耿大鵬新近譜寫的,是專門為姜春花量身定做的。我不知真假,這讓我想到今年三四月,耿大鵬曾多次來籬縣采風,每一次來姜春花都陪著,估計這首民歌就是那時候譜寫的。為了佐證,有人特意挑出了一段歌詞:
籬城湖水清幽幽哎
五月端陽賽龍舟
阿哥阿妹比翼飛喲
鼓聲催動汗水流
……
然后給出結(jié)論,什么阿哥阿妹,阿哥就是耿大鵬,阿妹就是姜春花,這分明就是耿大鵬寫給姜春花的情歌。
且不論傳言者是否存在心理失衡,單單就結(jié)論本身而言,似乎是有點道理的。搞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人都需要激情的澆灌,耿大鵬和自己喜歡的女人一起下鄉(xiāng)采風,相悅之情,先生發(fā)自然風物再形成詞曲樂調(diào),完全符合創(chuàng)作規(guī)律。
傳言歸傳言,但不影響歌曲的傳播。好的歌曲自己有翅膀,一時,很多人都喜歡聽這首歌,再遇到籬城開展演出活動,姜春花獨唱《籬城歌鄉(xiāng)走一走》便成了保留節(jié)目。
吳惠蘭則不喜歡這首歌。
年前,籬縣文化館送民歌下鄉(xiāng),姜春花因事沒參加。村民們在聽了《送糧歌》《打麥歌》之后,并不饜足,有村民點名要聽《籬城歌鄉(xiāng)走一走》。館領導臨時安排吳惠蘭唱這首歌,可吳惠蘭不肯唱,說她還沒學會。在她看來,這首歌根本不是籬縣民歌,已經(jīng)變了味。事后,就《籬城歌鄉(xiāng)走一走》是否是民歌,音協(xié)里還發(fā)生了爭論。吳惠蘭等人堅持民歌要用方言來演唱,才能盡顯它的自然樸實;而姜春花認為,時代在發(fā)展,民歌要傳承,還要融進現(xiàn)代的元素,才能有旺盛的生命力。不想,這件事招來了記者的關(guān)注,當?shù)赝韴笊?,有人撰寫了一則題為《籬城民歌要原汁原味,不要添加劑》的評論,來力挺吳惠蘭的觀點。這則評論,隨即引發(fā)讀者熱議,爭論不休。晚報干脆開辟了一個版塊,供不同意見的讀者在此開展討論,沒討論出什么,倒把當月的報紙銷量炒上去了幾個百分點。
沒有不透風的墻,那位力挺吳惠蘭的不是什么記者,而是籬縣文管局的晉局長,他在報紙上用了一個很俠義的筆名“十三妹”作為遮掩。晉局長之前在廣電局呆過,經(jīng)常以通訊員身份給電視臺報紙供稿,捕捉新生事物借題發(fā)揮是他的強項。俗話說,家門口的塘壩都知道深淺,晉局長在百忙之中重操舊業(yè)力挺吳惠蘭,乃事發(fā)有因。
晉局長飯局多,大凡飯局上需要氣氛了,就會打電話給吳惠蘭,吳惠蘭性格乖順,隨喊隨到,哪怕當時她已經(jīng)吃過了飯。酒足飯飽之后,晉局長往往要去KTV,盡管他會唱的歌很少。他會找某個女下屬同唱《知心愛人》,他只唱這一首,唱完后,會昂起頭挨個兒沖包廂里每一個人送去圓滿的微笑,再極度紳士地向女下屬一伸手,力邀她走兩步國標,說是給后面誰的K歌伴個舞。在振聾發(fā)聵的音響和明滅不定的光線中,晉局長摟著腰肢的胖手會瞬間患上軟骨癥,一點點地下滑,再下滑……吳惠蘭的乖順就在于,她可以做到無動于衷,直到一首曲子結(jié)束。但姜春花不行,遇到這樣的場合,都會找理由躲避,甚至是干脆不來參加飯局。晉局長的電話追過來,姜春花就編個理由拒絕,來一次拒絕一次,不留余地。晉局長不死心,最后讓曾館長打姜春花電話,還是不肯來,這讓晉局長在場面上顏面盡失。
3
耿大鵬老婆出現(xiàn)在籬城,讓一池子渾水見了底。
這個早上,姜春花正在洗水杯,有人打來電話,說她在河東路上的藝術(shù)輔導班門窗讓人給砸了。我在一旁,問她是不是同行所為。姜春花搖頭,說這條路上,并沒有第二家輔導班。我才想起那里是新城區(qū),尚未完全形成市場。姜春花丟下水杯,急匆匆出了單位。我和她老鄉(xiāng),又知情,總不能袖手旁觀,隨即騎上本田踏板一路跟了過去。
趕到那里,破壞者還沒有走,遠看是一個老年婦女,正掐著腰,對著輔導班謾罵不止。不是周末,輔導班沒有一個人,空蕩蕩幾間房子,但老女人照樣可以罵得有腔有調(diào)不依不饒。等她轉(zhuǎn)過身看見姜春花,等于言之有物了,嘴里罵得更兇。姜春花起初是要趕過去跟她理論的,和老女人一照面,結(jié)果遲疑地站在了那里,理論變成了解釋,反擊變成了抵御。老女人連說帶罵,一頭燙成波浪的卷發(fā),像一面征討的旗幟那樣隨之掀動著。老女人瞪圓了一雙丹鳳眼,手指快要戳到姜春花的鼻子。本來我只是想旁觀,無論從個頭,還是年齡,撕扯起來,姜春花都占著優(yōu)勢,吃不了虧,但我發(fā)現(xiàn)情勢十分堪憂,老婦女是咄咄逼人,而姜春花的樣子完全是在招架了。我連忙趕過去站在她們中間,分開她們。誰想,我的介入反倒激發(fā)了老女人的斗志,隔著我的身體,老女人細長干瘦的手臂在一個勁兒地揮舞,似乎要越過我的肩膀抓住什么,又總是抓不到,但惡毒的言語可以不受限制地隨著吐沫星子一齊迸射而出,直抵對方。當然,我的臉上也未能幸免。那時,我已經(jīng)猜出這個女人是誰,這樣的鬧劇當然不會有任何結(jié)果,我勸姜春花暫且離開從長計議??山夯▍s不肯走,木樁子那樣站在那里,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她辯駁??赡苁悄囊痪湓捰执掏戳死吓耍吓擞制鞄谜姓沟負溥^來,我本能地伸胳膊攔擋,護住了姜春花,可我的臉上卻著實挨了一下,感覺一陣火辣。我惱了,一把捏住老女人的手,沖她大吼了幾句。我的樣子一定很嚇人,老女人一看,戰(zhàn)火錯燒到了別人的頭上,才泄了氣力。這時,路邊的出租車司機按了幾聲喇叭,想必是在催老女人走。司機很清楚,場面二對一,老女人如果有個閃失,打的費還不知能不能要得到。老女人扭臉看了看出租車,丟下兩句難聽的話,退下陣去。我像個姐姐似的埋怨姜春花,事情怎么給這個老女人知道了?姜春花看了一眼我臉上的劃痕,已經(jīng)不把我當外人了,她說:他經(jīng)常喝酒,喝多了,手機落在沙發(fā)上,讓老女人發(fā)現(xiàn)了??唇夯獾媚樕l(fā)灰,我問她要不要報警,姜春花搖頭。但她拿出手機走開幾步打給誰,收線后折回來,憤憤不平的樣子,他說他老婆腦子壞了,讓我千萬別跟她吵。這個老女人一大早趕來,扔了輔導班的牌子,砸了教室門窗的玻璃,她哪一點腦子壞了?哪一點壞了?!姜春花又氣又惱,似乎把我當作了耿大鵬。
出租車冒了一股藍煙,載著老女人走了。
姜春花在原地呆立良久,然后吁了一口氣,走向教室,默默地把丟在地上的牌子拾起來,靠在教室門口。又握了一根木棍,把玻璃碎片攏到一處……
看著她獨自在教室門口忙活,我在心里替姜春花感到委屈。
4
在我印象里,姜春花的性格算得上是強悍的。
我聽我媽說過她,她打小就替父親出過頭。早先,姜春花一家人住在石棉瓦廠。某一年廠子遷址,廠長讓父母搬走,說新廠那邊安排了住房。等一家人哐哐當當搬到新廠址,才知道廠長哄了父親,那里根本沒有住的地方。父親只得找塊空地臨時搭棚子。姜春花一氣之下闖進廠長辦公室,廠領導們正在開會,一屋子的人,她幾腳就踹開門,會上有人驚呼:姜師傅的那個丫頭來了!說話間,姜春花已經(jīng)進了辦公室,一把抓起桌上的電話機,連根拔了,囫圇扔出了窗戶外面。
那時,姜春花才11歲。
即便是大了,上班了,姜春花也是天不怕地不怕。
她跟黃易明談戀愛,黃易明在籬城二中,兩校離得近,黃易明在學校的事一陣風就能傳過來,跟學生打架啦,跟同事吵嘴啦,接連不斷??唇夯ǜ@樣的人戀愛,老校長十分惋惜。一次例會,老校長痛心疾首地在臺上不點名地講,我們學校某個人,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臺下同事在笑,姜春花不知,也跟著笑。及至看大家都瞅著自己,才覺得不對勁。散了會,姜春花跟到校長室,指著鼻子質(zhì)問老校長,隨后,幾乎砸光了校長室里所有的盆栽。
我不理解她在老女人跟前的軟弱,忍讓。她甚至在老女人面前不敢承認事實,一味地去解釋,遮掩,退卻,行事風格簡直是換了一個人。我為她鳴不平,姜春花搖頭苦笑,說她雖然單身,但耿大鵬有家有室,另外,他在市里還是個有頭面的人,一鬧起來,自己一個人無所謂,耿大鵬的處境就被動了。
一周之后,姜春花跟我說,耿大鵬老婆的腦子確實要搞壞了。姜春花說這句話時,已經(jīng)沒有了先前的憤懣。
耿大鵬跟她說了自己的家庭。
早先,耿大鵬在文化單位當職員,工資不高,業(yè)余時間寫點曲子,掙不到什么外快,老婆有點看不起他。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錄像廳游戲廳在城市如火如荼,管理這些場所的文廣局權(quán)力大好處多。老婆沒事愛看錄像,出入之間搭上了文廣局的科長。時間一長,耿大鵬有所察覺。一次,老婆說要坐大巴去回家,耿大鵬心下留了意,表面答應,背地里一路跟著她。果然,老婆并沒有坐大巴,而是去了新云大橋,耿大鵬看到那個油頭粉面的科長正在大橋底下等她,兩個人會合后,一起打了一輛黃面的走了……耿大鵬沒有驚動他們,老婆回來后他也不發(fā)作,從此把女人晾在了一邊,這一晾就是七八年。耿大鵬不撕破臉,女人也就不好順勢離婚,大好青春一直這樣耗著,心里明滅著一團火,這團火早燒壞了她的腦子。耿大鵬說,你姜春花不出現(xiàn),我的生活中也會出現(xiàn)張春花李春花。現(xiàn)在你出現(xiàn)了,她這么多年的積怨,都一并潑在了你身上。
郎才女貌,想不到婚姻卻是這樣的糟糕!
姜春花嘆息。
我客觀評判,耿大鵬對女人有點殘忍,當時不如離婚,這樣更道德一些。
姜春花說,道理上是這樣的,但生活往往不講道理。他在市里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那個階段正準備競爭市音協(xié)主席的位子,舉足輕重,你想,他能去跟老婆離婚嗎?
但現(xiàn)在可以離婚啊?
姜春花苦笑了一聲,現(xiàn)在女人年齡大了,自己也不愿離婚了,人老珠黃,誰要啊?說真心話,我并不希望耿大鵬離婚,我經(jīng)過一次婚姻,知道人在婚姻里的負累,我只求他對我好一點。說著,用大拇指切住小指的指肚子,再一次強調(diào),一點點就夠了。我被她孩子似的模樣逗樂了。姜春花又說,不過耿大鵬想離婚,用他的話來說,他要對我負責,他說過,要我等他兩年,再有兩年,他女兒就大學畢業(yè)了。女兒一畢業(yè),他就找他老婆辦手續(xù)。
打這之后,姜春花的外事活動變頻繁了。有個人的,也有音協(xié)的,我在單位負責簽到,瞞不了我,我時不時地要替她在領導查崗時打掩護。不過,文化館是個閑單位,平日里根本沒事,只是到周末或節(jié)假日,才有事情可忙。
這一現(xiàn)象表明,耿大鵬老婆來鬧過后,姜春花反而和耿大鵬走得更近了。
5
這一天,民政局工作人員突降文化館,有人舉報籬縣音協(xié)存在重大的經(jīng)濟問題。
工作人員讓姜春花出示賬目,姜春花說回家去拿。領導模樣的婦女很不理解,怎么賬目放在家里?姜春花告訴她,音協(xié)沒有專門的辦公場所,只是一塊牌子。待姜春花討來賬目,幾個工作人員一同皺起了眉,沒有賬本嗎?沒有。會計是誰?沒有會計。協(xié)會怎么能沒有會計呢?女領導十分意外,但不影響鷹隼般的目光在姜春花身上逡巡、探索。姜春花笑著解釋,協(xié)會是民間團體,上面沒有一分錢的撥款,請會計要花錢,錢從哪里來?只有我自己先代做著。女領導不滿意這樣的回答,但也沒什么好指責的。她讓工作人員梳理那些票據(jù)。工作人員都是行家,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有人捻出一張票據(jù),你們開會買的東西怎么只有一張總的票據(jù)?瓜子水果茶葉應該各有各的小票??!姜春花實話實說,沒時間,也沒人手做得那么細。這么做很不規(guī)范!工作人員說。姜春花也不頂撞,說等有人手了,再把賬做細一點。這么一說,工作人員就沒轍了,感覺拳頭打在了棉花團上。女領導這時開腔了,上次青山鎮(zhèn)舉辦荷花節(jié),荷花塘秦總給了協(xié)會多少錢?七萬。姜春花脫口而出。說說這筆錢你們怎么開銷的?他們終于拋出了審查的重點,這大概就是舉報人的劍鋒所指了。姜春花一筆筆回憶,工作人員也找到了荷花節(jié)方面的票據(jù)?!且粡?zhí)祜L傳媒公司出具的收條,后面附有一份協(xié)議,音協(xié)交給天風七萬元,全權(quán)由天風策劃安排展演活動。這么大的數(shù)額只一張收條,誰知道你們怎么花的呢?女領導的語氣重重地落在“你們”兩個字上,目光更加尖銳。
來者顯然知道天風有耿大鵬的股份,還知道她姜春花和耿大鵬存在著某種微妙的關(guān)系,有了這一層,這筆錢就完全能說去向不明了。姜春花心里鄙夷,反而生出了無畏,她的目光迎過去和女領導的目光撞在一起。她翻開協(xié)議,指給領導看,女領導垂下眼皮,目光在舞臺布置、音響設備、請外地歌手這些字面上一一劃過……從外地請了幾個歌手?女領導一面看一面詢問。從省里請了兩個。請一個省里的歌手花多少錢?本來是要兩萬的,因為熟悉打了折,每人只要一萬。女領導偏過頭來,問姜春花,你們音協(xié)的幾個節(jié)目天風給了多少錢?聽說你一個人就唱了好幾首歌。錢?姜春花笑起來,一分錢沒有,只是吃了一頓飯,我們再要個三千兩千的,天風就要虧本了。還會虧本?女領導斜睨著姜春花,難以置信的樣子。姜春花說,演出本來都是音響配樂的,但節(jié)目里有幾個是戲曲段子,耿主席臨時請了一個小型樂隊,他說這樣才顯得正規(guī)專業(yè)大氣。這么一準備,多出了六千塊錢的開支?;顒咏Y(jié)束,耿主席苦著臉跟我說,這一次天風傳媒啥錢也沒掙到。女領導問,他的話你相信嗎?姜春花說,我相信,耿主席是把這一次荷花節(jié)當作一個藝術(shù)品在打造,不惜虧本。還有,這一次活動,因為很多人,包括我們在內(nèi),都在默默地奉獻,才辦成了這樣的效果……姜春花越說越激動,說得臉色粉紅,民政來的人都用似是而非的眼神在看她,因為姜春花提到了耿大鵬,而且提到耿大鵬姜春花就神采飛揚,如同變了一個人。
工作人員把票據(jù)梳理完,除了票據(jù)不夠細化外,大的數(shù)目都有出處,收支平衡。女領導的神情松弛下來,失去了斗志。她象征性地說了幾句今后規(guī)范賬目的話后,要求姜春花再補充一些票據(jù),盡快送去民政部門,隨后一行人離開了文化館。
下午,姜春花去了一趟民政部門,但她沒有補充任何票據(jù)。民政工作人員感到詫異,你怎么還是那幾張票據(jù)?姜春花說,我要是補充一些票據(jù)來,不就是在做假賬嗎?
工作人員打電話向領導請示,放下電話,卻對姜春花不耐煩地一揮手,好了,你走吧。
6
同事都在猜測,那個躲在陰暗角落里舉報的人會是誰?姜春花卻反應平淡,問她,只說,是對我不痛快的人唄。除此之外,并無第二句。
可以說,姜春花不是一個愛爭斗的人,就算惹了誰也是無意。上次音協(xié)舉辦少年歌唱比賽活動,邀請了一些部門領導來觀摩。人手少,姜春花又是主持又是“劇務”,忙得不可開交,設置席卡的時候,漏了兩三個部門,其中有頂頭單位文聯(lián)。文聯(lián)的領導來了之后,沒找到自己的席卡,氣得拂袖離席。正忙碌的姜春花知道了,停下來,抓緊打電話給文聯(lián)領導,領導已經(jīng)關(guān)了電話。另一個同樣沒有席卡的部門領導看不過去,幫著打電話去調(diào)和,文聯(lián)領導仍舊不肯來,急得姜春花眼淚都在眼里打轉(zhuǎn)了。翌日,姜春花卻可以放下心緒,親自去文聯(lián)向領導檢討自己的疏忽。
她就是這樣,目光只落在音協(xié)的事情上,別的很少想,更不要說主動跟誰結(jié)梁子了。
小小的籬城,還會有誰對她不痛快呢,我曾試探性地問過她,晉?
姜春花撇嘴笑了笑。
一些記憶被照亮,姜春花還在城東小學時,晉局長就嗅到了味兒。有一年夏天,文化館舉行小提琴大賽。原本由姜春花主持,臨上臺,晉局長卻把姜春花撤了下來。姜春花想不通,在臺下跟晉局長申辯。晉局長慢條斯理地向姜春花解釋,當初跟你說得很清楚,暫定由你來主持,暫定,知道吧?前天晚上吃飯,喊你來,曾館長也在,意思就是大家最后確定一下,可你不來,說你來不了,有別的事,既然別的事重要,那你就忙別的事去吧!晉局長解釋得冠冕堂皇。那個晚上,晉局長確實給姜春花打了電話,還當了一桌子人滿有把握地摁了免提,結(jié)果姜春花說來不了。據(jù)參與了整個過程的同事透露,晉局長酒喝到微醺,要求去KTV,在包廂里,他再次打電話給姜春花,姜春花以孩子小離不開為由還是說來不了。晉局長倔脾氣犯了,不停地給姜春花打電話,去信息,直至姜春花那一頭徹底關(guān)了機。
我跟姜春花開玩笑,晉得不到你,就想著怎么去毀滅你。
所謂惱羞成怒,姜春花說,他知道我和耿大鵬的關(guān)系,就更懷疑甚至篤定協(xié)會的財務存在問題。只要查出一點漏洞,擅長宣傳的晉局長就會大展身手,大風起兮云飛揚,到時你看他炒作吧!他撼動不了耿大鵬,但他可以找一塊臟布堵住耿大鵬嘴巴,讓我完全孤立,然后把我從位子上拉下來。他曾經(jīng)在短信里說過,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我能想象到,晉在發(fā)這條信息時,一定是咬牙切齒的。
他想毀掉我,不光是泄私憤,還有別的目的。
什么目的?
扶別人上臺。
吳惠蘭嗎?
姜春花笑而不言。
我也跟著笑。
我們同時想到了晉局長“軟骨病”發(fā)作的情形。如此說來,這一次舉報完全可以看作是晉局長在向吳惠蘭大獻殷勤了。
7
姜春花最初讓耿大鵬產(chǎn)生好感,倒不是她的演唱,而是姜春花在舞臺上的指揮。
還是在前面提及的小提琴大賽上,姜春花臨時被取消主持,心情郁悶,但她沒有立即離開現(xiàn)場,因為根據(jù)比賽議程,后面頒獎時,安排了一個童聲合唱,由姜春花擔任指揮。臺上在合唱,臺下評委們抓緊統(tǒng)計,分出名次。只有一個評委凝神看臺上的合唱,準確地說,是在看姜春花指揮的背影。他就是耿大鵬。晚間吃飯,耿大鵬特意到姜春花那一桌敬酒,舉杯在手,耿大鵬開口就盛贊姜春花的指揮才能,他說以前也擔任過樂隊指揮。桌上的曾館長聽了,馬上給姜春花斟了一小杯酒,勸道,遇上伯樂還不趕緊跟耿主席喝一杯。姜春花舉起茶杯,她一直在喝茶水。耿大鵬諳于酒席上的變數(shù),將手中的小杯換成大杯,誠意滿滿地伸過來,你指揮得真好,在籬縣,我還沒見過比你指揮得更好的,我用大杯子來敬你!姜春花還是不肯喝酒,急得幾個副局長主任一同來勸。姜春花仍舊不為所動。這讓耿大鵬一時站著,手中的杯子沒理由放下來,這種尷尬前所未有,平時到籬縣來,都是別人上趕著來敬酒,這個小丫頭真不識抬舉!耿主席知道姜春花主持被莫名取消的事,以為她的情緒還在那個上面,便乘著酒興許下???,今天,只要你喝了這一小杯酒,往后的路,保管你一馬平川!話一出,大家一起看著姜春花。姜春花還是說不能喝酒,喝了皮膚過敏。耿主席終于忍不住了,他一仰脖子,干了杯中酒,再一揮手,狠狠摔了手里的杯子,呼啦一聲拉開椅子,直接離席而去。
這個情景,很多人都看到了。
我們沒看到的是,幾個月后姜春花帶學生去琴行考級,和琴行老周的幾句閑聊,讓兩個人的事情又有了后續(xù)。
周日上午,琴行老周見到姜春花,目光爍爍不同以往。姜春花下意識摸了摸衣領,以為老周看出了她衣著上的不合時宜,來時,姜春花特意穿了一件立領中袖的雪紡衫。這顯然是一件入秋的服裝,而現(xiàn)在還是炎炎盛夏。老周跟著沖她豎起大拇指的動作,才讓姜春花惶惑的心情平復了下來。老周說,上個月“六·一”演出我看到你了,你主持得真好!那個儀態(tài),那個氣質(zhì)……嘖嘖!不是奉承,即便去市里主持個活動,也是響當當?shù)?。姜春花苦笑,哪有機會上市里的舞臺?老周不以為然,怎么就沒機會呢,哪天碰到“老大”我向他推薦一下。“老大”?姜春花想起了什么,是不是高個方臉,下巴上胡子很重?老周直點頭。哦!姜春花說,我們在一起吃過飯,他敬我酒我沒喝,他氣得摔了酒杯子。
???老周驚詫,但老周熱心腸,考級結(jié)束,他執(zhí)意要陪姜春花去跟“老大”解釋。
在“碧云天”見到姜春花,耿大鵬就丟掉了前嫌,手揮了揮說早把那件事給忘了,一派大大咧咧的樣子。耿大鵬依舊不忘她在舞臺上的指揮,又嘖嘖贊嘆了一番。老周說這丫頭多才多藝,不光是指揮,她主持節(jié)目也是落落大方,手上還帶了一個少年合唱團……可惜,籬城太小,沒什么空間。這本來是姜春花的訴求,不好明說,但老周給代說了。姜春花感激,起身給他們續(xù)茶。耿大鵬說,既然老周陪你來,說明你這個人錯不了。說著拍了拍姜春花的肩膀,不料姜春花一縮脖子,被燙著了一樣,痛得直咧嘴,茶水跟著灑落到了杯外。耿大鵬問她怎么啦?姜春花說沒什么,低下頭擦拭桌上的水漬。耿大鵬仔細看她,這才發(fā)現(xiàn)衣著上的異樣。他走過去,輕輕揭開姜春花豎起的衣領……一看,姜春花的脖頸涂滿了紅藥水。
姜春花說了實情。
昨晚,學生家長請客,姜春花回來得有點晚,這恐怕是事發(fā)的根源。姜春花剛洗了澡,就聽到黃易明在客廳里大嗓門叫她。她不知何事,走到客廳,黃易明劈頭問她,人不在客廳,為什么不關(guān)燈?姜春花不知道他在借題發(fā)揮,只想關(guān)掉燈息事寧人。剛轉(zhuǎn)身還沒邁步,黃易明抄起一條矮凳,猛然擲向空中,就聽“砰”地一聲,客廳頓時一暗,大小燈管暴雨一樣掉落在身旁的桌子上,瞬間碎裂。黑暗中,姜春花的脖頸像是遭了千萬支箭矢,密密麻麻的疼痛尖銳地鉆進皮膚……
耿大鵬聽著,嘴角被什么牽扯著,直愣愣地瞪著姜春花,似乎看到了那個目不忍睹的場面。他不說話,把頭扭向窗外,腮幫骨一輪輪地搓動著。
沉默半晌,耿大鵬轉(zhuǎn)過臉,對姜春花說,你年輕,漂亮,有才華,不該是這樣的生活狀態(tài)!
回籬縣的路上,姜春花接到耿大鵬電話,下個月市里有一場文藝匯演,缺個主持,你來吧!
……
傳言像個柚子一樣被劈開,看清了里面究竟是紅是青。姜春花并不是傳言那樣早就傍上了耿大鵬,那時候,她的婚姻已經(jīng)“茅屋為秋風所破”,只是耿大鵬的出現(xiàn),讓這樣的朽屋一下子垮塌了下來。
8
姜春花更多地會跟我說起耿大鵬的才華。
耿大鵬會的東西很多,如他所說,他最初學的是樂隊指揮,他曾在上海指揮過大型的樂隊演出,大牌得很。排練不如意時,他可以發(fā)脾氣直接扔了指揮棒摔掉曲譜,別人還得小心地哄著他。據(jù)說幾十人的樂隊,誰演奏錯了一個音符,他都能分辨出來。他停止指揮,用指揮棒一指,從人群里挑那個人,像戰(zhàn)國時齊湣王聽吹竽那樣聽那個人單獨演奏。一聽,果然就是那個人演奏錯了……姜春花不止一次地跟我說,她很想親眼看看耿大鵬身著燕尾服手執(zhí)指揮棒在舞臺上指揮的樣子。
姜春花說那首民歌《籬城歌鄉(xiāng)走一走》,說耿大鵬的創(chuàng)作靈感,說他怎么給旋律分配樂器……說這一些的時候,姜春花的頭會略微抬起,是在回憶,也是在仰視著什么。同時,她的臉上放著光,即便我倆踱步在夜晚的護城河岸,也能看見她臉上那一層淡淡的星星一樣的光輝。她處在欣賞仰慕的氛圍里,我能感受到這種氣氛的濃釅。正是這種濃釅的音樂氣氛,充盈在她和耿大鵬的世界里,從而忽略了年齡的溝壑。當初她跟黃易明走到一塊,也是緣于對“才華”的膜拜。剛工作那會兒,她每周都去籬城二中補習英語,一門心思要考南京外國語學院。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籬城英語教師稀缺,大半是一知半解的二把刀,而黃易明則是英語本科畢業(yè),全日制,她一下子敬佩得不得了,聽了黃易明幾堂課后,別人一牽線,她就同意了,以致父親揮舞著菜刀要跟姓黃的拼命,再后來氣得把她的床鋪全扔出門外,都沒能攔得住她。在婚姻里走了一遭,她才明白,黃易明身上那不叫才華,只能叫做“知識技能”。才華,是技能里透出來的品行修養(yǎng)的光輝,比如仁愛,比如寬厚……黃易明身上沒有,他只有無休止的猜忌和突如其來的暴力。
據(jù)姜春花說,耿大鵬很有男人味,做起事來氣沖云霄。姜春花父親摔了腿,耿大鵬隨即開車來送去醫(yī)院,找院長安排好床位;他看姜春花弟弟行將畢業(yè),暗地里托關(guān)系預先找好了工作;見到姜春花的孩子,毫不見外,給孩子買這買那,當親兒子一樣抱在懷里,用胡茬子扎孩子的臉。有一次姜春花去北京培訓,兩天后,耿大鵬突然也來了,帶來了蛋糕、玫瑰花……是來給姜春花過生日的。不光他自己來了,他還有本事把姜春花的一家老小都接到了北京,請他們吃大餐,帶他們?nèi)ヮU和園,去長城。他呀……說到這里,姜春花笑著搖頭,是那種不可思議又是滿心歡喜地嗔怪,她說,兩個人的關(guān)系還沒開始,耿大鵬已經(jīng)在她家打通了一切關(guān)節(jié),把姜春花給架空了,當有一天耿大鵬向姜春花表白的時候,姜春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那段時間,正是籬縣音協(xié)換屆,提攜姜春花就自然涵蓋在耿大鵬的表白之中。
后來,耿大鵬給了姜春花很多平臺,他們頻頻相聚,就像兩只蝴蝶,翩然地穿行在市里市外,穿行在眾多比賽、慶祝和主題演出上……姜春花沉浸其中,但并不耽溺,她心里清楚,兩情相悅起于容顏,也殆于容顏。趁著暑期,她主動報名,去北京參加音樂學院培訓,講起來是給自己充電,實際上,她是想在音樂修養(yǎng)上縮短和耿大鵬的距離。
這一個小心思,她沒有告訴耿大鵬。
9
耿大鵬的女兒出事了。
女兒在行將畢業(yè)之際,被男友以出國留學之名拋棄了,腹中還懷了男友的孩子。女兒羞憤交加,夜里一個人躺在宿舍割腕自殺,被回來的室友及時發(fā)覺送去了醫(yī)院。耿大鵬夫妻連夜趕赴上海,把女兒接回家,待女兒情緒緩和了之后,陪女兒做了人流。自此,女兒變得精神恍惚,無論是站著,還是坐著,眼睛都直愣愣地盯在一處,一盯就是大半天。耿大鵬夫妻小心地陪在左右,不敢大意。
這件事突發(fā)在兩年后,把耿大鵬兩年前的承諾擠到了一邊。姜春花也不抱怨,反而安慰耿大鵬以女兒的事情為重,照顧好女兒。姜春花并非虛情假意,誰家的孩子遇到此事,都是令人揪心的。而這個時候,家里兩個大人還要折騰去留,無疑是在往孩子的創(chuàng)口上再撒一把鹽。
孩子能受得了嗎?
耿大鵬老婆一如既往地在捍衛(wèi)自己的領域,盡管這塊領域已經(jīng)失去了任何駐守的意義。加上女兒出了這檔子事,她的捍衛(wèi)顯得更加地堅決有力。只要哪天耿大鵬沒有回去,他老婆就會把電話直接打到姜春花這邊,開口閉口都是辱罵。姜春花不堪其擾,把他老婆手機號拉黑。他老婆就到文化館來鬧騰,見不著姜春花,就對著辦公室吐沫橫飛。姜春花心里憋屈得很,真想找個場合跟這個老女人理性地談談。姜春花尚未行動,就被耿大鵬攔擋下來。耿大鵬說他老婆已經(jīng)毫無理性,談什么?姜春花聽了,只有把委屈繼續(xù)憋在心里,待到相聚時,把淚水流在耿大鵬的肩頭。摟著比他小二十多歲的姜春花,耿大鵬覺得心痛,歉疚,在輕輕擦掉她的淚水后,鄭重地對姜春花說,再過兩年吧,等女兒談對象成家了,就考慮和老女人分開。
耿大鵬的許諾,像一朵春天的柳絮,滿懷希望地在空中飄飛著。
這樣又過了兩年,女兒找到了工作,找到了新的男友,結(jié)婚了,并且懷上了孩子。耿大鵬想,這下好了,做父親的就完全可以放下心頭的包袱,去過一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了。但女兒命運不濟,她在懷孕后三個月,竟然毫無征兆地流產(chǎn)了。醫(yī)生一檢查,診斷為習慣性流產(chǎn)。女兒可能聯(lián)想到了曾經(jīng)的打擊,心情一下子黯淡下來,在娘家坐小月子,整日茶不思飯不想。耿大鵬說,看女兒頹然不振的樣子,真擔心她的精神會再一次出現(xiàn)問題。
姜春花聽懂耿大鵬的擔憂,如果他這時候提出跟老婆離婚,肯定會刺傷到女兒。
是不是女兒堪憂的生活狀態(tài)助長了耿大鵬老婆破壞世界的勇氣?不好說。但有一點是確定的,老女人已經(jīng)到了不管不顧的地步了。她不想找出路,只想一起毀滅,快意恩仇。她像塞萬提斯筆下的堂吉訶德那樣,手執(zhí)長矛,奮勇向前。她的前面,耿大鵬、姜春花就是她假想的仇敵,獨一無二的仇敵,只要他們待在一處,不管什么地方,她都要去那里戰(zhàn)斗,哪怕是頭破血流。
這一天,一場關(guān)乎文明道德的匯演正在市里某個禮堂進行。一個節(jié)目結(jié)束,姜春花走上舞臺報幕,臺下突然走出一個婦女,因為燈光都在舞臺上,沒人在意,只當出去方便的。不料,老女人直接跳上舞臺,揮舞著手臂,撲向舞臺中央的姜春花。聚光燈將兩個女人的推搡,真實又迷幻地呈現(xiàn)在數(shù)百人面前。老女人難聽但解氣的罵聲,被搖晃的麥克風切割成了大大小小的碎片,一味地拋灑在禮堂上空。臺上臺下的人都呆住了,一時屏息凝視,斑斕的燈光,讓觀眾嘉賓不知戲內(nèi)戲外。幾秒鐘后,坐在前排座位上的耿大鵬反應過來,兩步躍上了舞臺,一把拽住老女人,另一只手掄圓了,一巴掌扇在老女人的臉上,清脆的聲音隨著麥克風的擴大,如同在大禮堂響了炸雷,老女人踉蹌著腳步,咕咚一聲摔倒在舞臺上,木質(zhì)的舞臺讓聲音變得沉悶而夸張。
這時候,人們才緩過勁來,工作人員搶上去,把老女人抬下后臺。
演出照常進行,人們都把老女人當成了瘋子,不是瘋子,怎么會到這樣上千人的公眾場所來鬧事呢?
姜春花真想奔下舞臺哭一場。但一千多雙眼睛扶住了她,她不能倒下,倒下就意味著她是破壞別人家庭的第三者。她是第三者嗎?她始終不承認,老女人在耿大鵬心里的位置,早在姜春花和耿大鵬之前就沒有了,何來的第三者?可她又不得不受著第三者才有的傷害和痛苦。姜春花強撐著,臉上掛著隨時會結(jié)冰的微笑,主持完那場演出。她沒在市里吃飯,回到家就倒在床上。一倒下,眼淚便如山泉一樣汩汩流淌。
另一邊,老女人被送去醫(yī)院,——耿大鵬那一巴掌,把老女人的左耳給打聾了。
耿大鵬給姜春花打電話,姜春花不接。不接,也會知道耿大鵬會說些什么。他無非是說他的老婆精神怎么不好,讓她不要計較。這樣的不計較,她已經(jīng)做了多少回了?躲躲藏藏忍氣吞聲,什么時候才是個盡頭?在外面場合,耿大鵬是個很有氣概的男人,行事果斷,風格豪邁,怎么涉及到家庭,就變得這么怯懦呢?
這一回,耿大鵬拿出了實際行動。兩天后,他給姜春花發(fā)來信息,說他已經(jīng)搬到了天風公司,跟老女人正式分居了。
10
老女人無所畏懼地爭斗,還是取得了一點戰(zhàn)果——耿大鵬不再給姜春花提供演出的平臺,甚至市音協(xié)有一次開會,也沒有通知姜春花參加。姜春花沒有去找耿大鵬,她知道耿大鵬這樣做是出于無奈,是在保護她,而不是一種冷落。
姜春花沉悶了一段時間,一個月,還是兩個月,反正時間并不長。
——姜春花不是一個甘于沉寂的人。
還在學校上班時,她就這樣。那時候,小學音樂課還是不被重視的“副科”,她已經(jīng)能把課教得花團錦簇。省市舉行教學比賽,她總是輕易地拿到獎。給學生一杯水,教師得有一桶水。姜春花覺得自己有三桶水五桶水,學校一周只上幾節(jié)音樂課,如此按部就班實在是浪費人生。還是讓有一桶水的教師去教吧。她的雙腳理應站在舞臺上,她的心在籬縣民歌里,她的歌聲可以飛揚在更加廣闊的天地,而不是二三十平米的小學教室。
之后的某一天,當她問我參不參加時,我知道她已經(jīng)在著手組建籬城民歌合唱團了。她跟我說,民歌合唱團在本地能參加文藝活動,跟外地的民歌團體能進行交流,這是傳承籬縣民歌的好辦法。耿大鵬也講過,她這朵花應該在籬縣民歌這棵樹上開放……說這些時,她很興奮,眼里閃耀著熱烈的光芒,完全沒有了先前的低迷。
她想通了,自己不能總是背靠一棵大樹吧。
沒多久,姜春花就建成了一個60人的民歌合唱團。周五晚上七點,是建團后第一次排練。音協(xié)沒有場所,姜春花自然想到本單位的大教室。況且,二樓的大教室就是為群眾排練文藝節(jié)目準備的。
之前,姜春花請示過曾館長。當時,曾館長表情冷漠,他說晚上文化館不開放,不能使用。姜春花說出苦衷:60個團員都通知下去了,他們分布籬縣各地,不好一一反復。曾館長嘴里抽著煙,一聲不吭。姜春花以為他是默許了。臨下班,姜春花吩咐掃地的阿姨,晚上排練節(jié)目,到時開一下二樓的大教室。六點半鐘,有一半團員到了文化館門口。姜春花來了,拿鑰匙開樓梯口的門,發(fā)現(xiàn)開不了,試了幾次才發(fā)現(xiàn)鎖被換了。姜春花一頭霧水,找保潔阿姨,保潔阿姨不在,打電話給館長,曾館長沒接電話,又打了一個副館長的電話,還是沒人接,兩個領導似乎約好了似的。正是七月,一大群人扎堆在門外,早就熱汗淋漓。她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姜春花的臉上更是火燒火燎,但她年輕,思維敏捷,看剛換的鎖芯,隨即意識到館長副館長的電話不是沒接,是故意不接了。保潔阿姨也故意躲避了起來。在煩躁的暑熱里,在等候的眾多團員面前,姜春花幾乎要窒息。我給姜春花打圓場:單位鎖換了,沒來得及給你配鑰匙吧?姜春花知會,答了一句,還沒來得及配。我們倆的一問一答,讓身邊的團員們只想到是沒來得及配鑰匙,而不是人為的拆臺。姜春花瞥了我一眼,我知道那是感激。這可是姜春花組團后的第一次排練啊,情急之下,姜春花拿起電話,馬上找開鎖公司。那一刻,姜春花已經(jīng)豁出去了,縱然后面天轟然一聲塌下來,也不去想了。她只想到了解決眼前的困境。籬城很小,開鎖工三兩分鐘就到了。開了外面的鐵門,又開了二樓教室的門,待團員們?nèi)孔哌M教室,我看了一下時間,離七點還差好幾分鐘呢!
排到九點半鐘,各自回家。但十一點,我接到了姜春花的電話,——她一個人躑躅街頭,想找一個人說說話。聲音低沉沙啞,感覺是哭過一樣。我有點意外,這么晚了,怎么想起來打給我?
按理說,像她這樣漂亮的單身女人,身邊應該是最不缺少陪伴的。
11
在西街轉(zhuǎn)角的花壇邊,我找到了姜春花,她確實剛哭過,路燈下,細密的眼睫毛濕漉漉地結(jié)成了幾小綹。
她說,感謝你晚上替我解圍。
我笑笑,門換了鎖,我就知道是曾館長在使壞。
文化館本身就是群眾文藝活動的地方,他們干嘛這樣反對?姜春花心里依然想不通。
我說,你把風頭都占盡了,領導怎么高興呢?群眾都來圍著你轉(zhuǎn),都看不見領導了。
啊?是這樣啊!姜春花十分驚訝,我只想找個地方,好好教團員們唱民歌。
街燈下,我倆的影子一會兒抻長,一會兒縮短。
不過,我挺佩服你的。我說,晚上鐵門突然換了鎖,這事擱在任何人身上都傻眼了。你反應快,十幾分鐘就把事情搞定了,乖乖!
姜春花自嘲,哼,明天的日子,還不知道怎么過呢!
不就借個教室嘛,他們不會怎么樣,我安慰她。我跳開這個話題,調(diào)侃她,這么晚,你怎么打電話給我,你該打電話給耿主席啊!
姜春花輕輕搖著頭,說,我想打給他的,但忍住了,我感覺到他最近很累,又是女兒又是老婆的,不想再給他添負擔了。
姜春花舒了一口氣,感覺她說完這句話,像爬過了一座高山。
姜春花抬頭看天,目光在夏日繁密的星空中打撈著,似乎沒打撈出什么,收回目光時,她的思緒忽然轉(zhuǎn)到她父親身上,她說在音樂上,最支持她的是她的父親。
父親笛子吹得好,母親愛唱歌,兩個人都進過大隊宣傳隊。姜春花的嗓子,似乎就秉承了母親,清亮,遼遠。姜春花很小的時候,就跟隨著父母,耳濡目染也能唱幾首,那時候唱《種南瓜》《茶歌飄四方》。姜春花有靈性,一學就會,學得很像,四鄉(xiāng)八鄰的都知道,以致后來鄉(xiāng)里搞團拜會,也要喊姜春花去唱一曲。大隊放電影《嚴鳳英》,姜春花好想學里面的唱段,父親狠狠心,勒緊腰帶給她買錄音機買磁帶,讓她跟著學。姜春花后來進了師范學校,自然成了文藝骨干,回家沒琴練手,并不擅長木工的父親就想到用木頭做鍵盤。父親量好尺寸,一片片地削琴鍵,又一片片地釘好,再涂上黑白顏色。整整花了一個月,做成了一架木頭琴。父親還煞費苦心地在每一片琴鍵下面按上了細彈簧,手指彈起來,琴鍵還能上下活動。畢業(yè)那一年,父親從舅舅那邊得知有人家賣鋼琴,就帶姜春花去看。一問價錢,那家人要四千塊,父親傻了,這可是個天大的數(shù)目。但看到姜春花坐在琴邊很喜歡的樣子,父親一橫心還是決定買下來。舅舅湊了將近一半的錢,父親拿了剩下的,特地雇了一輛農(nóng)用車,從江蘇鹽城運了回來。那天姜春花家放了鞭炮,左鄰右室都來恭賀,成了村里一件大喜事。為了女兒的音樂愛好,父親真舍得投入。姜春花出來工作了,父親看她在音樂上確實有天賦,希望她能去南京深造,考個音樂方面的研究生,舅舅在南京,小有職位,也拍胸口表示到南京來,他會全程負責。但這時候,姜春花談戀愛了。父親反對她這時候談對象,尤其是反對和黃易明這樣沒有人緣的人。所以,當時父親恨死了黃易明,最初的時候,父親無法接受,揮舞著菜刀沖姜春花說,你叫黃易明敢來!
我現(xiàn)在才體會到,父親當時的心肯定在滴血。我和黃易明的婚姻,毀了父親的夢,也毀了我的夢……
姜春花聲音哽咽,眼睛又變得潤濕了。
我輕輕拍拍她肩膀。
姜春花站定,再一次遙望夜空,說,如果當初聽了父親的話,現(xiàn)在應該是在省城,那又是一番景象了……
12
這一夜,姜春花根本沒合上眼。
第二天早上,姜春花想好了去給領導檢討,為自己爭取主動。其實就個人而言,她不怕什么,“撬門”是真,但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是去排練,而不是干壞事,單位能對她怎么樣?但這件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講,會不會影響到音協(xié)、民歌合唱團?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她清楚,晉局長、曾館長都不待見她,特別是晉局長,無風三尺浪,何況現(xiàn)在伸給他這一個趁手的把柄?
到單位,姜春花先找曾館長。館長辦公室關(guān)著門。她轉(zhuǎn)而去文管局找晉局長,遠遠地看見曾館長正從晉局長辦公室出來,顯然,他先一步向晉局長告狀了。她喊了一聲曾館長,曾館長瞥了她一眼,鐵青著臉不搭理她。晉局長也是神情凝重,第一句話就是,你可知道,你的行為已經(jīng)違法,我對曾館長說完全可以去報警了。姜春花聽著,真想像十一歲那年抄起什么東西擲過去。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跟晉局長解釋昨晚的情況。晉局長根本不聽,也不看她,夾上皮包急匆匆地往外走。姜春花攔不住,便跟在后面,一面小跑一面檢討。晉局長終于在一輛小車子前停下腳步,手指點戳著教育姜春花,你身上最大的問題,就是不會跟領導搞好關(guān)系,搞好了關(guān)系,曾館長會不支持你嗎?姜春花一看有緩和的機會,趕緊說,你們領導有大量,原諒我年輕、冒失!晉局長昂了昂頭,語調(diào)也慢了下來,說,人那,既要有工作能力,又要性情隨和。嗯……晚上平江策劃的老板請我吃飯,你跟我去一下吧。昨晚的事嘛……晉局長把頭偏向一邊,擺出費力思考的姿勢,俄頃又擺正腦袋,再一次豎起食指說,這樣,你馬上去跟曾館長認個錯,我回頭再去個電話。說著,垂下眼皮,目光劃過姜春花雪白的脖頸,拉開車門鉆了進去。
姜春花返身找曾館長,一味地檢討自己。她真想為自己說上兩句,她想說,她也是為文化館做事情啊,組建了合唱團,文化館什么時候開展活動,拉出來就能用,多好!利用文化館的場地排練一下,不應該嗎?但她沒有說。曾館長坐在皮椅子上吸煙,一言不發(fā),中途接了一個電話,嗯啊了兩聲,在足足抽了兩支煙之后,才把煙蒂擰滅在煙灰缸里,說了一句,看你態(tài)度這么誠懇,這一次就放你一馬!
晚上,姜春花只得去參加飯局。是“平江策劃”公司王經(jīng)理做的東,聽晉局長說,他幫王經(jīng)理拿下了小青山旅游開發(fā)的所有廣告業(yè)務。一介紹,來的都是老板。有開廣告公司的,有做藥材的,還有做房產(chǎn)開發(fā)的……個個衣著光鮮,不是戴大方戒金鏈子,就是戴海南花梨木手串之類。晉局長沒什么可戴的,但身邊的姜春花就是他最好的飾物。這是他叫姜春花來的主旨所在。席間,老板們都要找姜春花喝酒,姜春花向晉局長求援。晉局長視而不見,反而勸她喝一點。姜春花很清楚他的不良居心。姜春花堅持不喝,有通情理的老板說,都說你唱歌好聽,那就唱首歌吧。這樣的場合,姜春花沒心情唱歌,但唱歌可以逃避喝酒,只好唱。一曲唱罷,掌聲鵲起。許老板為之動容,說,城東的商業(yè)街建成后,要搞一些商務宣傳活動,到時候請你們來演出。以后你們協(xié)會開展活動,我們也可以贊助一點。說著遞過一張名片。姜春花想到音協(xié)有了平臺,就有了資金來源,一時激動,氣血沖頂,主動倒了一小杯白酒敬許總。這一敬,其他人都說要敬。姜春花干脆豁出去了,說,誰今后贊助我們籬縣音協(xié),我就跟誰喝。一時,桌上的氣氛熱烈起來。姜春花說不能喝,還是喝了三五杯,喝得兩頰酡紅。又有誰舉杯來敬酒,姜春花起身推脫,卻站不起來,當然不是喝多了酒,桌子下面,晉局長的腳水草一樣纏住了她的腿。姜春花搖晃了兩下,勉強站起來,說去一下洗手間。
她就是在這時候給我打了電話。
重新回到桌上,姜春花的電話就響了。桌上的人都噤了口,拿眼睛瞅著姜春花。姜春花掏出手機,就坐在原處接聽,只聽她說,到籬城啦?哦,你們打的找和苑小區(qū)。晉局長問她,誰呀?姜春花說,南京的小姨來了。晉局長狐疑地瞅著姜春花的臉,想瞅出什么來。兩分鐘后,姜春花的電話又響了,姜春花故意免提,里面一個女人問,我們到和苑小區(qū)了,你家第幾棟???上次來都忘了。姜春花說,哦,小姨在小區(qū)門口等幾分鐘,我這就過來。
說著順勢起身,很歉意地跟桌上的人打了招呼,也不看他們詫異的反應,拎起包走了。走到門口,還禮節(jié)性地沖大家回眸一笑。這一瞬,她清楚地看見晉局長臉上的紅光已經(jīng)消失殆盡。
回去的路上,晉局長狐疑的電話還是追了上來:你小姨真來了?你知道小姨要來你怎么還跟我吃飯?姜春花回答,如果飯前跟你講,你又要說我在找借口,豈不又要得罪晉局長了?
13
電話里的“小姨”是跟我一起逛街的女伴,碰面時,姜春花沖她直豎大拇指。我更欣賞姜春花臨場的機智。姜春花說,沒辦法,被逼無奈,總算過了這一坎。
許老板沒有食言,不久就邀請合唱團參加了商業(yè)街的慶典。還以傳承籬縣民歌之名給音協(xié)贊助了數(shù)千元的經(jīng)費。但這一切,似乎也在為另一件事做著鋪墊。如同計劃經(jīng)濟年代買紅糖要搭售一塊肥皂那樣。
許老板住烏市,活動當晚,他請姜春花去烏市吃夜宵?!獮跏泻突h縣相鄰,驅(qū)車只有半個小時路程。姜春花借故推脫掉了。
后面幾天,許老板又打電話相邀。第三次打電話時,姜春花便跟我說,她決定去一趟,再不去,就有點過了。
姜春花之所以跟我說,目的是讓我陪她一起去。
但姜春花對許老板不說她還帶了一個人。
約好了下午去烏市。許老板心情無限激動,信息來個不停。下午一點:你什么時候出發(fā)?姜春花回:還早呢,我睡午覺。下午兩點:妹妹,可出發(fā)啦?姜春花回:哦,剛剛醒,準備一下就走。結(jié)果,蹭到四點半,姜春花才把車子開過來接我。到了烏市,許老板打來電話,問姜春花的位置。姜春花說,早到了,沒來過烏市,正在逛街呢。我說,你不是在戲弄人嘛!姜春花說,你不這樣撒謊,就會被對方牽著鼻子走。
一會兒,許老板發(fā)來信息:我在206房間。姜春花回:稍等,我在買東西。許老板催促:先過來,晚上我陪你一起買。過了十來分鐘,姜春花回:謝謝,已經(jīng)買好了,在開車。這樣一路走一路放煙霧彈,五點半,我們到了約定的酒店。姜春花不上樓,卻在一樓大廳坐下來,看我疑惑,姜春花說,許老板的計劃是在房間等我,肯定不打算讓我走了,這是老板們一貫的套路。姜春花不屑地笑著,掏出手機給許老板發(fā)去信息:你好,我們到了,在一樓大廳等你!許老板立刻發(fā)來疑問:你們?你不是一個人嗎?姜春花這時候才說出實情:不是,我和我姐一起來的,她想逛逛街。許老板好半天才發(fā)來一個字:暈!姜春花算好了,她直接告訴許老板在樓下大廳,他不會不下來。
許老板從樓上走下來,白生生的一張臉拉得絲瓜一樣長,泛著紅,簡直像根肉腸。姜春花介紹我的時候,許老板聽得心不在焉。介紹完,許老板抱怨,來之前怎么不說一句呢?姜春花解釋,說姐姐來烏市是有其他事情的,碰巧遇上了,就一同逛逛。她暗地捅了捅我,我忙點頭稱是,說,要不我先走唄?許老板一聽,知道姜春花在跟他繞圈圈,但嘴上不好怎么說,只有挽留的份了。
吃飯時,兩個人在明槍暗箭。許老板說了句,春花很聰明的。姜春花說,哪里呀,簡直蠢得要死。許老板鼻子嗤了一聲,忍不住當面說,你蠢?把人賣了別人還替你數(shù)錢。我接過話,許老板,其實你不太了解她,她常年一個人在外面闖事業(yè),自然是要想辦法保護自己的。
許老板聽著,臉上紅白雜陳。
飯后,許老板并未挽留。姜春花跟我說,有你在場,事情等于公開了,他是不會再留我了?;厝サ耐局?,許老板給姜春花發(fā)來信息,說她這個女人太有心計。姜春花回他,有心計,我傷害過你嗎?沒有傷害,就不叫心計,都是善意的。
我跟姜春花開玩笑,說許老板不錯啊,身價過億不說,人又年輕。我說的年輕,自然是和耿大鵬做比較的。姜春花聽出來了,反戈一擊,這樣,把他介紹給你,怎么樣?我把她的話擋了回去,人家看上的是你,可不是我。姜春花搖搖頭,說,身價過億的老板,身邊缺乏女人嗎?他們只是圖個新鮮,別以為真把你當回事。你今天跟他上了床,明天就什么也不是了。當然,這樣的人,你也沒有必要得罪他們,籬縣民歌需要平臺,需要土壤……
倘若不是今天一同前往,恐怕我也會相信一些人對姜春花的胡亂嚼舌。我知道,她是為耿大鵬自重的,盡管耿大鵬已經(jīng)給予不了她什么,后面一時也看不到什么結(jié)果。
耿大鵬是幸運的。之前的黃易明真是個傻蛋!
回到籬城,已經(jīng)晚上十點。耿大鵬準時發(fā)來了他在公司宿舍睡前的照片,姜春花點開來,遞給我看,我感覺她有曬幸福的意味。
14
懷疑到就寢照片,完全是出于一種感覺。
姜春花清楚耿大鵬把自己陷在了勞累里,——女兒人生的不如意,公司效益在走低……但感覺和理解不同,它能知曉一些飄忽在空氣中無法名狀的東西。他們倆有些不同以往,不是少了平臺,不是難得一見,而是別的什么。耿大鵬在電話里除了一如既往地說一些呵護思念的言語,更多的是在說公司里業(yè)務的繁忙。但耿大鵬睡覺前拍下的照片,卻體現(xiàn)出了在作息上的條理性。好像他不是在操持一個公司,而是在一個極有秩序的單位上班。姜春花就是感覺哪里出了問題。她下載了一個識別軟件,像照妖鏡那樣一下就照出了原形。原來近一個月,耿大鵬都是白天在公司拍好了一張就寢照片,到了晚上十點左右再發(fā)過來。也就是說,一個月來耿大鵬都是白天在公司,晚上卻回到了老婆孩子身邊,不說和他的老婆同床,至少是同居一屋。晴天霹靂。印象里,她和耿大鵬相處了八年,他從未在什么事情上隱瞞過她,更不要說欺騙了。彼此的靈魂是通透的,像成色極好的琥珀。耿大鵬為何要欺騙她?姜春花一時受不了,她的心像一下子被搬走了課桌的教室,空空蕩蕩。她驚愕,她困惑,她焦躁,她委屈……她忍不住要去市里找他。這一刻她才知道,她和耿大鵬不僅是難見天日的地下情,她在心里早把耿大鵬當作了自己的丈夫了。
姜春花先去了他妹妹家,兄妹倆住一個小區(qū)。見了姜春花,妹妹的臉上既歡喜又憂愁,替她哥訴起苦來。剛開始,我哥確實在公司住了個把月,那個把月,老女人天天去公司吵,多年都不同床了,還去吵什么?唉,她非得去公司吵,吵得一身勁。侄女跟她媽一條戰(zhàn)線,也去公司勸她爸,因為生育的事,侄女的精神狀況不穩(wěn)定,不能受更多的刺激。有時,這個老女人犯冠心病倒在床上,侄女就哭著打電話給我哥,你說這一老一小,我哥哪能住在公司?我哥命苦,攤上這樣不講理的老婆。我哥這次騙你,是不想傷到你??涩F(xiàn)在還是傷到了你。你們倆的事,我們都看在眼里,家里人都希望你們倆能在一起。
原來是有苦難言。從妹妹家出來,姜春花試圖原諒耿大鵬。但胸腔有股子怨氣就是咽不下。她打車去了天風公司,也不上去吵鬧,她就坐在樓下等耿大鵬。許久,耿大鵬才走下來,人瘦了不少,胡茬子濃重,眼窩深陷。他深深地吁了口氣,說,結(jié)束吧,家里這個爛攤子實在丟不掉,眼看我也到了晚年,給不了你一個好的歸宿,你還年輕,不能再耽誤你了!姜春花把頭偏開, 抿住嘴唇。她感到意外而倉促,一陣凄惶如一陣秋寒讓她不勝戰(zhàn)栗。她無限哀傷但很不服氣,即便輪到分手,應該是她姜春花先提出來才對吧,她不嫌他年齡大,小心翼翼地跟他在一起,老婆打上門來還要隱忍著,裝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竭力維護耿大鵬的聲譽,她得到了什么?在市里,連正常的才藝展示,都被抹殺了。八年的青春,是你耿大鵬一句話就能了結(jié)的嗎?眼角瞬間決堤,淚水奔流而出。耿大鵬不安起來,兩只手搓在一起,緊張得像個孩子。耿大鵬最后說,我在市區(qū)給你留了一套房子,在市政廣場方向……
姜春花呼啦站起來,我就是圖你那套房子才跟你處到現(xiàn)在的嗎?
姜春花說著,一扭頭,毅然離開了那里。
15
半年后,籬城連續(xù)發(fā)生了幾件事。
頭一件,幾乎每個地方都有可能發(fā)生,籬縣文管局晉局長因為吃廣告回扣,被紀檢部門停職審查。
另一件事,有點轟動。姜春花帶領十六個孩子,參加央視少兒頻道舉行的歌舞比賽,拿了少兒組的一等獎,引起外界關(guān)注。跟著,姜春花上報的籬縣民歌《籬城歌鄉(xiāng)走一走》,通過了層層審核,最終入選“文化中國·維也納金色大廳青少年文藝晚會”的節(jié)目單。
一個月后,一首淳樸洋溢的籬縣民歌,飄蕩在維也納金色大廳。姜春花在表演形式上也做出了創(chuàng)新,由兩個民歌手在前面領唱,四個民歌手在后面混聲伴唱,民族唱法和美聲唱法的有機結(jié)合,如并蒂蓮一般,讓這首籬縣民歌在世界級的舞臺上,絢爛綻放。
讓我驚訝的是,和姜春花站在一起領唱的,竟然是吳惠蘭。姜春花何時改變了吳惠蘭的“門戶之見”,她可是極力反對過這首民歌的。
還沒回國,姜春花的手機就成了炒豆子的熱鍋,朋友,親戚,同事……紛紛來電祝賀,市、縣各類媒體,早已經(jīng)把這件事炒得沸沸揚揚。置身鮮花和笑臉中,她依然落寞,她在期待一個人的祝賀,或者說,她期待的,不光光是祝賀。
候機回國時,耿大鵬打來了半年之后的第一個電話。不知道是久未聯(lián)系,還是情緒激動,他的聲音竟然在顫抖:沒想到離開了我,你這朵花照樣可以迎風吐艷。祝賀你!
姜春花沒說話,淚已先流,半晌才說:我沒有離開你,我一直和你寫的歌在一起。說著,就在候機室,姜春花含著淚,驕傲地興奮地對著手機清唱了起來:
請到籬城歌鄉(xiāng)走一走
喝杯香茶潤潤喉喲
籬城民歌(喲)隨你唱
千首萬首如美酒
……
責任編輯 楊麗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