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中
過年之前,男人照例回到了家。女人坐在床上沖他微笑著,他的心便踏實起來,有女人笑靨的家,才是家。
男人靠了過去,掏出一摞用報紙包裹的錢。他低著頭,說,這是一萬元,六千是女兒的學費,三千是兒子的學費,還有一千,你零用。
女人詫異地看著他,不滿地說,不是說兩萬的嗎,怎么只一萬?
他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諾諾地解釋,工頭原說發(fā)兩萬的,但就要過年了,他丈母娘卻突發(fā)心臟病進了醫(yī)院,得做心臟手術(shù),說要幾十萬,他就只能給我們發(fā)一萬了;但他說了,另一萬,明年一定補上。
女人嘆了口氣,這些工頭也真是,怎么年年都有理由呢?
男人說,工頭也是沒辦法,誰想得到親人會忽然得病呢,我原想說出我們家的困難,讓他通融下,但看他也不容易,我就沒說。
女人用眼白了一下男人,就你能,別的不說了,我上次看中的那雙鞋,你幫我買了吧。
男人的臉色瞬間暗淡下來,工資沒發(fā)全,哪有錢買鞋呢?雖然,男人一直是想給女人買雙鞋的,女人歡喜,他就喜歡。但他有時候也很不解,女人年年都說要買鞋,可她又穿不了,那不是浪費嗎?尤其是這次,留下孩子的學費后,就只剩下一千元,還要置辦年貨,哪夠呢?
男人不想讓女人太失望,就又向女人身邊靠了靠,委婉地說,要不,鞋子今年就別買了,明年,一定買。
女人把臉轉(zhuǎn)向里間,隨便。
面對著女人冰冷的背,男人知道,女人生氣了。也確實,四年了,男人沒有給女人買一雙新鞋。本來,是計劃好了買的,可一到過年之前,總會發(fā)生一些這樣那樣的變故。第一年,女兒剛上初一,年關(guān)時,學校強行補課,只好先交了補課費;第二年,兒子上小學一年級了,女人說,鞋子就別買了,給兒子老師買條煙吧;第三年,他們都已經(jīng)去了鞋店,女人已經(jīng)選中了那雙她年輕時就特別喜歡的粉紅色高跟鞋,可男人的肚子忽然疼了起來,到醫(yī)院一檢查,居然是闌尾炎,輸了幾天液,買鞋子的錢沒了。
如今,是第四年了。早在幾個月前,男人就寫信告訴女人,今年的工資漲了,過年之前,可以給女人買一雙漂亮的鞋子了。女人在電話那端很溫柔地“嗯”著,男人就有了一種自豪的成就感。他掛了電話,暗自笑著。隨后,他又把電話打給了家鄉(xiāng)的幾個哥們,說漲工資了,過年回去,請大家下館子。
下館子的錢,男人是留了的。當工頭說只能發(fā)一萬時,男人著了急,既然對故鄉(xiāng)的哥們承諾了,怎能說話不算話呢?男人把平時的開銷緊了又緊,有幾次午飯都沒吃,有一次差點餓暈在工地上,最后,終于攢下了三百元錢。這錢,他放在褲子的口袋里,沒告訴女人。
女人在抽泣,就要過年了,買一雙鞋子怎么就這么難呢?男人慌了,攬過女人,你別哭,這鞋子,我們買,我這,還有三百元。
女人回過頭,有點怒,好啊,你竟然還藏私房錢?
男人說,這錢,不是什么私房錢,是準備請朋友下館子的,既然你那么喜歡那雙鞋子,我們就去買,請朋友的事就留到明年。
女人安靜下來,她知道,男人是一個豪爽的人,要不然,她怎么會嫁給他呢?
那一年,女人有著修長的腿,腳上穿的,是一雙粉紅色皮鞋。那雙皮鞋,吸引了很多年輕的目光。男人就是那時候出現(xiàn)的,那時候的男人,正巧和一幫朋友喝了酒出來,一下子,就被女人吸引了。
結(jié)婚后,女人問男人,當初,是不是被那雙鞋吸引了。男人說,錯,不是鞋,是人。隨即,他們便都大笑,那時的快樂,就像影子一樣跟隨著他們。那時,過年之前,女人都會去挑選一雙皮鞋,男人付錢,她穿。她笑,男人也笑。
一晃,很多年過去,家庭的重擔壓得男人幾乎喘不過氣來,但女人從沒見男人有什么怨言,只是,過年之前,沒錢買鞋了。
女人有些傷感,但她知道眼前的這個男人其實是無可挑剔的,要怪,只能怪四年前的那場事故;事實上,自己腳都沒了,還要鞋子有什么用呢?這樣一想,女人釋然了許多,況且男人說了,明年補了工資,一定買。
于是,女人又沖男人微笑了,算了,鞋子不買了,錢留著請朋友下館子吧。
男人沒出聲,只是用右手隔著被絮很輕柔地撫摸著女人的假肢,而他的左手,已經(jīng)把褲兜里的三百元錢捏出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