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光的樹(組詩)
舊年
屋檐下的木柴旁
豎著一把豁口的砍刀。
雪還在下。
大門外的草垛全白了。
像極了那個三更半夜
回來的男人。
她的歡喜已經(jīng)
在床頭空了三年。
有團火一直憋在胸口。
就是不像火塘那樣敞亮
就是掏不出一堆滾燙的灰來。
歌唱
裝飾一個下午的人
在隔壁。弄出了點
刺耳的響聲。
隨著釘子的一步步深入
他把走過的風景
一一掛在了墻上。
隨即又停止了
嘴里含糊不清的歌詞。
鴉群
風吹來一只。
一只接著一只……
一只是沾著草屑的乳名。
一只是愛戀拋棄的眼淚。
一只是歇在石塊上的墨跡。
一只是半開半合的折扇。
一只是不愿結(jié)束的逗號。
一只是另一只的影子。
像書一樣翻開翅膀,
它們集體朗誦。
音調(diào)生銹,旁若無人。
帶來了一場大雪飄飛的旅途。
黑眼睛
一片驚嘆的贊美聲。
央金年輕母親的微笑里
升起了兩朵紅云。
依山傍水的村莊叫扎尕那。
遠處閃著藍光的山峰叫措美峰。
一一在鏡頭里定格的還有
剛剛一夜抽穗的青稞地。
從天窗瀉下的光線落在了木板的炕沿。
四個月大的女兒央金,剛學著坐起
忽閃著一雙濃黑的大眼睛,不驚也不喜。
“我從未見過多么漂亮的眼睛……”
一位雙手捂胸的女客陶醉其中。
我第一次看到了世界初始的顏色:
混沌,而又清澈見底。
羚的傳說
我相信了,那個游走天邊的僧人
就是你的替身
他留著春天的眉毛和胡須
寬大的衣袍里藏著一聲
悲慟的哀鳴
沿著他的手指,就能夠看到云上的懸崖
和即將來臨的風雪
腳下枯黃的草地在百年以前
就埋葬了迭山古城的三干粉黛
那個故事很短,只是瞬間的縱身一躍
從谷底升起了一道彩霞
我第一次看到為愛殉情的神色
是那么溫柔、絕決和自豪
就像他初次遇到我的樣子
歪著頭,微瞇著眼睛
牛皮鞭
一聲炸響
天就涼了下來
河里浸泡了七天的整張牛皮
晾在了屋檐下
娶親的隊伍嗓音沙啞
一路揚起半尺厚的浮土
年事已高的皮匠
要趕制一條皮鞭留給孫子
刀子掛紅,手指上老繭放光
使一個漫長的下午逐漸暗淡了下去
沒有哀怨,也就沒有仇恨
溫順的皮鞭像窗前垂下的發(fā)辮
在傍晚時分
細密的雨水縫合了閃電撕開的口子
春天的屠宰場
多么美好,一只杜鵑鳥喊啞了嗓子
多么美好,一朵生銹的桃花依舊含情的笑
我只是經(jīng)過。在春天
經(jīng)過一家屠宰場緊閉的大門
像一滴血經(jīng)過千瘡百孔的心臟
不回避感受到的顫栗和刺疼
那些想象中磨牙的屠刀
油膩的圍裙和懸掛起的鐵鉤
已經(jīng)很近了
但又一閃而過
現(xiàn)在,一切是安靜的
春天不見血,沒有絕望的嚎叫
凌亂的腳步變得次第有序
我依然習慣在路上
給萬物的生靈回信
陽光已薅掉舊日的茅草
種上了新鮮的雨水和花蕾
我始終從不敢相忘
逐漸蒼老的家和一個女人的牽掛
直至兩鬢花白,相互攙扶
我一直未曾對她說
只是在心底默默地念叨:
“歲月無情,屠刀無罪”。
斑馬線
我愛你,就如同愛這色彩單一的斑馬線。
溫順、執(zhí)著,善解人意而又條理清晰。
從一字筆畫開始延續(xù)的故事
可以歸結(jié)為:一次潮濕的吻,
一次浪漫的旅行,
一次分娩帶來的陣痛,
一次喬遷新居的喜悅,
一次額外的爭吵和失落,
一次用日子串起來、
被喻為珍珠婚的又一年……
不記得有多少次和今天一樣,
依舊拉起你的手,如同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
可如今,我們時常需要靠在生活的一邊
作短暫停留,相互再守望一會
然后慢慢安心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