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平
我總是會想起張爹爹,在有月亮的夜晚,藥房沒顧客的時候,若是電臺里正好播出那首名叫“月亮粑粑”的民謠,這種思念便會像窗外的桂花香一樣綿長。他坐在老藥鋪的門口,搖著一把大蒲扇,桂花樹的陰影落在前方像個舞臺,我們在上面追逐打鬧,呼喊和尖叫把夜空撕裂和割開。
別的大人會嫌我們吵,張爹爹卻和天上的月光光一樣,笑瞇瞇地回答我們提出的煩人問題,比如“張爹爹,張娭毑何時做月亮粑粑給我們吃咯”,又比如“天上的月亮粑粑不會餿嗎?掛了那么久”……
張娭毑是張爹爹的堂客,她做的糍粑可好吃了,甜香軟糯,黏在牙床上,讓舌頭感覺歷經(jīng)長途跋涉后終于找到床的愜意而不想動彈。
張爹爹說:“像小兔子一樣幫我,才有糍粑吃哦!,,
小兔子就是我。他叫別的頑童為猴崽子:大猴崽子、小猴崽子……獨獨叫我小兔子,因為我經(jīng)常賴在他的藥鋪里,像依戀月亮的玉兔一樣,吃張娭毑做的月亮粑粑吃得最多。
張爹爹是丁字鎮(zhèn)老藥鋪的掌柜,上了年紀的人但凡有點頭疼腦熱,都喜歡往張爹爹的藥鋪跑。這時候的張爹爹垂著花白的壽眉,靜聽求診者的敘述,用慈祥的目光安撫著他們的疼痛與憂傷。
頑童們知道此時的張爹爹不再是那個隨他們“捏”的“糯米丸”老頭兒,便去別的地方打發(fā)時光了,只有我留了下來。
因為我著迷于張爹爹的那桿秤呀!它的秤桿只有我的小指頭那么粗,秤盤比月亮粑粑大不了多少。至于秤砣,簡直就像剝了糖紙的酒心巧克力,被一根線吊起,伶仃地掛在細細的秤桿上,似乎用針一扎,就會有醇香的酒汁噗噗地滴下來,只要我伸舌頭去接??!
僅比柜臺高半個頭的我伸著脖子,一動不動地盯著張爹爹抽開一個個小屜子,從里面抓出一撮撮動植物的尸體。它們互相碰撞,發(fā)出脆亮的聲響,從張爹爹的指尖滑到秤盤里,再被傾倒在紙上。白的、黑的、棕色的藥材簇擁在一起,像舉行出發(fā)的儀式——用前生的記憶,去拯救現(xiàn)世的生命。終于,張爹爹把目光投向我。這時,我知道該我出場了。
我踮起腳,伸出手去抓那根從天花板的吊籃里垂下來的麻線。黃色的麻線穿過從窗外射進來的一縷陽光,穿過如河水般翻滾的塵埃,與我的指尖交匯。它涼涼的,帶著水的柔軟,像自天上落下的一根雨線。
這是多么神奇的一根線呀,只要把它交到張爹爹手里,用它捆好藥包,病人的滿臉憂戚便化作眉開眼笑,然后快快樂樂地離開。
這也是一根能帶來好運的線,只要把它送到張爹爹手里,不出半個時辰,我就能吃到張娭毑的糍粑。金黃的糍粑和著桂花蜜在我齒間蹦跳,似乎想告訴我,它們來自吳剛砍了又合、合了繼續(xù)砍的桂花樹梢。
吃飽了糍粑的我坐在張爹爹膝上,望著月亮在夜空中升上來。張爹爹指著它問我:“是張娭毑的糍粑好吃呢,還是天上的月亮粑粑好吃呀?”
圓月靜靜地黏在空中,由于千年不腐,所以定然硬得硌牙,于是我說:“當(dāng)然是張娛馳做的糍粑好吃呀,天上的月亮粑粑是提醒我要記得你?。 ?/p>
張爹爹的眼里流淌著桂花蜜般的光澤,他揚起壽眉還想說什么,身后已響起小伙伴們的歌聲:“月亮粑粑,肚里坐個爹爹,爹爹出來買菜……”于是我快快地滑下他的膝蓋,拍著手跟著大家唱將開去。
顧客來了,我拎起黃銅小秤,把“月亮粑粑”和爹爹安放在心里,拉開一個個藥屜,為沉睡的動植物們安排一場新的出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