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登輝(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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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焦中國現(xiàn)代化難題的民族國家想象
——評吳翔宇的《魯迅小說的中國形象研究》
雷登輝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吳翔宇教授的專著《魯迅小說的中國形象研究》,立足于現(xiàn)代中國的社會問題,集中梳理魯迅想象民族國家的文化語境、動機和策略,營構“老中國”“未來中國”“文明中國”等形象譜系,深入揭示魯迅小說內蘊的家國意象及魯迅基于中國現(xiàn)代進程所生成的思想文化體系,為魯迅研究提供新的研究視角。
魯迅小說的中國形象研究;民族國家想象;現(xiàn)代化難題
吳翔宇教授的專著《魯迅小說的中國形象研究》近期由九州出版社出版了。該著是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的最終成果,是作者近10年的魯迅研究總結。吳翔宇教授從“中國形象”入手來研究魯迅,他沒有盲視文學與現(xiàn)實之間的深微關系,反而有效地將風云變幻的“社會生活史”與作家紛繁復雜的“精神心靈史”聯(lián)接起來,在內外互視的基礎上,把文學的想象功能與社會現(xiàn)實的豐富內容融于一爐,拓展了魯迅研究的視界。
對于魯迅那一代的知識分子來說,文學如何能有效地介入現(xiàn)代中國形象的建構,是他們繞不開的話題。眾所周知,近代以降的現(xiàn)代危機使得傳統(tǒng)的“中國形象”出現(xiàn)了認同危機。在魯迅看來,五四“人”的覺醒意味著“個人意識”與“人類意識”的雙重覺醒,是由個人意識的拓展而萌生的國家意識乃至世界意識,體現(xiàn)了具有現(xiàn)代品格的“人”的誕生。在《魯迅小說的中國形象研究》中,吳翔宇教授系統(tǒng)地梳理了世人關于“中國形象”的話語轉型,這種變化即“天下中心”向“萬國之一”的切換[1]13。在中國被動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魯迅內心始終涌動著“古老中國”和“現(xiàn)代中國”兩種形象的話語沖突。古老中國的文化惰力依然興盛,而現(xiàn)代中國的形象還只是一個幻影,這兩種糾葛與沖突一直困擾著魯迅的文學創(chuàng)作,但也驅動了魯迅更深層次地思考“中國向何處去”的宏大話題。
我們要探究魯迅營構中國形象的內在根由,就必須廓清變動的歷史文化語境帶給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心理沖突和認同困境?!遏斞感≌f的中國形象研究》注意到魯迅關于“高位文化”同化“低位文化”的問題。魯迅認為,在中國歷史上,漢族雖然經常受侵略,但始終未被同化,反而同化了其他民族,其根源是“他們的文化比我們低得多”。這并不是魯迅固守傳統(tǒng)文化的優(yōu)越心理,而是他置身于中西文化的夾縫間,觀照國人對待自我與他者文化的辯證思維。這也夯實了吳翔宇專著的一個基本觀念:魯迅的民族國家意識植根于“比較既周,爰生自覺”的基石上,著力于建構“能與世界大勢相接”的“廣博”的“世界識見”[1]15。有了這個價值基座,著者在論析魯迅建構中國形象時,就獲致了更為深厚的知識體系,即從“民族寓言”的想象傳統(tǒng)到“中國何處去”的整體構想。吳翔宇教授通過系統(tǒng)梳理陳獨秀、胡適、郁達夫、郭沫若等人塑造現(xiàn)代中國的話語實踐,爬梳契合現(xiàn)代中國轉型的中國想象的文化傳統(tǒng),并從中洞見出魯迅與同時代知識分子在此議題上的異同。于是,他對后發(fā)現(xiàn)代國家知識分子基于現(xiàn)代化難題衍生的不同流派的判定也就順理成章了。無論是啟蒙主義,還是文化守成主義,知識分子都有自己獨特的中國構想,但不同的文化基因和文化選擇,使得他們在想象中國的過程中出現(xiàn)截然不同的價值取向。魯迅持守啟蒙主義的立場,以“人的現(xiàn)代化”來推動中國的現(xiàn)代化的想象方式,在當時的思想界中傲然獨立,頗為引人注目。
魯迅的深刻性不僅在于他思想觀念的獨立性和先鋒性,還在于他強調自我價值的彰顯和在場。在吳翔宇教授看來,魯迅這種性格和思想上的特征,讓他在塑造中國形象的過程中貫徹了一種“入如自識”的精神姿態(tài)[1]27。關于這一點,該著著重從外國人的“他塑”和魯迅的“自塑”之間的差別入手,深入探析魯迅重視他者的參照價值,又不離棄自我書寫的主體精神。由此,其文化價值不言而喻:魯迅打破中國長期被書寫、被描述的沉默他者的命運,從自我民族機體和文化母體的打量和反思中探求文化更新和民族自強。這種清醒的自我意識使其在眼花繚亂的他塑狀態(tài)下沒有失去理性,練就了他“內面之發(fā)現(xiàn)”的底色。
學界對魯迅“立人”的啟蒙工程研究甚多,尤其對魯迅以“鞭撻國民性”的批判立場來推動“新民”的話語努力更加關注。《魯迅小說的中國形象研究》則另辟蹊徑,將“立人”與“立國”統(tǒng)一起來,并在此基礎上辯證地審思“立人”策略與“人國”理想之間的統(tǒng)合關系。這樣一來,魯迅的“立人”工程因其背后所潛伏的“立國”的宏大背景,具有了更廣闊的民族國家視野。
在“人”和“國”的關系問題上,吳翔宇專著梳理了近代思想家的“群治”思想與魯迅“立人”觀念的區(qū)隔,從中抽繹出一條屬于“魯迅式”的“人國”體系,魯迅不認同“立憲派”和“革命派”所主張的“國民說”,也不同意無政府主義所持守的“世界人說”。在魯迅看來,只有每一個“個人”都具有“人”的精神,開掘個人的“自性”,才能真正將“沙聚之邦”轉變?yōu)椤叭藝?。以此為基礎,《魯迅小說的中國形象研究》沒有墮入簡單化或本質主義的窠臼,它提出一個更為復雜的問題:魯迅并未將“個人性”的生成置于無限制的境地之中,其“崇侵略”的主張正是針對個人“獸性”而闡發(fā)的。這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社會達爾文主義的邏輯框架,將個人統(tǒng)攝于“群之大覺”的“立國”范疇內[1]43。在這種觀念下,魯迅不認同矯枉過正的“獸性愛國”思想,因為這是一種倚強凌弱的非人道觀念,其“愛國”的外衣下,缺失的恰恰是“人”的愛與誠?;谶@種辯證意識,下面的結論就變得自然而然了:中國的現(xiàn)代變革不僅包含對外來壓迫的反抗,還包含對自我舊習的抵抗,將中國人從愚昧混沌的狀態(tài)喚醒而實現(xiàn)“致人性而全”,這是魯迅“立人”的重要目標。
但是,魯迅“立人”和“立國”的辯證關系到底如何統(tǒng)合呢?《魯迅小說的中國形象研究》如是說:魯迅將“立國”視為“立人”的動機和目的,而“立人”順理成章地成為“立國”的手段和途徑。這種建構在“人”的基礎上的國家意識,顯然與當時社會上熱潮涌動的進化觀念相契合。魯迅的中國形象塑造只有奠基在中國發(fā)展與進化的基石上,才能著眼于未來,其改造國民性的目標才不受制于舊體制的框定,其“立人”為基礎的國家意識才可能是全新的[1]44。魯迅意識到人的重要性,所以他不滿那些遏制和桎梏“個人性”發(fā)展的群治思想,更反對那些毫無特操的“庸眾”,盡管他們人多勢眾,但卻如“沙聚之邦”,這顯然和其理想中的“人國”有很大距離。魯迅所構筑的“人國”是不甘心為奴的“真的人”,他們擁有“敢于白心于前”的品質,這是基于對人內部精神生命的高揚才能培育出立于絕望的廢墟之中還依然反抗的“精神界戰(zhàn)士”。魯迅的中國形象塑造,因始終根植于診治中國的文化土壤,才沒有陷入幻想性的文學實驗,他更多的是逼近現(xiàn)代中國的諸多社會問題,向未來中國凝眸。這種自覺也拉開了魯迅和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溝壑,其“立人”“立國”思想和儒家“立言”“立德”“立行”觀念有很大的差異。魯迅并非要建立以儒家“立德”為基石的“不朽”觀念,而是要打破傳統(tǒng)道德制約人的限制,回到人本身,然后再從人的自覺中生發(fā)出推動民族國家發(fā)展的力量。也就是說,如要實現(xiàn)“立人”,就得改變傳統(tǒng)“立言”的話語方式。
從魯迅小說所表征的文字世界中所生成的中國形象序列,可探討魯迅小說構筑中國形象的議題。與以往學界研究偏重于某一具體形象不同,《魯迅小說的中國形象研究》概括出三個典型的中國形象:“老中國”“未來中國”和“文明中國”[1]88。于是,一個亦新亦舊的中國形象譜系文化結構被搭建起來,三者的內在關聯(lián)也預示著魯迅想象中國的復雜性與艱難性。
魯迅曾將中國比作成一個“鐵屋子”,先覺者期冀通過啟蒙的“吶喊”,喚醒那些被囚禁其中的國民。吳翔宇教授在剖析“鐵屋子”的文化機制時,將其概括為一種“主奴共同體”,認為“鐵屋子”是一個被強大的道德力量及權力裹挾的主奴結構,這種有形與無形的力量維系著這一結構現(xiàn)存秩序的完整。在這里,有形形色色的吃人者,也有各類吃人的工具:倫理綱常、規(guī)則約定,以及始終不變的習慣等,并生成了“人肉筵席”的吃人系統(tǒng)[1]49。我們不禁要問,難道有些人生來性惡,吃人就是他們的本質?為什么那些被吃的人就沒有任何反抗?對此,魯迅認為是中國文化出現(xiàn)問題才導致吃人現(xiàn)象的古今延續(xù),這也生成了他從中國文化整體性功能的運作來思考現(xiàn)實中人的處境的思路。魯迅將“中國”比作安排“人肉筵宴的廚房”,其內部一級一級相互制馭,形成一條類似生物鏈的吃人系統(tǒng):“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別人”,這樣一來,由吃人所引起的痛感就消化在一種內部的平衡機制中。
盡管魯迅沒有直接提到“未來中國”一詞,但在他的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了表征民族新生的“兒童”,這種對兒童群體的觀照和反思,可視為是魯迅基于現(xiàn)代國家裝置下的想象策略?!遏斞感≌f的中國形象研究》一方面對進化論制導的“以幼為本”思想所生成的民族新生的隱喻予以肯定,認為兒童 “可塑性”“過渡性”的特質使其具備“建構”或“想象”的先天條件,它的發(fā)現(xiàn)有效地介入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的政治想象,在他們的身上折射出社會、歷史演變的行進軌跡,可將其置于整個現(xiàn)代中國歷史和文化語境中予以討論和研究。另一方面,在兒童自然性的另一極,兒童社會化的現(xiàn)象非常嚴重,兒童依附于病態(tài)中國的成人體系,他們早熟或早衰的形象實質上又從另一個側面揮霍了魯迅借助兒童來隱喻未來中國的話語努力[1]184。這種研究洞悉到兒童“自然性”與“社會性”的轉換,發(fā)掘了植根于“老中國”文化土壤育化現(xiàn)代“新人”的兩難。
前述中的“老中國”和“未來中國”是兩種殊異的中國形象體系,而在兩者的話語裂隙中還存在著另一個獨特形象——“文明中國”。魯迅原本就非常關注“文明”問題,在其早期的著述中多次言及“文明”一詞?!拔拿鳌弊h題的提出,是魯迅基于中國與世界的比照而產生的,進而落實到使中國擺脫未開化狀態(tài)的文明發(fā)展理念。以此形成的“文明批判”,倚重于中國及中國人的思想、文化等領域的反思,在文化與人、文化與民族的結構關系中思考中國的發(fā)展方向,與其“社會批評”一起構成魯迅批評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魯迅小說的中國形象研究》主要以魯迅晚年小說集《故事新編》為例,反思其“文明中國”體系的文化內涵及價值取向。該著認為,魯迅“文明中國”中隱含著作家改看歷史的文化自覺,從中發(fā)現(xiàn)了“不新不舊”的中國事實[1]218。事實上,要有上述洞見就必須尋繹魯迅晚年創(chuàng)作的小說。魯迅借助古人或現(xiàn)代人的思想觀念和行為意向,顯示中國的文化癥結,進而確立其反思的價值依據和反思的方法與路徑。吳著從“遺傳定理”和“中國脊梁”中勾聯(lián)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文化傳統(tǒng)的古今演變,進一步探究“文明中國”的文化構成,至此,一種推演古今的圖景就搭建起來。
綜上所述,《魯迅小說的中國形象研究》因選取契合現(xiàn)代中國轉型題旨的“中國形象”來研讀魯迅小說,使其具有自成系統(tǒng)的獨特價值。它有助于深入理解魯迅參與現(xiàn)代中國社會進程的文學努力,并在中西、古今文化的對峙與變革中,整體思考魯迅小說創(chuàng)作的現(xiàn)代性自我想象的重要理論問題,發(fā)掘其被遮蔽、忽視及至今未能全面展示的文學史經驗,由此獲得新的魯迅研究的闡釋空間。因之,這種研究不但讓我們透過歷史反思歷史,把握整個中國新文學發(fā)生的動態(tài)歷程,而且能讓我們從作家創(chuàng)作的文本中,體驗現(xiàn)代中國風云變幻的社會文化生態(tài),從而為我們理解中國新文學的發(fā)生及其現(xiàn)代進程拓開新的認識之路。
[1]吳翔宇.魯迅小說的中國形象研究[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6.
(責任編校:彭巍頤)
Focus on the National Imagination of the Problems in China′s Modernization —— A Comment on Wu Xiang-yu′s Book On theChineseImagesinLuXun′sNovels
LEIDeng-hui
(School of Literature,Wuhan University,Wuhan 430072,Hubei)
Professor Wu Xiang-yu′s book On the Chinese ImagesinLuXun′sNovels is based on the social problems of modern China. It concentrates on the cultural context, motivation and strategy of Lu Xun′s imagination of the national state, constructs the image pedigree of “old China”, “future China” and “civilized China” and reveals deeply the connotation of the national images in Lu Xun′s novels and his ideological and cultural system based on China′s modernization. Hence, it provides a new perspective for the study of Lu Xun.
ChineseimagesinLuXun′sNovels; national imagination; problems in China′s modernization
2017-01-10.
雷登輝(1988—),男,湖北恩施人,武漢大學文學院在讀博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I210.96
A
1673-0712(2017)02-007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