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懿行
(一)
魯?shù)氐那?,說來就來了。
曹州冤句的黃家村,已經(jīng)被菊黃色覆蓋了。這里的菊花是這一帶的一絕,菊瓣澄黃,菊香撲鼻,自然引來了慕名求菊的人士——多是一些家丁,移回去供一些大戶人家賞玩。他們駕著空車前來,走時載滿了盛開的菊花,有同州的便結(jié)伴而行。一路上攀比一下菊花的成色,倒也解悶,其實也差不了多少,能被他們選上的,自然不差;但他們難免要惋惜地嘆一兩聲氣。畢竟車上的菊花再好終是凡品。黃家村那堪稱“仙葩”的菊花,只長在那一片土地上,連移都沒法移??!
那些菊花長在黃家村一戶姓黃的人家里,主人姓名已不可考,姑且稱其為黃夫子。緣何?他年輕時讀過縣學(xué),后來集試未過,也便沒得以去京城考試,畢竟腹中有些學(xué)問,故稱黃夫子。
黃夫子家的菊花確實美得妖異。不但有碗口大,而且黃的濃烈。衣物若沾了菊香,三日不去。所謂仙葩之稱倒也非浪得虛名,且這菊花怪就怪在只生于他家庭院。若外人移了去,哪怕從院中取了土,也不日會枯死。
黃夫子已有古稀之年了。養(yǎng)有三子,長子死在了戰(zhàn)場上,次子十余歲時得惡疾去了,只剩一個三兒子,卻也經(jīng)常令黃夫子唉聲嘆氣。不單單因為他是個鹽販,有辱斯文,且放蕩成性,不愿去科舉——此次若非黃夫子逼迫,他還是不去的。還有一件已經(jīng)壓在黃夫子心頭四十多年的舊事才是他心中所患。
那時,三兒子黃巢才八歲。一日,黃夫子在院中賞菊,看西風(fēng)陣陣,菊浪濤濤詩句不禁脫口而出,颯颯西風(fēng)……“滿院栽”和的竟是黃巢,黃夫子剛欲斥責(zé),又轉(zhuǎn)念一想:“且試試他的才學(xué)?!北懔钇淅m(xù)詩,黃巢以八歲之齡不假思索道:
颯颯西風(fēng)滿院栽,蕊寒香冷蝶來。
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楊氏唐書》載:“太和九年,黃王應(yīng)運生,菊開春日,斗風(fēng)十里,八歲成‘他年我若為青帝詩”。有大氣象,唐末林寬,嘆曰:“莫言馬上得天下,自古英雄皆解詩?!?/p>
(二)
二月的長安,凍雪還未消融。在專為進京趕考的書生們設(shè)的客驛中,黃巢翻身醒來,努力睜開眼。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自己并不是在家中,而是在長安。下人送來了熱湯,黃巢在屋中盤算著家中的生意。他冠禮后就一直在曹州道上混跡,走販私鹽。二十余年下來在不斷的與官府斗智斗勇中練就了一身好拳腳,也積攢下一定家財。這些年的經(jīng)歷讓黃巢看的通透:自己最大的阻礙并非其它,正是官府。早些時官差們的圍追,現(xiàn)在給官吏們的供奉都讓黃巢不堪重負。這次來科舉,一是順了父親的意思;二是想在曹州謀個一官半職,讓自己的生意也方便些。雖然已有三次未中了。 門外傳來了報榜馬聲,黃巢知道新科榜已經(jīng)出來了。黃巢起身緩步隨人流前去看榜,心中也是絲毫沒有著落。還未至榜,便有幾人迎面大呼小叫而來:“中了,中了!”黃巢眼中閃過一絲厭惡,這是京城中幾個大豪門的子弟。整日斗雞,賭錢飲酒,哪怕赴考那幾天也毫不收斂。黃巢眉頭緊皺,若其所言非虛這科舉……
行至榜下,未待細觀,卻見剛才那幾位紈绔的名字高居榜首,竟有一位是新科狀元。黃巢恐極反笑,也懶得再去找自己的名字,甩袖而去。他笑的有些冷淡,這么多年,自己竟未看透。所謂科舉,已淪落為權(quán)貴們的游戲,而自己竟還執(zhí)著于此。
站在客驛中望著窗外冰雪初融的長安街,那些積雪被人踐踏成了黑水,污漬了整個長安。黃巢突然有些想家了,他隱約站在了菊圃中,看到了百花隨風(fēng)飄落,看到了傲菊風(fēng)姿,他開口了: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
詩未被賦完,這是因,由他自己五年后來結(jié)這個果。外面有人推門而入,黃巢轉(zhuǎn)身,是自己的外甥林言?!澳阍趺磥砹耍俊绷盅陨裆颐?,快步上前,低聲道:“舅舅,王仙芝反了!”
《楊氏唐書》曰:“乾符元年河南澇,百姓流殍。次年,黃王四舉進士不第,王仙芝反于曹州。黃王率子侄聚千人響應(yīng)。同年六月克曹州?!泵裰{歌曰:“金色蛤蟆爭努眼,翻卻曹州天下反?!?/p>
(三)
潼關(guān)夜。
黃巢獨坐于軍中大帳中靜靜等待著。桌前的銅燈之焰,因為風(fēng)的侵入變的有些飄忽不定。軍帳中擺著數(shù)盆菊花,是黃巢親手移來的幾株自家異菊。說來也怪,這他親手所移并隨軍而行菊花并未像以前那樣衰敗。
門外響起了戰(zhàn)馬的鳴聲,只見林言身披戰(zhàn)甲走進,拜倒在地:“拜見黃王,潼關(guān)已破,守關(guān)唐軍皆降,尚讓將軍已率兵駐入潼關(guān)。”
黃巢點點頭:“你且去更衣,稍后來見?!绷盅怨硗顺?。稍后換了身素袍,重進。
黃巢輕聲道:“軍中如何?”林言冷聲:“王仙芝的余部們糾結(jié)在一起,勾結(jié)幾大偏將揚言要您退位,說您謀殺了王仙芝,不配稱王?!?/p>
黃巢卻笑了:“終于忍不住了。潼關(guān)已破,再不反誰來稱帝?”又話風(fēng)一轉(zhuǎn)道:“控鶴怎樣了?”林言回道:“按您的要求入選不到四百人,但個個都是好手,而且絕對忠誠。”
黃巢沉吟了一下:“四百人,夠了?!薄傲盅?,從今后你為‘控鶴軍使。今晚你率‘控鶴殺入右營,提反賊的頭來見?!绷盅杂煮@又喜:“舅舅,這會不會……”
“他王仙芝先是欲降唐,我未殺他就已是顧了同鄉(xiāng)恩澤,結(jié)果自己貪功冒進被唐軍殺了。他的余部還想謀反?自尋死路!”
一陣?yán)滹L(fēng)吹過,桌前的銅燈滅了。
“去吧!”
……
“稟報黃王,唐將張直方率武官于灞上恭迎黃王。此唐之余孽,可要拿下?”
四日轉(zhuǎn)瞬,長安城不遠的灞上,黃巢重新來到了這里,在五年后。
他不是再以一個書生或鹽販的形象來到這里,他著玄色戰(zhàn)甲,披猩紅戰(zhàn)袍,腳下踏金色肩輿,來到這里,以王的身份。
林言屹立在肩輿之下,恭敬地問道:“黃王,李儇跑了,可要派人……
黃巢并未回答。他盯著不遠長安城,既俯瞰又仰視,眼神說不出是浩瀚或是空洞。他突然緩緩開口道:“林言,你知道嗎?五年前,我在這里留下了半首詩,今日倒可以了結(jié)了?!?
“待到秋來九月人,我花開后百花殺?!?/p>
黃巢頓了一下,整個人的氣息變得逼人而銳利。他緩緩從肩輿上站起,望著長安,望著天下。
“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p>
“現(xiàn)在,整個長安,都是我的了!”
《楊氏唐書》載:“中和元年十二月五日,黃王臨長安。唐金吾將張直方率文武投降。十二日,黃王入主太清宮。翌日,繼位于含元殿,號大齊,建元金統(tǒng),大赦天下。”
(四)
燥熱的蟬鳴聲蘊藏的是水冷到極致的殺機,天氣越來越悶熱,看來不久大雨就會到來了。
“黃王,再不遠就是泰山了,可以在泰山腳下的狼虎谷先休整一晚,明日再行進,尚讓將軍明日能趕上我們?!绷盅则T在馬上追,他亦以不復(fù)之前的風(fēng)姿,身上的鎧甲沾滿了血污,發(fā)絲被汗水所粘連著。
黃巢怔怔地望著遠方拔地而起的泰山,良久才說:“走吧?!?/p>
很狼狽!軍中的物資已近乎斷絕,黃巢自己也不過住在一頂半新軍帳中。
天已近晚了,空氣越發(fā)悶熱。隱隱刮起了一陣亂風(fēng)。
軍中側(cè)帳中,林言盯著一封戰(zhàn)報,眉頭緊鎖,眼中閃過一絲異光。逃不了了?。?/p>
猛地起身,林言大踏步走出,走向主帳。他,做出了決定。
林言掀開了帳門,卻有些愕然!帳內(nèi)一片漆黑,沒有半點光芒。他汗毛聳立,手立刻搭在了劍柄上。
“你來了?!币宦曒p語自他左側(cè)響起。
火舌竄起,一盞油燈點亮。
林言緩緩轉(zhuǎn)過去,看見黃巢站在桌旁,低著頭,左手輕撫著橫在身前的劍。
林言有些嘶啞地說:“你知道了?!?/p>
黃巢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仍低頭撫劍,輕聲說:“林言,我知道,你不服氣。在我手下干了這么多年,有汗馬功勞,可稱王的卻不是你,對吧?”
林言的嘴唇抿地很緊。黃巢繼續(xù)道:“本來狼虎谷就是一個圈套,我知道尚讓已經(jīng)降唐了。等會必有追兵殺來,但我已有安排,至少性命無憂。能帶的人不多,你本算一個。我想過你會來,但是你真來了,我很傷心。所以,我的外甥,舅舅可以給你很多,但永遠填不滿你的野心。你要用我的人頭去獲得唐的封賞,這,我不能答應(yīng)?!?/p>
燈光映射下,劍影動了,雷聲響了,雨傾盆而下。夜黑了,然后于下一刻,靜了。
(五)
《楊氏唐書》載:“中和四年,黃王余部沒于狼虎谷。斂尸首,不見黃王及其子尸,其生死所取不得知。
另有坊間言曰:“黃王卸甲遁入空門”。有詩為證:記得當(dāng)年草上飛,鐵衣著盡著僧衣。
天津橋上無人識,獨倚欄桿看落暉。
(六)
寧波雪竇寺,據(jù)說是當(dāng)年黃巢出家的地方。我去過寧波,但未曾去親眼看過這寺。也許,寫歷史的故事只能如同在河中撈出石塊串鏈,你永遠拼布出石塊最初的模樣。
(作者通聯(lián):鄭州外國語新楓楊學(xué)校 高二(26)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