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吉托
對于我來說,最怕的是有熟人來看病。
不是怕麻煩,而是熟人要求的特權,往往比按流程處理更容易出事。
到腺體外科輪轉時,剛好大主任的侄子因為出了車禍來醫(yī)院做了全身檢查,別的都沒問題,偏偏查出一個甲狀腺腫,做了甲狀腺B超后懷疑是甲狀腺結節(jié),因為他侄子很年輕,20歲出頭,于是大主任立馬給他安排了第二天親自做腔鏡下甲狀腺結節(jié)切除。所謂腔鏡下做甲狀腺結節(jié)切除術,不同于常規(guī)的頸部切開一道長長的口子進行清理,而是在胸口打幾個孔,用長長的鏡子進入身體,長驅直入頸部進行切除,這樣基本不會在身上留下疤痕,除了時間略微比開放頸部手術長些,手術效果一點不差,年輕人如果一般情況好,都會選擇這種方式。
“主任,那甲狀腺穿刺還做嗎?”安排好主任侄子住院,開醫(yī)囑時我怯怯地問了一句,按照常規(guī),需要在手術前做一個穿刺活檢以排除甲狀腺癌的可能性?!安挥米隽?!20歲的小伙子,超聲看看都好的,能省點錢就省點吧,明天就直接做術中冰凍檢查了?!贝笾魅问忠粨]下班了,我哼哧哼哧地開好醫(yī)囑,心想熟人就是好,這些檢查一套做下來也得費不少金錢和時間,這樣還真是省下不少錢。
第二天手術,一切都很順利,結節(jié)很快就拿了下來,送去做術中冰凍。按理,應該等冰凍結果出來,若是腫瘤就要繼續(xù)大范圍清掃淋巴結,若為良性結節(jié)就可以包扎縫合。大主任一向行事謹慎,但這次手術對大主任來說,術中冰凍其實也只是個過場,等冰凍的半個小時里,大主任早就迫不及待地將傷口縫線包扎了?!巴踔魅?,你看一下結果,是甲狀腺癌。”冰凍結果出來后護士小心翼翼地提醒主任。
“什么?這怎么可能?”王主任幾乎是從手術臺上跳下去蹦到電腦前的。甲狀腺癌意味著就要清掃甲狀腺周邊的淋巴組織,若范圍很大,腔鏡下未必能做,還必須改為開放頸部來大清掃,其實這些都是可以通過術前的甲狀腺B超和甲狀腺穿刺活檢來排除的。結果悲哀的是,我們醫(yī)院做的甲狀腺超聲并沒有將癌癥報出來,導致我們并沒有幫他事先做一個活檢來排查,最后王主任一邊對超聲醫(yī)生罵罵咧咧,一邊將侄子的頸部暴露出來切開進行甲狀腺癌的清掃手術。正是因為熟人,想照顧侄子省錢少做幾個檢查,才導致主任判斷過于自信,結果又是腔鏡手術又是開放手術,反而收了兩份的錢。同時我又很慶幸,還好是熟人,如果碰到了醫(yī)鬧,對于莫名其妙多挨的一刀,還不知道會怎么來鬧呢。
得知奶奶手摔斷的那天剛好是清明節(jié),清晨我還在思念每年都會吃到奶奶包的清明果,姑姑打電話來說,奶奶走路時被石頭絆倒了,右手肘部那塊地方摔斷了,可能要手術,問我可以在我們醫(yī)院住院手術嗎?就算我們醫(yī)院骨科病房排隊住院的人已經(jīng)到了一個月以后,我還是厚著臉皮求著主任讓奶奶住了加床,看到奶奶腫得和饅頭一樣大的胳膊肘,一邊呻吟還一邊拿出前段日子包好的一大袋清明果給我,我心里難受得不行,趕緊又厚著臉皮讓主任早些安排她手術。
81歲的奶奶,眼不花,耳不聾,唯一的愛好就是每天要搓4個小時的麻將,所以她一聽要做手術才能恢復,當時就哭了,一個勁地說麻藥會影響腦子,容易得老年癡呆,要拖累子女,一定不要給她全身麻醉,只要手臂麻醉下做手術。按慣例,老年人,尤其是奶奶這種術前比較緊張焦慮,又有糖尿病、高血壓的病人,全身麻醉是最好的選擇,雖然臂叢麻醉也可以符合手術指征。但是奶奶一聽到全身麻醉就掉眼淚,不管我如何勸她全身麻醉目前沒有任何證據(jù)證明會影響大腦,她還是堅定地拒絕全身麻醉。我又問了爸爸和兩個姑姑的意見,他們?nèi)齻€也都覺得如果臂叢麻醉能把手術做下來,還是尊重奶奶的意見,放棄全身麻醉。
如果是普通的病人,我會做簽字家屬的思想工作,再次說服患者家屬選擇全身麻醉,可是面對如此固執(zhí)的奶奶,好吧,我就此屈服,繼續(xù)厚著臉皮去找臂叢麻醉打得最好的麻醉師,以及當天,親自在手術室里尋找那臺能看得最清楚的超聲儀輔助麻醉師打臂叢麻醉。
奶奶很緊張,反復地和我說手疼,因為禁飲禁食而口干,我安慰她,那就不要說話,說話了嘴巴更干,于是她安靜了幾秒,接著又和我喊口干。好不容易安撫她躺在了手術臺上,親眼看到針準確無誤地扎入了臂叢,這個麻醉打得特別漂亮。只是奇怪的是,打了麻藥之后,奶奶還是一直喊疼。
剛開始我們以為是麻醉沒有起效,和手術醫(yī)師一起耐心地等了二十多分鐘,這時候血壓和心率都非常平穩(wěn),但是奶奶還是在喊疼。我示意手術醫(yī)師可以開始手術了,至少我能區(qū)分真正無法忍受的疼痛是血壓飆升,滿頭大汗的那種。劃刀之后,奶奶更加喊疼,手術無法繼續(xù)進行,主麻問我是否可以配合全身麻醉的用藥,我看奶奶那么喊,當然也心疼,于是,最后的結果還是繞回了全身麻醉這個起點。
其實臂叢麻醉和硬膜外麻醉一樣,沒有絕對的不痛,有些神經(jīng)牽拉的感覺是正常的,但是不能算疼痛,只是如果病人處在極度緊張和焦慮的狀態(tài)下,那么這種牽拉的感覺和耳邊金屬器械的碰撞聲,會把這種感覺放大為疼痛,反而會影響手術的進展。事后,我一直挺后悔自己沒有堅持,讓奶奶受了兩重罪。
如果是普通的病人,我會在術前談話引導他們選擇全身麻醉,或者在術中他焦慮緊張的時候堅持安慰和鼓勵他放輕松,接受這種不是疼痛的感覺,只是因為是奶奶,所以我不忍心看她術前的眼淚,也不忍心聽她術中的呻吟,導致判斷錯了一個又一個。
在醫(yī)學院的時候,老師教育我們,如果是親人手術,最好避嫌,也千萬不要把病人當成親人,會影響自己作為醫(yī)生的判斷。當時不以為意,現(xiàn)在回想,覺得真是哲理深刻。從前親戚朋友問我是隔壁醫(yī)院好還是我們醫(yī)院好,我總會很自豪地說當然是我們醫(yī)院好,而現(xiàn)在,我會很謙虛地說還是隔壁醫(yī)院好,有熟人,避嫌是最好的選擇。
(摘自“豆瓣閱讀” 圖/黃文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