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唐
為稻粱謀,做俗事,時間過得快。在香港三年了,仔細想來,作為一個高度發(fā)達的城市,香港五胡雜居,有飯吃。
時間當橫軸,金錢當縱軸,香港的飯可以被這兩個軸分成四類:沒錢沒時間的飯,沒錢有時間的飯,有錢沒時間的飯,有錢有時間的飯。
沒錢沒時間,去香港的特色——茶餐廳。茶餐廳三五步一個,比公共汽車站還密集。進門,一盤一筷一餐巾紙,給你倒一塑料杯深褐色的免費熱茶。套餐,一個大盤子,幾片肉幾根菜一坨米飯,配例湯或奶茶,二十文,凍飲加兩文,穿學生裝的小童減兩文。十分鐘吃完,免費茶漱漱口,門口交錢走人。一到中午,十一點到一點,位置好的茶餐廳,一張臺面翻七八次。
沒錢有時間,去街邊排檔。要找老區(qū),排檔越破越便宜東西越新鮮。在香港,整個文官體系和城市秩序日臻完善,臟的地方不好找了。南越王兩千年,殖民地百年,回歸二十年,和美國比,香港有些歷史了,老破的地方還有。屋內(nèi)三四張臺子,屋外兩三張臺子,小海船今天打來什么海貨,廚房里就進什么海貨,桌子上就拿什么海貨伴酒下飯。還有燒烤攤子,整只走的雞翅,雞腿菇,豆腐干,鴨腎,海螺,鳳尾蚌,泰國酸辣汁,馬來香辣汁,店主說,配方保密。周圍是香港難得一見的閑人,聽時蔬海鮮在燒烤架子上在白灼鍋里吱吱作響,看啤酒泡沫在玻璃杯子里騰起湮滅。街左邊水果攤子的老婆婆在分哪些是該賣十文三個的橙子哪些是該賣十文四個的橙子,街右邊果汁攤子的小女孩幫著爸爸問客人雪梨汁是加獼猴桃還是加西柚。抬頭,拐棍一樣瘦高的樓宇之間,月亮還是明亮的,覺得生活濃得仿佛糨糊,把人牢牢地粘在酒桌邊的凳子上,兩大樽青島,六七十文港紙,一粘就是一個晚上。
有錢沒時間,去好酒店,吃午餐定食。世界各地五星酒店里的吃食都有共同的特點:貴,難吃,擺脫不掉的裝逼氣質(zhì)。香港除外,五星酒店里的餐館,基本都是外人經(jīng)營,頂尖的地段,午餐定食的價格也不嚇死人,做得衛(wèi)生精致沒太多可挑剔。還有,叫外賣,叫很貴的外賣,燕鮑翅,魚子醬黑菌面,陳年普洱茶。送外賣的在辦公室的用餐區(qū)鋪開臺布,好吃的就在嘴邊。下午還有二十幾個電子郵件要回,三個電話會要開。香港島上面積勉強轉(zhuǎn)得開屁股的海景房要賣上千萬港幣,太郎們,阿信們,加油。
有錢有時間,香港有很多地方和很多吃食,號稱方圓幾千里之內(nèi),最好的中餐,最好的西餐,最好的混合餐(Fusion),拿錢不當錢。中國會,香港俱樂部,吃的地方可以草木繁盛,墻上掛北京20世紀八九十年代混出名堂的流氓藝術(shù)家的后現(xiàn)代繪畫,落地窗里有無敵的維港煙花,窗簾的花邊是蘇格蘭大媽手工縫制,和英國女皇陛下睡覺的地方一模一樣,原木多寶格里放二十厘米直徑的青玉谷紋璧,玉種沁色都不錯,放在南越王墓里也屬于中等品相。同樣的明前茶虎跑泉水,用顧景舟上世紀80年代做的提梁壺沏,價錢如何標?
但是,飯局的三種基本要素:賦閑男人,時鮮美女,便宜啤酒,香港卻什么都沒有,估計也就在香港電影里還存在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