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谷
(西北政法大學哲學與社會發(fā)展學院,西安710063)
【哲政闡賾】
超越“機心”
——鈴木大拙技術(shù)批判思想的道家特質(zhì)
張谷
(西北政法大學哲學與社會發(fā)展學院,西安710063)
對于近代文明尤其是技術(shù)文明的反思和批判,是鈴木大拙的一個重要論題。他認為,技術(shù)因素和制度因素共同造成人類異化,這是近代文明所面臨的重大問題乃至危機。在闡發(fā)這些觀點時,鈴木是以道家特別是莊子哲學為根據(jù)的,因而其技術(shù)批判思想具有老莊道家特質(zhì)。他依據(jù)《莊子》關(guān)于“機心”的思想來剖析近代異化的實質(zhì),從摒除“機心”從而保持“純白”心、恢復親身勞動、解放人的創(chuàng)造力等三個方面對《莊子》哲學進行了近代化詮釋和吸收,并且他與老莊一樣,認為異化的認識論基礎(chǔ)是過度知性化。鈴木的技術(shù)批判思想顯示出老莊哲學在近代的跨文化生命力。
道家;“機心”;鈴木大拙;技術(shù)批判
鈴木大拙(公元1870—1966年)是日本近代著名的禪者和思想家。他一生思考和探討的問題極為廣泛,涉及哲學、宗教學、禪學、心理學、文化學、藝術(shù)、文學等各個領(lǐng)域,對日本近代思想文化的建構(gòu)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因而在近代日本乃至世界思想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對近代文明特別是其技術(shù)文明的反思和批判,是鈴木的一個重要論題,也是他終生思考的問題,相關(guān)論述構(gòu)成其思想的一個重要脈絡(luò)和部分。與許多日本近代知識分子一樣,鈴木一方面積極接受西方文化,具有豐富的的西學知識,另一方面又受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積累了深厚的漢學素養(yǎng),因而其思想是東西文化相遇和融匯的產(chǎn)物。在東方文化中,除佛教禪學外,鈴木最鐘情的就要數(shù)道家之學了。他不僅研究道家哲學,還將其吸收到自己的思想中,而運用道家特別是莊子哲學來闡發(fā)其文明反思和技術(shù)批判思想,是其中頗具代表性的部分。
1920年代,鈴木就提出了“工具的壓迫”思想。他看到,人類“自己制造工具,又在用這個工具殺死自己”,而這個“工具的壓迫”最典型的例證就是“近來的機械文化”[1]。就是說,工具雖然為人所造,卻反過來控制和壓迫人,使人疏離其自身的本性。近代以來,機器是人類工具的代表,“工具的壓迫”于是體現(xiàn)為隨著機器化而來的機器對人的控制和壓迫。人自己制造的機器,反過來控制和壓迫人,使人疏離自己的本性,這正是人的異化。鈴木文明反思的主題就是反對異化。
機器的發(fā)明和使用是近代文明的基礎(chǔ),近代文明帶有鮮明的機器化特征。構(gòu)成近代文明特征的就是“一切都科學化、技術(shù)化”,從而“機器化”[2]263。機器從根本上改變了人與自然世界的關(guān)系,使人在自然界面前更為主動,能利用自然界為自己創(chuàng)造更大的福祉,大大提升了人的主體地位。機器的發(fā)明和制造有賴于科學的進展和技術(shù)的創(chuàng)新,科學、技術(shù)和機器共同構(gòu)成機器文明。鈴木認為,自然世界對于人,原本應當如東方傳統(tǒng)文化所認為的那樣,是親近、擁抱、熱愛的,因為人從自然中來,又要回到自然中去,絲毫沒有與自然對抗的理由和必要。人如果有什么需要,向自然請求即可,自然對人的要求絕不會吝嗇??茖W和技術(shù)是人向自然請求的方法。也就是說,科學和技術(shù)原本應當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方式,它絲毫沒有征服的意味。但是,由于近代以來所謂“征服”觀念的影響,科學和技術(shù)的概念被濫用、誤解和扭曲,使科技和機器淪為征服的工具,同時,機器化也反過來強化了人的征服感。征服觀念與機器化相互推進,愈演愈烈,導致人越來越嚴重的心理焦躁[3]。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隨著機器體系的復雜和機器化程度的深刻,人不知不覺地去順從機器。這樣,本來為人所使用的機器(工具),卻反過來役使人,逐漸使人疏離自己的本性而以機器的機械方式思維和行動,即人被機器化,也就是非人化、異化了。鈴木說:“一切都通過機器來運作,生活中的人情味就會消失。任何事情都變得疏離人,這是近代文明的傾向。人能夠控制和使用機器還算幸運,如果主客顛倒,機器脫離人的掌控,人就會反過來淪為機器的一部分。如此,人將喪失其自主性,變成對任何事情都無責任了?!保?]432他認為,過度機器化直接地體現(xiàn)在生產(chǎn)、管理領(lǐng)域,這就是,標準化的大規(guī)模生產(chǎn)模式造成個性的泯滅;同時也體現(xiàn)在社會生活中,即社會的組織化、規(guī)則化導致個性的喪失。而無論是哪個領(lǐng)域的機器化,都使人喪失本真、自主和自由,從而扼殺其創(chuàng)造性,而對人格、創(chuàng)造性等的長期壓抑,最終會導致人類精神疾病的發(fā)生。他說:“倘若工業(yè)化廣泛滲入人類生活的各個方面,就必然導致人的機器化,日常生活受到嚴重制約。在各類公司工作的人們,除少數(shù)人外,大都被社會關(guān)系或各種事務(wù)纏身,每天反反復復地完成著同樣的事情,這壓抑著他們的創(chuàng)造意識。這種壓抑如果潛入意識的深層,那么它或者在某個時候爆發(fā)出來,或者繼續(xù)郁積下去。后一種情況(前一種情況也是如此)會發(fā)展成某種形式的精神疾病。”[4]188-189機器化的生產(chǎn)模式“應用于社會生活中,就是集團至上。集團必然無視個性。如果只考慮例外情況的話,就不能制定規(guī)則,就會以種種借口不遵守法則。如果不忽略個性,人們就會只想著鉆法規(guī)的空子。法律學家就為了避免這種情況而學習和研究。中國古代的哲人說,因為有法,才會有犯法者;因為宣揚仁義,道德才會淪落。事實正是如此”。一味看重標準化、同質(zhì)性的結(jié)果是忽視個性,使社會單一化、平庸化,“人類社會變得與蟻群和蜂群沒有兩樣,個人的創(chuàng)造性被踐踏,這是現(xiàn)代社會生活的常態(tài)。應該說,精神異常者逐年增多的根源正在于此。”[5]274社會的單一化也造成人際交往中的偽善:“當今被稱為文明國民的人們,出乎意外地被不自然的行為所束縛。古代講‘小人閑居為不善’,今天的人們卻是‘走進人群就變成偽善者’。這種偽善相當令人困擾。誰也不是爭著去做偽善者,但一走入人群,與人交往,就瞻前顧后,完全被他人的評價所左右。……其結(jié)果是,剛一走出屋門,就已經(jīng)不是‘自己’了,而變成‘他人’了。這是痛苦的,它對人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產(chǎn)生影響,不知不覺間使人瘋狂?!保?]188“我肯定,現(xiàn)代社會如果照此固執(zhí)下去的話,將必然遭到人類毀滅的厄運?!保?]275總之,技術(shù)因素和制度因素共同造成人類異化,這是近代文明所面臨的重大問題乃至危機。他在論述社會單一化(即制度因素)引起異化(個性喪失和偽善)時提到的中國哲人顯然是老子,文中所謂“因為有法,才會有犯法者;因為宣揚仁義,道德才會淪落”,是轉(zhuǎn)述《老子》的觀點?!独献印酚性疲骸胺钭陶?,盜賊多有”[6]150,“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6]93,“大道廢,有仁義”[6]43。鈴木用這些思想審視近代社會,從而洞察到個性喪失和偽善之類的異化現(xiàn)象。這種從保護人的本真之性出發(fā)批評技術(shù)和制度等外在束縛的思路,正是老莊道家社會文化批判理論的理路。
鈴木對近代異化問題的實質(zhì)進行了剖析,并探討了解決問題和化解危機的方法,而在分析和探討這類問題時,他常常借重莊子哲學的相關(guān)理論,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莊子》中反對“機心”的思想?!肚f子·天地》中有一則“漢陰丈人為圃畦”的故事,鈴木曾多次引用并進行詳細的解釋,并以此為依據(jù)闡發(fā)他關(guān)于過度機器化的觀點,1960年,他甚至發(fā)表專文《〈莊子〉的一節(jié)——對機器化和創(chuàng)造性對立的啟示》來加以申論。為行文方便,我們先將《天地》篇中的相關(guān)原文摘錄于下:
子貢南游于楚,反于晉,過漢陰,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子貢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為圃者卬而視之曰:“奈何?”曰:“鑿木為機,后重前輕,挈水若抽,數(shù)如泆湯,其名為槔?!睘槠哉叻奕蛔魃υ唬骸拔崧勚釒煟骸袡C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弊迂暡m然慚,俯而不對。
有間,為圃者曰:“子奚為者邪?”曰:“孔丘之徒也。”為圃者曰:“子非夫博學以擬圣,於于以蓋眾,獨弦哀歌以賣名聲于天下者乎?汝方將忘汝神氣,墮汝形骸,而庶幾乎!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無乏吾事!
子貢卑陬失色,頊頊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后愈。其弟子曰:“向之人何為者邪?夫子何故見之變?nèi)菔?,終日不自反邪?”曰:“始吾以為天下一人耳,不知復有夫人也。吾聞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見功多者,圣人之道?!裢讲蝗?。執(zhí)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與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備哉!功利、機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為。雖以天下譽之,得其所謂,謷然不顧;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謂,儻然不受。天下之非譽,無益損焉,是謂全德之人哉!我之謂風波之民?!?/p>
反于魯,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修渾沌氏之術(shù)者也:識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內(nèi),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無為復樸,體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間者,汝將固驚邪?且渾沌氏之術(shù),予與汝何足以識之哉!”[7]438-443
這個故事是從擯除“機心”的角度來展示體道者的境界。作者認為,使用機械,就會產(chǎn)生機巧之事(“機事”),從事機巧之事,就會有機巧之心(“機心”)。而只要“機心”存在,就不能體道(“道之所不載”)。只有忘記“功利、機巧”之心,修煉“明白入素,無為復樸,體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間”的“渾沌氏之術(shù)”,才能達到“全德”的圣人之道。
鈴木在多處對此故事作了解釋,其要點歸結(jié)起來有三個層面:一是摒除“機心”,保持“純白”心;二是緩解機器化,恢復親身勞動;三是使人自主自由,解放人的創(chuàng)造力。他在題為《論機心》的短文中說:
問題就是這個“機心”。其意義為何?一言以蔽之,機心就是有之心。有了這個機心就不是“純白”了,就會使“神”搖蕩不定。如果心的活動不能在沒有任何中介物的情況下從本然的無意識中流露,就是不純白的。莊子厭惡這種情況。如果依賴機械,注意力就只集中于工作的成果上。就會只想著早日見效,多做工作,少費力氣。在經(jīng)濟上只想著以最少的投入獲得最大的收益。從宗教的、靈性的層面來看,這不得不說是最不純白的行為。[5]349-350
鈴木把《莊子》所謂“機心”理解為“有謀劃之心”,也就是靠智巧、機巧達到某種目的之心。所謂“純白”,就是心“在沒有任何中介物的情況下從本然的無意識中流露”的狀態(tài),這是符合《莊子》原意的。而且用無意識的概念解釋“純白”,還具有某種新意,它使這個古代哲學范疇的意義在近代語境中呈現(xiàn)。鈴木還進一步分析了機心導致人心不能純白、精神不能凝定的原因,這就是:對機械的依賴,使人把功效當作唯一目的和標準。認為這種執(zhí)著于功效的作法,造成人的精神上的不純白。鈴木運用上述以莊子哲學為基礎(chǔ)的這一反對“機心”、保持“純白”的思想,對近代文明進行了反思和批判。他說:
近代生活的特征是:伴隨科學進展及其實際應用日益廣泛而來的機器工業(yè)的興盛,以及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的復雜化特別顯著。因此,莊子所說的機心前所未有地生長起來,純白心隨之逐漸衰退是必然的趨勢。純白心的喪失,使現(xiàn)代生活發(fā)生了兩種相反的現(xiàn)象:一是隨即不斷滋生出生來具有變態(tài)心理的人,因而在其出生之后會做出各種反社會的變態(tài)行為;一是由于生活寬裕了,無論男女,大致在年齡超過六十歲后,能夠享受安逸生活的階層的人越來越多。于是,一方面出現(xiàn)了瘋狂的人,另一方面又是小人閑居為不善,即使不會導致社會性的不善,但對社會沒有任何積極行為而走向自我毀滅者、因空虛無聊而痛苦者大量出現(xiàn)?!蔀闄C心俘虜?shù)娜?,無論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都犯下了褻瀆人生尊嚴之罪卻渾然不自知。何其可悲?。?]350-351
機心不斷地把我們的注意力驅(qū)趕向外,使我們沉迷于一己的利害得失,努力爭取用力最少而功效最多。有時甚至連這種努力也不做,只想著見到更大的功效。機心對人欺騙如果成功,它會暗中竊喜。必須說,這是萬分危險之事。然而,這種萬分危險之事在當今世界到處都在發(fā)生。真是一個騷動之世。[5]350
鈴木接著解釋《莊子》原文說:
孔子聽了子貢的報告后說:“這真是有趣。這樣的人,生存在物之渾然一體、尚未二分之前,他們可以說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p>
要之,在孔子看來,讓心靈處于渾沌未分的狀態(tài),又不拘泥于此,身處二分的世界,還須作出相應的行動。知道修治內(nèi)在,也應知道修治外在,即應當處內(nèi)外之間而周全地行動。[5]351
上述解釋從執(zhí)著于效用、功利的角度來解釋“機心”,把“純白”理解為超越毀譽褒貶、利害得失的境界,這是符合《莊子》思想的。鈴木還分析了作為修道之術(shù)的“渾沌氏之術(shù)”,認為圣人修養(yǎng)此術(shù),使心靈處于渾然未分的狀態(tài),只知道事物是一體的,而不知道事物是二分的,同時又能應對身處其中的二分的世界,做到內(nèi)外兼修。這些闡釋使原文思想比較明晰地呈現(xiàn)出來。值得注意的是,鈴木還用《莊子》《老子》乃至現(xiàn)代精神分析學、邏輯學的概念來進一步說明“純白”“渾沌氏之術(shù)”等,他說:
莊子的“純白”心,莊子借孔子之口所說的“渾沌氏之術(shù)”,當代精神分析學派所說的“無意識”(我是在最深的意義上使用此概念的,也可以稱之為宇宙無意識),老子的“無名之名”或“無無無名”,“忘己忘天”而游于天己一體之境,或當今的邏輯學家所謂“絕對矛盾的同一”,這些都是上面所說的“機心”的對立面。[5]351
這種對比式的詮解使《莊子》思想的內(nèi)在意義得到揭示,特別是在近代的語境中得到敞開、呈現(xiàn)。鈴木直接以《莊子》這一反對“機心”的思想為依據(jù),來反思和批判近代的征服觀念及作為其體現(xiàn)的過度機器化現(xiàn)象:
近來,常常聽到人們說“挑戰(zhàn)”,也常常聽說,人類為應對挑戰(zhàn)而防御、對抗、克服,這就是文明化。從渾沌分而為二的角度來看,沒有這些,也許甚至感受不到人生的意義。然而不能忘記,此外還存在另一種立場。在這種立場中,挑戰(zhàn)者和應戰(zhàn)者被包融為一體,在這里,沒有象征服、克服這種騷動不安的詞語,一切都協(xié)調(diào)、和諧。
至于消除“機心”、超越和包容對抗、征服等意識的途徑及體現(xiàn),按照上述鈴木的思路,那就是修養(yǎng)“渾沌氏之術(shù)”,達到“純白”之心。當然,他還用了其他一些表述,如禪學的“安心”“無功用行”等,而這些思想在他的視域中是與莊子哲學相通的。
鈴木還從莊子反對“機心”的思想中解讀出了反對機器化、崇尚親身勞作的勞動哲學。他在扼要敘述了《莊子·天地》中“漢陰丈人為圃畦”的故事后說:
故事雖然很簡短,但今天看來,其中蘊含著相當深刻的意義。有“勞動神圣”之說,這是我們年輕的時候經(jīng)常講的。《莊子》并沒有僅僅武斷地說勞動是神圣的,其中描寫的農(nóng)夫,親身從事勞動而不依靠機械??傊淖龇ň褪欠磳Ξ斀裎拿鞯膬A向。這有什么可取之處呢?我認為,農(nóng)夫的工作雖然進展緩慢,但他是動用自己的手腳進行工作,此前并沒有考慮功效,親自從事工作,自己付出力氣,在這一點上,有著深刻的意義。[5]38
“漢陰丈人”行為的一個重要意義在于:不求功效,拒絕機器化,而堅持親身勞動。一方面,這是一種詩意的勞動,“……如果勞動者能夠在手與腳的運動之中看到詩意,那么他的勞動就變得輕松了?!肚f子》中的農(nóng)夫在汲水灌田的勞作中,雖不能說是感應到了天地運作,也不能說在其中看到了創(chuàng)造性,但無疑地,農(nóng)夫領(lǐng)悟到了勞動與詩意的相通之處。他對此或許還沒有自覺,但無論如何是感覺到了。莊子當然是洞察到了這種勞動的詩意性”[5]40。不只是勞動,整個人生都是詩意的,“人生就是詩”[5]42。這是對莊子詩化的人生哲學的闡揚。另一方面,這種親身勞動的精神是對過度機器化所帶來的人類罪惡的預言和拒斥。他說:
省卻了親身勞動的近代人,獲得足夠的時間來從事游玩等勞動以外的活動,這種狀況究竟如何呢?他們因?qū)ψ约旱纳畈粷M意而牢騷不斷,他們還謀劃著發(fā)明一種按下按鈕就能一次殺死數(shù)千萬人的武器?!祟惿胁荒芡耆约罕举|(zhì)中潛藏的根本性的惡,只是知性活動毫無忌憚地依其所好行事,這樣下去會如何呢?總之,如果人類非得要設(shè)法找到一個能使自己最簡捷地從土地上消失的方法,并加以實行的話,又能如何呢?我認為這頗為有趣。在拒絕把自己變成有機械心之人的時候,《莊子》中的農(nóng)夫已經(jīng)洞見到,至多兩千一百年或兩千二百年后,這樣的罪惡會來臨。[2]410
這是對過度機器化導致人的異化的警示,也是《莊子》反對過度機器化思想的高度評價。
鈴木認為,機器化作為科學化和技術(shù)化的體現(xiàn),其概念化和一般化的特點決定了它是疏離、否定人性和個體性的,從而會損害人的自由性:“現(xiàn)代的科學化、技術(shù)化體現(xiàn)為機器化。機器化是向否定個體人格的方向推進,最終變成對人性的否定。這是現(xiàn)實層面的情況。從理論方面說,科學中包含著將一切事物一般化、概念化的因素??茖W不是個別地看待事物,而試圖普遍化地看待事物。……對于個體的人也是如此,因此,不可能出現(xiàn)個性的觀點。沒有個性的觀點,就一定沒有自由。個人之所以為個人,就在于有使其個性成為個性的自由。”[2]263-264同時,由于機器不具有創(chuàng)造性,因而人的機器化必將壓抑人的創(chuàng)造性。他說:“機器再精巧,也需要人類對他下達行動的指令,機器自身不能進行創(chuàng)作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人類對機器發(fā)出計算十以至千萬的指令,機器也就完全照做,不會多也不會少。我們不認為會由此產(chǎn)生創(chuàng)造性的因素。但人類不是這樣,人的力量并非像機器那樣是有限的,在神妙難知的心靈中有功德。說起功德,讓人覺得好像是某種發(fā)揮功能的東西,但如果把功德看作是可能性,它就是無限的可能性?!四茉诟F境中通達,機器在窮盡的狀態(tài)下,則只能以窮盡終結(jié),而沒有絲毫通達的可能。在此意義上,人具有無限的可能性?!保?]282-283但是,當人被機器化,即人從屬于有限的機器時,人所本有的這種無限可能性、無限活動性就會被壓抑甚至喪失,導致人類精神疾病的產(chǎn)生:“人的創(chuàng)造性被忽視,會因本能受到壓抑而瘋狂,從而導致相互殺伐的后果。”[8]5鈴木指出,自由性、創(chuàng)造性是密切聯(lián)系的,二者為人類生存的根本意義所在,因而是人類價值之所在??茖W化、技術(shù)化和機器化對人類自由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壓抑,最終損害了人的尊嚴和價值?!叭瞬粦蔀闄C器的一部分,被他人役使,自由受到拘系,而應自主地勞動。這是人之為人最應給予尊重之處。人生存的意義正在于此。人生存的意義,就是自然地從自己內(nèi)心發(fā)出的自由的活動,我稱之為創(chuàng)造性。從自己的本源涌現(xiàn)出的創(chuàng)造性,……這是自主活動的尊嚴。不是被他人強迫所為,而是自己如此。就是說,若不能體現(xiàn)出自己的威嚴,人的價值就不存在?!保?]474“由于人為機器所支配,成為機器的一部分,連人類心靈都被機器化了,使得我們看不到所謂人的尊嚴、人的真正價值究竟在哪里?!保?]473
鈴木指出,上述從守護人的自由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高度反對機器化的思想,也正是莊子哲學的旨趣。他說:
我的觀點是,莊子不僅僅是反對機器,他看到:人擁有“創(chuàng)造力”,這是一種意欲將事物創(chuàng)造出來的力量;人具有制造出各種物的創(chuàng)造力,或說是具有親身去做新的事情的意志。這是至關(guān)重要的。如果壓抑了這種創(chuàng)造力,而試圖依賴機器,就會被機器所控制。這樣,自己所擁有的創(chuàng)造力就會被限制而變得薄弱。[5]24-25
《莊子》文本中雖然沒有“自由性”“創(chuàng)造性”“創(chuàng)造力”這些詞匯,但其思想中蘊含著相近的觀念。如上述《天地》篇中的“純白”“全德”“明白入素、無為復樸,體性抱神”“渾沌氏之術(shù)”等說法,其關(guān)注的核心是,人的本性沒有被機械、機事所浸染,因而毫無機心,保持著本有的純真(“純白”“明白”)、素樸(“復撲”)、自然之性,因而是圓滿無缺的(“全德”),處于自得自適的狀態(tài),也就是“逍遙”的境界,而這就是鈴木所理解的“自由”。人在這種境界中,不為任何事物所牽累,不是局限、固定于某一種存在方式,可說是具有無限的可能性,就如同“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的“天府”[7]90,蘊含著無限的作用和活動,而這也就是鈴木所說的“創(chuàng)造性”。其實,《老子》中已經(jīng)有了類似的思想,如云“道沖而用之或不盈”[6]10,“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6]16等。《莊子》教導人們不要為物所累,不要做井底之蛙,要破除“有蓬之心”,以道觀物,這些思想都包含著對創(chuàng)造性的高揚。縱觀《莊子》全書,其文“汪洋辟闔,儀態(tài)萬方”(魯迅語)、天馬行空,本身就具有超凡的想象力、創(chuàng)作力,能夠激發(fā)和引導人的創(chuàng)造性。
上述消除“機心”、親身勞動以及恢復和解放人本有的自由性、創(chuàng)造性等三個方面是相通的,“機心”的產(chǎn)生使人喪失其本然之心、本真之性,而人的本真之性就是自然、自由,自由性又是創(chuàng)造性的基礎(chǔ),這種自由性和創(chuàng)造性要通過人的親身勞動才能實現(xiàn)。
鈴木看到,機器化是有其認識論基礎(chǔ)的,這就是他所謂的“概念化”,或稱之為知性化。因此,他對機器化的反思和批判,不限于技術(shù)和制度層面,而是深入到認識層面、精神層面,是一種深層的批判。而這種從制度、技術(shù)層面一直深入到認識、精神層面進行文明反思的思想,正是莊子哲學的基本品格和突出特征。因此,如果說鈴木批判過度機器化的思想是對莊子哲學的淺層認同的話,那么他批判過度知性化的思想則是一種深層認同和接受,這使鈴木更加接近莊子。他認為莊子所批判的也是知性濫用的問題,并與之產(chǎn)生內(nèi)在精神的共鳴。他說:
人類尚不能完全根除自己本質(zhì)中潛藏的根本性的惡,只是知性活動毫無忌憚地依其所好行事,這樣下去會如何呢?……《莊子》中的農(nóng)夫在拒絕把自己變成有機械心之人的時候已經(jīng)洞見到,至多兩千一百年或兩千二百年后,這樣的罪惡會來臨。[2]410
機器化是智能性地運作的。由于智能原本是功利性的,所以,不用說,機器中沒有精神性的美、倫理的精神這些因素。實際上,《莊子》中的農(nóng)夫拒絕變成機器之心的理由也在于此?!说纳粰C器化,已經(jīng)喪失創(chuàng)造性而變成單純的工具,……哲學家講每個個體的意義,這是至高至極的理想。因為我們面臨的事實是:在現(xiàn)代高度生產(chǎn)的機器化的時代,機器就是一切,人幾乎成為它的奴隸。我認為,莊子所憂慮的實際上就是這種情況。[2]321-322
對感性和知性進行反思和批判是道家哲學的一個重要論題和思想特征。《老子》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6]28認為“智慧出,有大偽”[6]43,“人多伎巧,奇物滋起”[6]149。因而主張“絕圣棄智”[6]45、“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6]8。《莊子》的批判更為明確、激烈,它斷言“多知為敗”[7]390,“知也者,爭之器也”[7]141,它極大地擾亂了人性和社會:“上誠好知而無道,則天下大亂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畢弋、機變之知多,則鳥亂于上矣;鉤餌、罔罟、罾笱之知多,則魚亂于水矣;削格、羅落、罝罘之知多,則獸亂于澤矣;知詐漸毒、頡滑堅白、解垢同異之變多,則俗惑于辯矣。故天下每每大亂,罪在于好知?!保?]368因而莊子主張“去知與故”[7]540,高唱“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剖擊而知”[7]737。上述老莊所言之“知”(智),相當于感性和知性的認識能力和知識,他們否定和超越感性知性的目的是體道。體道的知識與感性知性知識有著根本的區(qū)別,它是一種直觀的知識,是《老子》所謂“觀復”“知常”[6]35,36,也是《莊子》所謂“神明”之“真知”[7]231。《莊子》認為,只有全性保真的“真人”才能獲得這種超越的知識。
在嚴厲批判近代過度機器化的弊端的同時,鈴木也意識到,機器化的趨勢是不可逆轉(zhuǎn)的,現(xiàn)代生活已不可能完全拋棄機器。這就要在充分認識機器化的弊端的基礎(chǔ)上,盡量緩和機器化帶來的負面效應,盡可能減少對人的本性、自由和創(chuàng)造力的損害,并提出適當用民間手工藝來代替機器的方法來解決這一問題。他說:我們不可能“倒轉(zhuǎn)生產(chǎn)文明的車輪,回到原始的手工業(yè)時代。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所應當做的,就是充分理解人的雙手勞動的意義,另一方面,有必要對機器給近代人的生活帶來的弊害,即由于過度強調(diào)人的知性而如何犧牲了人的生命,進行深刻的反思”[2]322。“我們當然不是要完全擯除機器化,而是要認識到,機器化在根本上存在這些問題,……然后去減緩過度陷入機器化、工業(yè)化、概念化的程度,從而取得平衡。把可以革新的部分,用民間工藝或手工來制作,使人的創(chuàng)造性得以發(fā)揮,這是至關(guān)重要的?!保?]5鈴木這種對近代文明的反思態(tài)度是理性的。而其從現(xiàn)代立場運用和詮釋老莊相關(guān)思想,也展現(xiàn)了道家哲學在近代的跨文化生命力,對道家哲學的當代發(fā)展有重要啟示。
[1]鈴木大拙.鈴木大拙全集:第31卷[M].增補新版.東京:巖波書店,2002:192,195.
[2]鈴木大拙.鈴木大拙全集:第28卷[M].增補新版.東京:巖波書店,2002.
[3]鈴木大拙.鈴木大拙全集:第19卷[M].增補新版.東京:巖波書店,2001:73-75.
[4]鈴木大拙.鈴木大拙全集:第34卷[M].增補新版.東京:巖波書店,2002.
[5]鈴木大拙.鈴木大拙全集:第20卷[M].增補新版.東京:巖波書店,2001.
[6][魏]王弼注,樓宇烈校釋.老子道德經(jīng)注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2008.
[7][清]郭慶藩.莊子集釋[M].王孝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2.
[8]鈴木大拙.鈴木大拙全集:第29卷[M].增補新版.東京:巖波書店,2002.
Beyond the“M echanical Heart”—The Taoist Characteristics of Daisetu Suzuki’s Thought of Technological Criticism
ZHANG Gu
(School of philosophy and Social Development,Northwest University of Politics and Law,Xi’an710063,China)
To reflect and criticize the modern civilization,especially the technological civilization,is an important thesis of Daisetu Suzuki.He believed that the technology factor and the system factor cause the human alienation,this is the serious problems and even crisis thatmodern civilization faces.In elucidating these views,Suzuki is based on the Taoist philosophy,especially the philosophy of Zhuang-zi.His thought of technological criticism has characteristics of Taoism.According to“Zhuang-zi”on the“mechanical heart”,he analyzed the nature of modern alienation and interpretats and absorbed the philosophy of“Zhuang-zi”from three aspects such as exclusion from the“mechanical heart”and kept the“white heart”,recovered the physical labor and the liberation of the creative power.And as Lao-ziand Zhuang-zi,He thinks that the epistemological basis of alienation is excessive intellectuality.The thought of Suzuki showed the vitality of Taoist philosophy in modern times.
Taoist;“mechanical heart”;Daisetu Suzuk;technological criticism
B223;N02
A
1672-3910(2017)04-0032-07
10.15926/j.cnki.hkdsk.2017.04.006
2017-01-12
國家社科基金西部項目(12XZX012)
張谷(1767—),男,陜西西安人,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中國哲學、道家哲學、中日哲學交流與比較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