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波
陳年喜站在大觀舞臺“年終秀”的后臺,與身旁的舞者們格格不入。
他的脖子有點僵硬,就在一年前,他動了一場頸椎手術,三塊金屬被植入到頸椎的第4、5、6節(jié)處。
我第一次見年喜是2015年1月寒冷的皮村,那天,他和其他十八位工人詩人各自朗誦了一首自己的詩。我記得那天的皮村很冷,破敗不堪的街道上,孩童們追逐著亂飛的枯葉和煙殼?!肮び阎摇钡牟Aв幸话胧瞧屏训?,里面積滿了新鮮的灰塵。
后來,讀到了年喜寫皮村的詩?!芭苓^皮村坑洼街道的孩子/窮人的孩子 他們/腸胃里盛著粗食和白薯/他們多么快樂/快樂得像一塊新抹布/擦過秋天的舊桌子/他們還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大 與多少流水正失去速度?!?/p>
皮村是北京郊區(qū)最大的外來打工者聚集地。就在“年終秀”的前一夜,2016年12月29日,皮村進入綜合整治期,“工友之家”的兩臺取暖鍋爐被砸毀,那天,皮村的氣溫是零下七度。
“他們還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大 與多少流水正失去速度。”
年喜是窮人的孩子,他的孩子也是窮人的孩子。詩人楊煉又把他稱為“游民知識分子”,因為他寫詩。在過去的十六年里,他是一個命懸一線的礦洞爆破工,同時是中國最優(yōu)秀的工人詩人之一。
如果不是親歷,你一生也想象不出礦洞的模樣,它高不過一米七八,寬不過一米四五,而深度常達千米萬米,內部布滿了子洞、天井、斜井,像一座巨大的謎宮。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身高1米85的陳年喜開始了他的打工與詩歌生涯。
年喜的工種是巷道爆破,這可能是世界上最危險的工作之一,與雷管、炸藥、死神糾纏在一起。這么些年,經他手使用的炸藥雷管大概要用火車皮來計算。他的妻弟也是爆破工,幾年前,炸藥炸響之前,他跑錯了方向,于是粉身碎骨。
年喜家鄉(xiāng)那個只有八戶人家的村子,就有三人死于礦難。如今的年喜,疾病纏身,風鉆已經令他的耳朵幾乎失聰,頸椎也錯位了。
要評選“桂冠工人詩人”,是我跟秦曉宇商量的結果。一年一度,一度一人,它微不足道得像一聲嘆息,只是為了拒絕遺忘。只是為了讓那些真實的詩歌,像年喜開采的礦石一樣,有得見天日的一刻。
給年喜的頒獎詞是楊煉寫的,“陳年喜很像傳統(tǒng)中國的游民知識分子,離開鄉(xiāng)村外出打工,輾轉于社會底層,飽經世態(tài)炎涼。不同于普通游民,他有一種自覺的文學書寫意識;不同于傳統(tǒng)士大夫或現(xiàn)代知識分子,他是以礦山爆破這樣一種后者絕不可能從事的危險工種來謀生,具有頑強的生命活力。作為一名有著十六年從業(yè)經驗的爆破工,他把在洞穴深處打眼放炮、炸裂巖石的工作場景第一次帶入中國詩歌,這既是大工業(yè)時代的經驗,又是能夠喚起人類原始生存場景的經驗?!?/p>
站在臺上,年喜的答詞更加的簡潔:“現(xiàn)在,我站在這里,既慌恐又高興。我知道,這個詩歌獎,不僅是頒給我的,也是頒給那些逝者和生者,獎給勞動、創(chuàng)造、和生活的意義。我會繼續(xù)寫下去,努力讓自己的寫作對得起這個時代,對得起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民。”
他講這些話的時候,空氣凝固成一塊粗劣的礦石,大觀舞臺安靜得像五千米深的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