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果
臘月開始,錦江就已打點(diǎn)好行李,像盼望下課的學(xué)生一樣,只等回家的鐘聲一響,就提包走人。
臘月二十三是小年。錦江接到電話的時候,本來打算回家的他是不想接活的,但對方稱陽臺的門壞了,關(guān)不上。這大冬天的,北風(fēng)像把刀子,可怎么行?于是拿上工具包就直奔富華小區(qū)。
電梯刷地一下就到了十八樓。錦江想,住城里就是好,這東西爬得比猴子還快,還一點(diǎn)不費(fèi)勁兒,簡直可以一步登天。進(jìn)屋一看,媽呀,這復(fù)式小樓富麗堂皇,宮殿般?。″\江挺高興的,這樣的住戶,裝潢高檔,一般不計(jì)較維修費(fèi)。看來今天撿著個便宜了。
錦江到城里幾年了,沒日沒夜地干,半夜里只要電話來也是撒腿就跑,為的不就是錢么?以前在村里,夫婦兩人也是有白天沒黑夜的干,種水稻,栽辣椒,搞養(yǎng)殖,哪樣沒干過?種水稻若碰上大旱天,除去抽水澆灌等各種本錢,就等于自己花錢買米吃,還白搭了功夫;栽出的辣椒沒人要,早上五更天騎自行車馱到二十公里外的鎮(zhèn)上賣,兩麻袋的辣椒人家就給兩塊錢,不夠中午吃碗粉,扔陰溝里吧,又白白糟踐了汗水;搞養(yǎng)殖,一場瘟疫讓他血本無歸……
當(dāng)三個孩子都從學(xué)校里出來,步入城里謀生活了,他也加入了民工的隊(duì)伍里,主打門窗維修。
一個四十多歲,年紀(jì)跟他一般大的大姐把她引到樓上的陽臺上。樓上有個大臥房,客廳裝修的像個酒吧,酒柜里擺滿了酒,至于是什么酒他就不懂了,估計(jì)不會便宜。
門不是什么大問題,就是滑輪死了,換一個便成。錦江一邊干活一邊跟大姐聊天。
“大姐,你這日子可才真是叫過日子?。《假愄焐系纳裣闪?!”
“喲,你也不看看我,哪有這福氣啊,我啊,跟你一樣,就是個打工的,保姆!”
哦!錦江覺得有些可惜,又好像松了口氣,感覺距離一下子拉近了,說話就隨便了些。
“大妹子,在這樣的人家里干活還好吧?城里的有錢人難侍候吧?”
“那倒沒有,這家平日里就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子,我就是打掃打掃,煮煮飯,清閑著呢。”
“一個人住這么大的房子?”
錦江心里咯噔一下,兩眼一瞪,停下手上的活,又四下打量了一下闊氣的房子。想他在家里苦力似的干了十幾二十年,就養(yǎng)大了三個孩子,書都是只送到初中,住的還是破房子。出來干了幾年,才有了點(diǎn)積蓄,去年就想著蓋個平房,不至于在臺風(fēng)來的時候擔(dān)驚受怕的。不過女兒當(dāng)時發(fā)話,蓋個小二樓,不夠的錢她來出!喜得他逢人就夸自己好福氣,養(yǎng)了個好女兒。
“也不是一個人,還有一個……”大姐壓低了聲音,“一個男的,六十多歲……但很少來,每月就住那么幾天……”大姐不好再講什么了。
錦江似乎聽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不明白。他很快把滑輪換好了,他決定要多收點(diǎn)錢,年三夜四,對這種不勞而獲的人不用手軟。
樓下響了動靜,大姐就急著到了樓下,很快傳來大姐和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大概是大姐將情況跟主人講。錦江邊收拾工具,邊聽著,這聲音太耳熟,像……錦江很快搖了搖頭,提起袋子要下樓。
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錦江就緩了緩腳步,樓梯狹窄,他不想與主人家擦身而過,也顯尷尬。當(dāng)那身影慢慢往上移,一張抹得白面似的臉仰起來,錦江的目光差點(diǎn)躲閃不及,血壓“噌”一下子往上躥,好像他偷喝了酒柜里的酒一樣,暈乎乎的。迷糊中,他急忙扶著墻來到陽臺上,假裝在修門,壓低的頭像個罪犯。
女主人上樓,腳步遲疑、慌亂。她直奔臥室,關(guān)門前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眼那個幾乎伏倒在地的脊背。陽臺上的錦江卻再無勇氣看她一眼。
錦江下樓,跌跌撞撞。他徑直開了門就走,也不管身后大姐拿著錢追著……
一路上,那個他看了二十年的面孔越來越清晰,那蒼白的臉像顆鋒利的釘子,一下一下戳在他的心上……
這年春節(jié),女兒沒有回家過年,稱工作忙,沒請到假。
六月份,村里炸開一個消息:錦江的女兒從十八樓跳下,當(dāng)場身亡,一尸兩命。后事是小叔去辦理的,錦江從此再沒踏進(jìn)那座城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