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琳之
十四、200多個土匪全部做了俘虜
事情總是利弊相連。安支隊擴大了.但其中的人員成分也開始變得復雜起來。這其中,有的的確是具有愛國情懷,真心實意要參軍抗戰(zhàn);有的是不堪忍受日本人的騷擾和欺凌,迫不得已出來為了找個地方混混而已:還有的過去就是土匪,后來“金盆洗手”,此番想到游擊支隊撈個一官半職,以圖以后東山再起。如第三中隊長李立發(fā),他很早以前就在大土匪劉桂堂手下干過,打起仗來很勇敢,干起壞事也絕不含糊。如前所述,有一次,因為工作上的問題,他暴怒之下,竟然掌刮指導員邵明倫。外祖父等支隊領導本擬軍法從事,嚴厲處罰他,終因他認錯態(tài)度誠懇,邵明倫也給他求情,再加上支隊用人之際,就給了他一個小處分了事。然而,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外祖父不久從安邑調走之后.安邑游擊支隊發(fā)生了一次兵變,罪魁禍首就是李立發(fā)。還有的是小股割據(jù)勢力暗中滲透進來專門伺機搞破壞活動的,如第一大隊第三中隊有一個班長,就是臭名昭著的大土匪關福安暗中插在安支隊的探子。一次,他私自下鄉(xiāng)以收槍為名,勒索了一農婦25元。事情敗露后,支隊果斷處決了他。外祖父為此親自帶上25元錢到該村,召開了群眾大會,將25元當眾還給那個農婦,并向全體村民做了道歉。這一特殊的舉動,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傳遍方圓幾十里。安支隊在群眾中的威信因此大大提高,這為他們進一步開展抗日工作創(chuàng)造了非常有利的條件和環(huán)境。
安支隊不僅僅有內憂,外部的環(huán)境也是危機四伏。游擊支隊駐地在郭村,除過北邊三路里村有八路軍駐防外,在西南方舜帝廟那里,還駐有土匪姬奉文部百十余騎兵;東南方則駐扎著土匪關福安部200來人(關福安原系閻錫山手下一個師長,其主力在中條山一帶,這里只是他的一小部分人);正南幾十公里之外,活動著有非軍非民的解公徒部和靳秀山(此名不太確切)部幾百人。這幾股土匪氣焰囂張,到處燒殺搶掠,并對安邑游擊支隊虎視眈眈,欲伺機吞并他們。更為可怕的是那些時常在此地經(jīng)過的中央軍和山西軍,看到這支“從天而降”的武裝力量,就都挖空心思地打著“收編”他們的主意。
外祖父作為這支武裝部隊的二把手,又是事實上地下共產黨的一把手,對這種內憂外患的夾縫生存狀態(tài),有著十分清醒的認識。他時時刻刻都處在一種高度的警惕之中,千方百計地和各路“諸侯”周旋,為安支隊尋找一切可能的生存和發(fā)展空間。
有一次,閻錫山的特務第三團路過安邑,臨時駐扎在他們駐地附近。該團雖然槍械齊全,裝備精良,卻不敢和日軍正面交鋒,反倒是四處竄擾,欺壓良民,還想借機吞并友軍,將他們的部隊擴大為師旅的編制。他們先是在夏縣胡作非為,公然聲稱要“收編”夏縣游擊隊。該縣犧盟會特派員霍仲秀義正詞嚴地予以拒絕,結果招來他們一頓毒打。多虧也是共產黨員的縣長李濤未雨綢繆,事先做了充足的準備,他們的企圖才未能得逞。但他們并未就此罷休,而是把目光又死死盯在了安支隊的身上,妄想故伎重施。外祖父和其他幾個支隊領導,早就識破了他們的陰謀詭計,但為了抗日大局,避免“鷸蚌相爭”,也為了安支隊能全身而退,給革命保存力量,就采取了一種政治防衛(wèi)的特殊方式,和他們斗智斗勇。外祖父起草了一份公函:“歡迎友軍與我們并肩作戰(zhàn)”云云,并讓部下張貼標語、擺席設宴予以隆重歡迎。
該團長對安支隊本來是志在必得,結果一看人家這友好的態(tài)度,先就理怯了三分,酒醉飯飽之際,一抱拳說,哈哈,承蒙諸位周全招待。兄弟其實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姬奉文那百十個騎兵才是兄弟我的盤中餐啊。然而頗具戲劇性的是,詭計多端的姬奉文,一看對方人多勢眾,就先來了個甜言蜜語的假投降,然后趁對方酒醉酣睡之際,帶上他的那些騎兵跑了個無影無蹤。
內憂外患并未能消磨掉外祖父他們的抗戰(zhàn)熱情。他們一方面對外提高警惕,用抗日的民族大旗團結一切可能團結的力量,一方面又對內從思想上,從政治上,從訓練上,齊抓共管,安支隊的精神風貌由此煥然一新,凝聚力和戰(zhàn)斗力大大增強。
外祖父明白,安邑游擊支隊作為安邑縣唯一的武裝力量,其職能不僅僅是抗擊日本侵略者,更重要的還在于保境護民、肅除匪患。在安邑縣境的幾股土匪之中,安支隊駐地東南方土匪關福安部人數(shù)最多,也為禍最烈,他們不僅是老百姓眼里的害群之馬,也是讓外祖父他們頭疼的心腹大患。他召集中隊以上領導,一次又一次地商討,一次又一次地研究,大家最后取得了“擒賊先擒王”的共識——他們決定向關福安部主動出擊,來個先下手為強。
外祖父事先周密考慮,下令任何人不得走漏風聲,并且命令韓瑜留下足夠的軍士守護駐地外,其余四五百人全部出擊。關福安部這200余人本來就是東拼西湊的烏合之眾,事先也沒有做任何的防衛(wèi)準備。當安支隊全體指戰(zhàn)員如天兵天將出其不意地突然降臨時,他們早就嚇破了膽。幾個頭頭一看這陣勢,立即抱頭鼠竄,留下的那些酒囊飯袋看頭目們都跑了,干脆就在滿天空里都是“繳槍不殺”的吼叫聲中,扔掉手中的武器,高高舉起了雙手。
戰(zhàn)斗很快結束了。除過幾個頭目逃跑外,其余土匪全部做了俘虜。
對這支部隊,外祖父作為政治主任從一開始就要求支隊領導按照八路軍模式予以訓練,所以大家始終牢記著優(yōu)待俘虜?shù)脑瓌t,沒有隨便無辜槍殺一個。
外祖父親自讓部下把俘虜集中起來給他們講了話,他說,安支隊是抗日的部隊,也是保護人民財產的部隊,你們過去走錯了路,做了土匪,禍害群眾,搶劫百姓,這是我們地方抗日部隊不允許的,按道理應該繩之以法。但現(xiàn)在國難當頭,正是用人之際,希望你們能認清形勢,加入我們的游擊支隊。守衛(wèi)國土,人人有責!你們以后只要改邪歸正,立功贖罪,人民是會諒解你們,也會歡迎你們的。
訓話完畢,外祖父和其他支隊領導研究后,立即按原定方案把這些俘虜分散編入各中隊。同時成立支隊第三大隊,由原來支隊參謀韓晉擔任大隊長,原政治部宣傳科長靳振淮擔任政治指導員。至此,安邑游擊支隊由一個大隊、三個中隊擴展成三個大隊、九個中隊、一個特務隊,共1000多人。
十五、殲滅40多個日本鬼子
安支隊初次出擊即取得如此輝煌的勝利,大大鼓舞了士氣,廣大官兵的愛國熱情空前高漲,要求抗戰(zhàn)的呼聲也愈來愈高。外祖父見時機成熟,便主動向支隊長李崇才提議,召集支隊部會議,研究下一步對日作戰(zhàn)方案。
外祖父淋漓盡致地發(fā)揮了他擅長鼓動演說的才能。他在會議上慷慨激昂,縱論國內抗戰(zhàn)形勢:“日本帝國主義全面侵華,最終的結果只能是死路一條?!咂呤伦円詠?,全國都掀起了抗戰(zhàn)的高潮。我們的游擊支隊就是應時而生的一支抗日隊伍??谷帐俏覀兊呢熑?,也是我們這支隊伍最神圣的使命。游擊支隊成立三個月以來,經(jīng)過全體指戰(zhàn)員們的努力,我們的面貌已經(jīng)煥然一新,也打了一次大勝仗,得到了全縣老百姓的熱烈擁護。但是,我們還沒有一次和日本人真正意義上的戰(zhàn)斗!”
外祖父的講話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大家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恨不得立刻與日本鬼子在戰(zhàn)場上拼個你死我活。外祖父見他的“拋磚引玉”取得了立竿見影的效果,就趁機引導大家就如何和日軍作戰(zhàn)發(fā)表意見。經(jīng)過一番熱烈的討論后,大家統(tǒng)一了認識:一,部隊不能坐等,不能被動還擊,而要主動出擊,主動尋覓戰(zhàn)機,爭取打敵人個措手不及;二,游擊支隊的裝備和戰(zhàn)斗力還不是很強,和日本正規(guī)部隊無法正面抗衡,所以只能智取而不能蠻干;三,第一次出擊日寇,只許勝不許敗。勝了大家的勁頭會更大,威信也會更高,隊伍也就會更加鞏固,更容易發(fā)展,否則,很可能前功盡棄,給以后的工作帶來災難性的影響。
說干就干。很快,先采取行動的特務隊送來了日軍在南同蒲線運送物資經(jīng)過安邑石碑莊和五曹村一帶時間的情報。外祖父他們見機不可失,遂立即召集中隊以上領導開會,研究制定了詳細的作戰(zhàn)方案——會議決定由副支隊長兼第一大隊長韓瑜任總指揮,帶領兩個裝備齊全的中隊突襲敵人的火車。為了更加準確掌握敵方路過的時間和其他相關情況,做到胸中有數(shù),支隊部命令特務隊再派兩名比較精明而又忠實可靠的隊員到鐵路沿線偵探,然后再根據(jù)所探實際情況部署下一步行動。
1938年5月初的一天,韓瑜于拂曉前帶隊前往石碑莊,將隊伍埋伏在鐵路兩側,靜候敵軍到來。由于是和日軍第一次作戰(zhàn),外祖父深知準備工作不能有絲毫的差錯,在征得總指揮韓瑜的同意下,他率領邵明倫等將士親自到前線視察了陣地。
不出所料,上午9時許,從運城方向傳來“轟隆轟隆”的聲音,一輛壓道車由運城方向疾馳而來。車上坐著6個頭戴鋼盔、全副武裝的日兵。戰(zhàn)士們屏住呼吸,等到那列火車全部進入伏擊圈時,總指揮韓瑜一聲令下,埋伏在北邊的游擊隊戰(zhàn)士立即開槍射擊。日兵被突然的襲擊打懵了,當場就有4個鬼子斃命。密集的子彈迫使敵人停下火車,不得不往回倒開,準備逃竄。就在此千鈞一發(fā)的時刻,南邊的槍聲也“啪啪啪”地響了起來,封鎖住了敵人火車的退路。剩下的兩個日寇無奈,只得倉皇跳下火車,茫無目的地用機槍亂掃射一氣,然后慢慢退向鐵路涵洞底下躲避,企圖負隅頑抗。戰(zhàn)士們看到這樣有利的機會,馬上把大量的手榴彈擲向洞內。敵車也顧不上他們同伴的死活,趁兵荒馬亂之際,迅速向南逃竄掉了。
偵察員小董奉命到涵洞口搜索,剛進去半個身子,忽然被躲在暗處的日寇猛地刺了一刀。小董叫喊了一聲“敵人”,然后倒在血泊中。韓瑜立即帶頭向涵洞開槍,并命令投擲手榴彈。兩個日寇在“嘰哩哇啦”的慘叫聲中被炸死。
就在這時,一輛載著日軍步兵和炮兵的火車由北開來,韓瑜命令大家趕快隱蔽起來。等敵人再次進入伏擊圈時,一陣猛烈的炮火打得敵人暈頭轉向,狂呼亂叫——又有不少鬼子當場斃命。因五曹離安邑和運城較近,恐敵人增援部隊趕來,斷安支隊后路,而且,安支隊已達到目的,取得了超過預期的勝利,所以,韓瑜命令部隊利用有利地形迅速撤離戰(zhàn)場。
這次戰(zhàn)斗,連開始打死的6個壓道車上的日本兵一共40多名,繳獲敵人三八式步槍3支,軍裝兩套,鋼盔兩頂。安支隊也有包括小董在內的兩個隊員犧牲,7人受傷。
石碑莊之戰(zhàn)(也叫五曹之戰(zhàn),或五曹戰(zhàn)役)的輝煌勝利,讓日本鬼子惱羞成怒,之后不久,他們派飛機對游擊隊根據(jù)地上郭村進行了狂轟亂炸。安支隊沒有防空設備,也沒有受過這方面的特殊訓練,外祖父他們除了指示大家在敵機到來后,及時分散和隱蔽外,別無他法。結果兩名群眾被炸死,還有幾名被炸傷。為了避免無謂的犧牲,安支隊隊部和一大隊被迫轉駐到不遠處的另一個村莊,二、三大隊也隨之調到附近各村。
就在外祖父把這支游擊支隊工作做得風生水起、如火如荼時,他的頂頭上司——國民黨山西第七區(qū)專員關民權突然傳達省部命令,調他任聞喜縣縣長。此時的外祖父其實并不想前去聞喜赴任,他在安邑多半年的時間里已經(jīng)把自己的全部熱情和生命融在這里的每一個同志、每一個戰(zhàn)士身上,他和這里的一草一木都產生了濃厚的感情。他曾婉言謝絕,想留下來和他的同志們繼續(xù)戰(zhàn)斗,但是上峰并沒有改變命令的意思,地下黨組織也給他發(fā)出了聽從關民權專員命令的指示。外祖父只得收拾行李,和這片他曾結下深情厚誼的土地揮淚告別。
臨行前,他組織召開了最后一次會議,按照上面的指示精神,把安支隊的人事部署重新做了調整。趙輝同志升任政治部主任,干玉梅升任政治部副主任,其他人員也做了適當?shù)陌才拧H缓?,他在同志們雷鳴般的掌聲和無言的眼淚中,黯然離別。
又是一次新的征途,他心里雖然傷感,卻沒有一絲的怨言,為了趕走日本侵略者,為了他心中那個美好的藍圖,他生命都可以舍棄,其他還有什么不能做的呢?
經(jīng)過這幾起案子,聞喜的治安狀況明顯好轉。至少在外祖父離開聞喜前,他再沒有聽說過明火搶劫的案件發(fā)生。但是,外祖父正直不阿、不看權貴臉色的孤傲性格,還是給他帶來了災難性的后患。
外祖父的頂頭上司,第七行署專員關民權介紹某某前來聞喜縣擔任公安局長。此人帶著幾個隨從,沿途招搖撞騙,時而說他是新委任的公安局長,時而又說他是新派來的縣長,要當?shù)乩习傩战o他送財送物。老百姓不堪其擾,紛紛跑到縣政府告狀,外祖父遂命人調查,結果屬實。外祖父這時很為難,如果按照專員的指令去辦,此人一定是個害群之馬,好不容易得來的大好局面可能就付之東流;如果拒絕該人選入職,專員關民權可能就會懷恨在心,他的前途也會因此蒙上陰影。但他權衡再三后,最終還是一邊默默吟誦著“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一邊毅然修書一封,告知專員關民權:該某品質惡劣,未上任即沿途敲詐勒索群眾,不堪公安局長之職,因之不得已拒絕專員的介紹,如此云云。
一個敢作敢為、鐵面無私的年輕縣長的良好形象很快就在民間傳開,老百姓歡呼雀躍,暗自慶幸老天爺開眼,給他們送來一個體恤民意的好縣長。然而,作為專員的關民權此時已經(jīng)在心中把外祖父作為了頭號打擊對象,只待有合適的時機就立馬下手。
山雨欲來風滿樓。外祖父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處在了風暴的中心。
十六、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外祖父上任縣長僅半年時間,聞喜的抗日宣傳工作已經(jīng)大見成效,抗戰(zhàn)形勢和以前相比也有了云泥之別。但此時,一件很麻煩的事情擺在了他的面前,一時讓他束手無策,寢食難安。
這就是聞喜當?shù)氐募t槍會問題。紅槍會是底層農民為了保護自己的財產自發(fā)成立的一種民間武裝組織,具有濃厚的封建迷信色彩。他們既反對日本侵略軍,也反對其他的抗日部隊,還經(jīng)常與縣政府為敵。外祖父在未來聞喜之前,對聞喜當?shù)氐募t槍會就已經(jīng)如雷貫耳了。到聞喜赴任后才知道,事情遠遠比自己的想象要復雜嚴重得多。紅槍會在全縣已成燎原之勢,而且還成立了所謂的“抗日義勇軍”,要想在短時間內把它消滅掉已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專署里那幫老爺們不聽他的解釋,三令五申要他張貼布告,明令取締,嚴禁紅槍會活動。外祖父明白,如果執(zhí)行命令,操之過急,就可能逼“良”為匪,甚至于把他們逼到日偽軍方面,給以后的工作造成麻煩。
他一時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良策,只好向專署申請延緩張貼布告,專員關民權卻大發(fā)雷霆,說他膽小怕事,懦弱無能。外祖父被逼得走投無路,只好執(zhí)行專署的命令,行文宣布取締紅槍會的活動。
正如外祖父所料,取締布告張貼出去,不但無濟于事,情形變得反而更為糟糕——紅槍會活動竟然更猖獗,也更明目張膽了。他們由原先的暗中活動,干脆轉為明目張膽的公開活動。他們身穿紅肚兜,腿纏紅裹布,手持紅纓槍,每天不是開會宣講就是排練刀槍。那些從河南過來的師傅們披紅插花地領著“徒弟”走街串巷,十分招搖。這些人大部分都是來自各地農村而隨意湊在一起的“烏合之眾”,其中還有一些漢奸夾雜其間,暗中活動。雖未發(fā)展到明火執(zhí)仗、殺人放火的程度,卻也屢屢挑釁滋事,甚至公然搜查了縣犧盟會,還和八路軍十五游擊大隊參謀黃凌波帶領的數(shù)十個隊員發(fā)生了直接沖突,黃凌波一怒之下繳了他們十幾支槍。
事情顯然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火燒眉毛的地步,再不解決,任其發(fā)展下去,或者動用武力堅決取締,都會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在這種情勢下,外祖父召集李化民等支隊委(席荊山不在)召開了緊急會議,研究解決紅槍會的方案。大家在會上各抒己見,暢所欲言,但都認為應該變“堵”為“導”,爭取多管齊下,把他們引導到全面抗戰(zhàn)的正確道路上來。最好能多少做些妥協(xié),先“招安”改編,然后再逐步徹底改造他們。沿著這個思路,會議又集思廣益,最后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具有針對性的戰(zhàn)術方案——外祖父派靳振淮到橫水一帶與犧盟會區(qū)特派員聯(lián)系,共同設法與那里的紅槍會負責人接頭;再派縣政府第一科科長張廷林等人將北原紅槍會首領陳玉德及其相關人員一并請來,由身為縣長的外祖父親自設宴招待他們。
陳玉德等紅槍會頭目聽說縣長要親自招待他們,滿心歡喜,就把他們手下的大部分會員帶上,想趁機讓縣長檢閱一下他們的堂堂威儀,其實也是想給外祖父來個“下馬威”。外祖父主動“投其所好”,在附近的回坑村南邊的一個廟內,,臨時搭建了一個檢閱臺。紅槍會的會員們集合在檢閱臺下,雄赳赳氣昂昂地立正、稍息、跑步,雖然姿容不整,卻也別有一番英氣。外祖父在檢閱他們時,心里就打定了主意:一定得把他們從邪道上拉回來,把他們變成一支真正的抗日武裝力量。
檢閱完畢,外祖父發(fā)表了即興演說。他充分肯定了他們堅決抗日的愛國思想,鼓勵他們好好練武,將來在戰(zhàn)場上多殺幾個日本鬼子。他說,縣政府歡迎他們和全縣抗日力量一起并肩作戰(zhàn),共同抗擊日本侵略者。臺下的紅槍會會員們聽得熱血沸騰、豪情萬丈,即刻舉起拳頭,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堅決抗擊日本侵略者!”全場掌聲雷動,歡呼聲,口號聲,此起彼伏。一根抗日的紅線把場上的人心全部串聯(lián)起來了。
之后,為了鞏固這種和緩的局勢,外祖父他們又特意請了幾個當?shù)氐募澥?,拜托他們從民族利益的角度出發(fā),再去紅槍會疏通一下,爭取雙方能攜起手來共圖抗日大業(yè)。
與此同時,另一地區(qū)的紅槍會,因為黃凌波領導的八路軍游擊隊繳獲走了他們十來支槍,心中不服,就派人送信“邀請”黃凌波趕赴他們的“鴻門宴”。黃凌波心里沒底,就去找外祖父求助。外祖父認為這是雙方坐下來講和的最好機會,雖然要冒一定的風險,但必須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外祖父遂帶著李化民、李宗敏等人陪同黃凌波一同前往。
果不其然,宴席剛開始不久,他們就被各村趕來的紅槍會會員圍了個密不透風。那些會員們情緒激動,大聲譴責、辱罵黃凌波,甚至一度有要動手的態(tài)勢。整個局面亂成一鍋粥。幾乎就要失去控制。
這時,外祖父從容地站了起來。他抬起兩手,再往下一壓,大聲說:“老鄉(xiāng)們,請靜一靜。我是你們的縣長——請大家到舊戲臺前集合,我有話要給大家說。我今天來這兒,就是要給大家解決問題的——”
縣長的身份起了作用,會員們停止了喧鬧,一部分人走向戲臺,另一部分人也很快給外祖父他們讓出了一條道。
外祖父站在戲臺上,看著底下一張張憤怒的臉龐,開始了他的這次長篇演講。他說:“我理解老鄉(xiāng)們的心情,設身處地地想一下,要是換了我,我也會像你們一樣憤怒??墒?,老鄉(xiāng)們啊,冤冤相報何時了啊?現(xiàn)在日本人的鐵蹄已經(jīng)踏進我們的家里,殺我們的親人,燒我們的住房,搶我們的財產,我們不能團結起來和真正的敵人斗,而要和自己的同胞爭個高低,拼個你死我活,最后便宜了誰???古人說,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我們都成了互相殘殺的鷸和蚌,那得利的漁翁不就是殺人越貨的日本人嗎?……”
外祖父開誠布公地給大家講了當前日本人希望看到中國人內斗火并的狼子野心和由此可能帶來的嚴重后果。他時而慷慨激昂,時而聲淚俱下,一個多小時的推心置腹、真摯懇切的演講,終于化解了臺下上百人心中的怨氣,雙方最終握手言歡。外祖父他們不但化險為夷,還帶著累累的豐收果實,回到駐地。
一切都在按照外祖父的計劃有條不紊地向前推進。外祖父趁熱打鐵,再派靳振淮和張廷林等同志直接到紅槍會原來成立的“抗日義勇隊”大隊部明確和他們談判收編問題。雙方經(jīng)過多次商榷,最后由外祖父一錘定音:紅槍會下轄原來“抗日義勇隊”的三個中隊改編為聞喜游擊支隊第三大隊,大隊長、中隊長和分隊長不變,但各級指導員由游擊隊政治部另行配備。另外一個中隊,直屬縣政府領導,名稱另定,中隊長和分隊長原則不變。該中隊后來改為執(zhí)法隊,隊長就是上文提到的那個段某。原“抗日義勇隊”帶過來的槍支彈藥,由縣政府議價償還。至此,共產黨領導的聞喜游擊支隊,擴大為三個大隊、九個中隊,共計1200余人。原第三大隊300多人恢復為公安局。
十九、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最棘手的問題得到圓滿的解決,這讓外祖父一直緊繃的心弦稍微松弛了一下。然而,他未料到,既是共產黨地下黨員又是國民政府縣長的雙重角色,讓他在接下來的抗戰(zhàn)工作中,無可避免地踩向了“非紅即黑”的雷區(qū)
聞喜縣地下縣委書記席荊山曾給外祖父指示,必要的時候,要把聞喜縣游擊支隊變?yōu)辄h的武裝組織?,F(xiàn)在,聞喜縣游擊支隊已經(jīng)發(fā)展壯大了,外祖父覺得是適時交給黨組織的時候了。因為此時如果閻錫山有所察覺,隨便派一個什么人來接手,這支名義上還是國民政府武裝力量的游擊支隊,就會變成閻錫山的部隊。外祖父知道其中充滿了兇險的變數(shù),事不宜遲,應該立刻采取行動??墒?,過去和他接頭的王建基和交代任務的席荊山都不見了蹤影——若干年后,外祖父才知道他們那時都調整了職務。沒有黨的具體指示,不知道該把這支武裝力量拉向哪里,外祖父又怕夜長夢多,他表面上還在按部就班地工作,實際上已是心急如焚、坐臥不安了。
他再一次全面、周密地考慮后,得出的結論是絕不能坐以待斃,必須立即采取行動——一個胸懷天下的人,一定是在關鍵時刻有擔當、敢負責任的人,他以此勉勵自己。他派人找來副支隊長李化民、參謀李宗敏和公安局指導員靳振淮等幾個核心共產黨員,開會共同研究對策。他神情莊嚴:“縣委交待的任務,必須堅決完成!這個不在討論范圍。我們現(xiàn)在的議題是,把我們的支隊怎么樣安全地拉出去,拉到哪里……”
李化民說:“為了保存我們這點實力,不如歸并到孫定國同志領導的二一二旅。”
外祖父說:“以前陳捷第(原稷山縣長,當時任該旅某團政治部主任)來這兒和我聯(lián)系過,但當時一是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二是那時正在收編紅槍會,時機也不對?,F(xiàn)在,我們也不知道孫定國部確切在哪里,而且前邊的誤會也未消除,這恐怕不是上上策?!?/p>
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議論了半天,最終也沒有形成一個完整的方案。后來,在外祖父組織下,又開會商討了兩次,大家才形成共識:由副支隊長李化民和參謀李宗敏帶隊,把這支游擊隊拉往晉冀豫交界處的八路軍根據(jù)地,直接交到黨的手里。
大家都擔心外祖父怎么向上峰交待,這可是砍頭的大事兒。外祖父只是微微一笑:“你們今天晚上就連夜出發(fā),我下午先向專署報告,就說游擊隊有不穩(wěn)定跡象,讓他們速派保安司令部的人過來暗中監(jiān)視。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我估計,他們一兩天肯定來不了。然后,明天早晨我再去報告,說游擊隊1200人已于晚上悄悄開往東南方向,這樣,我就把自己避開了。事情不至于太糟糕,最了不起,他們也只能說我無能,把烏紗帽摘去罷了,還能怎樣?更何況,作為一個共產黨員,我們哪個不是時時刻刻處在危險之中?”
外祖父這番話雖然說得極其平靜,但彼時彼刻卻讓在場的每個人萬分感動。大家的眼眶都是紅紅的,心里雖有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外祖父看著在坐的這些熟悉的面孔,最后一次給他們下達了命令:“你們今晚0時準時出發(fā)!”
大家紛紛把手伸向外祖父:“縣長,保重——”
“縣長,再見——”
當外祖父事后把這一切報告給專員關民權的時候,關民權氣得直哆嗦?!靶鲁鹋f恨”一起涌上心頭,他在電話中大發(fā)雷霆,罵外祖父是酒囊飯袋。關民權將此事上報了閻錫山,閻錫山認為是共產黨帶頭破壞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隨即將外祖父就地免職。
二十、他慶幸自己占得先機,為黨鍛煉保存了一支革命武裝力量
外祖父不知道,此時的閻錫山正因為犧盟會和新軍的問題急得抓耳撓腮,坐臥不寧。如前所述,閻錫山極為欣賞薄一波的才干,為了做到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閻錫山對薄一波幾乎是言聽計從。1937年8月,在犧盟會工作初見成效,全省犧盟會員發(fā)展到七八十萬人的時候,薄一波又在閻錫山支持下建立了山西青年抗敵決死隊。一支實際上受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武裝力量——山西新軍誕生了。
后來薄一波遵照朱德的指示,請示閻錫山,要在上黨地區(qū)建立抗日根據(jù)地,閻錫山批準,并任命薄為山西第三行政區(qū)政治主任(后改為山西第三區(qū)專員公署專員)。這是共產黨建立太行、太岳根據(jù)地的開始。
自從太原淪陷后,國民黨軍隊在華北戰(zhàn)場節(jié)節(jié)敗退,政府機關人員也都逃之夭夭。國民黨的基層政府實際上已經(jīng)是名存實亡了。而在廣大農村和大多數(shù)的小城鎮(zhèn),日偽政權也尚未建立起來。華北政權出現(xiàn)了一段短暫的真空。
中共中央敏銳地抓住了這個寶貴的時機,毛澤東強調:“整個華北工作應以游擊戰(zhàn)爭為唯一方向。”劉少奇建議:把八路軍在三個月內擴大到十萬。薄一波抓住這一契機,向閻錫山提議,組建5至10個旅的新軍。閻錫山毫不猶豫,立即批準先組建5個旅,并以第二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的名義發(fā)布命令:由薄一波全權負責,從速組建。
為了控制這支部隊,閻錫山派他自己挑選的舊軍官擔任各級軍事干部,但薄一波則堅持部隊的政治工作人員必須由共產黨員和進步青年擔任。薄一波采取了兩項措施來保障共產黨的領導權:一是把這支新軍中閻錫山的舊軍官全部想方設法排擠出去,換上自己的人;二是建立政治委員制度,在新軍的各級機構中安插黨的政工人員。
閻錫山對犧盟會和新軍的發(fā)展、活動,予以了全力支持;對薄一波等共產黨人提出的建議,也大都采納并予以實施。閻錫山對外公開宣稱:“‘決死隊是革命的,抗戰(zhàn)是最堅決的?!薄氨∫徊ú皇擒娙耍麄兙毾碌能婈犇芘c敵人打,這就是因為他們的辦法是革命的、進步的。”(見劉明鋼《薄一波與“決死隊”》,原載《文史月刊》2004年第6期)
薄一波充分利用了閻錫山對他的信任,以靈活多變的形式使山西新軍迅速發(fā)展壯大。新軍最多時累計發(fā)展到4個決死縱隊,共50個團,主力部隊約5萬余人,實際兵力和武器數(shù)量都超過了山西舊軍。
隨著新軍力量的發(fā)展壯大,閻錫山感到自己已經(jīng)被完全架空,再加上以第十九軍軍長王靖國等頑固勢力的不斷告狀、調唆,閻錫山遂對薄一波領導的犧盟會和新軍產生了敵意。
1938年2月,二戰(zhàn)區(qū)的司令長官部臨時駐地臨汾被日軍占領后,閻錫山倉皇退到吉縣。舊軍節(jié)節(jié)敗退,一瀉千里,而新軍卻迅猛發(fā)展,日益壯大。兩種力量此消彼長的強烈對比,讓閻錫山惶惶不可終日。他開始對他支持薄一波建立犧盟會、決死隊的政策進行了全面的反思。同年7月和9月,閻錫山在吉縣古賢村召開了兩次高級軍官和文職干部會議。他公開對舊軍官們說:“這次會議是給你們開追悼會的。但是,如果你們懂得了道理,也可以說是慶功會。”頓了一下,他又意味深長地說,“現(xiàn)在你們的力量大大減少,再這樣下去,不到三個月,你們就全完了。所以預先給你們開個追悼會……你們反對新軍、反對薄一波,你們算什么?薄某人是大騾子拉馬車,輕松得很,你們這些人哪個能趕上他?哪一個夠格?欲存在,須以弱變強;欲成功,須以弱勝強?!保ㄍ希?/p>
1939年3月,閻錫山在吉縣秋林鎮(zhèn)二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部召開了高級干部會議。閻錫山在會上發(fā)表演講:
“武漢失守以后,抗戰(zhàn)越來越困難,二戰(zhàn)區(qū)削弱了,只有共產黨、八路軍壯大了。我們要自謀生存之道……蔣介石不足畏,毛澤東倒是可怕的人物。請看今日之華北,竟是誰家的天下。現(xiàn)在的形勢是,蔣介石拋棄異己,看來是想借日軍之手消滅我們。處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只有抗日第二、防共第一才能立足。
“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人對我說:‘你不要看不起你過去用過的那輛破車,那輛破車可以把你拉到目的地,只是慢一點而已。你不要相信你現(xiàn)在用的那輛新車,這輛車可以飛得快,但也可以把你翻倒在地。”(同上)
閻錫山終于按捺不住,開始向犧盟會和新軍磨刀霍霍了。
僅僅幾個月之后,閻錫山就以共產黨人破壞統(tǒng)一戰(zhàn)線為借口,悍然發(fā)動了震驚中外的“十二月事變”。無數(shù)的共產黨人為此遭到屠殺,不祥的陰云籠罩著整個山西省的上空。
外祖父慶幸自己占得先機,為自己的黨組織鍛煉保存了一支革命武裝力量。然而,他料到了自己在國民政府“仕途”的結局,卻無論如何也不會料到他從此竟也成了自己耿耿忠心的黨組織的棄兒。
二十一、一向堅強的他竟在
那一刻潸然淚下……
外祖父在安邑和聞喜從事革命活動的時候,29歲,正是血氣方剛的年齡。雖然他白天總是忙忙碌碌,把自己全部的身心都投入到革命事業(yè)中去了,然而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那種難耐的寂寞和孤獨就會潮水般地涌來。他總會想起自己白發(fā)蒼蒼的母親,想起自己那一雙天真爛漫、活潑可愛的兒女,他為自己不能盡到一個做兒子和父親的責任而自責。他也常常想起自己的妻子——我的外祖母,但妻子模糊的影子帶給他的卻是痛苦后的矛盾和糾結。他找不出妻子身上的一點毛病和缺陷,她是那樣的通情達禮、溫柔賢惠。成婚十多年以來,他們幾乎沒有紅過一次臉,然而由于妻子不識字,他們的交流就只能局限于日常生活的一些瑣碎事情上,他們有的是陌生人般的禮貌和尊重,卻少了夫妻間應有的浪漫和溫馨。尤其是自從他16歲憑媒妁之言和父母之命娶回同齡的妻子以來,他由于上學和工作的原因,只能和妻子天各一方,靠鴻雁傳書。時代的天塹和文化的差距,把他們遠遠地逼到了心海的對岸。他曾想努力掙脫出這種有名無愛的婚姻束縛,尋找屬于自己的真愛和幸福,然而良心的折磨煎熬和周圍可能的道德輿論,使得一向激進勇敢的他始終沒敢邁出這一步。
被不堅定的理性壓制住的欲望就如同外表看似平靜的火山一樣,實際上無時無刻不在暗流涌動,一旦有了缺口,就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噴薄而出。外祖父在安邑任犧盟會特派員時,為充分發(fā)動群眾抗擊日本帝國主義,曾力主成立了“學校教師軍政訓練委員會”,縣長任主任委員,他任副主任委員,并兼政訓主任。也就是在組織全縣中小學教師進行軍政訓練期間,一個活潑可愛、大方得體的姑娘引起了他的注意。她不但訓練積極,工作努力,而且性格開朗,熱情似火,不久還自動申請加入了他領導下的縣犧盟會,這讓外祖父長期缺乏愛情滋潤的干涸心靈蠢蠢欲動了起來。他打聽到這個漂亮姑娘叫楊秀英,年方20,是運城第二女師畢業(yè),其父是縣城東關樂善好施、赫赫有名的楊東瀛楊員外。
誰知道,就在外祖父二度煥發(fā)青春、愛意萌動的時候,專署一紙調令下來,讓他赴聞喜就任縣長。當然,在他的要求下,楊秀英也被專署派往聞喜任縣政府情報員,并在隨后成為了他的機要秘書。再以后,楊秀英就晉身為縣長夫人,也就正式成為我的繼外祖母。
外祖父被免職,雖是意料之中,但他的心情卻是無比糟糕。身邊的同志都已經(jīng)遠赴解放區(qū),他的地下黨聯(lián)系人和上級也找不見,周邊的敵對勢力對他更是冷嘲熱諷、幸災樂禍。他在把工作交接之后,就想盡快離開這里,另換一個環(huán)境,調理一下自己紛亂的心緒。第七專署有專員關民權在那里阻梗,他不可能再回到專署聽候調遣。他作為犧盟會的人,當然要回到臨時在吉縣的犧盟總會,在那里重新等待安排工作。
吉縣犧盟總會的負責人當時只有紀雨秀一個女同志。她熱情地接待了外祖父和他的新婚妻子,并給他們臨時在總會安排了工作。然而,讓外祖父揪心的是,他的組織關系遲遲沒有轉來。很多日子過去了,一切都杳無音信。外祖父變得煩躁起來,開始坐臥不安。他和紀雨秀雖然彼此都知道對方是共產黨員,但又不能開誠布公地交談,因為在那個特殊年代,黨有特殊的紀律。這一切都被細心的紀雨秀捕捉到了眼里。她以為外祖父不愿留在總會工作,就對外祖父說:“你原來是薄一波同志的人,他現(xiàn)在在沁縣犧盟中心,你要是愿意去那里,我就派你過去,好不好?”此前,外祖父就聽說以前給他轉組織關系的東大同學關恩吉在晉東南八路軍總部工作,他此去正好可以去找關恩吉了解一下情況,于是,他很爽快地就答應了。
外祖父當時從吉縣去往沁縣路過汾城時,專門回了老家南趙村一趟,對全家妻兒老小做了一些安排,臨走時,受外祖母哥哥和姐姐之托,帶上了他們的兩個孩子王禮和王志新,即我的表舅和表姨,一塊兒到了晉東南第三區(qū)專署所在地沁縣,見到了時任該署專員的薄一波同志。
薄一波接待了外祖父。他聽了外祖父個人情況的匯報后,告訴他先到犧盟中心工作一段時期再說。外祖父就先將王禮和王志新安排到那里的民族中學上學——他覺得把這兩個孩子交給黨,讓黨把他們作為后備力量培養(yǎng)成黨的接班人,是他們、也是他最好的選擇。事實上,在后來的革命斗爭中,這兩個孩子長大成人后都先后投入到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中,成為革命部隊的中堅力量。建國后,王禮被任命為昆明空軍某處處長,王志新則擔任了浙江省輕工業(yè)廳副廳長。1990年代末,我曾專門去昆明和杭州拜訪了我的這兩個表舅和表姨,他們一方面深深感謝外祖父把他們帶上了革命道路,一方面也為命運對外祖父的不公而唏噓嘆息。
外祖父按照薄一波的指示找到了當時在沁縣犧盟中心的負責人蘆展。蘆展說,外祖父的工作可以安排,但現(xiàn)在中心區(qū)住宿緊張,外祖父現(xiàn)住在哪里還得住哪里。外祖父說,他們住的地方是臨時托朋友在老鄉(xiāng)家里找的,住個三五天還行,時間長了恐怕不合適。蘆展告訴他,住處問題,他實在幫不了忙。外祖父又提出他愛人楊秀英的工作問題,他說,楊秀英同志也是犧盟會的人,應該安排工作。蘆展回答,楊秀英的工作中心區(qū)暫時無法安排,以后看機會吧。外祖父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絕不愿為這點小事再去麻煩薄一波。再加上他來到沁縣這段時間,也已經(jīng)參加了幾次相關的會議,他了解到,他要找的東大同學關恩吉并不在這里,如此一來,他的組織關系最終還是個問題。最后,他經(jīng)過再三考慮后,決定送他的愛人楊秀英先去延安抗大學習,然后去第七區(qū)專員公署,利用他以前的國民黨關系找個臨時工作,再伺機找回自己的組織關系。這樣,外祖父就給薄一波留了一封告辭信,除說明事情的原委外,又特意囑托他照顧自己帶過去的那兩個孩子——外祖父沒有意識到,彼時是國共兩黨合作抗日的特殊時期。一時的“任性”,讓他在以后的歲月里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外祖父經(jīng)過數(shù)日的長途跋涉,到西安東北救亡總會,通過他的東大同學王直生,將繼外祖母送到了延安抗大學習。之后,外祖父直奔平陸澗陽鎮(zhèn)第七區(qū)專員公署——但事情更加糟糕,專員關民權還在為外祖父拒絕接納他介紹的公安局長一事耿耿于懷,并大肆宣揚,意圖阻止屬下去幫助外祖父。
迫不得已,外祖父決定親自去延安中央組織部,尋找他的組織關系。這樣,外祖父就再次返回西安到東北救亡總會,找到老同學王直生,請他幫忙,然后直接去了延安。
在延安中央組織部,接待外祖父的是時任組織部干事的陳伯村。陳伯村告訴他,中央組織部對此也無能為力,“解鈴還須系鈴人”,在哪里丟的關系,還需要在哪里解決。因為組織部并不了解外祖父失去組織關系的具體情況。陳伯村要外祖父繼續(xù)回到山西——抗戰(zhàn)時期國民政府所轄第二戰(zhàn)區(qū),安排了工作后再聯(lián)系,一切就緒后方可責成地方組織部門調查解決。
外祖父無計可施,只好按照陳伯村的指示再次回到二戰(zhàn)區(qū)犧盟總會。這時,二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部已經(jīng)轉移到陜西宜川秋林鎮(zhèn),犧盟總會就在下葫蘆村臨時辦公。
那時已是1939年秋季了。山上秋風瑟瑟,黃葉飄零,到處都是肅殺凄涼的場景。聯(lián)想到山河破碎、民不聊生的國內形勢和自己像個棄兒一樣到處流浪的嚴峻現(xiàn)實,一向堅強的外祖父竟在那一刻潸然淚下……
二十二、他望著茫茫蒼天大地。一時竟不知道自己該棲身何方
真是冤家路窄,外祖父在犧盟總會見到的竟是原來第三區(qū)犧盟中心的負責人蘆展。原來,紀雨秀忽然因病去世,蘆展即被調來擔任了犧盟總會的組織部長。蘆展很嚴肅地告訴外祖父,他得先寫一份檢查,檢查過了關,才能安排工作。而且檢查必須承認自己想脫離革命,投靠舊勢力。外祖父感到很冤枉,他說他確實沒有那樣的想法,即便到第七區(qū)專員公署,也只不過是想利用一下舊勢力而已。但蘆展不依不饒,非要外祖父承認他是向頑固派投降,否則就是檢討不深刻,沒有觸及思想靈魂,就得退出犧盟會!外祖父被逼到了懸崖邊上,他無法告訴蘆展他的黨員身份,更無法告訴他自己跋山涉水、費盡千辛萬苦就是為了尋找丟失的組織關系。
這是黨的紀律,就是把鋼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暴露呀!
外祖父陷入進退維谷的境地,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沒處吐。他后來在回憶錄中不無委屈地寫道:“大家想想,我真要是投靠頑固勢力,我為什么將我兩個親戚的孩子留在薄一波同志那里?我又為什么要將我的終身伴侶送到延安抗大?”(《亞洲雄獅》,景思閔著,1994年5月,內部資料)
外祖父被迫再次離開犧盟總會。他望著茫茫蒼天大地,一時竟不知道自己該棲身何方。身上的錢也已寥寥無幾,吃飯都成了問題。然而,他還不能離開二戰(zhàn)區(qū),因為他還沒有和中央組織部取得聯(lián)系,他的組織關系問題還沒有得到解決。
恰在此時,國民政府三十四軍四二九團需要一個團政治部主任,他們主動向他伸出了橄欖枝。外祖父那時已經(jīng)走投無路,他要吃飯,他要生存,他要打日本鬼子,他要等著自己和中央組織部聯(lián)系……他已經(jīng)無法再顧及別人說什么了,因為他脫離犧盟會是被迫的,他不能違心地背著黑鍋不明不白地活在別人鄙夷的眼光中。何況,脫離犧盟會不等于脫離革命,更不等于反革命。思緒至此,外祖父不覺感到一陣悲涼襲上心頭,他輕輕吟誦起陸游那首《王給事餉玉友》,臉上不覺流下兩行熱淚:
散發(fā)蕭然蒲葦林,馬軍送酒慰孤斟。
江河不洗古今恨,天地能知忠義心。
無侶有時邀落月,放狂連夕到橫參。
玉船湛湛真秋露,卻恨鵝兒色尚深。
外祖父到了四二九團鄉(xiāng)寧駐地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中央組織部去信聯(lián)系,然而,外祖父連續(xù)去了三封信,都是泥牛入海,杳無回訊。與此同時,外祖父還給他在西安東北救亡總會的王直生也寫了信,說明他在山西的情況。王直生倒是回了信,對他的無奈選擇表示了理解。這讓外祖父忐忑的心稍微安穩(wěn)了一些,畢竟這算是他和黨組織已經(jīng)很難得的一絲聯(lián)系了。
外祖父在四二九團政治部主任任上待了兩個多月,延安方面仍沒有一點消息。他不敢再待下去了,否則跳到黃河里也說不清楚了。就在他要辭職時,閻錫山發(fā)動了震驚全國的“十二月事變”——1939年12月初,閻錫山命令國民政府第6集團軍(轄第61軍、暫編第1軍)中將總司令陳長捷指揮第61軍、19軍等部,圍攻駐守在晉西南的決死隊第二縱隊和八路軍晉西獨立支隊,接著命令山西的舊軍向新軍發(fā)動全面進攻。
然而,由于薄一波等共產黨人對閻錫山早有防備。舊軍的進攻遭到新軍堅決的反擊,八路軍也大力協(xié)助。經(jīng)過半個月的激烈戰(zhàn)斗,舊軍敗退。新軍除決死三縱隊損失一部分外,其余33個團全部離開了閻錫山,分別在晉綏根據(jù)地和晉冀魯豫根據(jù)地與八路軍會師。(“十二月事變”后,在八路軍總部指導下,經(jīng)過整軍,決死一、三縱隊正式編入129師戰(zhàn)斗序列,決死二、四縱隊則納入120師戰(zhàn)斗序列)
外祖父趕到黃河對岸的陜西秋林鎮(zhèn)時,犧盟會的同志都已經(jīng)人去樓空了。他從小道消息得知,犧盟總會的呂調元被抓,閻錫山準備把他處死。外祖父聞聽此信大吃一驚,呂調元是他在犧盟總會的領導。呂為人正派,性情直爽,過去在總會領導他時,對他很好。他不能不救!可是怎么救呢?他孤身一人,連個商量的同伴也沒有。外祖父認真思考后,覺得只有再次混入舊軍中,利用相應的身份,伺機救人,方有勝算的可能。這樣,他又選擇到炮兵司令部政治部擔任了組織科長。因為炮兵司令部在河西,出走辦事都相對來說比較方便。他首先找到了一個我應該叫老表舅的親戚,因為這個老表舅在憲兵隊當差,外祖父就托他打聽一下呂調元被關押的地點。老表舅打探后告訴外祖父,呂調元原來被關在桑柏村,現(xiàn)在剛轉移走,具體地點不清楚。外祖父此時是孤掌難鳴、束手無策,正所謂有心殺賊,無力回天呵。
就在外祖父設法營救呂調元時,失掉犧盟會和決死隊的梁化之,派人來找外祖父,希望外祖父到他那里去工作;民政廳廳長邱仰睿也托人來拉攏外祖父。尤其令外祖父吃驚的是,敵工團負責人楊貞吉也親自跑到炮兵司令部對他說,政辦處處長孟際豐已經(jīng)把他推薦給閻錫山了,閻錫山要親自召見他。在當時情勢下,外祖父不得不硬著頭皮去見閻錫山。結果,閻錫山竟然要賦他以重任——讓他去王牌勁旅鐵軍團擔任政治指導員。
外祖父受寵若驚。他意識到,這里危機四伏,他已經(jīng)成了“眾矢之的”。如果再在這里待下去,他沒有理由不接受閻錫山的任命,而這可能會把他推向萬劫不復之地。盡管共產黨的大門現(xiàn)在已經(jīng)對他關閉了,但那是特殊時代造成的特殊結果,他沒有理由怨恨誰。他可以暫時脫黨,可以不在黨的領導下工作,然而他絕不能叛黨,做對不起黨的事,雖然前邊可能是平步青云的榮華富貴。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需要別人相信了,他需要的是為自己當初的理想而活,需要的是為自己堅定的信仰而活。
外祖父自忖自己單槍匹馬,根本沒有救出呂調元的能力,遂決定立刻逃離這塊是非之地??墒侨ツ睦锬??去尋找犧盟總會?犧盟總會已經(jīng)把他趕了出來;去延安?沒有地下黨的證明,延安會相信他嗎?
——60年后的一天,當外祖父跟我談起他那時的決策時,還心有余悸:“多虧當時沒有選擇去延安,要是去了的話,在1942年的整風運動中,我也可能在劫難逃?!彼钢雷由夏潜尽段恼防^續(xù)說,“你看看上面寫的,在延安整風時,康生大搞‘逼、供、信,僅僅幾天時間就揪出所謂‘特務分子1400多人,還以‘莫須有的罪名處死了100多個十八九奔二十幾歲的青年人。”
最后,外祖父還是選擇去了西安。從此,他成了革命陣營的“局外人”,他開始流浪在西安、蘭州等地,以教書為業(yè),做著另類的革命工作。
他睜著大大的眼睛,時刻在盼望著黨組織的召喚,時刻盼望著他的組織關系能柳暗花明,然而,直到10年后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莊嚴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時,他曾經(jīng)為之付出無數(shù)鮮血和汗水的黨組織,也再未向他招招手……
二十三、每到一處,他都被視為
政治上的激進分子
信仰,是凈化靈魂的甘露,它能托起沉淪的人生,給人一種精神的仰望和生命的活水。我想,外祖父不是一個圣人,他也有七情六欲,他也有名利追求,然而他心中更有一個誰也不能觸動的原則,那就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永遠忠于自己的國家,忠于自己為之獻身都在所不惜的革命事業(yè)。作為生命的個體,他已被他的黨組織拒之于門外,但他的心靈還是自由的,還完全可以由自己支配。所以,在他被迫無奈決定隱身教育界時,他就想到了要用教師的特殊身份去進行愛國主義抗日宣傳活動。
根據(jù)以往從事革命活動的經(jīng)驗,他知道,在國民黨統(tǒng)治的白區(qū)想做些積極有意義的事情,必須有個適當?shù)纳矸?,那樣行動起來可能更方便一些,能起到保護自己的作用。于是,他在接受友人介紹去陜西郡縣師范去做語文老師的時候,就請老朋友王宇文和齊希賢在陜西國民黨省黨部給他搞了一張國民黨空白黨證,由他自己填寫自己的編號,算是一個假的“護身符”。
在邠縣師范學校,他成了第一個向學生講述北平“一二九”學生愛國運動的教師。以后又多次給學生灌輸愛國主義思想,最終在學期末的“總理(指孫中山)紀念周”給學生做抗日宣傳報告時,被剛從重慶國民黨中央訓練團受訓回來的教務主任王賤宣碰個正著,王說他是危險分子,遂將他解聘。但外祖父“頑固到底”“死不改悔”,之后,他又先后受聘就教于蘭州西北回民中學、蘭州高級助產學校、蘭州省立中學,抗戰(zhàn)勝利后,他返回西安,又就教于當時流亡在西安的河北師范學校、西安私立太華中學、西安西北中學、陜西隴縣中學等。每到一處,他都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機會,對他的學生進行愛國主義教育,因此,每到一處,他都被視為政治上的激進分子,成為該校著名的“左”派人物,也因此,每到一處,他都不可能干得時間太長,或者被人家解聘,或者自己主動辭職。
二十四、他壓根也不會料到,這竟是
他心靈煉獄磨難的又一個起點
1949年10月,他早年獻身的黨組織終于領導全國人民建立了新中國,他喜極而泣,競在自己親手點燃的“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顫聲吟哦: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外祖父攜全家從陜西隴縣搭乘彭德懷部的軍車輾轉回到了熟悉的家鄉(xiāng),并通過時任晉南地委組織部長廉懷德的介紹,在臨汾師范學校做了一名歷史老師。
他以為光明已經(jīng)來到,他以為他向往已久的富強、繁榮、民主的社會主義指日就可實現(xiàn)。他以為他從此可以義無反顧地投入到這場亙古未有的偉大事業(yè)的建設中去。然而,他壓根也不會料到,這竟是他心靈煉獄磨難的又一個起點。自從踏上故土那日起,一連串暴風驟雨般的狂飆運動,就像揚塵而起的龍卷風,把他不斷地拋在空中,然后又重重地摔下,再拋,然后再摔,越拋越高,越摔越重……
回到臨汾,他首先遇到的是那時幾乎所有已婚革命干部都會遇到的一個普遍問題——他必須在兩個妻子中做出抉擇,因為新中國的婚姻法規(guī)定是一夫一妻制。他的首選當然是繼外祖母,這不僅是因為繼外祖母年輕,知書達禮,他們那時已經(jīng)有了4個孩子,而且更重要的是因為,繼外祖母才是他的真愛,是在戰(zhàn)爭年代陪他走過風風雨雨的心靈伴侶??墒敲鎸χ倘柝撝兀呀?jīng)嫁給他二十三四年,且為他養(yǎng)育了3個孩子的結發(fā)妻子——我的外祖母時,他的心、他的良心在劇烈地顫抖著:他們離婚,等于他把結發(fā)妻子狠狠地拋到了人生的深淵,等于他用自己的雙手活活扼死了一個深愛著他的鮮活生命。
他再一次站到進退維谷的人生路口,他不明白命運對他為什么會這樣殘酷,為什么每次他都必須做出非此即彼的無奈選擇。他在心里吶喊,婚姻問題為什么非要一刀切而造成無數(shù)的怨婦冤夫?舊社會造成的遺留問題為什么非要由無辜的個人來承擔?然而,沒有人去聆聽他的呼聲,他在強大的國家機器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他在法庭上一聲不吭,發(fā)妻堅決不離,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兒子淚流滿面可憐兮兮地看著他,才15歲的小女兒也渾身發(fā)抖地躲在她媽媽身后“哇哇”地哭喊著……他的心像被人抽了一鞭子,滿眼的淚水也“嘩嘩”地順著臉頰淌到地下……
婚離了,他卻覺得自己像做了賊一樣,不敢去正視村里人的眼光。更讓他不堪重負的是,僅一個多月后,他15歲的小女兒就在疾病折磨和法庭上受驚嚇后的恐懼中,停止了呼吸……如此慘重的人倫悲劇,壓得他幾乎喘不過來氣。
二十五、他們把帶有他頭像的通緝令
幾乎貼遍了晉南各縣各村
他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投入到工作中去,想以此減輕自己的罪孽感。盡管他的工作態(tài)度和業(yè)績獲得了廣大師生員工的一致好評,他還被評選為出席山西省模范教師的代表,并被推選為主席團的成員之一。然而,在轉眼即來的1951年太原暑期審干時,他終于因為他的“脫黨”問題開始備嘗苦頭。
他當時是按照上邊的要求,老老實實地交待了自己的歷史問題。但那些熱情高漲的革命群眾卻說,他不是交待問題,而是在表功。他們七嘴八舌,連珠炮似的給他扣了一項頂比天還大的鐵帽子,什么叛徒、反革命、貪污分子、同志會、國民黨,所有能扣和不能扣的帽子都一股腦地拋到了他的頭上。平時看起來綿善溫和的“同志”,此時就像餓狼一樣嘶吼著要他老實交待歷史罪惡。一次過不了關,兩次;兩次過不了關,三次。一直開了七八次小范圍的過關會,革命群眾還說交待得不清楚,檢查做得不深刻。無休無止的批斗,無始無終的人格侮辱,已讓他身心俱疲,無力應付。外祖父——這個在抗日戰(zhàn)場上面對著敵人屠刀都不眨一下眼睛的鐵漢子,今天在一幫失去理智的革命群眾面前卻不得不低下高貴的頭顱。他只能按照“同志們”給他分析設定的結論,“老老實實”地承認他是國民黨員,是同志會員,是歷史反革命。但僅此還不算,還沒有觸及到靈魂,他又被迫按照他們的意思,“篡改”自己的歷史,說他以前參加革命的好多職務和功績都是編造的,都是他自己為了得到領導的信任,而子虛烏有隨意捏造的。是變?yōu)榉牵浅闪耸?,黑白全部顛倒以后,他才算勉強過了關。
——我不知道在1951年時,有多少民族的功臣像我外祖父一樣被屈打成招,我只覺得,當群眾內心的邪惡被無限制地片面激發(fā)出來以后,這個社會應有的文明規(guī)則就被破壞掉了。只可惜,當時這場小范圍的群眾運動,并沒有引起國家領導層的足夠重視,以至于在歷經(jīng)一連串大大小小的運動后,終于在1966年釀成了那場長達十年、波及全國各地、涉及每個人內心靈魂的史無前例的“文革”大浩劫。
外祖父說:“土改任務完成,我回校后,正是三反運動時期,一方面不誤工作,一方面參加勞動。歷史不清的人,繼續(xù)交待歷史,只要搞一次運動,就需要將歷史問題重復一遍,名之曰深刻認識,如以后的思想改造、肅反運動、交心運動、反右斗爭,等等?!保ㄍ希┟看芜\動,外祖父都逃脫不了被整的份兒,但千篇一律,最多不過就是挨批斗,做檢查,如此而已。然而,文化大革命的狂潮一起,其他運動皆黯然失色。原先小范圍的批斗升級為大面積的“討伐”,原來“憤怒聲討”的文斗驟變?yōu)榭梢噪S便打罵、甚至打殺的人身侮辱。
外祖父此前已從臨汾師范調到同在臨汾的晉南師專,因在晉南師專受到歧視就直接調回了有他許多故交和學生的裹汾高中。他本意是想回到家鄉(xiāng)這個小地方,躲避那一波又一波無休無止的運動??墒?,“文革”浩劫一來,他的“美夢”就徹底被擊碎了。鄉(xiāng)情、友情、人情,乃至親情,在這種所謂觸及靈魂的革命運動中,都被撕得粉碎。作為襄汾縣歷史上的“大叛徒”“反革命”,他首當其沖,被揪了出去,受盡各種體罰折磨:戴高帽游行、掛牌子批斗、“坐噴氣式飛機”、坐老虎凳、坐學習班、關牛棚……在國民黨監(jiān)獄里都可以視死如歸的外祖父,卻在自己曾為之獻身的人民民主專政面前“嚇破了膽”——他實在忍受不了革命群眾對他人格、肉體的雙重折磨和羞辱,不得不東躲西藏,然后再逃之夭夭。然而,革命紅旗到處在飄揚,他又能跑到哪里去呢?革命群眾絕不會放走一個“壞人”!他們把帶有他頭像的通緝令幾乎貼遍了晉南各縣各村。一時間,“大叛徒景思閔”竟成了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黑線風云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