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九七七年初入伍,一九八。年底復員,在部隊整整生活了四年時間。復員時,是我把自己的檔案親自送到民政部門去的,那位工作人員看了看,似乎驚訝地說:“怎么搞的?當過文書竟然沒有入黨?”我當時羞慚至極。那一幕,我至今記憶猶新。
復員后近四十年的時間里,晚上時不時總會做同一個內(nèi)容的夢
我穿上綠軍裝,胸佩大紅花,又去當兵了。我思索著做夢的原因,絕不是多么留戀部隊、多么熱愛軍營的緣故,一定與我當時比一般戰(zhàn)士機會多卻沒有好好把握以致一事無成而常深感懊悔有關。因為長時間的自責(其實這種自責在部隊時就開始了),總用現(xiàn)在的眼光看過去,用經(jīng)驗去衡量無知,導致在潛意識里有了一種重新再來、扳回敗局的想象或欲望。夢境可能就是這樣形成的。下面我就把自己的故事說給你聽,看我這樣分析是否有道理。
我和戰(zhàn)友們是一九七六年歲末到達河南明港營房的。不久我們就知道,一個月的新兵訓練之后,整個團即將開赴湖北漢川沉湖農(nóng)場進行軍農(nóng)生產(chǎn),不少人都有些失望。我那時經(jīng)常被團部的人叫去寫大幅標語,正值周恩來逝世一周年,比如“敬愛的周恩來總理永垂不朽”等之類,是我常寫的。我還在團部大門口的墻柱上寫字
繼承毛主席遺志,聽從華主席指揮。先用粉筆描印,再用油漆填寫,還記得是用新魏體寫的,好多戰(zhàn)友都去看,我感到十分驕傲,內(nèi)心無比喜悅。一位叫尹世柱的保密員還要我為他寫了一副象棋,因為那時物資匱乏,他制作了白板棋子,我就在棋子上用油漆寫上兵、卒、卓、馬、炮、象、士、帥,他很滿意,我也很高興。
一個月的新兵連生活很快就結束了,大部隊已經(jīng)開向沉湖軍墾農(nóng)場:我卻被留了下來,同時留下的還有一位河南洛陽的戰(zhàn)士。我們兩人暫住在團部的一間辦公室里。我并不知道我留下來做什么,之前沒有人找我談話:我從團部警衛(wèi)班班長那里了解到,根據(jù)我們的特長,一是可能到紙箱廠工作,刻字做版,二是可能到電影組工作,學習放映。我專門跑到紙箱廠去,看到那里全是些家屬在工作,我想我怎么能和她們一起工作呢,這還叫當兵嗎?你說我的心性有多高!多么好高騖遠!其實我多么的幼稚!她們都是些干部家屬,與她們搞好了關系不等于就是與領導搞好關系了嗎?還愁仕途不順?這是我好多年后才想到的。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我與那位同時被留下來的戰(zhàn)士發(fā)生了矛盾,好像是由于他表現(xiàn)出一種城市兵的優(yōu)越感,我看不慣,于是粗暴地對待了他。留下來的第三天,通知我走人,與我同行的還有兩位團后勤股的干部。到達湖北漢川沉湖軍墾農(nóng)場,我于是便成了二十軍六十師一七九團二營五連一排一班的一名戰(zhàn)士,一名軍墾戰(zhàn)士。
說實話,我當時心里并沒有感到多么難受多么失落,因為我原本覺得我也是要去沉湖農(nóng)場的,我不知原由地被留下來,現(xiàn)在去只不過比戰(zhàn)友們遲幾天。倒是真正開始臉朝黃土背朝天地勞動時,才覺得被留下來是多么幸運,最起碼少受些皮肉之苦。為什么我不知道珍惜呢?我思索著,猜測著,對于那位河南洛陽的戰(zhàn)士來說,他受了委屈要打小報告是理所當然,在我來說則是咎由自取。通過這件事,我終于悟到,一個人的最高智慧,不在于你擁有多少才華,而在于你能否盡可能地適應環(huán)境,與其和諧相處。
部隊是一個從不埋沒人才的地方,一點小小的長處就會馬上顯露出來并被重用,因為一個連隊只有那么一百來號人。很快我就被任命為連隊墻報組的組長,同年十月份又被抽調到團業(yè)余文藝宣傳隊擔任大提琴手,生活了幾個月。由于連隊首長的信任,一九七八年夏季,我和連隊九名戰(zhàn)友一起被派去游泳集訓大隊訓練,地點在湖北漢川縣仙女大隊,那里有一條較大的河流。令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因為這次集訓,發(fā)生的一件事讓我受了十分的委屈。一天晚上,連隊通訊員要我到指導員那里去一下。我走進指導員臥室,笑著問:“指導員,你有什么事?”“鄢來剛,你老老實實交待這次去集訓時所做的事!”我被當頭一棒,我說:“我沒有做什么違法亂紀的事呀?!?/p>
“你認真想想,別欺騙我。”指導員口氣還是很硬。
“我想不出來,反正我沒做什么壞事?!蔽依碇睔鈮选?/p>
指導員看問不出結果,說:“你回去好好想想,我們也做進一步調查,再通知你。”
我十分不平,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原來連隊一名司號員在游泳集訓時與當?shù)匾晃还媚锝⒘岁P系,后來又有通信往來。其實這件事連隊文書是十分清楚的,他怕自己班上的戰(zhàn)士給自己抹黑,便采取了隱瞞的態(tài)度,轉嫁于我了。因為這件事,這位文書當年年底便被復員回家了。后來指導員與我談語“當時我是看你比較聰明,漂亮一些……”
我談不上聰明漂亮,我知道他在給我戴高帽子,還是打斷他的話:“豬八戒還愛色哩,只有漂亮的人才喜歡姑娘?我希望你以后多注意些工作方法,沒有調查就沒有發(fā)言權嘛?!?/p>
顯然,這次談話不歡而散。我并不知道指導員當時內(nèi)心的感受以及他對我的態(tài)度,盡管我工作十分努力,我仍然是連隊里最后一個入團的戰(zhàn)士。好多次,我在想,即使我是一個受委屈的人,也沒有必要有理不饒人,對一個指導員說出那樣的話。你看我這樣說是不是完全不一樣:“指導員,這完全是一個誤會,我不怪你,也不生你的氣,我會聽領導話的,還希望你繼續(xù)關心我的進步與成長?!边@樣說指導員肯定會很高興,說不定當年就可以給我個文書當當??上а?,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莽撞的舌頭怎么會理得出如此大度的話呢?
一九七八年末,部隊從沉湖農(nóng)場回到河南明港,轉入正規(guī)的軍事訓練,這位指導員也被調到三營任副教導員去了。我常常想,指導員的調走,也許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一件事。
我成了連隊的文藝骨干,教戰(zhàn)友們唱歌,辦連隊榮譽室,十分活躍。不料又發(fā)生一件事。一天中午飯前集合,副連長要我出列指揮唱歌,看我未出列又喊了一遍,我仍然未動:不知是由于膽怯還是不喜歡這位副連長,我最終沒有出列,搞得他十分尷尬?,F(xiàn)在的鄢來剛對當時的那個鄢來剛說:你怕什么呀,傻瓜,你這個窩囊廢!你又不是沒有在大型場合指揮過,這是表現(xiàn)自己的機會,也是別人對你的信任,難道只有指導員、連長叫你才出列嗎?你太對不起人家了!之后有一次副連長迎面走來,我本要與他打招呼,看他把頭扭向一邊,我也就干脆不理他了。我想也沒什么了不起的,但人家可是真正對我有成見了。當時覺得無所謂,后來碰到一件事,我才認識到我前面所敘述的一些言行,它可能會給我?guī)碓鯓拥奈kU呀!
一九七九年初,我們國家與越南的關系進一步緊張,有消息說我們部隊可能要去參戰(zhàn)。大家都在學習一些簡單的越語單詞,比如“不許動”“站住”“繳槍不殺”等,為打仗做準備。后來又說只派部分人員充實其他部隊去參戰(zhàn),連隊領導動員時說:“我們要把連隊最優(yōu)秀的戰(zhàn)士送去參戰(zhàn)?!碑敃r我想我不是最優(yōu)秀的兵,也不是最差的兵,還在暗暗高興。結果看到最后確定送出去的兵竟然是連隊首長平日最不喜歡的人時,我嚇了一身冷汗,以后好多年想起來都一直后怕。我想如果那位指導員不被調走,副連長又對我有看法,這不很可能就會派我上前線嗎?我這樣說并不是流露出自己有多么怕死,戰(zhàn)爭就意味著有犧牲。如果整個部隊都拉出去,那沒有什么可說的,但那樣被派去實在顯得有些不公平。我們不怕死,若怕死,要你去你也必須去,不然你就是逃兵。我們是老百姓的兒子,也是共和國的衛(wèi)士,我們不上戰(zhàn)場誰上戰(zhàn)場?我的一位戰(zhàn)友,一九七八年入伍,他是黃岡地區(qū)的,我記不清他是浠水還是麻城鄉(xiāng)下人了,白白凈凈的,很單薄的身體,每次見到我都是一副笑臉。被派往前線后,不幾天就傳來了他犧牲的消息。我怎么可能會忘記你呀——我的戰(zhàn)友!你沒有死,你的生命以另一種方式長存著,你的心臟永遠在祖國的尊嚴里搏動!
到我們連來蹲點的一位名叫許才林的團參謀,有一天叫住我:“鄢來剛,小伙子不錯呀!”我不知他是說我精神面貌不錯呢,還是榮譽室辦得不錯,反正別人夸獎,自己總覺得開心。不料當年五月份我被從五連調到四連當文書,連長正是這位叫許才林的參謀,而指導員則是兩年前我給他寫象棋的那位保密員尹世柱。兩人對我都不錯。四連就找不出一位文書?要我這個五連的戰(zhàn)士去當,這是多么大的信任?。∥业煤煤霉ぷ鞑攀?。
不久連隊要搞一次野營訓練,地點是離營房十多公里的一個小山溝。那天早上,部隊已由指導員和副連長先帶走,晚一些我與連長坐副團長的吉普車開向目的地。坐在車上,一種優(yōu)越感油然而生,當官好哇!這就更激發(fā)了我的上進心。小山溝里,就零落的十幾戶人家,連部就安在一戶人家家里面。這里十分貧窮閉塞,打倒“四人幫”都兩年多了,墻壁上還掛著王洪文的相。但這兒的姑娘可不封建,記得我那天一個人在家,我向東家十八歲的姑娘借剪刀剪指甲,是那種大剪刀,剪起來不是很方便。她說:“文書,我來替你剪!”說著就要來捉手,我拒絕了她。也許我把別人想得太復雜了,也許是我自作多情,即使別人有什么非分之想,自己站穩(wěn)腳根不就行了,何必拒絕?多少年過去了,一想起來總覺得傷了人家姑娘的自尊。連這點小事都感不安,你說我在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之后,自己應該是怎樣的痛心疾首??!
人生的故事總是一樁接著一樁。正當我鼓滿風帆順利航行時,我的那位初戀情人千里迢迢不請自來了。我十分意外,因為平時也并不怎么親密,我當然不是說別人看我前途光明就主動投懷送抱,誰都愛有上進心的人。我實在有些飄飄然。之后的一些日子里,寫情書似乎成了我主要的工作,我有便利條件,我在戰(zhàn)友們在山坡上沖來爬去地訓練時,給她寫著情書,通篇都是一些低級趣味的語言,兒女情長的纏綿。旺盛的荷爾蒙要撕毀一個年輕人的青春,要淹沒一位戰(zhàn)士的前程。我的記憶中,在部隊我好像沒有寫過入黨申請書,開始我覺得自己剛到一個連隊,沒做出什么成績,就沒有寫:后來則是我認為自己完全沒有必要寫了。一九八〇年夏天,我想回家,又沒有探親假,我請求一位朋友給我發(fā)了一封假電報:“母病故,速回。”我回到了她的身邊,記得那天晚上,我倆依偎在一起,在她家的屋檐下,靜靜地看夜色。月亮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晝一般,四周靜謐,遠處還不時傳來十分清晰的狗叫聲。就這樣,一個兒子把對母親的不孝,一個戰(zhàn)士把對部隊的不忠,一個傻瓜把對自己的背叛,全都揉進了這溫柔鄉(xiāng)里。樂極生悲,第二天我們因為某事爭吵,我竟然沖動打了她一嘴巴,這一嘴巴惹得她母親大鬧,要阻斷這一層關系,并以跳水自殺相挾。幸好我們跑得快,把她從水中拉起來,抬到屋里。這場鬧劇,可能是給我倆以后分手埋下的一個伏筆吧。
一個年輕人在事業(yè)與情感的天平上,在情感這一頭加進了不理智的砝碼,可想而知最后的結局。多少次我在心里說,連長指導員,我對不起你們,我辜負了你們對我的期望。如果你們能夠看到我這篇文章,那是我在向你們道歉。多少次我在照鏡子,并沖著鏡子里的那個人說:我十分看不起你!被拋擲了的青春歲月啊,我多么想重新再過一次!我怎么去部隊的就怎么回到了家里,好的是在一九八一年年底,我高中的同班同學楊墨石先生為我在縣城找了一份雕刻的工作,才使我安頓下來。我常常想,我其實是多么愚蠢的一個人。站在自己的角度,也許我們可以譴責一個人在道義上的分手行為,但我絕不認為是別人毀了我的前程,如果這樣說的話,那無非是為自己的過錯開脫,無非是在為自己的無能找借口。人生,必須為自己不理智的行為埋單。
我終于理解法國作家盧梭為什么寫《懺悔錄》,終于明白他為什么把自己一生不光彩的言行公之于眾了。原來懺悔是人生的醒悟,標志著一種進步:它是對人道德層面和處世經(jīng)驗的一種提升。無知時有的是機會,成熟后機會又不在了,人生何其遺憾!不過這些年,我從失敗中看清了自己的弱點,也讓教訓指導了自己的另一些行為。該放棄的放棄,該堅守的就堅守,放棄讓我感到自由灑脫,堅守又讓我獲得收益與快樂。
如今戰(zhàn)友中,有成為億萬富翁的,有軍銜至少將的,也有像我這樣筆耕不輟自尋樂趣的。我想成功自有成功的理由,失敗也一定有失敗的原因,從沒有命運的安排。你遵循生活的某種規(guī)律,好運就伴隨你:你違背生活的某種規(guī)律,霉運就接踵而至。
臨近花甲,已經(jīng)不是自責的年紀,是應該忘記過去的年紀,是不應該再做夢的年紀了。只是我闊別了近四十年的營房和老首長啊,請你們再一次接受我這樣一個老兵的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