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丹
剛剛登上列車幾小時,我們就和周圍的人聊成一片。一邊是兩位加拿大背包客,這兩位年輕人計劃花數(shù)月環(huán)游世界。一邊是4位中年婦女,她們從贊比亞小鎮(zhèn)而來,去達累斯薩拉姆進貨,她們打算為自己的小店進些衣服和汽車零件。還沒到達累斯薩拉姆,她們就已經(jīng)開始采購之旅了。列車每次??浚巴舛紩泻芏嘈∝渿蟻?,他們的東西的價格比坦桑尼亞便宜多了。這可是這些婦女們囤貨的好時機,她們會囤一些番茄、橙子、百香果、煮花生和烤蠶蛹,然后爭取在一兩天內(nèi)賣掉,賺筆小錢。
她們常常在車廂外的走廊進行交易。智麗絲是一位贊比亞婦女,她告訴我什么是好的、該買什么。昨天,她對我說:“買番木瓜,500先令(大概25美分)。”今天,她對我說:“別買烤蠶蛹,嘗嘗我的烤餅。”她買了個塑料袋,里面裝著三四磅琥珀色烤餅。我撕下一小塊放嘴里咂一咂,略咸?!邦~……”我做個了鬼臉。她和她的旅友都笑了。
突然,有個東西從窗外吹進了智麗絲的眼睛。一個小時過去了,還沒弄出來,無奈之下,我們四處求援。其中一位加拿大背包客拿來了隱形眼鏡護理液,我們又找了瓶眼藥水,終于把智麗絲眼睛里的異物清洗掉了。待智麗絲好轉(zhuǎn),大媽們又哼著小曲,開心地走回走廊。夜幕降臨,列車的隆隆聲與她們的歌聲融合在一起。我聽著聽著,陶醉在了那美妙的旋律中。
這趟列車有一處與眾不同:那就是你可以在里面隨意走動。如果你覺得坐得累了,車廂不舒服,想多認識幾個人,可以隨時換個環(huán)境。和飛機不一樣,列車里的乘客會表達他們的民族情懷,聽著聽著,你會覺得自己仿佛成了故事中的人。我曾坐在美國鐵路公司的列車上,徐徐穿過美國西部,那時我情不自禁想起1869年建成的亞歐洲際鐵路。西伯利亞鐵路橫跨7個時區(qū),沿路你會領(lǐng)略到俄羅斯的廣袤和大地的蒼茫。乘坐東方列車,從巴黎到伊斯坦布爾,你會感受到古歐洲的高貴優(yōu)雅和阿加莎·克里斯蒂謀殺小說中的驚悚懸疑。22歲那年,我在美國西部貨運列車上整整待了4個月,每天與無業(yè)游民為伍。當時我正在為畢業(yè)論文做人種學調(diào)查研究,這部分內(nèi)容也是我第一本書的焦點所在。事實上,那4個月讓我體驗了別樣的生活,浪漫、自由,因為貨運列車骨子里淌著杰克·倫敦筆下鄉(xiāng)村音樂和西部神話之血液。
非洲也有列車,過去我總想找機會坐一坐。撒哈拉以南非洲列車經(jīng)過的地方,體現(xiàn)著英國殖民的歷史。1896年建設的從肯尼亞蒙巴薩通往烏干達的列車(又稱“瘋子列車”),就是英國為了鞏固對東非的殖民統(tǒng)治而建。礦業(yè)大亨塞西爾·羅德斯和他的英國南非公司更是野心勃勃,靠黃金和鉆石大斂財富,控制了南非市場半壁江山。羅德斯織了一張巨大的鐵路網(wǎng):南起開普敦,穿過維多利亞瀑布、贊比西河,和今日剛果各交通命脈相通。但他的野心還不止于此,他還想在開普敦和開羅之間建起鐵路網(wǎng)、通信網(wǎng),以此連接非洲兩端。上世紀20年代處于巔峰時期,英國殖民者野心勃勃,一定要打破非洲南北之間的壁壘。1902年,羅德斯逝世,享年48歲,留下他的鐵路夢,然而至今未曾實現(xiàn)一半。但是,“從開普敦到開羅”,這個詞好像被施了咒語,逃不開“天定命運論”。
亞歷山德拉·福勒的回憶錄里有一段關(guān)于20世紀70年代她在羅德西亞成長的經(jīng)歷,文中寫道:“不要與惡勢力為伍。羅德斯肆意壓榨黑人,用他們的血肉來筑他的英國夢,鋪他的鐵路,這塊英國殖民地建在非洲的脊背上?!?/p>
福勒一家打算內(nèi)戰(zhàn)后離開羅德西亞,他們于1982年賣掉了所有土地。彼時,羅德西亞已改名為津巴布韋。如今非洲已經(jīng)獨立,卻常因土地而起紛爭。近來,南非人難以定義羅德斯的形象。去年的一場抗議中,有人在開普敦大學的羅德斯雕塑上涂糞便。隨后,畢業(yè)于羅德斯大學的專門研究羅德斯的南非學者在《時代》雜志上寫道:“把殖民掠奪者供奉為英雄,在學校里修建掠奪者的雕塑和紀念碑,這是對黑人審美和精神的雙重攻擊。”最終,羅德斯雕塑被撤走了。幾個月后,又有人在附近的國家公園宣泄不滿。即使砍不掉羅德斯雕像的手,也要割掉他的鼻子才解恨。
我和太太瑪戈從紐約一同前往開普敦后,住進了山間一所宛如仙境的旅舍,盡情領(lǐng)略印度洋和大西洋的風姿。在這里,我們能看到成群鯨魚游過。雖然大多數(shù)人游非洲都是直奔游獵小屋,但我們另辟蹊徑。越過維多利亞瀑布,抵達達累斯薩拉姆;從南非到津巴布韋、贊比亞、坦桑尼亞耗時兩周,跋涉3000英里。雖然有別的路線,但我們想在最短時間內(nèi)到達最北端,同時我們也考慮性價比,所以選擇了這條線路,我們將從另一個角度欣賞這片土地。但無論如何,我們的審美都會被歷史和抗爭奮斗史所影響。
開普敦列車經(jīng)過的地方正是布滿血淚屈辱的歷史長廊。19世紀,殖民者在這里大肆掠奪,他們開著蒸汽船駛往財富中心。1871年,他們在金伯利開采鉆石;1886年,他們在約翰內(nèi)斯堡發(fā)現(xiàn)了金礦。說起掠奪能力,沒有人能和羅德斯媲美,他的私人艦隊至今還在津巴布韋博物館里積灰呢。如今,游客只要乘坐藍色列車,一夜就能抵達金伯利和約翰內(nèi)斯堡。
這段旅程既舒適又迷茫。從私人候車室到藍色列車,仿佛從21世紀穿越到19世紀。我們回到了殖民歲月,我們變成了驕縱的殖民者。藍色列車是我見過最好的列車。正如其名,外殼刷著藍漆,里面陳設精美。
我和瑪戈面對面坐著,欣賞著窗外景色:蒼茫的開普敦遠郊,一望無際的草原,綿延起伏的山丘。我們緩緩駛向比勒陀利亞——南非政治重地。列車很平穩(wěn),這對一列有點年代的列車來說十分難得。
和我們同行的人大多年事已高,但仍神采奕奕,大部分是英國人和南非白人。但管家、服務員、酒保、廚師和保安等底層工作人員都是黑人。52位乘客中,只有3位來自南非的黑人——一位母親和她的兩個已成年的女兒。她的女兒告訴我們:為了這次旅行,她們的媽媽攢了好幾年的錢了。
藍色列車上的晚宴有點像《唐頓莊園》的風格:女士要穿禮服,男士要穿西裝打領(lǐng)帶,外加服務員的小心伺候,讓人著實過一把上流社會的癮。
“晚上好,先生、太太。”沃特瑟斯夫婦向我們打招呼道,他們是一對已經(jīng)退休的英國夫婦,和我們坐在一塊兒。“到好望角了……不好意思,失陪一下,你們要來杯酒嗎?”我們同意后,他點頭示意,離開了座位,“好酒馬上來?!?
飯后,我們發(fā)現(xiàn)車廂變了個樣:管家精心為我們鋪好了床鋪,窗簾拉上了,燈光變得柔和了。我們打開電視,關(guān)上燈,掀開窗簾,仰望星空。藍色列車屬于旅行者而非侵略者。
第二天早上,我比平時起得早。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我看到湖面上有數(shù)千只火烈鳥,宛若一片粉霞,真是大飽眼福。太陽緩緩升起,窗外美景呈現(xiàn),不時變換。第一天,從茫茫田野到綠藤蔓繞、紅土肥沃的南非葡萄產(chǎn)區(qū),再到長滿灌木的干燥牧場;第二天,從荒無人煙的原野,到人潮涌動的低地。索韋托是約翰內(nèi)斯堡的重要城鎮(zhèn),我們原計劃途經(jīng)這里,但是由于交通堵塞和列車延誤,只能繞道而行。一路上,我們遇到擠滿黑人工人的破皮列車,列車的窗戶和門都打開著。他們盯著我們和藍色列車看。那是羨慕,還是憎恨?
我們本來可以晚上6點40分抵達比勒陀利亞,但行程耽擱,直到深夜12點40分才到。不過在藍色列車上多待一會兒也不錯,途中我和一個家住索韋托的工作人員聊天,他以自己的家鄉(xiāng)為榮:“這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出過兩個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的街道——納爾遜·曼德拉和杜圖主教。”我還想和他聊聊羅德斯雕像的事情,但他拒絕了,他告訴我他們不允許和乘客聊政治。不過,他坦言:“我們國家的《憲法》還很年輕,才20歲,需要時間進步?!蔽覇査麨楹瘟熊嚾绱税察o。他說為了防止石子襲擊,列車安置了雙層玻璃。聽完,我大吃一驚。
“是的,小孩會朝列車扔石子,但最多打碎外層玻璃,不會打碎里面的?!?/p>
“他們?yōu)槭裁慈邮???/p>
“額,對有些人來說,藍色列車代表種族隔離?!?/p>
這個講得通,奢華的藍色列車配上穿著考究的“貴族”和車廂服務員,和擠滿黑人工人的破皮列車形成鮮明對比。但肯定還有別的原因,因為當我和流浪工人一起擠破皮車廂時,我發(fā)現(xiàn)照樣有孩子往破皮車扔石子。他們也往美國鐵路公司的列車上扔石子。有人對此做過調(diào)查研究,認為可能是2015年費城事件在他們的心里蒙上了一層陰影。扔石子可能是為了反抗種族隔離制度,也可能是覺得好玩。
從比勒陀利亞出發(fā),羅德斯鐵路一直向北,途經(jīng)今天的博茨瓦納,到布拉瓦約和津巴布韋。然后向西北拐,開往維多利亞瀑布,經(jīng)過贊比西河,到達贊比亞。整整兩天,藍色列車把我們從約翰內(nèi)斯堡帶到了布拉瓦約——一個別樣的國度。
2007年到2009年金融危機期間,津巴布韋經(jīng)濟遭受重創(chuàng),至今還未緩過來。如今布拉瓦約最氣派的建筑當屬津巴布韋國家鐵路,但那也只是徒有其表,其運輸量從1998年的1800萬噸驟減至2015年的250萬噸??瓦\站也有點兒舊了,而且只在發(fā)車當日售票,窗口僅有一個售票員。盡管我們在售票點營業(yè)前就趕到了,但還是排了將近一個小時的隊。
終于登上了列車,我們松了一口氣,但新的問題又來了。車廂內(nèi)好幾盞燈都不亮,窗戶關(guān)不上,折疊桌下藏著一個迷你洗手池(看上去好像好幾年沒用過了),車里的一切看上去都是臟兮兮的?,敻昝嗣嗽旄镒危戳艘皇只覊m??磥砦覀円粫r之間還難以接受這種落差。
那天晚上,我時睡時醒,而我太太徹夜未眠。列車??苛撕枚啻?,這也證明,對很多閉塞的村莊而言,這趟列車是通往外界的唯一途徑。凌晨兩點,我太太告訴我:“有人趕著驢車過來了?!鼻宄浚@趟駛向熱門旅游景點的列車幾乎空無一人,別人都在中途下車了,只剩我們夫妻倆。
當羅德斯致力于修建北起維多利亞瀑布、南抵維多利亞湖、長達1200英里的鐵路時,贊比亞內(nèi)陸人民也有自己的目標——修建通往港口的鐵路。贊比亞獨立6年后,在中國和坦桑尼亞的幫助支持下,于1970年修建了第一條屬于自己的鐵路——坦贊鐵路——從達累斯薩拉姆出發(fā),向東北綿延1156英里。
坦贊鐵路終點站位于卡皮里姆波希,這里的候車室堪稱一流。候車室里有軟墊座椅、獨立洗手間,陳列著贊比亞和坦桑尼亞總統(tǒng)肖像。就是在這里,我們遇到了智麗絲、凱瑟琳和其他旅客,然后我們一起乘坐高級列車,一同前往達累斯薩拉姆。離目的地還有3小時車程,一路上我們歡聲笑語、無所不談,我們把克利夫營養(yǎng)棒分享給他們,他們回贈我們一些水果。一個熱心的贊比亞女士教瑪戈織毛衣。列車還沒出發(fā),我們就很熟絡了,這可是接下來3小時旅程的美好前奏。
列車提供食宿,早餐是雞蛋,其他時段是雞肉和米飯,都很便宜,而且還有家的味道。中國制造的車廂,盡管有些年代了,但比津巴布韋的干凈多了,窗戶也好多了。
正如藍色列車徐徐駛向約翰內(nèi)斯堡和比勒陀利亞,坦贊列車一路緩緩開往達累斯薩拉姆。本來預計中午到達,結(jié)果晚上11點半才到,我們并不介意,我只不過擔心事先約好的出租車會不等我們。坐一趟長途列車仿佛做一場夢,列車到站了,夢也該醒了。我們該離開舒適的座位、溫馨的車廂,告別這無憂無慮的片刻,回歸現(xiàn)實。我們眼前是一座聞所未聞的非洲城市。沒人再為我們講述具有民族情懷的故事了。到了分別的時刻了。對我們的加拿大朋友來說,早在列車進站前,夢就醒了。因為出租車司機圍在窗外,一個勁兒問他們?nèi)ツ膬骸?/p>
一開始,我們小心翼翼地朝昏暗的月臺走去,后來我們看到車站酒店正在舉行婚禮宴會,霓虹閃爍、歌聲飄揚,心中恐懼瞬間消失。我們穿過人群,穿過隧道,發(fā)現(xiàn)兩三位司機師傅舉著寫了乘客名字的牌子,其中有一塊上就有我的名字。天吶,司機師傅等了我們整整11個半小時。我十分感動,緊緊擁抱了司機師傅:“辛苦了,讓您久等了?!?/p>
“不辛苦,應該的?!彼s忙幫我們拿行李。他的車雖然有點破舊了,但很溫馨。
[譯自美國《紐約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