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爾
攝影/@DiancrazyHjy 模特/@王梓莼-
1
方佟好像天生就跟蕭以荀不對盤。
那時,蕭家和方家是縣里最大的兩家種茶大戶,蕭家為女兒辦周歲宴,方家自然要去湊熱鬧,于是方父樂滋滋地帶著兒子上門喝酒。
方佟第一次見到那么小的孩子,他癟癟嘴說:“爸,她真丑?!?/p>
到了抓周環(huán)節(jié),蕭以荀的四周擺滿了各種小物件,蕭父希望她抓支筆,寓意才貌雙全??伤谂_上爬來爬去,最后偏偏朝方佟爬來。蕭父連忙再次把她抱往臺中間,可一放下,她依舊手腳并用地爬向方佟。
這可把方父得意壞了,說:“看來蕭家女兒想做我方家的媳婦?!币痪湓捜堑么蠹液逄么笮Α?/p>
蕭父最煩方父說大話,抱起女兒,往她手里塞了個古琴模型,說:“得了吧,就你家那野小子,入不了蕭蕭的眼。”
待到蕭以荀大了點,家里人常把她抱出來溜達。方佟總會擠到人群最前面看蕭以荀,食指被她緊緊地握在小手里,小孩子未剪過的指甲掐得他有些疼。趁大人不注意,方佟會用另一只手在蕭以荀的藕腿上捏一捏,惹得蕭以荀哇哇大哭,他心里卻暗暗得意。
此后,有蕭以荀的地方就有方佟,有方佟的地方就會響起蕭以荀的哭聲??梢姡瑥氖捯攒骱苄〉臅r候起,方佟就喜歡欺負她了。
2
隨著蕭以荀慢慢長大,方佟沒少在她身上花心思——不是花心思討好,是花心思惡作劇,扯辮子、藏作業(yè)本是日常,雨天搶傘、課后搶零食是習慣。蕭以荀從小逆來順受,腦子里從沒蹦出過“告狀”這個詞,有時還會覺得自己肯定有什么特別之處,不然為什么學校里那么多女孩,方佟偏來欺負她?
“特別”這個詞并不存在于方佟的腦子里,只是一看見蕭以荀像只炸毛的貓,卻又只能把火氣往肚里壓時,他才覺得這一天元氣滿滿。
蕭父不讓女兒去采茶,在蕭以荀13歲時,他讓她去縣城學古琴。此后每個周末,蕭以荀都會背著古琴趕往車站,而方佟則騎著單車從她身邊飛馳而過,一下就沒了影兒,從不搭理她。
今天,方佟不知哪根弦不對勁,竟然從遠處調(diào)頭折了回來。
“蕭以荀,”方佟喚她,“要不要我載你去車站?”
她沒有猶豫,抱著古琴坐上了單車的后座。
起初蕭以荀并沒覺得有什么不對勁,直到騎上一處陡坡要往下滑時,方佟忽然松了雙手。她在后座動也不敢動,細聲求他:“你握好車把?!?/p>
聽見她細如蚊吶的哀求聲,方佟得意地說:“怕什么……”話音未落,單車開始胡亂擺動,他手腳靈敏地跳下車,安全著地,剩下蕭以荀和單車一起滾下坡,撞在路旁的欄桿上。
褲子被磨破,小腿也被勾出血,蕭以荀顧不上自己,第一時間打開琴盒,里面的古琴斷了三根弦。這是自己的第一把琴,琴身上還刻有她的名字,是父親特意請來老匠人為她親手制作的。她垂下眼瞼,一聲不吭地把拉鏈重新拉上,她早該知道方佟不會那么好心。
果不其然,方佟一句話都沒講,跑去心疼他的愛車了。
這天,蕭以荀琴沒學成,琴弦還斷了?;氐郊依?,蕭父怒不可遏,罰她跪在門外思過。跪了一整晚,她也沒把方佟招出來。
第二天清晨,方佟去上學時,恰好碰見蕭以荀從家里一瘸一拐地出來??匆娝?,她眼神閃躲,走得遠遠的,像躲瘟疫似的。
“往哪里躲!”方佟上前兩步抓住她的書包帶,“昨天……”
蕭以荀兀自打斷他:“我沒關(guān)系?!?/p>
看吧,她次次慷慨大方,不計前嫌,以至于到后來,被慣壞的方佟總有這樣的錯覺,不管自己做錯了什么,她一定不會怪他。
他就知道她不會生氣,到了嘴邊的抱歉改了口:“我是想說,昨天被撞壞的單車還在修理店里,你身上帶錢沒?”見她一副委屈的模樣,他繼續(xù)死皮賴臉地說:“車子被撞壞了,怎么著你也有責任吧?”
蕭以荀往錢包里摸了一會兒,摸出一張五十塊的紙幣,說:“這周的早飯錢?!?/p>
方佟一把抓過她手里的錢,痞里痞氣地勾著她的脖子往前走,說:“早飯你就別擔心了,佟哥包了!”
此后,方佟每天早上從家里拿兩個饅頭帶給她,而吃慣牛奶和面包的蕭以荀卻沒任何怨言。和以往不同的是,方佟每天早上會在門外等她,她一邊啃著饅頭,一邊跟在他身后慢慢地走,覺得清晨很長很長。
3
當蕭以荀合上琴譜也能流暢地彈奏出《高山流水》時,方佟已經(jīng)去縣城念高中了。他貪玩,成績不堪入目,方父對他的成績也不上心,反正家里的生意早晚都要由他接手,上不上大學無所謂。
臨近蕭以荀15歲生日時,她緊張又期待地撥通了方佟的電話。
“喂?”那邊有點吵,吆喝服務(wù)員的嘈雜聲像是在大排檔里。
“方佟,”蕭以荀趕緊出聲,生怕他把電話掛了,“你別忘了下周日是我的生日?!?/p>
他在那頭應(yīng)道:“我知道,每年六月十一嘛,兒童節(jié)后第十天?!?/p>
“不是,”她就知道他會記錯,蕭以荀在電話這邊急得跺腳,“六月十三!”
那邊有人催促方佟,他敷衍了句“一定會到”,便匆匆掛了電話。蕭以荀盯著已是忙音的手機出神,雖然有點失望,但好在提醒了他。
可生日當天,方佟沒出現(xiàn)。
蕭以荀的眼睛時不時往空著的座位瞟,那是她專門為方佟留的座位。她想起第一次去參加古琴考級那天,明明再三囑咐方佟考試結(jié)束后來接她回家,他點頭答應(yīng),卻依舊爽約。就像今天一樣,他壓根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一星期后的周末,方佟姍姍來遲,蕭以荀氣定神閑地翻著琴譜,不打算理他。他趴在她手邊祈求原諒:“蕭蕭,你別跟我慪氣了,學?;@球賽的時間突然提前,我也是臨時接到通知的——”
話未完,她就打斷他:“算了,方佟?!?/p>
方佟一聽就慌了,把手里的禮盒往桌上一擲,“算了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在你眼里,我連一場籃球賽都抵不上”,這話蕭以荀當然說不出口。安靜了兩秒,她才挑了挑眉說:“盒子里是什么?”
方佟見她給自己臺階下,連忙把盒子推向她,說:“生日禮物,你拆開看看?!?/p>
蕭以荀信了他的邪才會老實打開,結(jié)果盒子里躥出一個虛影,她還沒看清就被黏糊糊的東西糊了一臉,伸手一抹,滿臉的奶油蛋糕。一時間,整蠱玩具發(fā)出的譏笑聲伴著方佟夸張的哄笑聲充斥了整間屋子,“蕭蕭,生日快樂!”
蕭以荀冷漠地扯了扯嘴角,把手里的奶油往他臉上蹭,“方佟,你混蛋!”
蕭以荀難得發(fā)一次脾氣,就這樣被方佟糊弄了過去。那是他第一次讓蕭以荀感到深深的無力感,這樣的感覺在日后頻繁地敲擊她的心臟。
后來,方佟再也沒機會給蕭以荀過生日。15歲時,蕭以荀以高分被省中錄取,去那兒需要坐很久的火車,每學期才能回家一次。周末回到家,方佟撩開窗簾望向?qū)γ媸捈业脑鹤?。以前,蕭父在大樹下喝茶,蕭以荀就在旁邊彈曲子,恍惚一瞬,院子里只剩獨自喝茶的蕭父?/p>
4
暑假,一輛汽車把蕭以荀送了回來。方佟早在門口“潛伏”已久,一見那抹嬌影從車里下來,他就竄了過去,把蕭以荀嚇了個半死。
她護緊懷里的琴盒,生怕被他一掌劈壞了,問道:“你在這里干嗎?”
“在等你啊,”方佟從她懷里奪過琴,“走,我?guī)闳ヒ粋€地方。”
蕭以荀已經(jīng)很多年沒爬過茶山了,眼前是層次分明的梯田,山頂是隨風涌動的翠竹林,雖是炎炎夏日,但吹過的風依舊清涼。方佟走在前面,時不時回頭催她,無奈她體力跟不上,他只得伸手過來。
蕭以荀盯著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愣神。從她記事起,自己就掙扎在方佟的魔爪下,堪比被壞小孩欺負的壁虎,就算斷了尾巴也逃不走。所以,他今天突然轉(zhuǎn)性,蕭以荀非但不敢牽,還猜他手上是不是涂了強力膠,想當年,他就是這樣把她粘在板凳上的。
方佟不耐煩地說:“我是怕你不小心從山腰滾下去?!?/p>
她小聲嘀咕:“誰知道你會不會把我推下去?”
嘿,這丫頭還跟他杠上了。他二話不說,取下后背的琴盒,舉過頭頂作勢要扔,“牽不牽?”
蕭以荀瞬間沒了脾氣,像只泄了氣的河豚,說:“你就會欺負我!”抱怨歸抱怨,她還是輕輕把手塞進他掌心。
強力膠倒沒有,就是有點黏糊糊的熱汗,“你手心好燙?!笔捯攒鞯哪X袋從后面竄出來。
方佟將臉別向一邊,說:“我這人屬于燥熱體質(zhì),容易發(fā)熱出汗?!?/p>
為了掩飾緊張,他瞎扯了幾句,蕭以荀倒還真信了,深思熟慮后叮囑他:“菊花、金銀花曬干了泡水喝,另外再加顆胖大海?!狈劫≈宦牪徽Z,牽著她往山上爬。
花了兩個多小時,兩人終于爬上山頂。遠處,一輪落日掛在山腰處,蕭以荀走到一片開闊的平地上,眼前一梯梯延伸至山腳的茶田與紅日交相輝映,色彩沖擊極大,卻也美得窒息。
多年后,蕭以荀去了很遠的地方,見過被皚皚大雪覆蓋的莫斯科城堡,見過被幽綠極光籠罩的冰島。可離開了這里,她就再也沒見過這般濃墨重彩的日落,身后也再沒站著筆直挺拔的少年。
“真美。”方佟的聲音從后傳來,蕭以荀回頭沖他笑。她身后是姹紫嫣紅的晚霞,他呆了半秒,別開臉,清了清嗓子說:“我說的是晚霞?!?/p>
蕭以荀沒往心里去,在空地上蹦來蹦去,喊道:“方佟,快幫我拍兩張照片!”
方佟掏出手機,鄭重其事地按下快門鍵。這張照片成了往后追憶年少時,他們都怦然心動過的唯一證據(jù)。
5
方佟還是改不了欺負蕭以荀的壞毛病。
父親節(jié)前幾天,蕭以荀準備給父親炒一罐黃茶作為驚喜。趁天沒亮,她提著籃子偷偷出了門。
江南一帶炒黃茶的技藝幾近失傳,因著工藝繁瑣,在快節(jié)奏的時代下,很多人都不愿做了。蕭以荀看見母親給父親做過幾次黃茶,他喜歡得不行,每次泡只舍得抓一點兒。
早晨空氣清爽,茶樹尖上的嫩芽兒還帶著露珠,蕭以荀手慢,采到旭日東升才把籃子采滿。不料剛走到院門口,方佟從對面二樓窗戶里露出腦袋喊她:“蕭以荀,你在干嗎?”
突然響起的聲音嚇得蕭以荀差點丟掉手里的籃子,她沒理他,輕手輕腳地進了院子。
溜進廚房的蕭以荀生好火,然后將新鮮的茶葉倒進鍋內(nèi)用手翻炒。鐵鍋傳熱很快,只在琴弦上撥弄的十指哪經(jīng)得住這樣的高溫,第一鍋還沒起,蕭以荀的指尖就被燙起了水泡。
眉頭擰緊,她一只手在鍋里翻炒兩下,立即換另一只手,一籃鮮茶葉炒了好幾鍋,炒干后只有一小把。接下來悶黃,她找來草紙小心翼翼地將它們都包了起來。
蕭以荀花了大半天做完這些,家人叫她吃晚飯時,她盯著自己又紅又腫的手發(fā)愁。父親常說她這雙手生來適合彈琴,不愿讓她干活,這下怎么辦?她跑去隔壁烘烤室里一陣翻找,終于找到一雙嶄新的白手套。
飯桌上,蕭以荀夾菜的手都在抖,一眼就被蕭父看了出來,問她:“你的手怎么了?”
“下學期開學典禮有合唱,我要上臺打拍子,老師叫我回家多練習?!币姼赣H不再追問,她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蕭以荀沒算到方佟會拿走正在悶黃的黃茶。
父親節(jié)那天,黃茶發(fā)酵的時辰剛好夠,結(jié)果她怎么也找不到那包黃茶。她很沮喪,坐在屋檐下怔怔地看著脫皮的手指。
方父從對面樓里出來,手里提著一包東西,喜笑顏開地跨進她家院子,扯開嗓門朝里吼:“老蕭啊,今天我家那混小子居然送了我一包他親手做的黃茶!”
蕭以荀倏地站起來,跟在方父后面進了屋,那草紙里包的不正是她的黃茶嗎?蕭以荀轉(zhuǎn)身蹦出大門,朝對面方家跑去,正好撞見要出門打籃球的方佟。
她氣喘吁吁地說:“你為什么要拿走那包黃茶?”
“今天是父親節(jié),我看那包黃茶成色還不錯,就借用了一下?!狈劫〗忉尩寐唤?jīng)心,接著抬手看了看表,“哎呀,已經(jīng)遲到了,我先撤了??!”說完他就抱著籃球跑出老遠。
這天對于蕭以荀來說意義非凡,是她出國留學前陪父親過的最后一個父親節(jié),往后的今天,身處異國的自己就再沒機會替父親親手做些什么了。她突然使盡全力怒吼出聲:“方佟,我再也不要理你了!”但那身影不僅沒停,還跑得更快了,轉(zhuǎn)眼消失不見。
明明方佟做過比這更惡劣的行徑,蕭以荀從沒記在心上,但唯獨這一次,她突然對他特別失望。
6
方佟意識到自己惹惱了蕭以荀時已過了大半個月。這半個月里,蕭以荀足不出戶,方佟在門外叫她,她也當沒聽見。
不會就因為一包黃茶吧,方佟盯著面前的大門想,她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小氣了?
翌日,方佟從父親口中得知蕭家來了幾個借宿的茶客。方家的大門正對蕭家,方佟望出去,正好看見門口笑臉相迎的蕭以荀。不對,他微瞇著眼看見一群中年人里居然杵著一個帥氣的男生,怪不得蕭以荀笑得比山花還爛漫。
之后,蕭以荀天天和那個男生同進同出,連一個眼神都不給方佟。這下輪到方佟沉不住氣了,他看著蕭以荀和男生談笑風生地從他面前經(jīng)過,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說:“你家今晚露天燒烤都不捎上我?”
蕭以荀正欲拒絕,被身旁的男生搶先一步,說:“正好,人多熱鬧?!?/p>
方佟沒想到男生會替她應(yīng)得這么干脆,準備和蕭以荀斗嘴的臺詞吞進了肚里。
傍晚,蕭家院子里張燈結(jié)彩,方佟對面坐著蕭以荀和那個男生,他負責烤,她就負責吃,氣氛融洽得不得了。這時,男生烤好一對雞翅遞給蕭以荀,被方佟半路截下。
“雞翅得烤熟,不然吃了容易鬧肚子?!彼闷鹱郎系募舻?,按著那對無辜的雞翅狠狠地亂剪,幾剪刀下去,好好的雞翅成了一堆肉渣。他把肉渣往蕭以荀碗里夾,說:“我記得你最喜歡吃雞翅了。”
男生突然插話:“我姐吃烤雞翅喜歡放孜然,你忘記放了?!?/p>
姐?方佟夾菜的手頓在半空,烤盤里炸得噼啪響的熱油濺到他的手腕上,熱辣辣的痛感拉他回神,原來這個男生是她表弟啊。
見他痛得齜牙咧嘴,她拿他沒法子,進屋從冰箱里拿來一瓶冰凍飲料,說:“冰一冰。”
方佟笑得很賊,說:“你就不要生氣了,改天我提十包黃茶來給你道歉?!?/p>
他當真說話算話,沒過幾天,他兩只手分別提了五包黃茶登門請罪。蕭以荀瞟過他黑兮兮的指尖和手背上被燙傷的紅印,把手中的旺旺碎冰冰掰了一半遞給他,卻扯出另一個話題:“明年我就要出國了?!?/p>
方佟心里慶幸,她這次又不計前嫌地原諒了他,于是趕緊把黃茶放在桌上,接過半截碎冰冰。對于她要出國的事,他一點也不驚訝,說:“你別擔心,我隔三岔五就去看你。”
道歉隨口能說,茶也能就地現(xiàn)做,可能連蕭以荀都沒有意識到,有顆種子不知何時扎根在她體內(nèi),方佟每一次帶給她的失望就是種子的養(yǎng)料。隨后留學的那幾年,它更是肆意地生長。
7
2010年的6月是蕭以荀和方佟的命運轉(zhuǎn)折點,蕭以荀去了莫斯科留學,而方佟因為高考落榜,跟著父親打理家里生意。細究起來,他們就是在那時開始奔赴各自不同的人生的。
幾個月后的一天夜晚,莫斯科下起了第一場雪,蕭以荀初次見到雪,腦子里蹦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給方佟打電話。電話被接通時,方佟迷迷糊糊的聲音讓蕭以荀有些愧疚。五小時的時差,那邊正是凌晨兩點多,但她還是忍不住和他分享此時的喜悅:“方佟,莫斯科迎來初雪啦!”
“唔,”方佟支吾幾聲,“你比初雪美?!?/p>
蕭以荀握著手機,心里升出暖意,問道:“那你什么時候來看我?”
“等下一次莫斯科下初雪時?!狈劫≡手Z。
她癟癟嘴,看吧,什么隔三岔五就來看我,都是騙人的,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了。
蕭以荀在莫斯科過得不好。猛然結(jié)束高三充實的生活,大學的空閑讓孤獨和寂寞乘虛而入,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無所適從,整晚失眠,聽著室友的鼾聲想念家鄉(xiāng),想念家鄉(xiāng)的少年,想念少年肆無忌憚的笑容。
有時好不容易進入淺眠,室友一個翻身,她就突然驚醒,繼續(xù)獨自面對黑漆漆的夜。前幾次,她在被窩里給方佟打電話,那邊接起后撂下一句“蕭蕭,我忙完給你打過去”,緊接著響起一段忙音。
可他一次都沒打過來,此后,她漸漸習慣,卻忘不了由此帶來的失落。
而彼時的方佟也忙得焦頭爛額。方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有好長一段時間,他都擠不出空閑給蕭以荀打電話。那段時間,蕭以荀每天發(fā)一段自己彈的曲子給他聽,或是喋喋不休地說些日常,也不管他有沒有時間回,看著聊天記錄,她感覺自己就像個傻子。
一個為了生活,一個為了夢想,好像彼此都在對方的人生里插不上話,卻又執(zhí)拗地想在對方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因為他們都告訴自己,熬過這段時間就好了。
次年春天快來時,蕭以荀獨自去了冰島。她曾跟方佟提過多次,卻因為各種原因,一起去冰島看極光的計劃總被擱置。他似乎總是缺席她人生中重要的時刻,比如15歲那年的生日,又比如被極光籠罩的此刻。
天空如同祖母綠般透亮,又像雞尾酒般層次分明,讓人不由贊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蕭以荀在雪地里奔跑、旋轉(zhuǎn),追逐頭頂?shù)臉O光。
她掏出手機撥號,卻被冰冷的英文提示沒有信號。怔怔地盯著手機看了好一會兒,等到手指被凍得麻木,她才重新戴好手套,把手機揣回兜里。
極光的顏色深了些,襯得眼前白茫茫的雪地空曠而寂寥,孤獨猝不及防地席卷而來,蕭以荀蹲在地上放聲大哭。眼淚蹦出眼眶瞬間被凍成冰渣,她抱著膝蓋越哭越厲害,因為就在前一秒,一個可怕的念頭直擊大腦——她無法和方佟再繼續(xù)下去了。
回去后,蕭以荀沒有告訴方佟她獨自完成了一場小小的旅行,正忙于和俄羅斯商家合作的方佟也沒問她消失的這一周去了哪兒。
8
“哇,下初雪啦!”
通往教學樓的路上有人歡呼,蕭以荀背著琴抬頭望天,雪花洋洋灑灑地飄下來,掛在她的睫毛上,落在她的眼睛里。真快啊,已經(jīng)第二年了。
大雪連續(xù)下了好幾天,莫斯科街邊的城堡上搭滿了厚厚的雪??梢恢钡窖┩?,方佟都沒出現(xiàn)。
他壓根就不知道莫斯科下了初雪,也不知道她申請了英國皇家音樂學院的交換生。即便他自幼就讓她受盡委屈,長大后更是給她帶來無盡的失望,她都不忍心怪他。
這天,方佟發(fā)來一條位于圣彼得堡的定位,半分鐘內(nèi),蕭以荀就撥通了他的電話。
“你在俄羅斯?”
“嗯,”那邊顯然還在開會,“正在談生意?!?/p>
蕭以荀猶豫了兩秒,字斟句酌地開口:“那你能順道過來看我嗎?”
那邊過了一會兒才回道:“恐怕抽不開身,下一次來簽合同時一定有時間?!?/p>
“好?!彼麄兿喔裟敲唇瑓s又那么遠。
方佟盯著手機發(fā)了會兒呆,只要這次簽約成功,他就能常出現(xiàn)在她眼前了,她會原諒他的,就像以前一樣。
莫斯科的夏季很短暫。經(jīng)過學校的層層選拔,一支包括蕭以荀在內(nèi)的民樂團將于本周在莫斯科大劇院登臺演奏,這是她從小到大的夢想。
仿佛回到15歲生日那天,蕭以荀忐忑地編輯手機短信邀請方佟來參加音樂會,接著開始惴惴不安起來,他會來的吧?不料,方佟直接打來電話,但內(nèi)容讓蕭以荀的笑容僵在臉上,他說:“蕭蕭,圣彼得堡的生意已經(jīng)談得差不多了,最遲一個月,我就過來找你!”
他還是不能來,她深深地“嗯”了一聲便掛了電話。
她起身去擦琴,一根弦一根弦地仔細擦拭。這把琴在13歲時被方佟間接弄斷琴弦,這些年蕭以荀背著它東奔西走,卻從沒想過換一把。眼淚落得猝不及防,大滴大滴地砸在琴上,她一邊抹著淚,一邊擦著落在琴上的淚漬。
心里那棵叫“失望”的幼苗已長成了參天大樹,每當它長大一點,她就疼一分,大概就在這天,他磨光了她所有的耐性。
演出完美落幕,蕭以荀在一周后收到英國皇家音樂學院的錄取通知書。一切緊鑼密鼓地進行著,第二周,她搭上了飛往英國的航班。
9
收到蕭以荀從莫斯科寄來的跨國信件已是半月后,同圣彼得堡商家的合同已簽訂,方佟正準備飛去莫斯科給她一個驚喜,這封信卻將他一下子推進冰窖。
方?。?/p>
在你打開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英國了。
莫斯科的初雪已經(jīng)結(jié)束,大劇院的音樂會圓滿落幕,我也見過冰島的極光啦!很遺憾,這些時刻,你都不在。
跟你一起長大真的很累,既要偷偷地喜歡你,又要對你的欺負忍氣吞聲。從無所謂到介意,從失望的步步累積到爆發(fā),全都源于我喜歡你。
唉,那么聰明的你明知道我的喜歡,卻故意視而不見,你真的超級壞。
13歲時被你摔斷琴弦,15歲時你錯過我們能在一起過的最后一個生日,你拿走的黃茶是我為父親準備的驚喜……可是沒關(guān)系,我都能原諒你。
你大概不知道,你每失言一次,我都難受得揪心揪肺。我想,或許你沒那么喜歡我。
沒關(guān)系,我自愈能力很強。只是方佟,這真的是我最后一次原諒你了,那棵被你用失望灌溉長大的樹,已經(jīng)死在了莫斯科。再見,方佟。蕭以荀
失去蕭以荀的真實感如潮襲來,像什么東西被抽走。方佟的呼吸變得急促,他一拳擊在面前的窗戶上,玻璃碎片嘩啦啦地往下落。
自己該怎樣為這段年少輕狂道歉呢?
蕭以荀是他第一個喜歡的女孩,他從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神經(jīng)大條會給她帶去那么多的傷害。或者說他習慣了,就像穿衣吃飯,微不足道卻又不可或缺;又或者說他想在蕭以荀心里尋找存在感,想讓她表現(xiàn)出在乎他,可她每次的忍讓都讓他以為她毫不在意。
從二樓望下去,能看見那條他們曾走過上千回的小道,他仿佛回到了那個夏天,他抱著籃球逃走,蕭以荀在后面大喊:“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這次是真的,她不會再理他了。而且,她不會再回來了。
他承認了一個自己犯了很多年的錯誤:“蕭蕭,對不起?!边@次,卻沒有人回答他“沒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