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景云
鮐背之年的父親,最近好像越來越“不聽話了”。他常常半夜里鬧著要到外面去,攔也攔不住。這讓我們輪流值班的兄弟姐妹吃不消了。于是,我決定找父親談談。
一天,我試探地問他:如果您覺得家里條件不好,那咱就去養(yǎng)老院,行嗎?讓我始料不及的是,一向耳背的父親馬上就聽明白了,他忙說:不去,我哪也不去,我聽你們的話。那一刻,他眼睛里流露出的是驚恐、懊悔和無助……望著他噙淚的眼睛,我心里突然很難過。
這讓我想起母親在世時講過的一段往事:那是“節(jié)糧度荒”的一年,我剛滿三歲。家里的日子單靠父親那點微薄的收入有些捉襟見肘。母親要去一家縫紉廠上班,掙點錢貼補家里。他們準備把我送到幼兒園去。我知道后,緊緊拽住母親的衣袖,用央求的口吻說:我不去幼兒園,我聽媽媽的話,讓我待在家里吧!母親有些猶豫了。站在一旁的父親用手摸著我的頭說:別讓孩子去了,你在家好好照看他們吧,我再想辦法兼份工。母親終于打消了送我到幼兒園的想法,我仍在家里過著無拘無束的日子。可父親每天下班回來得更晚了。
有件事情,我至今難忘。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一個冬天的早晨,父親剛要邁出家門去上班,饑餓難挨的我,一把抱住他的大腿。他回頭看看我,似乎明白了什么,解開上班帶的兜子,從里面拿出一塊餑餑和幾根咸蘿卜條,放在我的手里,然后拍拍我的肩說:慢慢吃吧!母親在一旁輕輕嘆了口氣,哥哥姐姐們則用責備的眼光看著我。那一刻,父親眼神里的疼惜,像溫暖的陽光灑在我的心田……后來我才知道,那塊餑餑是父親一天的干糧。
父親年輕時,是家里的一座山。在家里,父親也一直忙碌。在他眼里,總有干不完的活兒。吃飯時,他總等到最后一個——很多時候也只吃個半飽兒。在母親生命的最后幾年里,為了不影響我們工作,父親把照顧母親的重任獨自擔過來。他精心細致地伺候著老伴,直到母親含笑離去……他心里裝的是一個男人的責任,眼中蓄滿了一個父親的愛。
如今父親因小腦萎縮,有時天真得像個孩子。我想,父親不愿去養(yǎng)老院和我當年不想去幼兒園有驚人的相似,這也許就是生命的輪回??吹礁赣H那種驚慌與無助的眼神,使人感到歲月的無情和生命的脆弱。想到此,我的心一下子揪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