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煒
陳月星到省城來做生意,賺了點(diǎn)兒錢,就租了套房子,把老婆和女兒陳子涵都接了過來。他們剛搬過來,樓下的鄰居就找上門來,先給他們道喜,然后就送上了一份見面禮,再然后就說,她老伴兒是個作家,要在家里寫作,需要安靜的環(huán)境,希望樓上別搞出太大的動靜。陳月星兩口子滿口答應(yīng),還叮囑女兒陳子涵要特別注意。
之后的一段時間,兩家人相安無事。
陳月星也注意到,樓下這家只住著老兩口,大約六十來歲,男的很少出門,見到人也不說話,好像總在沉思的樣子,八成就是那個作家了吧。女的像是個家庭婦女,每天進(jìn)進(jìn)出出,買菜做飯倒垃圾,也愛站在樓門口和鄰居們聊天。
這天傍晚,陳月星正在家里做飯,他老婆沖進(jìn)門,氣喘吁吁地說:“快,把咱家那兩袋極品銀耳拿來!”陳月星問她:“干嗎?”他老婆顧不得跟他解釋,一把推開他,從柜子里翻出那兩袋極品銀耳,轉(zhuǎn)身跑下了樓。陳月星聽到,老婆敲響了樓下鄰居家的房門。
過了一會兒,老婆喜滋滋地回來了。陳月星疑惑地問她:“你干嗎去了?”他老婆舉著一張明星照片讓他看。他老婆是個追星族,最喜歡的就是這個明星。他這才注意到,照片上有明星龍飛鳳舞的簽名,這可是老婆夢寐以求的啊。他老婆這才跟他說,剛才她上樓的時候,看到這位明星進(jìn)了樓門,她哪敢相信啊,緊走幾步跟上來,見他進(jìn)了樓下鄰居家,她就趴在門縫兒偷聽里邊的動靜。屋里的話她聽得清清楚楚。原來是這位作家寫了部電視劇,由這位明星出演,但他覺得自己的戲份不夠,這才悄悄找到老作家,請他給自己量身定做,增加戲份。她趕緊跑回家,拿了那兩袋銀耳送去,請明星給自己簽了名。
陳月星是個生意人,馬上就想到了錢。他艷羨地自言自語:“給大明星寫電視劇,那得掙多少錢呀?”他老婆說,她那會兒趴在門縫上偷聽,聽到大明星對作家說:“你寫一集,公司給你四萬,要是按我說的寫,我每集再給你加一萬?!标愒滦求@得險些跳起來:“他要是寫上四十集,那不就是兩百來萬嗎?”他老婆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他要是按大明星說的寫,那就能這個數(shù)兒。”陳月星咂巴著嘴說:“乖乖,我披星戴月苦熬苦做,一年才掙六七萬塊,他寫這么個電視劇,就能掙兩百萬,頂我掙半輩子的啦。不公平,太不公平啊?!?/p>
他老婆撇撇嘴說:“不公平你能咋地?人家掙得再多,也不會掏給你一分錢!”他老婆說完,就忙著做飯去了。陳月星卻琢磨上了老婆的話。作家能掙那么多錢,怎么才能掏出一點(diǎn)來給他呢?作家掙了兩百萬,就是松松手指頭縫漏給他一點(diǎn)兒,那都不是個小數(shù)兒啊。陳月星轉(zhuǎn)著眼珠兒一琢磨,還真就讓他給琢磨出來了。
晚上,他叫過女兒陳子涵,讓她在屋里跳。子涵問他這是干嗎,他也不說,只是讓她在屋里跳。他老婆也滿肚子迷惑,悄悄問他這是要干嗎。陳月星小聲對她說,他就要用這個辦法,從作家的口袋里掏出錢來。他老婆有些生氣:“你這么干,缺德不缺德呀?”陳月星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說:“你要嫌我缺德,就滾回老家去!”他老婆閉緊了嘴巴,不敢說話了。
陳月星還嫌子涵一個人跳動靜不夠,也不時地跟著跳幾下。他肉大身沉,這一跳,震得樓板都在晃。
過了不一會兒,樓下的女人就來敲門了。女人往屋里探頭看了看,然后問道:“你家這是干嗎呢?動靜也太大了。”陳月星故意又跳了兩下說:“我們在鍛煉身體!”女人不高興了:“屋子里怎么能鍛煉身體?你們這一跳,我家都沒辦法待了。咱樓上樓下的住著,互相之間要多體諒一點(diǎn),多擔(dān)待一點(diǎn)。你們也得考慮我們的感受不是?”
陳月星早就想好了說辭。他不咸不淡地說:“我在我家里呢,愛怎么折騰怎么折騰,誰都管不著。你要想安靜,住別墅去呀,樓上樓下都是你們家,那就沒人能吵到你們了?!?/p>
女人氣得臉都白了,顫抖著說:“你等著!”說完,就氣哼哼地下樓去了。
女人一走,陳月星他老婆就對他說:“你這樣不太好吧?”陳月星說:“你沒聽說過呀?奸商奸商,無商不奸。要想賺錢,就得用最陰損的法子。不然,誰肯乖乖地把錢掏出來給你?你就等著瞧好兒吧。閨女,跳,使勁兒跳!跳好了,爸給你發(fā)個大紅包!”
又過了一陣,他們又聽到敲門聲。陳月星過去開了門,見門外站著兩個警察,原來是樓下的女人報了警。警察進(jìn)了門,就黑著臉問他:“你們這是干嗎呢?”陳月星淡淡地說:“鍛煉身體。”警察說:“你鍛煉身體,也不能吵到別人啊?!标愒滦堑蓤A了眼睛說:“我就吵到他了,你們能把我怎么著?”警察被噎得說不出話來。陳月星已經(jīng)查過了,他就是吵到了人,警察也不能拿他怎么樣,最后警察只得氣哼哼地走了。
警察一出門,陳月星也悄悄地跟出門,趴在樓梯上,支起耳朵聽著。
警察來出警,得給報警人一個交代呀。就聽警察對樓下的女人說:“樓上那家是個渾蛋,根本就不講理。我們都快把嘴皮子磨破了,可他聽不進(jìn)去呀。這事兒我們真幫不上您了。實(shí)在不成,您就搬家吧。”女人近乎絕望地低吼著:“真就沒辦法啦?我們家就這一個房子,沒地方搬呀!”
警察無奈地說:“法律上沒規(guī)定對這種缺德的人要怎么處罰,我們也沒辦法?!本煺f完就走了,女人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陳月星得意地笑了?;氐郊依?,他看時間不早了,就讓子涵先回去睡覺,明天接著來。他則在屋里來回走著,不時地跺一下腳,直到困得睜不開眼了,這才上床睡覺。
接下來的幾天,他天天帶著子涵在屋里折騰。
這天上午,他又在屋地上跺腳,忽然聽到一陣敲門聲。他開門一看,見是樓下的女人,心里不覺暗暗得意。幾天不見,女人臉色蠟黃,眼圈兒發(fā)黑,眼白上還布滿了血絲,看來真是沒睡好。女人苦著臉求他:“大兄弟,我求求你,別折騰了,行嗎?我們都快讓你給折騰瘋了?!?/p>
陳月星得意地笑著說:“您這不是沒瘋嗎?再說了,我在我家愛怎么折騰怎么折騰,別人管不著。您不是找過警察了嗎?再接著去找呀?!?/p>
女人說:“咱別繞彎子了,你直說吧,到底想怎么樣?”
陳月星說:“現(xiàn)在這年頭兒,什么都得買呀。你要想喝純凈水,那得買吧?你要想吃綠色蔬菜,那得買吧?你想吸口新鮮空氣,那也得買吧?同樣啊,你要想安靜,那也得花錢買呀。只要你出的錢合適,那我就能賣給你一個安靜的環(huán)境啊?!?
女人吃驚地望著他:“你說啥?讓我出錢買一個安靜的環(huán)境?”陳月星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你沒聽錯,是這樣的。”
女人頓時瞪圓了眼睛吼起來:“我們原本有一個安靜的環(huán)境,是你一手造成的不安靜!怎么,還讓我們花錢買下來?你也太缺德了吧?”
陳月星笑了笑說:“你不愿買,那我就還這么做。我可告訴你,過些日子再買,可會漲價的啊?!迸藲獾脺喩矶哙?,惡狠狠地拋下一句話:“做你的白日夢去吧?!?/p>
還真遇到根毛兒不拔的鐵公雞啦!
陳月星嫌子涵一個人折騰不夠,又叫來了妹妹家的孩子。兩個孩子成天在屋里又跑又跳,折騰得半個樓門都不得安生。但這事兒既然只缺德不違法,警察都管不了,鄰居們也只能忍氣吞聲。倒是樓下的女人,卻再沒找過他,讓他很疑惑。這天,他偷偷溜到樓下的房門前偷聽,里面一點(diǎn)動靜都沒有,再仔細(xì)一看地上,已經(jīng)有了一層浮土,顯然是多日沒人進(jìn)出過。難道樓下的老兩口都不在家?
陳月星正在那里琢磨,忽然聽到樓上傳來子涵一聲驚呼。他忙著跑回家,卻見子涵趴在地上嘔吐。他給嚇壞了,忙著問子涵怎么了。子涵說她頭暈惡心。陳月星找了兩片治頭暈的藥片給她吃下。但不大一會兒,又給吐了出來。陳月星看她病得厲害,不敢怠慢,連忙把她送到醫(yī)院。
接下來的幾天,陳月星帶著子涵跑遍了省城的幾家大醫(yī)院,對腦部做了全面的檢查,但卻沒查出問題來。子涵的病越來越重,她時時感到天旋地轉(zhuǎn),更是吐得厲害。她根本就吃不下飯、喝不下水,幾天下來,人就瘦了一圈兒。看著她那痛不欲生的樣子,陳月星難受得要命,他老婆更是難過得只知道抹眼淚。
這天下午,他們?nèi)齻€人又來到一家醫(yī)院,做了好幾項(xiàng)檢查,醫(yī)生還是斷不出病情。子涵絕望地撞向墻壁。虧得她媽眼疾手快,總算攔住了她。子涵趴在媽媽懷里哭,媽媽也放聲痛哭。陳月星也在一旁陪著掉眼淚。這時,一個年輕的醫(yī)生從此路過,看到他們那悲痛欲絕的樣子,停住了腳步,問陳月星是怎么回事。陳月星就把子涵的遭遇講了。醫(yī)生看了看子涵,然后就說子涵可能得了耳石癥,最好跟她到耳鼻喉科檢查一下。陳月星趕緊帶著子涵跟她去了耳鼻喉科。
很快,檢查結(jié)果就出來了,子涵果真得了耳石癥。陳月星忙著問醫(yī)生怎么治,醫(yī)生說,原先治療這耳石癥不是什么難事,但眼下卻難了。省城里的耳鼻喉科專家本來不多,頂尖的就更少,而她的導(dǎo)師朱瑾琳教授就是最頂尖的專家,治療耳石癥更是她的專長。但朱瑾琳教授退休了。陳月星忙著說:“請朱教授來幫幫忙吧。我出多少錢都可以。你看這孩子多可憐?。 ?/p>
醫(yī)生本來就是個熱心腸,再看孩子實(shí)在可憐,就給朱教授撥了電話,但電話卻無人接聽。醫(yī)生一咬牙說,我?guī)銈內(nèi)ニ野桑@個小小的門診手術(shù),她在家就能做。在路上,醫(yī)生簡要給他們說了耳石癥的基本情況。
原來,在人的耳朵里,有個小小的晶體,原先是臥在槽里的,但如果劇烈運(yùn)動或者遭到外力撞擊,晶體從槽里跑出來,就會有如此的癥狀?,F(xiàn)在要做的,就是把晶體放回槽里。朱教授有著豐富的臨床經(jīng)驗(yàn),可以憑著眼睛看,就能確定是否把晶體復(fù)位了。而他們這些新醫(yī)生,卻沒到那種出神入化的程度,這種簡單的治療還真不敢接。陳月星和老婆面面相覷,一個勁兒地謝醫(yī)生。
三拐兩拐,他們竟來到陳月星家樓下。陳月星呆住了:“你說朱教授住在這兒?我怎么沒聽說過呀?!贬t(yī)生說,她不會記錯,就是這里。她來到門口,停住了腳步,過去敲著門。陳月星驚得瞠目結(jié)舌:“誰是朱教授?”醫(yī)生笑了:“朱教授就是朱教授啊。你怎么問這么奇怪的問題?”陳月星忙著問道:“他愛人是作家?”醫(yī)生點(diǎn)了點(diǎn)頭。
陳月星剛想說朱教授好些天不在家了,這時,門卻開了,一個陌生的小伙子從門里探出頭來,看了看他們,奇怪地問道:“你們找誰?”
醫(yī)生說:“朱教授在家嗎?我是她的學(xué)生,請她幫我解決個難題。”小伙子說,朱教授已經(jīng)把房子賣給他了。
醫(yī)生驚呆了:“她把房子賣給你了?那她上哪兒了?”
小伙子說,朱醫(yī)生跟她老公一道,出國投奔他們的兒子了。醫(yī)生困惑地自言自語道:“朱教授曾經(jīng)說過,到國外去語言不通,沒辦法交流,別扭死了,她不想去的,怎么就忽然走了呢?”小伙子搖了搖頭,說他也不知道。但朱醫(yī)生兩口子好像很著急的樣子,賣的價錢很低。醫(yī)生扭頭對陳月星說:“那就沒辦法啦。就我所知,目前咱們這里還沒人能治療這種病。要想治,那就到別的醫(yī)院去試試吧?!?/p>
陳月星愣在那里。
他老婆忽然紅著眼睛撲過來,一把薅住了他的脖領(lǐng)子,使勁地推著他往墻上撞去,一邊撞一邊喊:“都是你,非要讓咱閨女跳,把朱教授吵跑了。缺德鬼,你害了咱閨女,你害了咱閨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