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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悍妻”沈峻寫給丈夫丁聰?shù)那闀?/h1>
2017-03-06 09:04陳碧
金秋 2017年22期
關(guān)鍵詞:丁聰丁先生小丁

◎文/陳碧

兩封情書

關(guān)于夫妻相處之道,丁聰有句著名的冷笑話被改編成各種段子——“如果發(fā)現(xiàn)太太有錯,那一定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的錯,也一定是我害太太犯的錯;如果我還堅持她有錯,那就更是我的錯;如果太太真錯了,那尊重她的錯我才不會犯錯。總之,太太絕對不會錯——這話肯定沒錯?!?/p>

2009年5月26日下午,三一一醫(yī)院里,沈峻往小丁的一邊衣兜里放上餐巾紙,另一邊放上牙簽,這是小丁出門前必備的小物件。末了,她在他的衣服里揣上了高莽所繪的《返老還童圖》,并附上一封情書:

小丁老頭:

我推了你一輩子,也算盡到我的職責(zé)了。現(xiàn)在我已不能再往前推你了,只能靠你自己了,希望你一路走好。我給你帶上兩個孫子給你畫的畫和一支毛筆、幾張紙,我想你會喜歡的。另外,還給你準(zhǔn)備了一袋花生,幾塊巧克力和咖啡,供你路上慢慢享用。巧克力和咖啡都是真糖的,現(xiàn)在你已不必顧慮什么糖尿病了,放開膽子吃吧。

這朵小花是我獻給你的。有首流行歌曲叫《月亮代表我的心》,這朵小花則代表我的魂。你不會寂寞的,那邊已有很多好朋友在等著你呢;我也不會寂寞的,因為這里也有很多你的好朋友和熱愛你的讀者在陪伴著我。

再說,我們也會很快見面的,請一定等著我。

永遠永遠惦記著你的“兇”老伴沈峻

2 0 0 9年5月2 6日

透過這封滿含鮮花、糖果、歡喜與微笑的情書,他們似乎不是在經(jīng)歷一場生離死別的永訣,而是預(yù)定下一場約會。

時隔五年,2014年12月11日,沈峻去世。去世前半年,在丁聰去世的周年紀(jì)念日,她自擬“墓志銘”,依然是一封情書:

這里住著一對被他們朋友們一致認為非常恩愛、令人羨慕的夫妻(丁聰和沈峻)。其實他們從未恩過也未愛過,只是平平淡淡地度過了坎坷的一生,就像白開水一樣,一點味道也沒有,但卻充滿了人體不可缺少的恩愛元素。這也許應(yīng)了一句話:平平淡淡才是真。不論是逆境還是順境,他們都用純真來對待一切,無虧于己,無虧于人。

如果你們一定要問,如何才能做到恩愛夫妻白頭到老?讓我告訴你們,訣竅是:不要企圖改變對方,讓對方做他喜歡做的事,包容寬大。每天向?qū)Ψ轿⑿状?,摸摸他的臉,揉揉他的手,或說一些貌似批評實為表揚的話。如有矛盾則用幽默來化解,千萬不可大聲對抗。如此而已,是不是很簡單!

悍妻沈峻生前書

2 0 1 4年5月2 6日

小丁老頭與丁太太沈峻

小丁老頭是誰?漫畫大師丁聰也。他的漫畫,作為《讀書》雜志的標(biāo)志,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知識分子,被視為“新啟蒙時代”的象征之一。丁聰,1916年出生于上海漫畫人家中。父親丁悚是清末民初著名的工筆畫家與漫畫家,曾給英美煙草公司畫廣告,也是《禮拜六》等名刊的封面畫家。當(dāng)年劉海粟創(chuàng)辦上海美專,自任校長,教務(wù)長就是丁悚。20世紀(jì)30年代老丁創(chuàng)辦了中國早期的漫畫協(xié)會。小丁還沒出生,就已經(jīng)是劉海粟的干兒子了。但是漫畫稿費太少,老丁家孩子又一個接一個生,所以他并不贊成大兒子丁聰學(xué)畫——因為畫畫不能養(yǎng)家糊口。但少年丁聰還是執(zhí)著地畫。父親不給買紙張畫具,他就用鉛筆在練習(xí)本上畫速寫和漫畫。十六歲,他開始向報紙投稿。沒有什么學(xué)校可以系統(tǒng)學(xué)習(xí)漫畫,他都是在編電影畫報的時候,從國外的雜志臨摹借鑒學(xué)習(xí)的,有美國的、蘇聯(lián)的。畫漫畫開始簽名“丁聰”,很煩瑣,跟畫面一比,字顯得很大,常來丁家的張光宇就讓他簽“小丁”,從此,一簽簽到九十多歲。

中學(xué)畢業(yè)后,因為家庭負擔(dān)重,弟妹們眾多,家境不好,也升不了大學(xué)。他曾任過銀行職員、翻譯、教員等。一邊工作,一邊到上海美專的大教室里練習(xí)畫畫。一方面打基礎(chǔ),一方面找電影公司編畫報。上海淪陷后,丁聰?shù)搅讼愀?,抗?zhàn)中一直在重慶、昆明、桂林等地。1938年,創(chuàng)作了《流亡圖》等抗日救亡題材的作品。為了畫漫畫,他深入生活,在重慶,他甚至還去了一個最下流、最低級的地方,把它畫出來,就是著名的《花街》。到香港后接觸了共產(chǎn)黨,與廖承志、夏衍、陳白塵等相識。

一直忙于工作的丁聰,年近四十還孤身一人。他的生活能力很差,家人和朋友都很為他的終身大事操心。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他經(jīng)常接觸一些女明星和女文藝工作者,說話風(fēng)趣、才華橫溢的他很討她們喜歡,但丁聰總覺得搞文藝的女人不踏實。一次,丁聰參加一個婚宴,席間,老前輩夏衍當(dāng)著眾人面,又提起丁聰?shù)幕橐龃笫拢骸岸÷斎绻衲杲Y(jié)婚,一切由我包了?!?/p>

沈峻是誰?說出來嚇你一跳,她是晚清重臣林則徐的外玄孫女,兩江總督兼南洋大臣沈葆楨為其曾祖,近代著名文學(xué)家,在翻譯界與嚴(yán)復(fù)齊名的林紓為其外祖父,父親沈劭,曾任國民黨交通部次長。除了家世顯赫之外,沈峻本人還被高中近代史教科書提到一筆,那時候她叫沈崇——不過,那是她一生中也許永遠無法言說的隱痛——1946年12月24日,北大先修班女生沈崇去看電影,經(jīng)過東單時,被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伍長皮爾遜等兩人挾至東單操場施行強奸。適逢路人遇見,聞呼救報警,警察當(dāng)場抓到美兵一人。

沈崇事件發(fā)生在國共談判破裂后、全面內(nèi)戰(zhàn)一觸即發(fā)時期。美軍駐華是一件敏感的事,此時,國民黨政權(quán)因腐敗早已使民心動搖,因此,國共兩黨借這一事件角力斗法。事發(fā)后,北大、清華的學(xué)生與教授紛紛罷課示威,全市反美怒潮高漲。12月30日,共產(chǎn)黨組織了萬人游行,至國民黨北平行轅請愿,沿途高呼“嚴(yán)懲肇事美軍”“美軍撤出中國”。31日,全國幾十萬學(xué)生紛紛罷課響應(yīng),人數(shù)達五十多萬,歷時一個多月。

以一個女子遭遇而影響大局,沈崇事件是絕無僅有的。它牽動了五十萬學(xué)子和千百名教授如胡適、馬寅初、郭紹虞、錢鍾書等為之“沖冠一怒”。最終因美帝只顧保護自家兵士,使國民黨在中國更失民心,加速了其政權(quán)的倒臺。香港著名收藏家兼文化名人、出版人許禮平在其《傾人之國的佳人——記沈崇自白》中這樣表達:“這是歷史偶然性的奇跡。沈崇是真真正正能‘傾’人之國,隳人之政的‘傾國佳人’?!?/p>

“事件”之后,政府不讓她在北大上課。北京待不下去,沈崇就回到上海,后來改名沈峻,考入復(fù)旦大學(xué)外文系。復(fù)旦畢業(yè)后,她拒絕留校,被分配到北京對外文委宣傳司。

丁聰?shù)男∶枚∫晦迸c沈峻是同學(xué),正好一起被分回北京,于是一薇常要沈峻陪同去找當(dāng)時在《人民畫報》工作的丁聰。丁聰對端莊穩(wěn)重的沈峻印象很好,見過幾次后,丁聰便對朋友們說:“我同她接觸幾次后,就再也離不開她了?!?/p>

丁聰知道自己在女人面前不善言辭,但他有一支生花妙筆,于是,他把自己創(chuàng)作的漫畫拿給沈峻看,有時還即興創(chuàng)作?!斑@個人很有意思,像孩子一樣天真,跟他在一起一點不覺得悶。”這是沈峻對丁聰?shù)脑u價。

兩人情投意合準(zhǔn)備結(jié)婚。丁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存折里只有兩百塊錢,他的錢都買書和公債了。于是他們只買了一張床,將各自的家當(dāng)合并在一塊兒。1956年除夕,丁聰和沈峻舉辦了簡單的婚禮,新娘子下廚炒了幾個菜,請老朋友馮亦代做證婚人,兩人就這樣結(jié)婚了。

家長

丁聰在工作上是一把好手,但生活上卻是低能兒。沈峻比他小十幾歲,在家卻是慈母的角色。婚后,丁聰尊稱夫人為“家長”。丁聰叫得太順口了,以至后來,朋友們見了沈峻也直呼其“家長”,沈峻則一臉嚴(yán)肅地對大家說:“我不是什么家長,我是小丁同志的高級保姆?!倍÷敽团笥褌兟犃硕脊笮ΑS杏浾卟稍L,沈峻必先問清采訪的主要內(nèi)容,連到丁家的路線,她也會細心地指導(dǎo)如何坐車。等到了丁家,“家長”熱情地引路,斟茶,把一切安排妥當(dāng)后,便悄然地忙她的家務(wù)去。

婚后第二年,丁聰被打成“右派”。沈峻難產(chǎn),生下兒子的第二天,丁聰便被發(fā)配到北大荒勞動改造。在“反右”與“文革”期間,他與聶紺弩等創(chuàng)辦了《北大荒文藝》。1979年,范用與馮亦代請他去《讀書》,從此,開啟了《讀書》的時代。《讀書》的“老人”,如黃苗子、郁風(fēng)、邵燕祥、李輝、楊憲益、沈昌文,他們成了像一家人似的好友。

有一次,一位朋友和丁聰夫婦吃飯,夸沈峻有治國之才,丁聰苦著臉可憐兮兮地說:“一個能治理國家的人,現(xiàn)在只看管我一個人,你們想想看,我過的什么日子?”沈峻瞪了一眼丁聰,丁聰吐吐舌頭不敢再往下說了。話是這么說,但丁聰一刻也離不開沈峻。有記者找丁聰要簡歷和作品,他擺擺手,讓記者和自己一同等夫人回來。夫人一進門,他急忙求救,沈峻馬上找了出來。

沈峻外出幾天,丁聰就開始想念夫人做的菜了,逢人就講:“她做的飯菜,可是任何山珍海味都比不上的。倒不是說有多好吃,只是習(xí)慣了,才十分地想?!鄙蚓矎闹锌偨Y(jié)出一套“夫妻相處經(jīng)”,說:“要想丈夫聽話,首先要抓住他的胃?!?/p>

后來丁聰患上了急性胰腺炎,沈峻嚴(yán)格限制他的飲食,每天只給他吃清粥小菜,丁聰叫苦不迭,但沈峻絲毫不為所動,想吃肉的丁聰每天只能畫塊牛排解解饞。退休后,丁聰白天畫畫,晚上看電視。朋友們問道:“你們家誰掌控遙控器?”丁聰搖晃腦袋說:“當(dāng)然是‘家長’?!薄凹议L”慢條斯理地說:“雖然遙控器在我手里,但節(jié)目都是他愛看的?!倍÷斚矚g警匪片、偵探片,他戲稱為“兒童趣味”。朋友們嘖嘖羨慕丁聰在“家長”管制下的幸福生活。

“嘴巴不饒人,心善似菩薩”是丁聰對沈峻的評價?!凹议L”不但管住丁聰,連他的朋友們,也成了她的“管理對象”。黃苗子夫婦住在澳洲,家里有什么事,只要一封信,巨細事一一拜托,甚至還有滅蟑螂的活;楊憲益不但自家的事請沈峻幫忙,連妹妹家買沙發(fā),也推薦找沈峻……

不了解內(nèi)情的人,都因丁先生尊她家長,以為真?zhèn)€是“氣管炎”。加之沈峻在朋友相聚場合,也喜歡總攬一切,指揮調(diào)度,無不得宜,給人強勢的印象,好像真有點河?xùn)|獅吼的氣度。其實,朋友圈里都知道,他們伉儷間,受照顧的永遠是丁先生,而沈峻卻是“勞碌命”。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樣樣都是她在打點不說,丁先生需要的畫具、紙張,丁先生畫作的收集、整理、復(fù)印、郵寄,丁先生著作的編輯出版,丁先生畫展的籌備聯(lián)絡(luò),也樣樣是她在操持。那兩本膾炙人口的《我畫你寫——文化人肖像集》從起意、聯(lián)絡(luò)到編輯,她都一力承擔(dān)??纯创藭熬幷叩脑挕?,就知道她付出的辛勞。但是,作者署名卻是“丁聰畫,宗文編”?!白谖摹?,就是“眾文”的意思,因為每一幅丁先生的圖都配有像主與像主朋友的幾段話,所以是“眾文”,但“眾”不像姓,便改為“宗”。在這樣的事情上,丁太太付出很多,但到具名時卻從來謙退不前。

2006年,丁聰摔了一跤,其后生活不能自理了。兒子在國外,已經(jīng)快八十歲的沈峻自己照顧他,一晚上,光是為他大小便換床單便要三四次。在沈峻的精心照料下,他可以坐輪椅了。年屆八旬的沈峻騎車到醫(yī)院拿藥,不想河邊小路沖出一輛轎車,把她撞得凌空翻起,又結(jié)實地落到了地上。司機闖下這禍,嚇得話都說不出來。也是沈峻命大,跌下來時腳先落地,因此頭腦還很清醒。她把司機叫過來說:“你不要害怕,先把我送到醫(yī)院?!贬t(yī)院離得不遠,檢查過后,診斷是腳骨骨折,打了石膏??吹交炭值乃緳C,沈峻反倒安慰他說:“我有醫(yī)保,不會訛?zāi)恪?杉矣胁∪?,不能離人。現(xiàn)在我既不能住院,又無法騎車。從今天起,你每天要來接我到醫(yī)院治療,再把我送回去,直到我自己可以行動。”司機聽說不要他賠償,喜出望外,果然每天按時接送。不過半個多月,沈峻拄杖能行,也就不再要他接送了。那司機直到最后也不知道他撞倒的這位老太太,是著名漫畫家丁聰?shù)姆蛉恕?/p>

丁聰先生去世時,她獨自料理了丁先生的后事。不留骨灰,不舉行追悼會或告別儀式。2013年沈峻發(fā)現(xiàn)肺部有問題,但她“當(dāng)伊嘸介事”!(滬語:當(dāng)它沒這回事)依舊全國各地率性游覽。直到生命最后的幾個月,她一直在醫(yī)院出出進進,都是獨自一人。

就在沈峻去世前兩個月,筆者還與沈家的后人沈旭東談起沈峻。他說起這位姑婆,是一位只言青山不言愁的女性。她的故事,被當(dāng)世諸多獵奇者轉(zhuǎn)述成“陰謀論”等流言,她亦不作解釋。從沈崇到沈峻,其實是歡少苦多的一生,但正如墓志所言,她做到了:不論是逆境還是順境,他們都用純真來對待一切,無虧于己,無虧于人。斯人已去,他們的好友陳四益先生撰悼文:此去經(jīng)年,春風(fēng)楊柳,秋葉梧桐,若到楓涇,丁先生的塑像旁,當(dāng)有沈峻墓志銘碑相伴。在他們靈前,不要眼淚,不要悲傷,能一起聆聽一段音樂,拉一曲京胡就是對他們最好的紀(jì)念。

愿他們相愛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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