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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山星月山山別

2017-02-24 18:33桃墨曦
飛魔幻B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陛下師父人間

桃墨曦

從中原姚書城的祭司神殿傳來巫師的禱告,青帝睡了一覺醒來便聽收集人間禱告的祝官說姚書城外的八重山有惡蛟作亂,插手人間改朝換代之事,人間武士與術(shù)士奈何她不得,只能一狀告到碧海蒼天之上。

青帝命東海海神少瓔去捉拿她,少瓔接到旨意后,將武器庫中的大戟扛了出來,傳旨的使臣卻說:“青帝陛下說了,要拿活的?!?/p>

少瓔扛著大戟不解地問:“為何非要拿活的?”

使臣搖頭:“好像是與星宿有關(guān)?!?/p>

少瓔唔了一聲,他知道四象帝君為星辰運行之事尋找星官,不想這蛟還有這等運氣。想著日后大家是同僚,抬頭不見低頭見,他便與使臣打聽這蛟的名字。

使臣說:“這個知道,叫無月?!?/p>

聞言,少瓔手里的大戟不由得掉在了地上,忙道:“無月?那不是西海龍宮大公主嗎?怎么會是蛟?”

姚書城外的八重山竹林中,大雨傾盆,窸窸窣窣的雨打竹葉聲中夾著刀劍碰撞之聲。無月穿著木屐走在山林中,看到不遠(yuǎn)處車馬停滯不前的地方,錦衣少年被四五個黑衣蒙面人圍在中間,勉力支撐著。他們身旁躺著不知多少人,血順著雨水流到她的木屐下。

風(fēng)吹竹葉,竹葉搖晃,錦衣少年雖狼狽,雙眼卻仿佛能發(fā)光。那身法分明還青澀,隨著時間的流逝卻一點點流暢熟練,仿佛一塊璞玉,在刀劍的打磨下散發(fā)出越發(fā)明亮的光。

這是個十分有天賦的人。

無月伸手摘下幾片竹葉握在手中,在少年終于不敵人數(shù)眾多的對方,即將被一劍砍倒時,她伸手輕彈,竹葉便如刀般劃過幾個蒙面人的手腕與腿彎。頓時長劍落地,幾人撲通撲通跪了一地。

“誰?”其中一人回頭嘶啞地問。

木屐聲咚咚,身著月白衣裙的少女從竹葉深處轉(zhuǎn)出來,一步步走到錦衣少年面前:“我聽說八重山是隱世避仇的好地方,但我在這里看了挺久,怎么沒發(fā)現(xiàn)它有這個特點?”

少年沒有回答,看到她后,一頭暈倒在了地上。

無月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他,低頭看時,才發(fā)現(xiàn)他長眉斜飛入鬢,五官竟然精致到令人驚艷。

這時,馬車旁伸過來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裙擺,是一個渾身帶血的侍從。他拼盡最后一絲力氣道:“求姑娘救主公,他是姚國太子,日后定能給予姑娘潑天富貴?!?/p>

黑衣人嘶聲說:“姑娘雖是能人,卻還是不要插手王室中事比較妥當(dāng),有些人不是姑娘能夠得罪得起的?!?/p>

那只帶血的手垂了下去,無月低頭看著印在她月白色裙擺上的血紅大印子,瞥向說話的那人,素手輕揚,幾人便軟倒在了地上。

狂風(fēng)大雨中,她提起錦衣少年的領(lǐng)子,縱身一躍,雙翅一震,飛掠向了八重山深處。

姚書城外八重山,山山星月山山險,山山疊翠山山難。說的是姚書城外好多大山,山上景致很美,可觀日月星辰,俯看林海滔滔,但是道阻且難。

難到何種地步呢?大約沒有登天之術(shù),絕對上不來。

無月看著跪在面前的少年,問:“人間太子的身份便這樣卑下嗎?我不過一山野草民,也值得你跪?”

九欽磕頭直到冰冷的地上:“求姑娘收我為徒!”

他在小樓外一跪三日,傷口崩裂,血流不止,卻仍不肯起。無月不知是何等仇恨,叫他執(zhí)念至此,卻終是答應(yīng)收他為徒,悉心教導(dǎo)。

她沒有問過他的過去與未來,在八重山上月余,她教他劍術(shù),教他心法,所有能夠傳授給人類的能力她都盡力教給他。下山那一日,九欽躊躇良久,跪在了無月的身前,錦衣如玉的少年膝行向前,伸手扯住她月白色的裙角,這才坦承:“師父,我是姚國太子,向你學(xué)習(xí)劍術(shù)是為了殺道?!?/p>

天下皆知,姚國太子雖貴為太子,卻有一位出身是亡國公主的母后。

“十歲那年,母后被廢,不久后去世。父王后宮佳麗無數(shù),子嗣眾多,新王后又有嫡子,這些年來我小心謹(jǐn)慎,卻還是舉步維艱。”

“我沒有忠心耿耿的護(hù)衛(wèi),唯有母后故國亡后流落江湖的散人悄悄保我。我的武功很雜,全是血戰(zhàn)出來的殺招,難登大雅之堂。此次六國之會,我定要拔得頭籌,讓父王將兵權(quán)交于我手中?!?/p>

“師父,我沒有退路,我要這天下。再難我也要?!?/p>

中原六國一百零八城,姚國最大,三十城聯(lián)盟;婧國最小,只有八城聯(lián)盟;摘頭去尾,次之大國是姜國,二十八城聯(lián)盟,其中十二城是曾經(jīng)的錦國的——也就是九欽母后的故國。

世人皆知他在八重山迷失了近一個月,這本是姚國奇恥大辱,姜國原想在會王時借此事好好羞辱一番姚國,誰知姚書城六國之會上,少年太子執(zhí)劍如風(fēng),錦衣風(fēng)華,不知傾倒了多少閨秀。

姜王問他:“太子殿下這一身劍術(shù),孤瞧著不像人間所有。”

九欽道:“偶遇仙人,傳授一身劍術(shù)?!?/p>

姜王不懷好意地笑道:“空口無憑,是神袛還是精怪,是善還是惡,如今全憑太子一張口說說而已,誰能證明?”

神袛莊重,精怪魅惑,各有善惡。中原崇拜神袛,不喜精怪,姜王雖祭拜神明,不過是做樣子收攬民心,其實根本不相信世界有神。對于九欽的奇遇,他以為頂多是遇到了高人,因此故意做局讓九欽為難,也是想在六國面前落姚國的面子。

打敗了諸國俊杰的少年原本意氣風(fēng)發(fā),此刻卻立在高臺之上握緊手中的長劍遍體生寒。他看向姚王,他的父王沒有為他解圍的意思,反而面沉如水,眼帶嫌惡。

一聲龍嘯響起,一只金色的翼龍從天邊那頭飛掠而來,震動雙翅,停在了九欽頭頂上方。

與會者跪伏了一地,唯有九欽一人站著,愣愣地看著天空。那翼龍徘徊不去,顯然并非偶然路過,而是特意飛來這里。

他試探著喊:“師父……?”

他知道她非凡人,卻如她從未問過他的身份那般,也從未問過她的過去。那樣清風(fēng)淡月的女子,他從未想過要將她拉入紅塵,可她卻助他至此。

高臺之上,錦衣白劍的少年太子伸手抱住龍頭。那龍蜷曲了一扇翅膀包住他,翅膀尖尖撫摸著他的發(fā)頂:“傻孩子,一日為師,終生是師。你要這天下便去拿,師父會護(hù)佑你周全。”

長廊盡頭,懸崖邊上,小樓矗立在渺千山萬雪的高山之上,綠意蔥蘢的群山連綿到千里之外。這原是煮茶下棋的好去處,也不辜負(fù)她費心抓了山中精怪催著他們修造而成,奈何卻有人煞風(fēng)景。

少瓔將大戟放在涼石上,神色復(fù)雜地看著她問:“不過十余年未見,你的水靈戰(zhàn)甲玉雪長劍呢?龍王大叔竟然也肯放你走嗎?”

無月抬頭看了他一眼,視線落在他的大戟上:“戰(zhàn)神少瓔都能讓他的兵器積灰,我不過是西海小小公主,多年在外,于西海無絲毫奉獻(xiàn),父王為何不讓我走?”

少瓔看著她光禿禿的額角,長嘆一聲:“玄帝陛下與商沅陛下成親的事,就讓你這樣難以接受嗎?”

緊接著,嘭一聲,原先還在無月手中的茶盞便對著少瓔砸來。

少瓔下意識地伸手去接,整個手心卻一陣發(fā)麻,轉(zhuǎn)瞬之間,方才還在涼石上坐著的人已沒了蹤跡。少瓔松開茶杯,嘴角掛著一抹苦笑,玄帝陛下縱得她一身壞脾氣,好多年沒人這么下他的面子了。

少瓔正欲起身離開,身后卻傳來一個少年清淺的聲音:“玄帝陛下是誰?商沅陛下又是誰?”

少瓔回頭去看,錦衣少年坐在大劍上,玄衣黑發(fā),長眉鳳目,身上繚繞著一股隱隱的龍脈之氣。與龍不同,這是人間之龍,承山川龍脈而生的人間之主。

幾乎在看到他時,少瓔便知道了他的身份——這便是無月的徒弟,人間太子。

少瓔企圖在他臉上找出半分玄帝溫川的影子,然而這少年與溫川溫潤如玉的風(fēng)華卻沒有半分相似,那是另一種年少輕狂,仿佛燃燒的熊熊火焰。

見少瓔不回答,九欽追問:“先生,你聽到我的話了嗎?”

也是奇,凡人少有見到自己不變色的。少瓔將大戟往肩上一橫,勾唇一笑:“他們是誰并沒有所謂,只是有一件事你卻要知道,你師父是不能插手人間朝堂之事的。像六國會王那日發(fā)生的事,要是再出現(xiàn)幾次,這四海的法則就容不下她了?!?/p>

九欽全身一震,那白衣如雪的仙人已從他眼前消失。

木屐竹劍,月白長衫,那是他的師父無月。九欽縱身躍上小竹樓樓頂。

圓月之下,無月背對著他站在初秋的風(fēng)里,吹葉聲傳得很遠(yuǎn),仿佛能到夕陽日暮的天邊。

“師父,你為什么叫無月?”

“因為師父出生時烏云閉月,所以我的父親為我取名無月?!?/p>

“師父,我剛才不小心聽到你和那個拿大戟的家伙說話?!?/p>

“那是東海海神少瓔?!?/p>

“師父,玄帝陛下和商沅陛下都是誰?”

吹葉聲驟然停止,那是頭一回,九欽在無月臉上看到恍惚的神色。

他的師父,在他心里一直是大雨中竹林初遇時言辭寡淡的女子。他貪戀與她在一起時的輕松,念念不忘竹林一遇時的驚艷,偶爾午夜夢回時,耳邊仿佛都還能聽到那一聲聲的木屐聲。

仿佛許多年前,他還小,母后還在世,時常抱他在膝上,教他讀書背詩:“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詩中所言,仿佛就是他們的相遇。他此生艱難,唯有遇她開始才有幸事發(fā)生。他不想和她只是師徒,可這樣的感情,他連開口都不敢。

九欽心中一痛,忙道:“師父不想說就不要說,我就只是問問……”

“玄帝溫川是四象帝君之一,商沅陛下是北冥海的女帝,是溫川的……未婚妻子?!?/p>

說到最后四個字,無月眼中是藏不住的痛苦。

天下很大,上有碧海蒼天,下有神州大地,中原有名山江川,中原之外有大荒,大荒之外便是無邊無際的海域。

無月出生在西海龍宮,她的父王是西海龍王,執(zhí)掌一片很大的海域。她雖是父王的第一個孩子,貴為西海龍宮大公主,卻生來命格不好,方一出生便引來烏云閉月整整三日,父王請玄帝溫川來尋原因,得知她命格與龍宮不合,若強(qiáng)行留在宮中,只怕會有性命之虞。

她父王不信,哈哈一笑:“哪有這樣的事,天下還有子女的命數(shù)與父母與家不合的?”

聞言,玄帝一笑而去。

她自幼多災(zāi)多病,幾番生死,父王母后后來縱有許多兒女,對她仍舊珍愛異常。一百五十歲那年,她得了一場大病,幾乎死去,父王抱著她求到玄帝陛下宮門口,將她托付給玄帝。

無月還記得初次見溫川時,她病得維持不住人身,化成了一只小小的金龍?zhí)稍谒氖中?。他托著她在手里,笑起來山溫水暖,溫柔的眼中有清清楚楚的憐惜:“可憐的小東西,病得這么重,肯定很難過吧?”

她素來倔強(qiáng),卻在這一句話中淚意瘋狂,抽噎哽咽。

溫川撫著她的雙翅,安撫委屈的她說:“莫哭莫哭,以后就留在我這里吧。你看我也住在海上,北冥海比你的西海大多了,你肯定也會喜歡的?!?/p>

她身為翼龍,其實擅長的是游水與飛空??伤南蟮劬?,除了朱離陛下用的武器是鳳凰鈴鐺外,其它三位帝君都偏愛用劍,溫川更是碧海蒼天最優(yōu)秀的鑄劍師之一。

玄武殿內(nèi)百年歲月,一晃而過,她努力地學(xué)劍術(shù),春夏秋冬從不停歇,只為了得他一句夸贊。

他們雖無師徒之名,她卻是溫川唯一一個帶在身邊指導(dǎo)的人,所有人都說,溫川對她是不同的。直到從北冥海域傳來溫川與商沅定親的消息,她闖入他的宮殿中問他是否是真的,他點頭說是,又看著她說:“商沅陛下也是龍身,你們同為女子,許多我不能教你的東西,待我與她成親之后,你都能去問她?!?/p>

仍舊是那溫柔的笑容,無月卻再無過去的甜蜜之感。

因為她知道,這百年來竟是她的錯覺,其實她于溫川而言,雖特殊也不特殊。

或者說,其實溫川對她,遠(yuǎn)沒有到她想要的那般特殊,對他而言,她是孩子,是妹妹,是弟子。但不論是哪一種,都不是他心愛的女子。

“離開玄武殿之后,我便來了人間,游歷數(shù)年,學(xué)那話本故事中的人物,劫富濟(jì)貧,直到遇到你?!睙o月看向九欽,淡笑一聲,“少瓔方才是嚇唬你的,天書并未規(guī)定誰主天下,我這種程度的插手也遠(yuǎn)沒有達(dá)到被責(zé)罰的程度?!?

頂多被抓回去罵一頓,關(guān)幾年禁閉而已。

可天上一日,人間十年,她若真的被關(guān)禁閉,恐怕放出來之后人間已是滄海桑田。

“師父那樣喜歡玄帝陛下嗎?”

無月將頭埋入雙膝中,想到的卻是最初她的命數(shù)與龍宮不合,與玄武殿其實也不合。彼時藥神未出世,無人能解她的痛苦。溫川沒有辦法,用他執(zhí)掌的“道”為她改了命,她活了下來,他卻因為逆天而行而被天雷劈得半身猙獰,血染紅了整個蓮花陣法。

她大哭,他卻不在意:“哭什么呢,我不是沒死嗎?”

他手把手地教她練劍,帶她遨游四海,為她尋找靈丹妙藥,帶她看遍世界奇景。

對她以少女初心遇到的神,她發(fā)誓要一生一世陪伴他,愛慕他,照顧他。她想快快長大成年,做一個配得上他的女子。

可最后,她長大了,卻也失去了他。

少瓔又來了,還扛著他的大戟。無月看他良久,終于拿過一旁的竹劍:“君上整日拿著兵器在我身旁轉(zhuǎn)悠,莫非是想與我切磋切磋劍術(shù)?”

她作為玄帝劍術(shù)的唯一傳人,即便沒有雪玉長劍,這把竹劍的威力少瓔也不敢小覷。他是帶著任務(wù)來的,與無月也算小半個青梅竹馬,便言明了來意:“你有沒有想過去春宮青龍殿當(dāng)星官?”

“星官?”

這事無月倒是知道。昔年天帝天后造了太多星辰,雖輝耀了人間,卻也留下了麻煩,青帝陛下這些年一直在尋找星官,幫他一起管理億萬星辰。

“嗯。我還聽說,你這一位星官的任職,是玄帝陛下親自傳信給青帝陛下的,他大約也知道你在人間的事了。”

無月要走的消息來得猝不及防,九欽問她:“師父這一走,我們還有見面的機(jī)會嗎?”

天上一日,人間十年,她在人間十五年,若細(xì)論起來,碧海蒼天之上不過十五日??扇羰撬チ吮毯In天之上,再要來人間,恐怕已是滄海桑田。

九欽拉著無月的袖子,輕聲問:“師父可以不走嗎?”

再難的人間路,他都沒有服過軟,可這一刻,九欽看著無月的眼里卻盛滿了祈求。師父,不要走好不好?人間不好嗎,八重山不美嗎,姚書城不夠喧囂繁華嗎?比不上碧海蒼天,比不上千里海域嗎?

最終,無月還是抽出了手。

不,不是比不上,而是因為人間沒有溫川,沒有那個讓無月牽掛的人。

那一夜,中原各大祭司神殿中傳來神諭,太子九欽是天命抉擇之人,將成為天下之主。這個神諭通過各大神殿的祭司之口,傳達(dá)到了各國各城,從此奠定了九欽毫無爭議的余生。

而玄武殿中,無月站在殿門口,看著溫川拿著紅色的嫁衣,一臉無奈地服侍坐在椅子上的女子穿衣:“陛下,這一身如何?”

“尚可?!?/p>

云鬢烏發(fā),紅衣如火,分明是熱烈到極致的顏色,但那女子撐著下巴眼神淡淡的模樣,竟讓張揚的紅色都似乎端莊沉靜起來。

那便是北冥海之主,女帝商沅。她身上有一種歲月積淀下來的沉穩(wěn)與包容,一種從遙遠(yuǎn)的古代積累至今的威勢。嚴(yán)格說起來,無月是敬重商沅陛下的,不僅因為她是北冥海之主,還因為商沅陛下也算是她的恩人。

溫川為她逆天改命后重傷,又被天地責(zé)罰,傷及根骨,幾乎從神位上隕落。所有人都無力搭救,是青帝陛下跑到北冥海宮,將商沅喚來,用她數(shù)萬年滌蕩人間的功績抵消懲罰,又以血換血,洗去溫川被天雷重傷的瘀血,這才換來了如今毫發(fā)無損的溫川與她。

在溫川無力照顧她時,商沅陛下接她入北冥海宮,親自照顧情緒不穩(wěn)的她,及至溫川傷愈,才將她送回玄武殿。

一個是她最愛的人,一個是她最敬重的人,這樣兩個人在一起,她也只能問溫川一聲消息是否屬實,再多的便半個字都不能說了。

無月垂下頭,右手搭在左手上,平舉至眉心,盈盈下拜:“帝君,商沅陛下。”

商沅看一眼溫川,微笑道:“你家小無月還是這樣有禮,和我宮里的那個差不多了?!绷伊壹t衣,便踏浪而去。

無月看著打著哈欠離去的商沅,仰頭問溫川:“商沅陛下看起來怎么那樣沒精神?”

“才巡視完人間,估計累著了。”溫川走過來扶起她,“聽聞人間規(guī)矩多,可你這樣的身份去那邊,他們沒把你供起來嗎?怎么還是這樣多禮?”

溫川往外走,問及無月在人間的事,無月的心思卻不在他的問題上。

整個玄武殿因婚期的來臨而裝飾一新,到處都擺滿花草,掛滿紅色。一不留神,她撞入了一個懷抱。

無月抬頭,溫川關(guān)切的眼神便映入眼簾。他說:“你從人間回來之后,仿佛與我疏遠(yuǎn)了許多。聽聞你在人間收了一個徒弟,還是位太子……”

無月?lián)淙霚卮☉阎?,打斷他的話:“溫川,我已?jīng)長大了……”我已經(jīng)長大了啊,你為什么不能等等我?為什么要找一個我連爭都不能去爭的女子?

溫川伸手覆在她的發(fā)頂:“是啊,你長大了,能收徒了。我并非干涉你,只是問問?!?/p>

無月無力地閉上眼睛,不是這樣,不是這個問題啊……

溫川卻握住她的肩膀,將她推開,看著她光禿禿的額頭皺眉冷聲問:“你的角呢?”

無月身體一僵,偏過了頭去:“我……摘了送人了?!?/p>

龍無角為蛟,前者為正神,后者卻是妖魔,天地定下的規(guī)則不可逆轉(zhuǎn),若不能及時將角找回來,別說當(dāng)星官了,連神位都要被剝奪。

溫川十分生氣。不只是他,連西海龍王知道此事后都差點背過氣去。眼看無月身上的妖氣越來越重,龍母整日以淚洗面,可無月卻絲毫想不起她將角送給了誰。

當(dāng)初得知溫川要與商沅定親的消息,無月心如死灰之下離開了碧海蒼天,隨意找了個地方,誰知卻遇到一個大戶人家的夫人與公子被人追殺,家仆悉數(shù)死去,夫人奄奄一息,卻死命護(hù)著懷中孩兒。見她騰云從天而降,那夫人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抓住她的裙擺求她:“神明大人!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兒!求求你,求求你……”

緊接著,長劍從她的胸口穿過,也釘入了男童的胸口,兩人皆流血過多而亡,男童早已身體冰冷??刹恢呛畏N力量,支撐著這位夫人在心脈斷了之后還能喘息,那雙帶著祈求、哀傷與無盡情感的眼睛,讓無月無論如何也拒絕不了。

于是,她摘下龍角,幫那男童續(xù)了命。

將男童放到城中祭司神殿后,她便離去。人海茫茫,這么多年過去了,她從未找過角,亦不知它們跟著那男童去了哪里。

無月抱住龍母,說:“我想到了父王與母后,過去我病重時,父王母后都是用這般眼神看著我的。若真的找不回來角,那變?yōu)檠镆彩俏业拿伞?/p>

“不會找不到,天涯海角處放著天鏡,只要去問天鏡,天鏡會告訴你所有的事。”

但天鏡的鏡靈卻只在天下有大事時才會蘇醒,無月還記得上一次鏡靈答疑,是青帝與云夢澤神女大婚時,溫川去問了一件事。

“可眼下有什么大事是值得天鏡……”話未說完,無月便沉默了下去。

見她如此,龍母長嘆了一聲,北冥海的女帝啊,那是她連爭的機(jī)會都沒有的。

北冥海的婚訊傳遍時天下那一日,西海龍宮帶上最珍貴的寶物前去祝賀,獨獨無月沒有出現(xiàn)。天涯海角盡頭,天鏡面前,無月看著鏡中男童十五年后的模樣,神色恍惚。

八重山上的小竹樓處,錦衣少年一劍斜過風(fēng)雨,手腕轉(zhuǎn)過劍花,回頭時笑容滿面,眼中有她最熟悉的堅定神色。

“師父,這套劍法是這樣耍嗎?不知道為什么,師父教我的劍法我都有熟悉感,好像在哪里見過一樣?!?/p>

長眉鳳目,無上風(fēng)華。

依稀是那年人間,中原風(fēng)雨如晦,姚書城中牡丹富貴,年少輕狂的太子殿下跪在她身前,對她說:“師父,我要這天下。我學(xué)劍術(shù)是為了殺道,可我的殺道,終有一日會殺出一條通向太平盛世的血路來?!?/p>

她說要護(hù)他一生一世,卻將他一人留在了人間。

天鏡說:“你早已遇到了你要問的人?!?/p>

可碧海蒼天十五日,中原一百五十年,這天上人間,那鮮活的少年太子早已是白骨一副了啊。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八重山的竹林依舊,小竹樓卻早已長滿青苔。洗劍池荒鐵生銹,風(fēng)露臺棋局竹葉厚。

這是人間一百五十年后。

中原改朝換代了,有了一個統(tǒng)一的王朝——大姚,姚書城也從姚國的京都變成了大姚的京都,牡丹花還是從城東開到城西,市井還是人來人往地喧囂著,茶樓的說書先生還是和著鼓點慢悠悠地說著陳年往事。

“……說完太宗,當(dāng)然要說說大姚的太祖皇帝。太祖用十年時間征戰(zhàn)中原,一統(tǒng)天下,卻沒有留下子嗣,而是將皇位傳給了宗室之子,自己組建了一艘船隊到西海求仙問道去了。關(guān)于太祖皇帝陛下為何正值壯年卻忽然拋下江山出海求仙,這也是太祖陛下一生最撲朔迷離的問題……”

茶樓內(nèi),白衣木屐的女子起身離去。

三千世界,每一個世界是都一樣的,可時間卻是不同的。他并不知道,他所去的西海并沒有無月,有的只是風(fēng)暴與危險。他出海沒有訪到仙山,沒有找到她的人,卻將生命留在了海域中。

那艘沉船在海底深處養(yǎng)了魚,撥開魚群,她終于見到了他的尸骨。

西海海神將她的龍角送還:“原來是君上的,我就說此界內(nèi)怎會有他界之物,如今一并送還——哦,對了,君上,一百年前,曾有人西出海外撿骨埋葬先人,幾番路過此骨皆不見骨,我想,這副骨頭是在等你來?!?/p>

破舊的船艙內(nèi),白骨森然,她送他的天機(jī)劍代替她陪在他的身旁,至死不離。

其實他看她的眼神,她都懂,可她卻還是做了和溫川一樣的事。

時至今日,她才明白,溫川其實也是懂她的,他只是太過溫柔,不懂拒絕,所以才假裝不知。殊不知,這種溫柔才是最致命的傷人利器。

無月?lián)炱鸢坠?,朝海面游去,海水帶走了她眼角滑出的淚水。

金色的翼龍破空而出,海水在陽光下四濺,仿佛新生。

春宮青龍殿內(nèi),青帝將佩印與文書交給無月:“從此之后,你便是春宮星官,二十八星宿之一的亢宿,望你謹(jǐn)慎持身,不負(fù)大道,也不負(fù)你的心?!?/p>

無月接過佩印與文書,躬身稱是。

為祝她歸位,春宮擺了宴席,歌舞樂聲起時,無月方察覺歌舞的規(guī)格都減半了。

“這是怎么了?”

少瓔坐在她身側(cè),眼中掠過擔(dān)心:“聽聞商沅陛下自上次巡視人間回來后身子便不好了,前幾日我去了一趟北冥海,見到的只有玄帝陛下?!?/p>

少瓔說完,身旁便沒了無月的蹤影。

北冥??樟艘话?,無月趕去時,商沅已經(jīng)彌留。

無月幼時極崇拜商沅,敬慕著她,希望成年后能做一個如她一般的神祗,造福生靈??扇缃裣雭恚蹄浔菹逻@一世為萬民所活,卻委實太辛苦。

無月眼眶紅紅地看著病榻上的商沅,痛心地問:“陛下,你怎么了?”

曾有那么一刻,在得知溫川與商沅的婚事時,她起過心思,如果商沅陛下死了就好了,如果這世上沒有商沅,溫川就是她的了。那樣卑鄙的心思,連她自己都鄙夷,可如今真的到了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有多舍不得。

“溫川你看,你真是養(yǎng)出了一個好溫柔的孩子。”

溫川輕嘆:“陛下請放心,你守護(hù)著的天下,我們會為你一直看顧著。”

商沅伸手拂去無月臉上的淚:“待我神隱后,冥界建成,世間所有游魂都會匯聚冥界,重新輪回轉(zhuǎn)世。天地雖大,終有一日,你會找到與你傾心相對的那個人?!?/p>

聞言,無月跪在床畔,泣不成聲。

洪荒歷在這一日結(jié)束,大荒歷啟元,商沅陛下的死訊并沒有即刻發(fā)布。直到那時,無月才知道,溫川與商沅的姻緣不過是溫川想要以此延長商沅命數(shù)的方法,但這種辦法失敗了,商沅陛下最終還是神隱沉睡了。

其后,她見到了商沅陛下真正喜歡的人。那人間男子沉默地立在海宮外的身影,叫她想起了另一個人間少年。在她離去之后,九欽是否也曾這樣沉默而無望地期待她的歸來?

她的十五日,人間的一百五十年,他死在了她想起他之前。

是否所有感情,都必須經(jīng)歷失去才知珍惜?

無月不知道,只是當(dāng)她扛著大鏟一鏟子一鏟子將忘川挖出來時,少瓔問過她:“你對溫川真的放下了嗎?”

“真如何假如何,不論是真是假,帝君對我都是無心的。”

她曾問天鏡,帝君所問是何事,天鏡不語,卻在她轉(zhuǎn)身時忽而開口:“他在找一個他辜負(fù)過的人。”

只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這世間不論是人間中原,還是碧海蒼天,像她像帝君這樣的人都有無數(shù)個。也許正是因為心境相似,所以兩人才能走得近。

也是在離開了玄武殿之后,將注意力從溫川身上收回來,她才發(fā)現(xiàn),天地廣大,星空浩淼,西海遼闊,風(fēng)聲雨聲,花開花落,所有一切,都是極美極美的。

唯有偶爾路過中原,看到姚書城的牡丹,看到八重山的竹林,看到小竹樓外空蕩蕩的高臺,她的心才會有空了一塊的錯覺。

冥界百年時,有使者前往碧海蒼天,說起冥界異事,亢宿殿內(nèi)的輔官又將聽來的消息說給了無月聽。

“聽聞有個人能熬令人忘記前塵往事的湯,那人名叫孟婆,那湯名叫孟婆湯,但孟婆不是老太婆,而是一個美貌女子。”

“聽聞有個擺渡人,撐船渡人過忘川,但船是無底船,渡船人全部會掉下去?!?/p>

“聽說忘川旁總有一個人舞劍,問路過的游魂是否認(rèn)識他。”輔官說,“君上,冥界使者說,那人的劍法還和玄帝陛下有些像,可玄帝陛下不是只有君上一個弟子嗎?”

無月一愣,抬起頭來,忙問:“那個人長得什么樣?”

冥界使臣匆匆跑來,一腦門的汗:“君上恕罪,小官才上任不久,對此事也知道得不多。近幾日那人不在忘川旁,改去望鄉(xiāng)臺了,小官其實也沒見過他?!?/p>

“三千世界的游魂都會聚集在冥界?”

“是的……啊,小官想起來了,小官雖然沒見過那人,可那人家鄉(xiāng)的童謠,小官卻聽同僚唱過?!?/p>

“是什么?”

“姚書城外八重山,山山星月山山險,山山疊翠山山難……”

“那人來了挺久了,說來也是奇怪,他竟然沒在生死簿上,我們也查不到他是誰,便只能等著他自己想起來??蓭资赀^去了,他也沒有想起自己是誰?!?/p>

冥帝帶著無月向望鄉(xiāng)臺走去,問:“莫非君上認(rèn)識他?”

望鄉(xiāng)臺上,背對著她的少年穿著木屐,拿著竹劍,一動不動地看著幻境,幻境中出現(xiàn)的卻是一浪高過一浪的浪花。

那不是他的故鄉(xiāng),是他心之所向的地方,是他生命終止的地方,是西海的沉船之處。

生死簿上當(dāng)然沒有他的名字,因為他的生命早就停止了,是她的龍角延續(xù)了他的命。他所有的記憶都存在于龍角中,失去了,又怎么能記得起?

他專注地看著幻境,仿佛希望從里面看出朵花來,看出個奇跡來。

直到身后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將一把劍遞了過去,問:“這把天機(jī)劍,是你的嗎?”

少年回頭,長眉鳳目,郎艷獨絕。

“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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