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東+黃德海
黃德海:《在碼頭》的拍攝進行得如何了?在你的眾多小說中,為何偏偏挑了這篇來拍電影呢?這小說因為敘述者給出的諸多微妙的心理、情景提示和性格分析,幾乎是拒絕進入電影的。在拍攝中,你如何轉化這些微妙的部分?或者,電影其實是在小說基礎上的另起爐灶?
韓東:電影仍在籌備中,希望夏天能開機。所以選擇《在碼頭》是出于一些很實際的考慮,比如這個故事發(fā)生在十二小時內,場景有限基本無須轉場等等。我是第一次當導演,凡事得親力親為走一遭,所以很多事得控制在有把握的范圍內。我覺得,一切再創(chuàng)造都是創(chuàng)造,原著只是某種啟動因素。在做電影時我不會去想小說的表現(xiàn)力。當然我必須有一個關于《在碼頭》這部電影的想像。
黃德海:雖然廣義上詩歌、小說、電影都被稱為藝術,但具體到每一樣,它們需要的是不同的技藝。你是個對技藝極其注重的人,這次操持電影,不知對這項技藝有些怎樣的體會?
韓東:在寫作中,技藝訓練是最基本的,在我看就是一種集中注意力的方式。如果注意力不能穿透,抵達某處,技藝是沒有意義的。有那么一些作品看上去很光滑,技巧高超,但你總覺得缺點什么。這類東西給人以行貨的感覺,就是停留于表面的行貨。拍電影亦然,特有的技藝不是關鍵。倒有一點與寫作很不相同,它不是一個人的工作,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導演只是責任人,并非百分之百的作者。他的組織能力、判斷能力相當重要。做一個導演,他的工作方式、心理預期必須改變。對我而言這是很新鮮也很有吸引力的。
黃德海:相對小說和詩歌,電影似乎是一種通俗的藝術形式,如何在這個通俗的形式里保持自我的風格而不被通俗的要求帶走?
韓東:即使在藝術形式上有通俗和嚴肅之別,我們的任務也在于打破隔閡,而不是加強它。前提性地強化嚴肅藝術和大眾藝術的區(qū)分,依然是一種自我辯護。在所謂的嚴肅作品中我就看不見那些明顯的才智平庸或者濫竽充數(shù),或者,在所謂的大眾作品中我們就看不見那些天才性的閃光。不要讓嚴肅成為幌子,也不要給大眾貼上低賤的標簽,這是很重要的。應該沒有偏見,直接面對作品去感受,去判斷。
黃德海:拍電影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會引起生活的動蕩。我覺得你最近的微博對這一動蕩的思考非常富有洞見(你的微博,我覺得幾乎是目前所見關于寫作最高級別的談論),比如“越動蕩,日常生活越有必要。保持自己的節(jié)拍,以呼應整體節(jié)奏(節(jié)拍和節(jié)奏常被混為一談)。沒有例外——如果有時間的話,堅持做每日必行之事”;“只做不得不做之事。只做順手一做之事。但必須全神貫注。使用精力之時在產生精力”。強調專注,在專注中使用精力,同時產生精力,這是最好的工作方式,我覺得也是高明的養(yǎng)生之道(在這個詞最源頭、最樸素的意義上)。在我看來,這種隨時觀看自身反應的方式,正是“認識你自己”。事情本身是一件事,對事情的反思是另外一件事,這種隨時隨地的反思,對你來說,是有意而為吧?
韓東:微博言論和情緒有關,有即興成分。對我來說這個意義更大點。在某一點上若能做到中立,脫離具體情境就更好了。我們讀到一些有感覺的東西,其實都是誤讀,但誤讀是一種很高級的讀法,對被讀文字是有要求的。我的哭泣會引發(fā)別人的哭泣,我的思考也會引起別人的思考。我希望的應該是后者。
黃德海:微博中的另外有一些,我覺得大概跟你對佛教的思考有關,比如“放棄自我,也包括放棄我的時鐘”;“我們都是配角,要合上無形者偉大的節(jié)拍。隨時待命即可”;“執(zhí)著的確會引發(fā)危機。人執(zhí)著于好事兒,也執(zhí)著于惡劣心緒,尤其后者。應離開,應切斷,應休克,于萬籟俱寂時回來”。有放棄我執(zhí)的感覺。我覺得這些話,不但是對某種思想的回應,也是對一些時代癥狀的對癥之藥,考慮到你在《歡樂而隱秘》(《愛與生》)中涉及的佛教,以及你在隨筆中介紹《雪洞》等作品,似乎你很關注佛教(尤其是藏傳佛教),對這些的思考如何滲透到小說中呢?
韓東:某種意義上說,佛教、基督教都是一種思考。我們沒有必要對思考進行思考,這容易陷入“智障”。智障,邏輯障也,與所知障不同,所知障是搜羅知見偏離目標。對生存、存在本身進行思考就夠了,至少不應偏離這個目標。在這方面我是一個功利主義者。猶如置身一個火宅火燒眉毛了,你還在優(yōu)雅地讀書,這就不對了。生活是一個難題,解開這個難題可以一切為其所用。無論佛教還是基督教的真理都是為此而設的,并非為思考閱讀而設。
黃德海:佛教、基督教當然不為讀書思考而設,可如果我們沒有深入佛教、基督教的內在,怎么知道他們在存在的路上走了多遠?如果不知道走了多遠,我們如何確認我們的生存不只是對他們的淺層重復?這里似乎有個小小的悖論,即如果過于對思考進行思考,就陷入智障,而不對已經(jīng)存在的思考深入了解,卻很可能只是在淺層次處理生存,卻不得謂得。
韓東:大道如青天,絕對真理其實是一目了然的,問題在于你不敢直視,不敢承認,不敢融于其間。比如放棄自我,活著的時候殺死自己。比如弱肉強食是宇宙間通行的法則,因此你的獲救并不在這里。我說過我是另一種虛無主義者,不是找不到真理而虛無(上帝死了),而是,有絕對真理的存在,但你夠不著,不沾邊。是這種虛無。凡你能沾上的肯定不是絕對之物。對真理不了解,對我們自己還能不了解嗎?我們是如此藏污納垢的一群,真理如何顯現(xiàn)其間?必須承認我的分裂和矛盾,我的怯懦和不堪,以及我與真理之不配。真理說到底是一個實踐問題。真理不是安慰劑,是毒藥,用于殺死舊我。談何容易?
黃德海:我讀你的詩歌和小說,感受最深的就是這個虛無和絕對之間的裂痕,以及你在這裂痕之間的努力。這努力讓人敬佩,也留下屬人的痕跡。我們當然知道自己的藏污納垢,但反過來想,如果不敢設想與絕對的溝通,是不是更怯懦?或者說,我們因為怯懦放棄了與真理的相配,卻以另外的理由為自己辯解?我覺得你有幾首詩,比如《在世的一天》《重新做人》,已經(jīng)在某個局部抵達了絕對。這不正好是人還不太怯懦的標志?
韓東:在真理面前,我當然是怯懦的,因為那不是一般的考驗。要承認我們的卑微和一無所是。存在和真理的空間關系或許并非我們的想像,一個在前一個落后,要奮起直追。往相反的方向而去,也許會有通道(我是說也許)。自我感動和幻想無濟于事,包括追索真理,有時是自我膨脹的另一副面孔。
黃德海:這里有個問題,即真理不是存在在那里,人只要去想辦法達至就行了,否則,也就不會有“是人弘道,非道弘人”的說法了。也就是說,如果把真理看成客觀的,就永遠不可能達至??蓪Υ蟮拢切┨剿髀飞献叩煤苓h的人)來說,他們從不設定類似于客觀的真理,而是所謂真理一直跟人的認識有關(雖然是有局限的,千瘡百孔的)。他們到哪個層次說哪個層次的話,這樣,是不是就能消解你所說的奮起直追的狀況,并能夠避免不當?shù)淖孕排蛎浕蚪?jīng)常性的沮喪?
韓東:奧斯維辛之后我們無法想像上帝,因為眼前呈現(xiàn)的是一片虛無之海。這阻隔是切實的,靠遮掩是無法抹去的。當然,這只是對身臨其境的人而言。對我們而言,那只是故事,所以好辦。我們用故事的方式遮掩了多少現(xiàn)實?人類歷史血流成河尸骨如山,每一樁每一件都是具體發(fā)生的。需要遮掩的東西實在太多,否則我們就無法存活,就得肝膽俱裂。原則或者實際上我們都是需要布景的,生活于一定的頻道中,一定的溫度濕度。遠的不說,人為什么掠殺動物呢?不就是比它們強大有能耐嗎?所有的這些都讓我們難以了望真理。你知道它在另一面,一捅就破,但如何跨越這幾乎是無限的距離?
黃德海:所謂的真理,不是跟我們每個人的處境有關嗎?真理不是外在于人的吧?
韓東:充其量我們這里只有真理的暗示,或者碎片。完整的真理和部分真理不在一個維度上。我覺得確認完整的真理只有兩途,信仰或者真的凈空了自我。
黃德海:我記得你在談到薇依的時候說過,“她不僅觸及到真理,她就是真理本身”。那是不是說,在人類這個物種中,有這么一類存在,他們達至了“絕對”。在這里,你使用的是修辭還是就這么認為?如果是這么認為,即薇依達至了絕對,那怎么理解她的《門》?“必須徒勞地煎熬,等待,注視。/我們看著門;緊閉,不可撼動?!?/p>
韓東:不是真理外在于我們,是我們外在于真理。分裂是人的特殊問題。如果這世界上沒有人類,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弱肉強食亦不過是道的體現(xiàn)。有了人就不一樣,自我無法消融于背景,亦無法脫離和取代背景而自立。薇依把自己做成了管道,但死于精神最緊張的時期。如果她活下來,并至中年便會有一種松弛。我相信有徒具人形的無我的圣人存在。
黃德海:自我無法消融于背景,亦無法脫離和取代背景而自立——這是不是人異于禽和獸的部分?人無法自然消融于背景,因此不得不意識到自己在背景之外,并想法重新進入背景,但結尾的融入不是開頭的融入。在這之間,不正是人卑微的尊貴(當然,這詞只對那些真正認真努力的人有效)?
韓東: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惡魔(非野獸)。野獸是其中的平衡點,但人已脫離動物界,他的撕扯分裂來自兩極。融入自然已不可能。超自然是一個選項,另一個選項就是十八層地獄。
黃德海:說到天使和惡魔,不免想到愛和欲望。你有很多跟愛情有關的小說,比如《我和你》、《中國情人》,以及這本最新的《愛與生》,包括很多中短篇,比如經(jīng)常有人提起的《我的柏拉圖》,你還專門寫過一本隨筆《愛情力學》。愛和欲望在你的作品中占了如此大的分量,是有意而為嗎?
韓東:愛情是很普通的,每天,每時每刻都在眼皮底下發(fā)生。我信其有。如果不信其有,就是睜眼說瞎話。但我不相信愛情神話。愛情自然和性緊密相連,性提供原始能量,也在一定程度上規(guī)定了愛情的對象。沒有性的發(fā)動,就沒有愛情。這里所說的愛情當然不是神圣之愛,一般而言,它發(fā)生在兩個人之間,不僅在生理上,同時也在精神情感層面制造了淫亂(對不起,我沒有更好的詞來形容愛情中人的精神狀態(tài))。生理也可能并不那么重要,但,人最大的性器官乃是大腦。“私人化”的愛情中必有精神層面的淫亂發(fā)生。根本而言,不是性,而是這種精神上的淫亂是我們在愛情中孜孜以求的??磥砦冶仨毥忉屢幌隆耙鶃y”一詞,它在此可能就是指某種親密、某種貪婪、彼此吞食的愿望、某種突破界限以及共同毀滅,還有,某種與純潔截然相反的東西。親密到無限制的程度,可以放縱我們所有精神上的負荷、陰暗和破壞性。
黃德海:從你的微博和談話中,能看出你對思辨的著迷,或者隨俗,說對哲學著迷吧,出于天性還是自我選擇?
韓東:哲學不是哲學家的專利,誰都可以“哲學”,不是嗎?在小說中故意弄點兒哲學沒必要,故意剔除也沒有必要。你以你的全部存在(或者叫這一攤子)開始寫作,再好再不好的東西,你有了也就有了,沒有想裝有或者故意回避也不可能。文學比哲學高級,不敢茍同。這類比較除了給自己打氣沒有太大的意義。中國小說家的問題是不夠誠實,不夠專注,不是缺少哲學或宗教營養(yǎng)。
黃德海:你的精神營養(yǎng)來自何處?是包括哲學、宗教和小說在內的經(jīng)典嗎?
韓東:經(jīng)典當然有意義。但作為一個寫作者,個人的經(jīng)典才是最為重要的。你得通過閱讀去發(fā)現(xiàn)。如果你的書單和別人的書單完全一樣,那還有什么可談的?你得在歷史和現(xiàn)實中發(fā)現(xiàn)同仁,用你的作品定義前人的作品,使之成為經(jīng)典。經(jīng)典不是前提性的,它更可能是一個結果,經(jīng)由你。我們對前人的遺產負有莫大的責任,不僅是吸納照單全收,更關鍵的是讓他們的寫作活在你今天的作品之中。同樣,你將被后人定義。這個后人并不是抽象的未來的讀者,僅僅是一些或者一個未來天才的寫作者。如果你的書給了他營養(yǎng)和啟發(fā),寫成了他自己的書,你就成了。
黃德海:你對很多問題的思辨性的認識,如何分配到小說中的人物身上?或者這么說,這些認識如何在小說這眾多人物的藝術里體現(xiàn)出來?
韓東:平時所思所想,很少能直接進入寫作。但肯定是進去了,不那么直接、完整,或者說非自覺。比如說,我對所塑造的人物喜好可能就和我的認識有關,特別是人物對環(huán)境的反應或面對困境的態(tài)度,有些我是喜歡的,有些不然。《知青變形記》里羅曉飛我就比較喜歡,因為他被動。
黃德海:說到羅曉飛,說到被動,很容易產生一個疑問——你本人是被動的嗎?從文字看,你有時是非常激烈的,這跟你喜歡被動是不是有點矛盾?那個我認為寫了最好的《知青變形記》評論的老于堅,你們不是曾經(jīng)爭執(zhí)不休?那個自大學時就非常熟識的老友楊爭光,你們不是曾經(jīng)激烈到絕交的程度?很多年過去了,你對這些過往的激烈(不管是因誰而起)是否有新的想法?
韓東:我的確喜歡被動的人,和平的人,但我并不是。正因為我不是,所以心向往之。我是很激烈的,特別是年輕的時候,在待人接物這類事情上牙尖嘴利,甚至刻薄寡恩。我傷了不少人,尤其是好朋友。比如于堅,說了他很多難聽的話,甚至進行道德批判。而實際上,只是觀念的分歧,引發(fā)了我的惡語相向以及惡意。如今想來,自然很后悔。越是對我看重的人、親近的人越是如此。這些方面我的確是有毛病的。好在大多數(shù)好朋友都原諒了我。當年我寫信向于堅道歉,他回了幾個字,“怎么辦呢,誰讓我比你大幾歲?”典型的于堅風格,我很感動。和爭光倒沒有觀念上的分歧,僅僅由于一些私人原因,我們相隔有十多年。在山東大學的時候,我倆的感情最好,彼此絕對欣賞,引為知己。十年來我總是做夢,和爭光言歸于好,后來也是我寫了一封信給他,才又聯(lián)系上了。關于和爭光的分手,我寫過一些文字,說過一些話,大約也是在情緒之中吧,可能有必要澄清一下。我倆的分別肯定不是因為那次“清除精神污染事件”,因為在那之后仍有來往,相處很是愉快、親密。我倆都是那次事件的受害者,分別擔當了全部責任。因為“清除精神污染事件”在前,我們分別在后,所以大家可能會有某種前因后果的誤讀,我也有可能誤讀我的記憶(畢竟是近三十五前的事了)。但真實原因,肯定和那次事件無關,和政治壓力無關,是由于相處中的一些故事,或者事故。
黃德海:原來是事故導致了過量的主動。你說的被動,似乎不同于消極,因為羅曉飛更像是被動而積極地生活。那被動是什么意義上的呢?在你看來,這種意義上的被動,又給作品帶來了什么特殊的質地?
韓東:我本人不是一個被動的人,但我喜歡消極被動和平的人,常自愧不如。小說中的人物及態(tài)度透露了我的喜好,幾乎是一種理想的境界,想起來首先應該是認識層面上的。薇依說過,被動和消極是善的特征(大意),我深以為然。
黃德海:被動和消極的人,最后給予了小說生機,比如《知青變形記》里的羅曉飛,比如《愛與生》里的秦冬冬。這個生機,是你的有意設置,還是被動的必然結果?而且,只有被動,才有可能出現(xiàn)你所說的“寫飄起來”的情況吧?一旦主動而積極,結果必然是下沉的吧?
韓東:寫作始終有兩個層面,道的層面和表達的層面。道的層面關乎干嘛寫如何寫以及是怎樣看待寫這回事的,等等。這個層面離人生問題較近。表達的層面和具體的文學目標較近。從根本上說,我不太關心具體的文學目標,至少在學藝期間、在開始之初是有所忽略的,認為那是件自然而然的事?,F(xiàn)在有些不同。實際上兩個層面是合一的,至少在理想的作品里。我想道的層面比較多,可能這反倒變成了一種限制——對作品的成立來說。對我而言,寫作就是一種生活方式,在這種方式里修行解決生而為人的才是最要緊的。這里顯然有一種偏激,反倒形成了對寫作價值的偏離。我意識到這一點,但一時并不能說得很清楚。
黃德海:你非常重視技術,否則也不會有你提到的“詩到漢語為止”,以及小說的“寫飄起來”,還有你微博中對寫作技術的強調。我一直覺得,你在這里有個小小的掙扎,一面是如薇依那樣的純粹向道,一面卻在表達層面偏離純粹。是不是有種可能,即表達的形式本身已經(jīng)成了局限?也就是說,使用詩歌或者小說本身,就已經(jīng)是限制?
韓東:你是在暗示我拍電影嗎?有人說這是換筆,或者換活法,對我來說恐怕是換身體,脫胎換骨,真的。還沒有開拍,進展到現(xiàn)在的程度,我覺得原先的五臟六腑都要重組,不是說有多難,而是,原先的內分泌、激素水平、生物鐘之類的已經(jīng)不適應。要用另一副不同的(不見得是更好的)身板兒去做這件事。至于精神方面,也是一次真正的修理。四處求人磕頭,說好話賠笑臉,讓自我受辱,自甘卑賤,這在我是沒有過的經(jīng)歷。把驕傲的自我打回原形,提醒我之一無所是這個真理,對在精神領域一貫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我是很必要的。當然很難。
黃德海:精神重組過之后,對小說是件更好的事吧?我前面想問的是,小說這個體裁給定的很多框框,是否會限制你思路的展開?因為我覺得你在微博微信上的很多見識,很難進入小說(詩歌里倒是有一些)。所以我感興趣的是,小說這個體裁本身是不是會限制一個人精神的伸展?
韓東:小說從原則上說是無限的,可容納的因素更豐富。小說可以和思想一樣龐雜,可以理解成某種具有情節(jié)連貫性的散文。它對我的限制屬于業(yè)已形成的個人風格或者寫作習慣。不是小說限制了我,而是我限制了小說。當然,寫到今天,這種限制肯定是存在的,有點對不起小說這種形式的空間應許。當然,這不是說我贊成沒有章法的亂寫。另一點,我的見解能否進入小說并不重要,因為所謂的見解是某種思考的概括形式,就像標簽。而小說是一個有著身體感覺的生命體。見解和小說直接鑲嵌,有時候的確很沖突。我們既要看到小說方式原則上的無限、包容與自由,也得承認它的靈性與自立。小說的寬闊不是容器的寬闊,有一個生長和存活的維度。
黃德海:小說是一個生長存活的維度,在某種意義上就是說,專注于小說寫作的人,會在某個特殊的向度上為這個維度添加特殊的東西。我覺得你一直堅持的對恒常命運的書寫,就是一個特殊的向度。最近的兩部小說,《中國情人》和《愛與生》,我覺得你有意在敘事中留置了一些空白和盲點,甚至有意的破綻,這在一些人看來是小說的問題,我卻覺得作為一種自覺的實驗,更接近于你說的我們每天不得不面對的生活。是不是盲點、斷點、破綻的出現(xiàn),更好地體現(xiàn)了你對小說的思考?與此同時,這兩本小說也更是將真寫假,“寫飄起來”了。將真寫假和寫飄起來,是你寫楊明的雕塑時提出的,一直沒有很詳細地講過,能進一步談談嗎?
韓東:小說,尤其是長篇,是講大勢的,講整體,講渾然一體。在某種大趨勢下,小的差錯或者不協(xié)調反加強了它的生動。不能說是故意的,但它肯定不是毛病,這得看你的場有多大,能否席卷為真實動感的一部分。我很注意細節(jié),但在我那是一個質地問題,就像拋光打磨是工藝的一部分。這里面不包括邏輯、貫徹某種理性或者形式的一致性之類的問題。我們通常所說的破綻大概是這個層面的。小說中命定要包含矛盾,尤其是形式層面的矛盾,在此眼里揉不得沙子是種可怕的潔癖。好的小說的確需要審慎以及深思,但不是在形式邏輯或者理性原則的統(tǒng)一性方面。初學者常常混淆一些東西,在該放手的地方不放手,該步步為營的地方掉以輕心,以至胡寫亂寫。至于將真的寫假,或者將假的寫真,那只是一個方便的說法。其意指還是真實生活與所寫之間的一種辯證關系、張力關系和藝術關系。把真的寫假或者把假的寫真,人類的文學藝術尤其是小說(現(xiàn)在還有電影)自古以來一直都在玩這種堪稱神秘的游戲。
黃德海:把真的寫假或把假的寫真,這神秘的游戲其實是人一點可憐的榮耀。一者,人其實無法完全抵達真或假;一者,人卻用文學藝術嘗試這種絕對。是不是可以說,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你所說的小的差錯或不協(xié)調才證實了人的努力而不是偷懶?是不是可以說,正是在小說這個活體的大勢里,雖然有很多小差錯,但這里卻蘊含著小說更進一步的可能,也是自我一種修行的更進一步?一個完全封閉完美的小說空間,是不是可能意味著某些重大可能性的消失?
韓東:人不可能達到完美,但趨向完美的努力會另有成果。我不認為精益求精是對文學品質的傷害。實際上,你用了多少心思和力氣從作品里是能看出來的。作者把能量灌注進作品,理應是不惜力的。作家和作品之間肯定存在某種生命力或者能量的轉換??此戚p松的東西也許不輕松,看似巨大牢靠的東西也許偷工減料。說句絕對的話,在小說寫作中沒有差錯(更沒有正確),有的只是輕浮造成的失范。
黃德海:這個能量交換非常有意思,其過程是怎樣的呢?
韓東:寫作是一種愛,削弱自己以成全對方。能量、生命力的確是在轉移,但那是心甘情愿的。這個作品完成以后能給你帶來某種現(xiàn)實的好處,誰的寫作要是沖著這個去,那就是白寫了。愛不僅關系到時間、精力的計算,更關系心力的投放、專注的程度。一個真正的作家和他的寫作之間有一種超越世俗計較的強大聯(lián)系。野心自然有,欲望也無礙,但如果沒有一種愛或者類比于愛的聯(lián)結的強度,寫作便失去了意義?;蛘撸皇俏疫@里所說的寫作。在我所說的這種寫作中,生命能量怎能不消耗被抽吸?又怎能不格外欣喜?并且,這并非體現(xiàn)在寫作哪一部具體的作品上。即使你沒在寫一本書,你的心思思慮也都在這件事(寫作)上。經(jīng)年累月。自然的耗散使生命衰老,而寫作的耗散卻讓你看起來年輕??梢姡牡牟⒉皇峭粯訓|西。就像愛使人年輕,但這年輕的存在已不再屬于自己。情欲相反。這些事情里的確是存在著某種神秘的流向和轉折的。
黃德海:你描述的這個過程讓人心動,但有些表達仍然讓我有些疑惑。在你所說的這種寫作中,生命能量會被消耗被抽吸,也就是說,寫作者的生命精華都用到文字上去了。一者如你所說,可以在消耗的過程中人變得年輕(并非外形的),還有一種情況,就是寫作的消耗會把人的生命本身弄糟。是不是第二種情況更為普遍?你怎么認識這第二種情況?“即使你沒在寫一本書,你的心思思慮也都在這件事(寫作)上”,真是美好。這是不是說,正是這過程讓寫作者借此提高了生命本身的純度,最終生命本身成了一首精彩的、生機勃勃的詩?
韓東:寫作使寫作者更為健康,還是使他的心身狀況更為糟糕,這是一個難以說清的問題。概而言之,我比較贊成寫作鎮(zhèn)定了作家的生活,與之相比,他所付出的世俗生活的代價真算不了什么。寫作具有治療作用,這不言而喻?;蛟S可以設想,那些異于常人的敏感的寫作者,如果沒有寫作可能會完全瘋掉。自我的價值感對人的生存而言比社會認可更重要,雖然它是隱蔽的。寫作可能是一種最低限度的維系,以免遭遇滅頂?shù)拿\,如此,才能理解愛的緊迫感。愛并非可有可無,它關系生存,但并非說,有了愛的動作一切便迎刃而解、皆大歡喜了。愛是這樣一件事,即使被毀也值得,也從容。我覺得,寫作并不能提高生命的質量,特別是我們通常理解的體面精彩,它只是物有所值,給了你一點點活著的意義,也可能是理由。
黃德海:對那些異于常人的敏感寫作者,寫作本身就是治療,這個治療,包含對內和對外兩部分吧。對內,是身體和心理的,把人心最細微幽深的皺褶顯發(fā)出來,甚至撫平;對外,則牽扯到對世界和他人的認識,以及如何跟世界和他人的相處。這個內外,是牽連在一起的吧?這樣看,內外豈不是一致的?當然,我說的內外的一致,并不是說世俗確認的精彩,而是精神生活本身的內外兩方面。
韓東:不能指望外,圓通是不可想像的。除了宗教擔保能將內外統(tǒng)一,寫作和其他藝術活動都不能。內圣外王不是作家所能為之事。他(寫作者)所能做到的極限就是不傷害他人,離群索居,不傷害自己或許是不可能的。除非他不誠實,或者失去必要的敏感。寫作者的撕裂是多重的,與現(xiàn)實之間、在自我內部。沒有人能治好此類原發(fā)性疾患,不過是,通過寫作他覺得也許值得。這就是創(chuàng)造出一個源于己又異于己的對象物的意義。
黃德海:提到誠實,我一直有個疑問,誠實是一種先期的許諾還是一種創(chuàng)造呢?如果是先期的許諾,豈不是每個人宣稱或自以為誠實就可以了?如果誠實是創(chuàng)造,是不是就跟寫作本身是同構的?
韓東:誠實和自知有關,不僅是看清自我的陰暗面,更是理解我的復雜性、曖昧、沖突和多重。它不應該是許諾,但可以是一個目標。說不容易也不容易,說容易也不難辦到,只要你足夠誠實(呵呵,同義反復,我故意的)。誠實在我這不是某種道德自詡,不是褒義,最多是中性的,和赤裸類似。赤裸是外在的誠實,誠實是內里的赤裸。再有一點,誠實是需要某種天分或者智力的,別說看清楚自己,看清楚一件事也需要聰明和專心。關于寫作這件事亦需要誠實,你的目的何在?你能干些什么?你正在干什么?所有的這些都得誠實以對,并且了解自我動機的復雜、多重,不可自欺。
黃德海:對自我的誠實度,決定了一個作家的基本水準,因為對自我動機的復雜和多重認識越深入,表現(xiàn)在作品中就越清晰準確。我覺得你的詩有個顯著的特征,就是對個人感覺的專注(誠實),這幾年,在個人感覺里加進了非常豐富的思想和信仰因素(不是信仰,而是對信仰的思考),詩的空間擴大了,有些我覺得是你對自我和世界的洞察。這些思想和信仰因素的加入,是自覺的吧?是不是跟你自己的精神生活有關?
韓東:詩大概最不能騙人,尤其是一首真正的杰作。寫詩幾乎是我的私人生活,是私人生活的一種可能的方式。到我這份上,我已放棄了以詩歌進入文學史的努力,也放棄了國際視野的政治正確。所以我不寫大詩,不搞理論或體系建設,也不惑眾,甚至不想發(fā)表,只想把寫詩這事作為一種純私人的活動。當然我想讓我的作品流傳,留下來,但應該是以詩本身的優(yōu)異,不想借助任何其他因素。一個是我,寫了這首詩,一個是讀者(具體的),在偶然的機會下,讀到這首詩。他感覺到了,嘆為觀止,就像我當初寫這首詩時敏銳覺察到的一樣。事情就這么簡單。壞詩人才懷才不遇,好詩人力圖為世界所知,但因此變成了另一種東西,另一種寫作。為什么好詩人不可以隱藏起來呢?那才是真正有價值的,真正的自我保護。這樣的人至今我看到的不多,也就小安、吉木狼格幾個。也有和小安一樣有天分并忠實于自己的人,但他們一般不再寫了。
黃德海:這是不是說,誠實的寫作其實只是個人的事,在內心就已經(jīng)完成?把這個內心完成用文字再表達一遍,有時候只是一個愿望,期望有耳能聽的人復原這完成的過程?那是否還有另外一種情況,即這個完成只是在寫作完成之后才真的完成?未經(jīng)寫作檢驗,如何信內心的完成為真呢?
韓東:內心完成不了任何作品,寫也不是表達內心。作為一個寫作者,在寫的過程中完成一切,也將構連起他的整個存在,以及賦予了寫出來的這個作品以獨特的命運。但內心可以判斷一件作品的價值,即使不那么可靠,也比文學史或專業(yè)權威可靠得多。我們當然可以不信任內心,但除此之外又能信任什么?另一個人的內心也是內心,就是內心,內心內到一定程度是無名的。并不是我韓東的內心,或者你黃德海的內心。而具體到一個人的內心可能是未經(jīng)開發(fā)的,或者,沒有在體悟詩歌這件事上得以開發(fā)。當然,深層的認可察覺又能怎樣?還有更深更廣大的區(qū)域(于此相對應的外在就是無邊的宇宙),很可能是一片虛無。虛無的確是有的,但不在判斷作品文學價值的層次,而在整個寫作這件事,整個藝術活動這件事,說到底是毫無價值的。至少沒有絕對價值。
黃德海:我們還是來到了虛無這里,你表達過很多次虛無的意思,我大體也能體會到。在我看來,你的很多詩,恰恰抵達了某種絕對,比如《鐵匠》,比如《在世的一天》,比如《重新做人》,或者更近些的《我的眼睛》。這種絕對,是以親證的方式離開了虛無。這里面有個有意味的悖反,強調虛無的你來到了某些絕對之地,你如何看待這個小小的悖反?
韓東:虛無不是一個認識論的問題,并非一種認識。這是其一。其二,它并非空蕩蕩輕飄飄,而是堅硬之物,沉重之物,難以下咽。虛無是絕望,難以言喻的痛苦、揮之不去的殘暴和罪行,在這些可怕的事實面前的崩潰。當然,我們可以稀釋它到某種可以接受的程度,哲學的程度或者詩歌的程度。實際上,我們談論絕對也是這樣,觀念上的,哲學或者詩歌的。但這些最多也只是絕對的預感、征兆、折射。無論是真實的虛無或是真實的絕對,其強度都是毀滅性的,令人肝膽俱裂或者靈魂出竅的。一個人的生命達不到那樣的強度就無法真正知道,剩下的就只有文字游戲。
黃德海:也就是說,在詩歌和哲學中討論的虛無和絕對,都是虛擬的,經(jīng)過處理的,或者不如就說是戲論吧?那么,高僧大德處于哪種程度?或者,《雪洞》里那樣的人,處于何種程度?有沒有可以讓自己心性暫時休息的可能?
韓東:我相信人的可能性,一端是殘殺,一端是至福,而我們處于中間地帶。我寫過一首詩,說了這個意思。其實這兩端在我們的心里都是有映像的。這兩段都是非人,人只是徒具人形而已。不好揣測,只能略微感應。但可以肯定,圣人(如果有)的悠然自得是經(jīng)過重生般可怕巨痛的,不是淡泊、知足之類聊以自慰。
黃德海:人就是這樣,是動物和超人之間的繩索,也處于殘殺和至福之間。那么寫作的意義,是為了把這根繩索往超人(不是現(xiàn)在意義上心智混亂的超人)至福一邊拉一點?即使這拉過的一點是那么有限?
韓東:人不是處于動物和天使之間,是惡魔和天使之間,所謂一半一半。動物多純一呀,即使用人的道德衡量它們也是赤子。至于寫作,我覺得還是不要看得那么高。我的意思是不要從高標準高端談論。需要談的也許是最低標準,是底線。這方面大家談得很少,似乎不是問題。其實不是這樣的。寫作的最低標準其實和干其他活一樣,至少有其對應。比如專注,比如說盡力,比如說誠實,等等。不混,拒絕誘惑。當代文學問題很多,最可怕最普通的也是發(fā)生在低端,和各行業(yè)一樣,腐敗當?shù)馈U娴妮啿坏奖容^高級的問題。聽見文學圈里的“腐敗分子”大言不慚地談玄論道你不覺得恍惚嗎?可能是的確太普遍了,大家變得沒有感覺了。大概底線被徹底抹掉后,我們也只剩下掩人耳目的高端問題了。
黃德海:對你來說,詩歌的底線是什么?小說的呢?或者也可以這樣說,這門手藝有標準嗎?是什么?
韓東:標準當然有,但它絕不是某種概念表述,這是其一。其二,這個標準只能針對一類寫法、一類東西(通常是你正在寫的這類東西),絕沒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統(tǒng)一標準。一種評判,看似來自于個人,卻需要某種意義“場”的存在。任何藝術家、作家都是在大小不等的意義場中求生活的。或許可以換一個詞,系統(tǒng)。系統(tǒng)不同,再天才的東西都得不到解釋。用一種系統(tǒng)去解釋另一系統(tǒng)中作品的價值意義,只能是貶損的。這就像中醫(yī)和西醫(yī)的不同,價值解釋風馬牛不相及。意義場或系統(tǒng)的不可通約甚至大于不同的語言。佛經(jīng)可以經(jīng)過翻譯,但佛教智慧在儒家系統(tǒng)的評判中永遠不可能獲得高分。因此,價值意義的比較在某個地方是應該止步的??梢员容^,不同而已,作高下優(yōu)劣的判斷要慎之又慎。如果我們勉強那么做,一定要知道是出于自我辯護的需要,而非誠實。你在為自我的確立玩弄小聰明。
黃德海:那么拍電影呢,你的底線期許是什么?或者,你對自己做的這件事,最專注的部分是什么?
韓東:拍電影對我來說還是做作品。電影有其專業(yè)性,但可以通過合作達到所需的專業(yè)水準。這和寫作有很大不同。誠實的寫作是排斥合作的,不僅一個人說了算,寫作過程也得親力親為。電影,即使是文學創(chuàng)意部分,也是需要合作的。導演的確是電影的作者,卻是以指揮的方式進行創(chuàng)作的。他更像一個責任人,無論成敗好壞都要為此負責,拿你是問。失誤有時候就在選擇上(選擇用人、選擇某種技術手段等等),若成功自然也有意外之喜。這種責任人的方式的確奇妙,我猜想,它應該是創(chuàng)造的另一種類型。上帝直接創(chuàng)造天與地,但或許將具體的研發(fā)委托給了其他的神祇,自己只是勾畫藍圖。還有一個比方就是自然生育,需要兩性結合,最后這個孩子既是你的也不完全是你的,他媽媽也有份。結合定然是創(chuàng)造的一種方式,在拍電影這件事上可能體現(xiàn)得比較充分。孤獨的寫作中也需要結合,但不一定是和他人的結合。倒有可能是自我的分裂完成了必要的聚合之舉。至于底線,真的就是做作品,按對電影或者對詩歌、小說作為一件事的理解,盡量去做并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