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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殺·西南王(上)

2017-03-06 18:15趙晨光芝麻糊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7年2期
關鍵詞:紅陽

趙晨光++芝麻糊

一、他鄉(xiāng)重逢

離開了那詭異而不可思議的不理原,身背刺殺太子污名的前丐幫幫主冼紅陽,終于走上了去往丹陽城的通關大路。與他同行者,有這一路來保護他的青林莊莊主越贏、錦江門門主杜春、飛雪劍葉云生。還有湊巧相逢的舊識,海南黎門的小長老黎玉與他侄子黎文周。又有一個曾一路追殺他,偏偏不得不在不理原上與他合作的云陽衛(wèi)人字部指揮陳寂。若不是葉云生的結義兄長,西南王傅鏡手下的侍衛(wèi)頭領風陵渡先一步回去,這一路只怕更熱鬧。

因冼紅陽在不理原上受了重傷,這一路上也只好安分守己,只忍得他頭疼。一路走來一路養(yǎng)傷,一直快到了丹陽城,他這傷才算好了些。這一日里他實在忍不住,探出頭來,道:“我能下去走走么?”

越贏和杜春受傷也不輕,可沒人像他這樣猴子一般閑不住。越贏道:“不可?!?/p>

冼紅陽眉毛眼睛鼻子皺成一團,活像個包子。但越贏年齡最長,冼紅陽素來對他敬重,因此他說話,冼紅陽總是要聽的,只得沒精打采答應一聲“好”,卻聽越贏慢吞吞地又道:“若在平時,自然不可,不過這一次,有人在前面等著你,就破例一次,讓你下去吧?!?/p>

冼紅陽霎時喜上眉梢,又問:“是什么人來了?”

越贏笑道:“是什么人,你自己看一看不就曉得了。”

冼紅陽心中疑惑,他跳下馬車,此時距丹陽城已經(jīng)頗近,周遭繁華,宛若江南。就在那俗世繁華之中,一位青年公子微微含笑而立。他一身淺碧的衣衫,腰束一條薄薄的軟玉帶,眉眼中雖然帶些憔悴,但那神色,卻是一如既往的風流飛揚。

正是與冼紅陽杯水相交,遂成知己的悠然公子莫尋歡。

冼紅陽“啊”了一聲,一時間也不顧身上帶傷便沖了過去,一把抱住了莫尋歡。

悠然公子含笑回抱,這一對友人相識至今,反倒是未見面的時間遠遠多于相見之時。

良久冼紅陽才放開手,越贏走上前來,他與莫尋歡是多年兄弟,并未多說什么,只上前來,用力拍一拍莫尋歡肩膀。

與此同時,一個白衣身影出現(xiàn)在幾人視野中,他開口,口氣嚴肅:“阿莫,你來了?!?/p>

莫尋歡笑道:“葉子,我回來了?!边@白衣人正是飛雪劍葉云生。

這幾個至交好友相聚一處,真是說不出的暢快。葉云生不善于言談,大多是越贏和莫尋歡二人在說話。越贏與莫尋歡簡略講述了一遍在不理原上的種種事情,其中驚險,令莫尋歡也大為驚嘆。

最后越贏笑道:“說到底,這一遭還是要多虧了小冼?!闭f罷拍拍冼紅陽。

冼紅陽有些不好意思,道:“越大哥客氣?!?/p>

越贏又笑道:“非但如此,小冼還一直惦記著你?!币恢改獙g,“小冼殺了羅剎地后,受傷昏迷,叫的最多的就是你的名字。”

冼紅陽張口結舌,心想竟有此事?莫尋歡已笑道:“那可真是誠惶誠恐,我只遺憾一件事?!?/p>

“什么?”冼紅陽問道。

莫尋歡笑瞇瞇道:“小冼你怎不是個女子?!?/p>

冼紅陽被他氣笑,正直如葉云生也忍不住笑出聲來,搖頭道:“你真是促狹。”

越贏卻不笑,一本正經(jīng)地說:“小冼你念叨的也不止阿莫呢,你念叨杜門主的次數(shù),也是不少?!痹拕傉f到這里,冼紅陽臉色驟變。

冼紅陽對杜春有情一事,只有當初在不理原上情急禱告,被傅從容發(fā)現(xiàn)過一次,之后善于觀察人心的羅剎地也看出來過一次。但傅從容已答應冼紅陽決不外傳一字,羅剎地也已死了。如今越贏這話……

他結巴了半天,竟不知該說什么。越贏卻一笑,慢悠悠地續(xù)道:“至于我和葉子的名字,你也念叨了不知多少次,真虧你一個昏過去的人,怎么還嘮叨這許多?!?/p>

冼紅陽擦一把汗,暗自松了一口氣,又見越贏和莫尋歡都是神態(tài)自若,這才放下心來。

越贏是這一行人中年紀最長者,那雙睿智的眼睛似乎可以看透一切,盡管他說的并不多。

杜春是莫尋歡跑到后面馬車上單獨會面的,兩人在那輛馬車里單獨談了良久,情人細語,縱是言語尋常,也足以醉人。

最后莫尋歡終于跑出來,對越贏說:“大哥,現(xiàn)在時辰不早,前面是西南王的一處行館,名叫竹里館,咱們不如先去好好休整一番,明日再入丹陽城?!?/p>

越贏笑道:“你竟連傅鏡的房子也弄來???”

莫尋歡不以為然地笑笑:“反正他現(xiàn)在也不能來住,有便宜嘛,占占也無妨?!?/p>

越贏哈哈一笑:“也好,先休整一下,再入丹陽城?!?/p>

一行人等就這么入了竹里館,這里是西南王傅鏡閑暇時來散心的所在,但近年來卻來得極少,雖然如此,自然也是維護得極好。除了正屋是傅鏡的住處,其余屋舍皆由眾人自選。這里恰如其名,四處皆是綠竹陰陰,西南濕熱,住在此處,真讓人精神一振。

這一行人里,又有幾個人身份特別,其一是陳寂,他是云陽衛(wèi)人字部中的指揮,在不理原上因部下皆被羅剎天所殺,因此不得已與冼紅陽等人合作,此時羅剎天已死,他也受了重傷。但越贏與莫尋歡,也決不可能讓他離去了。

陳寂被扣了下來,穴道被制,莫尋歡來后,又很貼心地給他喝了劑散功的藥。與此同時他的自由也被限制,但其他方面,無論是治傷還是飲食,都與眾人一般無二。

再有不同的兩個人,便是海南黎門的小長老黎玉與他侄子黎文周。這兩人在江南時因偶然機緣與冼紅陽一行人等相遇,也救過葉云生的性命。沒想到了不理原,竟又與葉云生相逢。一路同行到今日,也到了分別的時候。

黎玉便與黎文周計議:“看樣子,莫尋歡那個浪子進丹陽城后,必有許多大事要談,咱們在這里住過一夜,不如明日便與他們辭行,先回黎門,把藥送給掌門,交代……交代事情?!彼麄冞@次來江南,本來是為了處理黎文周未婚妻何晴若失蹤一事,沒想到何晴若心中之人竟然便是黎玉,后來又為黎玉而死。因此黎玉說到這里,實在尷尬,只得含糊了事。

黎文周應了一聲:“是。”甚是沒精打采。

二人雖然年紀相仿,但黎文周十八歲方入黎家,脾氣又倔,唯有黎玉對他照顧,實有半師之誼。若換在平時,黎玉看到他這副神色,早就要斥責一句:“你那是什么鬼樣子!”但此刻二人中間夾了一個何晴若,黎玉無論如何也沒法像從前那樣想說什么,便說什么。

兩人在房間里坐了一會兒,黎文周也不說話,黎玉甚覺氣悶,便站起身,道:“我去外面走走。”

黎文周一人獨坐房間中,見黎玉走了,不由松了一口氣,事實上,他現(xiàn)在亦不知該如何與黎玉相處。

恨不得,怨不得,江南那些事情,認真說來,實在不能算到黎玉身上,可又不能不恨,不能不怨。他對自己說,要記得黎玉這些年來對他的照顧,可與此同時,他又會想到黎門對他的冷遇。

他為自己倒了一盞茶,竹里館的仆從伺候得周到,這里的茶水也與以往喝的不同,里面加了薄荷與桔梗,喝起來滋味清涼。雖則如此,他卻也沒有因此而冷靜幾分。

就在這時,竹里館的仆役送來一封信,他奇怪:“什么人送信給我?”莫非是黎家,掌門疑心自己與黎玉遲遲不歸,便追到這里來了?但若是黎門來人,也就直接求見,還送信做什么?

仆役答道:“是一位頗精干的中年男子,書生打扮,四十余歲,面白有須。”

這仆役說得雖然詳細,但這樣的人卻也有許多。黎文周想了一番,不得要領,便揮揮手要那仆役下去,自拆開了那封信。

信頗有些重量,甫一拆開,便掉出了一根銀釵,這釵很是平凡,年頭也久了,釵身上歪歪扭扭地刻了一個“周”字,已被磨損了許多。黎文周拿著那根釵,心頭卻猛地一跳。

那是他母親頭上常佩的銀釵!

黎文周的身世與眾不同。原來當年黎門本家的一個重要人物忽然過世,身后無人,掌門原想為他立一個嗣子。后來得知,這人當年因正室不準,曾逐一個侍婢出門。而那侍婢,逐走時是懷有身孕的!

倘若那侍婢真的生下一個兒子,自然比嗣子要好。于是黎掌門便派人前去調查,接回來的,便是十八歲的黎文周。他在黎門中頗受排擠,固然有他十八歲方回黎門,全無暗器功底的緣故,還有一部分原因,便是他出身委實低微。

黎文周的生母在他九歲時便已去世,但這根銀釵黎文周卻記得分明,乃是他母親常年戴在發(fā)上的。當年他被帶走得突然,家中許多物品都沒有拿,這根釵自然也沒有帶上,可如今,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他又見信封里尚有一張紙條,展開一看,道是:“敬請黎少俠至竹里館西側樹林一晤。”也沒有落款。但此刻黎文周心中疑惑難解,便匆匆走了出去。

竹里館西側原有一片楓樹林,這時楓葉未紅,一片深深淺淺的綠色。這綠陰中有一個人,背對著黎文周。見他身影,黎文周覺得似乎有些熟悉,待他轉回身時,黎文周見得這人正是那仆役形容的模樣。

“是你!”

黎文周萬萬沒想到是這個人,此人名為周奇,乃是十二樓的一名總管。當初在江南時,黎玉曾與葉云生發(fā)生誤會比拼,后來周奇出現(xiàn),打斷比斗,并引他們?nèi)チ耸牵虐l(fā)生后來那一系列驚心動魄的事情。再之后十二樓覆滅,陸君明身死,這周奇自然也就不見了去向。現(xiàn)如今,他怎么忽然出現(xiàn)在這里?

黎文周這邊遇到了一個從未想過之人,另一邊,黎玉卻也遇到了特別之事。

黎玉不耐在房中久坐,出去轉上一圈,見越贏、葉云生幾人都不在自己房間,他便來到莫尋歡房間前。見里面甚是熱鬧,他也猜出這是幾人久別重逢,正在相聚,除了講述各自遭遇之外,其中說不得還要涉及一些與西南王交涉之事,自己不宜參與其中,索性便離開了竹里館。

竹里館距丹陽城已經(jīng)很近,因此周邊也甚是熱鬧,頗有一些酒樓飯莊,又有賣各種物事的攤子,黎玉閑看了一遍,并未看到什么特別有趣的東西,但這般逛上一逛,卻也少了許多氣悶。

索性在這里找些吃食好了,黎玉心想。他抬眼四處張望,一眼看到一座酒樓,外表甚是華麗,二樓窗口上,有一截新綠如柳的衣袖,十分招搖地垂落下來。

黎玉的眉心猛地一跳,心中暗暗嘀咕,這總不是那個人吧,總不會那么巧吧……

心里是這樣想,但若真是那個人,避而不見更不是辦法。黎玉心里又嘀咕兩句,還是抬腿進了酒樓。小二拿過熱毛巾殷勤招呼,黎玉擦了把臉,覺得甚是舒爽,又上了二樓。

酒樓的二樓上十分熱鬧,然而黎玉一眼看到的,便是窗口處的那個人。

那人不到四十歲年紀,穿一件極為顯眼的新綠色袍子,那顏色甚是特別,細想一下,天下間竟沒有一種顏色,是能與他身上顏色一模一樣的。他一只鞋子穿在腳下,另一只鞋子倒踢飛在桌子下面。但他衣袖中露出的一雙手,卻是修長潔白,保養(yǎng)得十分好。

黎玉暗叫一聲頭疼,還真的是他。

這人姓唐,名叫唐新綠,是蜀中唐門的副掌門,唐門掌門唐天下的幼弟。此人的性情,在唐門中可說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古怪。他雖然擔了個副掌門的名字,但足跡卻幾乎終年不至唐門,而且完全不干涉唐門的事務。高興起來一時長歌狂舞,一時又醇酒婦人。若他不是唐天下的親弟,只怕早被逐出唐門了。

然而雖然如此,唐新綠的名聲在江湖上仍然極響亮,這卻是因為在毒藥方面他造詣極深,莫說唐門中無人能及,就連江湖上也少逢對手。他身上那件標志性的新綠色長衫,據(jù)說就是他以某種極特殊的毒物染制而成。堂而皇之地把毒藥穿在身上,這本領和狂放,可也真是獨一無二。

既然來了,絕無后退的道理,黎玉也不懼,笑盈盈地走到唐新綠面前,招呼一聲:“你來啦。”態(tài)度十分隨便。

這倒也不是黎玉托大,實在是唐新綠這個人,你和他正經(jīng)說話,他也根本不會正經(jīng)理你。果然唐新綠聽到這句話,撩了撩眼皮:“黎玉啊,坐?!?/p>

黎玉就拉過一張椅子坐了,卻與唐新綠保持了一段距離,唐新綠又招呼道:“你吃飯了嗎?一起吃點?”這態(tài)度仿佛對一個認識多年的友人,而不是一個前不久剛殺了自己門派中人的仇人。

黎玉看看桌上,一壇酒,酒香撲鼻;一條魚,頭尾煲湯,一半紅燒,一半醋溜;四碟干凈齊整的果子,兩盤青翠動人的青菜,看著真是惹人食欲??勺谒麑γ娴氖翘菩戮G!這個人的飯,誰敢吃啊!

黎玉便笑道:“不了,我剛吃完?!眲傉f完這句話,肚子咕嚕嚕一聲響,他哪里吃飯了,剛才還找酒樓呢。也虧得黎玉行走江湖這些年,竟然泰然自若,道,“吃雖吃了,還不夠飽?!闭泻粜《宦?,“煮兩個雞蛋拿過來,賬算這位身上。”

真沒聽說誰上酒樓要煮雞蛋的,小二看看唐新綠,唐新綠點點頭,小二心想算了,那就煮吧!

不一會兒,兩個煮雞蛋送上來了,黎玉自己動手剝皮,兩口吞掉一個,看看對面的唐新綠一口魚來一口酒,心中甚是火大。

這也沒辦法,旁的菜,唐新綠都有下毒可能,只有這煮雞蛋,對方是沒法做什么手腳的。

黎玉剛想到這里,忽然覺得頭一暈,下一刻,直直地栽倒在桌上。

二、唐門新綠

黎玉醒來的時候,已是漫天星辰。

他躺在一塊草地上,唐新綠蹲在他身邊,拿一根草葉正撥著他鼻子。看他醒過來,欣然道:“醒了?看來我新配這迷藥還不錯。”

黎玉一骨碌起身,潛運內(nèi)力,發(fā)現(xiàn)似乎并無異樣,但對方是唐新綠,他不敢掉以輕心,想到自己莫名中招又實在不服,要知道自從他見唐新綠以來,每一步都極為小心,莫非這人竟練成了隔空下毒的本事不成?

于是黎玉問道:“唐新綠,我來問你,我是怎樣中的毒?”

唐新綠道:“下毒?哦,不是我下的。也不對,是我下的。”

黎玉聽他說話真正火大,耐著性子問:“到底是誰?”

唐新綠說:“你在街上亂晃的時候,我就看到你了,等你上酒樓的時候,我跟小二說,這個是我朋友,累得不行了,把這種‘提神的藥水放毛巾上,然后你一擦臉,自然就中招了?!?/p>

黎玉想到自己剛進酒樓時,果然有一個小二拿來熱毛巾,不由氣悶。又想自己從一截衣袖判斷出唐新綠在酒樓上,怎就忘了對方在窗畔,自然更容易看到自己,這個虧吃得真正不冤枉。

他問:“唐新綠,你把我?guī)泶说?,所為何事??/p>

唐新綠說:“也沒什么,我想和你比試一下。你放心啊,剛才你中的只是迷藥而已,時間一過自然清醒,沒什么后遺癥的?!?/p>

黎玉心說:比試一下?比試一下你犯得著把我迷暈了帶到這里嗎?不過唐新綠這人雖然性情怪異,卻說一是一。他既說方才那藥不礙事,多半是不礙的。

于是,年輕的黎門長老便道:“你既說比試,那便來吧!”他口氣隨便,其實卻神情凝注,唐新綠畢竟是唐門副門主,就算他性情再怎么怪異,功力畢竟是擺在那里。

唐新綠這才站起身,丟掉了手里的草葉,道:“近年來,我獨創(chuàng)了兩樣暗器,自詡還算不錯,就拿來和你較量較量。其一,名為孔雀膽;其二,名為孔雀石?!?/p>

最后一個字剛剛出口,唐新綠身形驟然拔起,一道暗光自他手中疾射而出。與此同時,唐新綠口中亦道:“這便是孔雀膽!”

這道暗器方至半空,忽然爆開,一片淡綠色的煙霧彌漫四方,原本他就是居高臨下射出暗器,這樣一來,暗器波及范圍更大。唐新綠并未停歇,又是兩枚孔雀膽射出,淡綠煙霧霎時將四周籠罩一片。

單看這煙霧顏色,也可判斷出來這其中毒性非淺。這是唐新綠潛心研制良久的一種毒藥,人若呼吸進少許便會身亡,但沾在身上卻又無礙。他自己則事先服了解藥,并無干系。

這孔雀膽粗看,與唐絕曾經(jīng)使用過的鳳尾絲有些相似,但鳳尾絲畢竟還是有形之物,因此當時黎玉可以特制雨傘阻擋。而煙霧卻是無孔不入,除非黎玉閉氣又或盡快躍開一丈之外,才有逃脫可能。

但黎玉并未如此,他依然站在原地,從身上取出數(shù)枚白色藥丸,用力捏爆,一陣灰白色的煙霧霎時彌漫開來,將淡綠色煙霧包裹其中。又過片刻,兩股煙霧一同散盡,黎玉身形筆直,站在煙霧中央,竟是一切如常。

唐新綠微微一驚,道:“你……”

“沒什么。”黎玉說,“黎門和唐門對峙近百年,你們唐門善于用毒,又要開發(fā)各種暗器,我們雖不用,一無所知也是不好。過去那些年里,黎門本就研制出了一些解藥,我當上長老之后,更把許多工夫都下在這里。你的孔雀膽創(chuàng)制已有三年,真當我們一無所知?”

唐新綠怔了一怔,隨即仰天長笑:“好,好,好,黎玉,我倒是沒有看錯你!”隨即一揚手,“這是孔雀石!”

這“孔雀石”外表還真和一枚石頭差不多,只是速度奇快、力道極強、角度刁鉆,黎玉浸淫暗器這些年,心中不由贊了一聲好,隨即一枚蜻蜓鏢射出,將孔雀石擊飛出去。

唐新綠更不猶疑,出手又是五枚孔雀石,角度多變,令人防不勝防。黎玉大有棋逢對手之感,連環(huán)五枚飛蝗石,“當當當”數(shù)聲響,孔雀石與飛蝗石一起落地。卻見唐新綠一展手,又是十余枚孔雀石射出,仿佛天女散花一般。黎玉一笑,這次只發(fā)出三枚銀針,銀針雖然細小,但三枚合在一起,勁道也便不小,撞落第一塊孔雀石后,余勁未歇,又撞落第二塊孔雀石,第二塊孔雀石被銀針帶歪方向,又撞落第三塊孔雀石……黎玉統(tǒng)共只射出這三枚銀針,可唐新綠這些孔雀石被全部撞落。

幸而他們這場比試是在曠野之中,否則這四下里暗器亂飛,也不知要誤傷多少人命。

黎玉固然打得過癮,心頭也不免有些疑惑,唐門素喜研制各種暗器,這次唐新綠與他比拼,固然對方的暗器本領是極強的,但這孔雀石卻不見有何特殊,真正奇怪。

這么一打,就打了兩刻鐘的時間,暗器比試不比其他,這般打法,那已是極長的了。唐新綠最后一把孔雀石已經(jīng)擲了出去,黎玉的腰囊卻也空了大半。

打到最后,唐新綠把手一收,哈哈大笑:“爽快,爽快!”

滿地暗器,二人卻誰也沒有受傷。黎玉是第一次與唐新綠較量暗器,第一場也還罷了,到這一場才方有惺惺相惜之感。

唐新綠指著地上:“我猜你也要疑惑,這孔雀石到底有何不同,你便拿一塊看看。”

黎玉想了一想,真的就彎身拾了一塊。一來他確實好奇此事,二來若是唐新綠想要對自己不利,先前自己中迷藥時,他早就動手了,不必等到這時。

一塊孔雀石拿到手里,黎玉細看,這孔雀石外表是暗綠顏色,看著雖像石頭,其實是金屬所制,他掂了一掂,面上的神色慢慢改變。

黎玉是識貨的人,這塊孔雀石看著尋常,其實形狀、重量極其講究,一般人到手還看不出區(qū)別。他卻判斷得出,這樣一塊孔雀石,對于暗器的施放最為有利!

暗器施放最是講究,一點重量的改變都會影響暗器的方向、力道。如黎玉這等暗器大家,自然是什么暗器到他手里都會有出彩效果,但一般人卻不盡然。而唐新綠這種孔雀石,哪怕交給一個暗器本領平平的人,那人的本領也會平添三成,原因無他,這孔雀石實在是太稱手了!

黎玉面上神情變幻不定,黎門素來注重暗器手法,對唐門那等潛心研制新暗器的做法嗤之以鼻,認為他們那等新暗器,就算交給一個不會武功的人也能發(fā)揮出出色效果,并不算是真正的進步??墒?,若是這種注重細節(jié)的暗器改造呢……

一瞬間,他已想到了許多事情,黎門未來的發(fā)展方向、孔雀石可能造成的江湖變動、暗器的手法革新……

他思緒起伏的時候,唐新綠忽然懶懶地插上一句:“我與你講,唐門五大長老要來了?!?/p>

黎玉的思路被打斷,他一驚,問道:“他們來干嗎?”

“還能來干嗎?”唐新綠反問一句,“你把唐絕殺了,唐天下自然要派人來殺你?!逼鋵嵦平^不是黎玉所殺,而是最后冼紅陽與唐絕打斗,冼幫主把唐絕的頭按到帶毒的湖水里,導致唐絕中毒身死。但唐絕之前已經(jīng)被黎玉的暗器重傷,不然,兩個冼紅陽也殺不了一個唐絕。后來唐門來人,看到現(xiàn)場痕跡,自然也就認為唐絕是黎玉所殺。

以黎玉為人,絕沒有讓冼紅陽為自己抵罪的道理,何況他自己都覺得唐絕身死是自己原因,所差者不過自己最后沒動手而已,便冷冷哼了一聲:“知道了?!崩栌裥乃茧娹D,要知道唐門五長老與暗魁首不同。暗魁首成名,有一半原因倒是唐天下要捧自己兒子,可五長老卻是貨真價實的暗器高手。暗魁首中的唐聰、唐明,在五長老中也不過排居末位兩名。

自來五大長老少有同時出現(xiàn),黎玉想到這里,不覺冷笑一聲:“我面子還不小?!笨伤忠幌?,卻也疑惑,“唐新綠,你說與我這些做什么?”

唐新綠悠悠道:“這個嘛,說實話,黎玉,黎門之中,我還真就唯獨看得上你?!彼麖澫律硪粔K一塊撿起地上的孔雀石,“黎門也好,唐門也好,都有自己的毛病,可又誰都看不上對方,只覺得自己是好的,對方都是錯的?!彼钢缸约?,“我,明白這一點。”又指指黎玉,“你,也知道這一點。

“可惜啊,也只我們兩人知道這一點,要是你是掌門,我也是掌門,也就罷了??上?,你我都不是?!彼俣绕婵?,這幾句話工夫,已經(jīng)撿起了地上所有孔雀石,飄然而去,唯有一句話飄散在風中,“黎玉,我還真不想你死?!?/p>

黎玉看著他背影,忽然想到江湖亦有傳言:唐新綠狂放,不過是佯狂避世。

發(fā)生了這許多事情,待到黎玉回到竹里館時已經(jīng)過了二更天。他往床上一躺,心潮起伏。唐門五長老之能為,他心中自然明了,就算是一個完好無損的黎門掌門在這里,也不敢說就一定接得下。若自己與他們對上,并不能保證全身而退,黎文周那點暗器本領,在五長老面前不是送死?

倘若是自己一人也就罷了,可念及自己這個侄子,黎玉嘆一口氣,罷罷罷,也先別走了,跟著冼紅陽他們再呆一段時間,有西南王傅鏡在這里,五長老未必能馬上動手,能躲一陣且是一陣。

他心中想著這些事情,自然也就沒有留意,黎文周歸來亦晚,在枕上輾轉,幾是一晚未眠。

次日清晨,莫尋歡、冼紅陽等人早早起身,一并入丹陽城。黎玉和他們打了個招呼,言道自己也想到丹陽城中去看看,不如一路同行。莫尋歡欣然應允,黎文周對于自家小叔叔這種忽然出爾反爾的態(tài)度沒有半點疑問,但若看黎文周神色,便可看出他此刻心事重重。

無奈黎玉自己正思量著唐門五長老之事,他在情感一事上又素不細致,因此并未注意到黎文周這些異樣之處。

這一批人,打頭的是越贏與莫尋歡。二人并轡而行,越贏笑道:“當年咱們來這里游玩,住的是農(nóng)家,現(xiàn)在檔次提升,居然可以住進侯府了?!备电R雖有西南王之稱,真實爵位卻是撫遠侯,因此越贏這般說。

莫尋歡笑道:“這要多虧葉子那個好義兄?!碑斎绽锔电R手下第一心腹,侍衛(wèi)頭領風陵渡與葉云生打賭,約定三件事。其中一件事,就是要葉云生送信給莫尋歡,說明傅鏡欲與莫尋歡會晤一事。也正是因為這一封信,莫尋歡才與傅鏡接上了頭,這時在丹陽城,乃是正式會晤。

然而,莫尋歡并未與越贏講述自己與傅鏡究竟談了何事,這次來丹陽城又是為了什么。越贏也沒有問,他心里明白得很,自己這些人能住進侯府,決不會是因著風陵渡的力量。然而他態(tài)度閑適地騎著馬,似乎對入丹陽城一事并無任何疑慮。

幾人到了城門口,已有人在此迎接,那人一身寶藍長衫,文士打扮,腰中懸掛黃金為柄的文殊師利劍,正是風陵渡。

葉云生見風陵渡在此,上前施禮道:“義兄?!北M管當初二人結拜是一場賭局,但葉云生的個性,自然是不肯違了禮數(shù)。

風陵渡笑容可掬地叫了一聲:“葉賢弟?!庇种鹨幌虮娙舜蛘泻?,每一個人皆有不同說法,就算是越贏這等老江湖,也覺此人實在是細致周到。

風陵渡又道:“侯爺已在府中等候,還請各位隨我來?!?/p>

丹陽城乃是西南名城,冼紅陽從前并未來過,一路行來,只見城中風致楚楚,繁華之處,不下于江南諸城,但風俗卻比江南要開放許多。間或甚至可見身著色彩斑斕服飾的青年男女攜手而行,路邊行人,亦無側目之意。

冼紅陽貪看路邊風致,不知不覺中,馬車已到了撫遠侯府。

這座侯府占地面積極廣,但外表看去卻甚樸素,與西南王素來聲名并不符合,馬車進入之后,眾人下車,一層一層院子向里面走去,越走越是驚嘆。

如冼紅陽,感嘆的是這內(nèi)里實在是精致氣派;如越贏,則感嘆這侯府外表不顯,內(nèi)里卻是機關重重;莫尋歡則在一邊笑言:“啊呀,這里面值錢的物事真正不少!”

風陵渡也不生氣,笑道:“悠然公子好眼力,侯府在此數(shù)代,自然也有一些東西。待莫公子有時間,還要請莫公子鑒賞指教?!?/p>

傅鏡在一處偏殿接待他們,傅從容則侍立一邊。

在此之前,眾人雖久聞西南王之大名,但除卻莫尋歡之外,并沒有一個人見過他。而西南王其人,近幾年來也很少在外界現(xiàn)身。眾人中有人猜想此人既能在西南建立一番事業(yè),多應是個豪邁的英雄人物;也有人想,傅家在西南經(jīng)營這許多年,又受朝廷的封賜,身上自當有金馬玉堂之貴氣;又有人想西南王善于積攢財寶,莫非是個商人模樣?如冼紅陽這般見過傅從容容貌的,又猜想這傅鏡會不會如張良一般,也是個容貌如好女之人?

沒有一個人猜對,眾人在見到傅鏡時,皆吃一驚。

傅鏡四十多歲年紀,全無眾人先前猜想的貴氣又或豪邁之氣。看他外表,面色蒼白,一臉病容,一副重病在身的模樣?;蛟S他年輕時也是一個風流俊俏的人物,但如今卻只有仔細審視,才能勉強看出殘余的兩三分昔日輪廓,更讓人驚訝的是,傅鏡竟然是坐在一輛輪椅上,顯是不良于行。誰能想到,名鎮(zhèn)西南的撫遠侯、西南王,不但是個病人,更是一個無法行走的廢人!

然而如越贏、莫尋歡等人卻注意到,這看上去身染重病的廢人偶然間一眼掃過,眼底卻有寒光迸射。

三、各自情緣

這一次見面,是一次禮儀意義更重于實際意義的談話。傅鏡雖然廢了腿,卻有一副晨鐘暮鼓一般的聲音,與之對談,竟能讓人忘卻他身體上的殘缺。他稱呼冼紅陽為“冼幫主”,稱呼越贏、葉云生卻是“越義士”、“葉義士”。這句話一出,越、葉二人對視一眼,曉得這是西南王已經(jīng)明示了自己的態(tài)度。

冼紅陽是被天下通緝,刺殺太子的兇犯,而幫助冼紅陽一路逃走的越贏、葉云生竟能得到義士的稱呼,這不是說明傅鏡已經(jīng)認可了冼紅陽的冤情?然而,在冼紅陽未入不理原時,傅鏡還迫于朝廷的體面,派兵協(xié)助云陽衛(wèi)守在大路上捉拿冼紅陽,為何態(tài)度竟然改變得如此之快?這其中,必定發(fā)生了一些他們所不知道的事情。

冼紅陽忍不住看一眼莫尋歡,悠然公子泰然自若,似乎這一切并不與他相干。

除此之外,傅鏡亦能叫得出其余人等的名字,他稱呼杜春為“杜門主”,黎玉是“黎長老”,黎文周是“黎公子”,陳寂自然沒有被帶上來,而是直接被帶到下面看守起來。唯有到了莫尋歡的時候,他卻是連名帶姓地稱呼“莫尋歡”。稱呼隨意,卻反而讓人覺得親昵。

之后,傅鏡又請眾人在這里好好休息,他特別說出,冼幫主不妨多住一段時間,其余眾人,若有時間,不妨看看丹陽城的景致,若有要事,離開亦是無妨。

冼紅陽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同,傅鏡這般說來,他并無異議。

這次簡短的會面很快便結束,有總管含笑出來,為眾人一一指引住處。在這時,眾人又看到先趕過來的白小川,相聚自又是一番喜悅。

冼紅陽關注的卻是傅從容,此時,經(jīng)葉云生的說明,他已經(jīng)知道了傅從容的真實身份,不由得又是羞愧,又是擔心。就在這時,他見到傅從容自偏殿中走出,忙追上去,道:“顧……”

在不理原上時,他習慣了叫傅從容做“顧小哥”,但此刻自然曉得傅從容并不姓顧,若依例叫一聲“小侯爺”,似乎又顯得生疏拘束。傅從容已看出他猶疑,笑道:“冼兄,我母家原姓顧,在不理原上因要隱瞞身份,故而騙了你們,實在是對不住。不理原上,我們原有同生共死的情誼,你便叫我從容就好。”

冼紅陽原想為他們誤認傅從容為羅剎地一事道歉,又想致謝他后來三箭救命之恩,沒想反而是傅從容先向他致歉,這下更加不好意思,道:“其實是我們對不住你……后來是要多謝你……”

冼紅陽說得顛三倒四,傅從容反笑道:“冼兄何必如此,在不理原上,是羅剎地挑撥離間,冼兄何錯之有?后來三箭,是我應為之事,冼兄也不必客氣?!?/p>

傅從容越這般說,冼紅陽越覺歉意,心道欠傅從容的情分,日后定當報答。又想起一事,問道:“你身上的病,可好了么?”葉云生、風陵渡赴大夢沼澤為傅從容取縹緲花一事他已知曉,心道若是傅從容自此拔除病根,倒是一件好事。

傅從容笑道:“已經(jīng)好了,日后亦不會再犯?!?/p>

冼紅陽長出一口氣,由衷道:“那真是好?!?/p>

傅從容還之一笑,隨后道:“冼兄,我尚有些事情,不便久留,先行告退?!?/p>

冼紅陽想他是小侯爺之尊,自然有許多事情要處理,便道:“好?!?/p>

傅從容一道頎長挺拔的影子,就這樣慢慢消失在翠柳花陰之中,他穿的是一套銀色袍服,上繡麒麟獅子暗紋,腰束玉帶,遠遠看去,與冼紅陽初見時那個落泊的江湖人模樣已經(jīng)大不相同,隱隱有貴氣自他身上顯現(xiàn)出來,含而不露,卻令人矚目。

莫尋歡不知何時在冼紅陽背后出現(xiàn),贊嘆道:“這個小侯爺,不是一般人物?!?/p>

冼紅陽沒想到他出來,嚇了一跳:“阿莫,你怎么來了?!?/p>

莫尋歡依然看向傅從容幾近消失的背影,道:“從前是限于他那個病,傅從容也沒法出頭。眼下看,不出三年,這位小侯爺絕非池中之物?!彼捯粢晦D,看著冼紅陽笑道,“小冼,聽說就在你們住處的旁邊,有一座小花園,雖然不大,卻仿佛一個迷宮,沒有一個時辰,絕對走不出去,你要不要去看看?”

冼紅陽馬上便生了好奇之心,雀躍道:“那我便去看看。”便先走了。

莫尋歡微微一笑,自去尋另一個人。

他要尋的這個人,倒也十分好找,偏殿切近,一片木棉花中,風陵渡背手而立,似在等候什么人,見他走近,笑道:“莫公子,不知你約我前來,是有何事?”

莫尋歡笑道:“事不大,也不小,風頭領,我聽說你的劍法很是不錯,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呢,對劍法最有興趣,因此想向你請教一番?!?

這要換了第二個人,立時便可反駁回去:“你莫尋歡從來只對女人最有興趣,什么時候對劍法有興趣?”又或是:“你用的明明是銀血霸王槍,什么時候又用了劍?”但風陵渡真好涵養(yǎng),便笑道:“莫公子客氣,既然莫公子想看在下的劍法,那在下也就請莫公子指教一二了?!闭f罷,緩緩拔出腰間的文殊師利劍,向莫尋歡行了一禮。

他禮數(shù)周到,言語客氣,莫尋歡可絲毫不理這些,展手也從腰間抽出一把長劍,日光下熠熠生輝。這柄劍劍身呈淡淡的金黃色,極是奇異,風陵渡不由暗吃一驚:“這是……金風劍?”

金風劍是當代名劍,是一位名為徐子珊的鑄劍師所鑄。此人不但善于鑄劍,亦善于打造暗器。在他之前的諸位大師,周瘦蝶善于鑄劍,南息子善于打造暗器。唯有他,竟能兩者兼美,實在是難得至極。江湖中人不呼其名,多以“徐大師”稱之。但這位徐大師性情很是古怪,行蹤亦是不定,尋常人便是向他求一把劍也難。他打造的兵器流傳到江湖上的少之又少,金風劍便是其中之一。

莫尋歡笑道:“你中意?中意給你啊?!边@一句話被他說得滿是挑釁之意,隨后一劍刺出,正是武當派的嫡系劍法,靈活自在,不失正氣。

風陵渡心中又有些驚訝,莫尋歡以一柄銀血霸王槍馳名江湖,除了身邊幾個好友,少有人知道他劍法上的造詣。就算是武當中的二代弟子,也少有幾個人能使出這樣圓轉如意的一劍。

風陵渡手中文殊師利劍輕輕揮過,正是當日里他與葉云生比試時那一套流云劍中的劍招,擋過莫尋歡這一劍。

莫尋歡淡然一笑,金風劍如影隨形,銳利無比的一劍急速向風陵渡胸口刺去,這一招招式雖不盡然相同,卻正是海南劍派看家劍法的劍意。風陵渡揮劍橫越胸前,依舊以流云劍中的劍招擋過這一劍。誰想剛避過這一劍,金風劍任意一轉,真若清風揮灑不定,竟從一個絕無可能的角度劈向風陵渡左臂,這卻是昆侖派“清風十九式”中的劍意。

這第三劍,風陵渡便再難用流云劍抵擋,倉促間劍式下移,以峨眉派的一招“回風拂柳”抵擋過這一劍。心中不由暗暗驚嘆,這莫尋歡,哪里學來這些劍式。

風陵渡卻不知,這并非莫尋歡特意學來,而是他與生俱來的天賦。百年前有個劍術天才殷浮白,一柄流水劍橫掃七大劍門,即使只看過一次的招數(shù),也能完整無誤地使出來。莫尋歡不及殷浮白,卻可做到在看過他人武學之后,再現(xiàn)出對方的劍意。他十二三歲時便一人流落江湖,若不是憑著這份天賦,只怕也活不到今天。

二人連過了數(shù)十招,莫尋歡招招都不相同,劍意雖然皆取自名門招式,可劍招與原先劍式卻又不盡相同。風陵渡也是以其他門派的招式應接,但到后來,終究是帶了勉強。

莫尋歡一招“天下無雙”使過,殷紅的木棉花被他劍風一激,漫天飛舞,他長笑出聲:“你為何不用自己的劍招?”

風陵渡含笑答道:“這些本就是我劍招。”

莫尋歡“哦”了一聲:“原來如此?!彼碜雍鋈灰豢v而起,悠然公子輕功出眾,這一躍躍得極高,隨后一劍自高處擊下,幻出一道金黃光圈,難以逼視。

風陵渡出手還擊,誰想就在這時,忽又有一道銀光自光圈中射出,直向他前胸襲去!

這一招來得極其突然,風陵渡發(fā)覺時已是避無可避,他左手自腰間拔出丹朱軟劍,一道血光破壁而出,抵住那道金光,雙劍對峙,這時他方發(fā)現(xiàn),那是一把短劍,莫尋歡左手持劍,看著他微微一笑。

“風頭領,你剛才那一劍使得真正好,真正妙?!?/p>

悠然公子將金風劍與匕首一并收回,慢悠悠地又笑道:“那一劍,看得我可真是感動,我記得當年血魔弟子千峰雪設擂臺時,也使過這么一招。咦,這般說來,不是血魔門下,怎么能會這一招呢?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p>

風陵渡面上顏色不變,笑道:“也許是湊巧?!?/p>

莫尋歡笑道:“嗯,我也覺得是。而且我覺得呢,西南王一定知道這個湊巧,可小侯爺,卻一定不知道?!?/p>

一直到這句話,風陵渡的聲音才終于有所變化,又氣又怒:“莫尋歡,你……”

他猛地住口,過了良久才重新開口,聲音慢慢地恢復常態(tài):“莫公子,對不住,我知道,你是為飛雪劍的事來找我清算?!?/p>

莫尋歡見他一口道出,也笑道:“其實話說回來,現(xiàn)在你是葉子的大哥,大家都是一家人嘛?!?/p>

風陵渡心想,和誰一家人都好,和你一家人,還是算了。

只聽莫尋歡又道:“不過呢,你成心利用葉子,這個事情,我可是大大的不滿,嗯,非常的不滿。”

風陵渡心想:你這個不滿,我現(xiàn)在也很清楚了。

莫尋歡道:“以后大家兄弟相處,自然很好。不過風頭領,你以后再想做什么事情,直接說出來嘛,再用什么心計,多不好看啊?!闭f著還拍了拍風陵渡肩膀。

風陵渡只好苦笑一聲:“我心中亦覺如此?!?/p>

這件事就此告一段落,當日下午,又有兩個人來到撫遠侯府,其中一人正是北疆六絕之一,忘歸箭隊的首領無名箭,另外一個人高挑身材,面貌平常而死板,看得出是戴了一張人皮面具,然而他的周身上下,卻有一種不怒自威的神氣,分明是自血與火之間淬煉出來。

傅從容親身迎接,將兩人迎入正殿,莫尋歡也一同進入,隱約聽得傅鏡稱呼那人道:“北疆統(tǒng)帥?!?/p>

傅家父子、無名箭與那人,加上一個莫尋歡,五人在正殿中,商談了良久方才結束。越贏得知此事后微微嘆息一聲,他心中明了,自這一時起,冼紅陽這一件事便是真真切切地再不由自己這些人做主了。

這樣也好,他背著手踱步,心中慢慢思量。

莫尋歡一直到了晚間才從正殿里出來,神色頗有些疲憊,他想回到自己房間休息一下,迎面卻遇見了杜春。

莫尋歡笑道:“好巧,九妹?!?/p>

杜春板著臉:“一點也不巧?!?/p>

莫尋歡便笑道:“我就知道,是九妹心疼我,特地在此等我,所以自然也不算巧。”

杜春的表情差點控制不住,硬又轉回來:“我來問你,江澄與傅鏡這件事,你到底參與了多少?”

莫尋歡把手一攤:“全盤參與?!?/p>

杜春沒想到他認得這么干脆,在不理原外忘川口處,他兩人就曾為此事爭論過一次。杜春擔憂江澄為人刻薄,睚眥必報,莫尋歡與他為心腹,參與種種機密,只怕后果難測。沒想到這一次再問,莫尋歡不但分毫沒改,反而說自己是全盤參與,直氣得手都抖了,面上的神情強自鎮(zhèn)定:“你全部都參與了?”

莫尋歡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杜春勉強控制自己的聲音:“我雖不知你們討論的究竟是何事,但既然能讓江澄與傅鏡兩人聯(lián)手,必定是震驚朝野的大事,決不會單為一個冼紅陽在這里……”剛說到這里,卻見莫尋歡搖了搖頭,她心中略略一寬,“不是?”

莫尋歡道:“不是他們兩人聯(lián)手,是三人,我們在等薛明王?!?/p>

杜春覺得眼前一黑,再加上一個云陽衛(wèi)地字部的大頭領,這三個人在一起,就算是研究怎么篡位也不是沒有可能。當然這事要是沒有莫尋歡牽涉其中,天塌下來也不關她事,可是,中間卻偏偏有一個莫尋歡。

莫尋歡柔聲道:“九妹,你放心,我必能讓小冼平安無事,錦江門與青林莊亦不會受損,凡是參與過這一場事的,日后定能堂堂正正地行走于日光之下?!?/p>

“那你呢?”杜春反問,“你可想過,事情萬一落敗,你便會被第一個拿出來開刀!”

莫尋歡看著她笑:“九妹不相信我?”

杜春覺得和這人簡直說不明白,轉身就走:“隨你去?!?/p>

莫尋歡卻一伸手捉住她的手:“哎呀呀,九妹不要我了,真是讓人傷心難過?!?/p>

杜春也不轉身:“好端端的,我做什么要一個浪子?”

莫尋歡笑得很無賴:“那可如何是好,這個浪子,可喜歡你呢?!闭f罷牽起杜春的手,輕輕放到唇邊。

他們幾人的屋舍原本極近,冼紅陽在晚上也出來閑走,遙遙便看見了這一幕。他自覺非禮勿視,卻又忍不住不看、不聽。待到后來,看到兩人小小爭執(zhí)之后繼而和好,他忽然發(fā)現(xiàn),這二人之間,無論爭執(zhí)也好,和好也好,愛也好,氣也好,都不過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自己,不過是一個局外人。

正如一開始他初見莫尋歡與杜春,那女子素白衫子藕色裙坐在莫尋歡身側,雖未言語,亦無親熱動作,已是水潑不進。

他心中茫然,緩緩后退幾步,來到一叢花樹旁抱頭坐下,心中起伏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就在這時,忽然有一個聲音傳來:“冼紅陽,是你!”

這聲音清脆可愛,是個年少女子的聲音,他抬頭一看,見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杏黃色的衫裙,眉眼狡黠可愛,頭上別著一根桃木簪子。冼紅陽看了一看,方分辨出來:“守湘,是你,你怎么到這里來了?”

這小姑娘,竟是當日里冼紅陽在花兒泊切近救下的小乞丐,真實身份乃是冼紅陽刺殺太子的人證,太子啟蒙夫子言文禮的次女。后來言文禮身死,長女言守宜被云陽衛(wèi)追殺,后又投入薛明王手下,言守宜便把她托付給冼紅陽。再后來自己去了江南,言守湘被杜春留在江北托人照管,眼下卻又怎么到了這里?

四、誤會重重

言守湘高高興興一整湘裙,坐在冼紅陽身邊,她年紀還小,與冼紅陽又有江北同被追殺的一份情誼,冼紅陽也沒有在意,只問她:“你不是在江北,怎么到這里來了?”

言守湘道:“先前杜姐姐本打算留我在江北,后來她擔心關山雪對我不利,又派人送我到了江南。我在江南沒住幾天,有一位長得很好看,”她看一眼冼紅陽,“不過沒你好看的莫公子說,我姐姐也會到西南,又說西南這邊風景很好,更適合我居住,便派人接我來了。”

聽到那句“沒你好看”,冼紅陽倒忍不住笑出聲來,自己并非那等劍眉星目的美男子,氣質頗為佻達。而莫尋歡浪子之名傳遍江湖,許多女子青睞于他,言守湘竟這般說,這小姑娘,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冼紅陽問:“你們這一路,可遇到什么危險?”

言守湘搖頭道:“沒有呢,我們游覽了一路,江南和這里的風景都真漂亮。”

冼紅陽笑道:“那就好。”先前他只當她是小乞丐時,兩人之間倒是言語無忌,可現(xiàn)在知道對方是個女孩子,倒不知道怎樣和對方講話。

言守湘卻問道:“冼紅陽,我看你剛才,是不開心么?”

冼紅陽一怔,沒想這小女孩感覺如此敏銳,但情感之事,他自然不能和一個小女孩說,想了想道:“我只覺得自己是個很沒用處的人,又想到這段時間遇到的事情,心中有些難過?!边@后半句說得含含糊糊,到底還是透露出一絲惘然。

言守湘不解道:“我聽人說,他們正在商量給你平反的事情,眼下狀況,比咱們當初見面時不是強了太多,你為何還要難過?”

冼紅陽嘆口氣道:“是我自己不好?!?/p>

這句話,言守湘卻理解錯了他的意思,想了想道:“你不要總覺得自己的命不好。就拿我來說,我的命也不怎樣啊,你知道嗎,我娘不是我爹明媒正娶的,只是個外室。”

冼紅陽倒是第一次知道這事,沒想嚴謹如言文禮這等人也會納外室,不禁怔了一怔。

原來言文禮正室無子,只有言守宜(也便是后來的薛停云)一女,他心中計議著傳宗接代的大事,便納了個有宜男之相的女子為外室,心道若這女子一舉得男,就可以接回來。沒想這女子生的也是個女孩,便是言守湘。言文禮大為失望,也沒有接回她們,只是每月給一些銀錢,聊以度日,也正因如此,言守湘和其姊比起來,禮儀教養(yǎng),自然大為不如。

言守湘道:“我小時總想,要是我是個男孩多好,我爹就能接我回去;有時又想,若我托生在大娘的肚子里,也就不會在鄉(xiāng)下長大??珊髞泶罅耍僮屑毾胂?,各人都有各人的命,何況我現(xiàn)在的日子也不壞啊,真讓我像姐姐一樣當大家閨秀,我還做不來呢。”

冼紅陽笑了,被言守湘這樣一說,雖只是些閑談,可心情卻也隨之放松起來。

言守湘又道:“可是姐姐對我真好。大娘早早沒了,家里是姐姐當家,她常來看我,又送錢送米。后來我娘也沒了,姐姐本和父親商量,想接我回家,誰想就遇到了這種事??删驮谀菚r,姐姐還記掛著送我先離開,她給我換了乞丐的裝扮,又把自己頭上的桃木簪子拔下來插到我頭上,這些事情,我一閉眼睛,就能想起來?!?

冼紅陽摸摸她頭:“好了好了,再過兩天,你姐姐就能來了?!毖γ魍跫葋?,薛停云當會隨侍身邊。

這兩日,眾人就一直等候薛明王的到來,越贏等人多有傷勢尚未痊愈者,侯府傷藥皆是上品,休養(yǎng)卻也不錯。唯有黎玉與黎文周,身上無傷,又無他事,倒與眾人有些格格不入。

黎玉卻也在忙碌,自從他知道唐門五長老之事后,便一直在冥思苦想,有何暗器手段可以對付這五長老合力一擊。這兩天來雖然也有些頭緒,但五長老是何等人物,故而他還在一直研究。

五長老即將到來一事,他卻并沒有告知黎文周:一則,他做主慣了,認為此事都是自己責任,故而未說;二則,他為躲避五長老來到侯府,雖然是為了黎文周的性命著想,但這一做法實在大大逆于他素日高傲個性,也實在說不出口。只嚴厲囑咐黎文周,不得出府。

黎文周口中答應,可私下里卻跑出去數(shù)次,前兩次被黎玉捉住,黎玉火大,勉強壓抑著自己性子訓了他幾句,可沒想黎文周第三次又私自跑了出去。這一次出去的時間更長,黎玉心急如焚,出去尋了一圈,也沒尋到,回到侯府卻發(fā)現(xiàn)黎文周又回來了。

黎玉本來脾氣就不算好,這一下真是怒火盈胸,把黎文周大罵了一頓。他從小輩分高,本領大,黎門中人都對他恭敬,養(yǎng)就了一副臭脾氣,加上與黎文周又有半師的情分,罵起來更不留情。黎文周也只默默聽著,一句話都不說。

黎玉發(fā)泄過心中怒火,冷靜了幾分后想這也不行,若是黎文周再這么跑,真遇上五大長老,不是送死?這樣想著,心道罷了,我還是將五長老將來之事告訴他吧。

他剛要開口,忽有仆役來報:“黎長老,有黎門中人前來拜訪?!?/p>

黎玉吃了一驚,心想黎門中人怎么來了,忙起身相迎。

黎門里來了兩個人,一個是黎瑋,一個叫黎琮,都是黎玉的同輩。原來黎玉與黎文周久久不歸,黎門亦是擔心,便派了這兩個人前去接應,走到丹陽城時,聽聞有黎門人住在侯府,兩人便前來拜訪。

黎玉便將在江南的事情交代幾句,為何晴若名聲計,他自然不會說出何晴若心許之人是他,只說何晴若被唐絕所殺。

黎瑋年過五十,脾氣火暴,聽到這里,不由大罵黎文周道:“你實在是個笨蛋,自己的未婚妻,為何不能照料好!倒要你小叔叔為你操心!又毀了黎門的名聲!”

其實這件事,委實不能說與黎文周相干,但黎文周在黎門中素來地位不高,黎瑋又不好罵黎玉,只得罵幾句黎文周出氣。

換做以往,黎門規(guī)矩嚴格,黎文周也只能默默聽了責罵,然而今日里,黎文周卻驟然抬頭,道:“黎門的事,和我什么相干?”

這句話說得又急又沖,全然不是一個晚輩對長輩的口氣,黎瑋大怒,正要責罵,黎玉卻先開了口。

雖說黎玉自己也經(jīng)常斥責黎文周,但他為人最是護短,馬上就道:“文周這話說得也沒錯,我的事與他什么相干?”他輕輕一句把“黎門的事”轉成自己的事,不然憑著黎文周這句話,便已是大大地違背了門規(guī)。

黎琮忙在一邊打圓場道:“阿玉說得也有道理,我們一路趕路,也有些疲憊,先下去整理一下行裝,晚上再來細談?!本瓦@么連拉帶拽,把黎瑋拉了下去。

黎瑋與黎琮離開之后,黎玉看向黎文周,終是嘆了一口氣。

他按捺住自己的情緒,口氣緩和地道:“文周,黎瑋的話,你不用放在心上?!?/p>

黎文周沒有回答。

黎玉是有心想和他好好談上一談,便道:“江南的事,是我對不起你。我也對不起何姑娘,日后有機會,我再好好補償千手門。這件事我不會和旁人提,就此掩過吧。”

黎玉素性高傲,何曾說過“對不起你”這樣話來,黎文周不免觸動,面上神情變幻,一時說不出話。

黎玉嘆道:“但像你方才那樣的話,以后卻不可以再說。這話說得太過,今日里是我和琮哥幫你彌補過去,可你若在掌門面前說出這等話,只怕便要被逐出黎門,連我也難救得你?!?/p>

這番話可說是十分懇切,但黎文周聽了,卻道:“那若是我真出了黎門,又待……怎樣?”

黎玉只覺火往上沖,以他的個性,能說出這些話來,那真是難得至極,誰想黎文周竟來了這么一句,這分明是沒有把自己的話放在心上,一怒之下道:“你若想出黎門,那便隨你!”一摔門便出去了。

黎玉火大,可這是黎門家事,總不成去找莫尋歡等人講述。黎瑋剛剛和他有沖突,索性去了黎琮那里。

黎琮比黎瑋略小幾歲,也算是看著黎玉長大的,個性較為溫和。見黎玉進來,笑道:“阿玉,你來了。”

黎玉氣鼓鼓地坐下,黎琮看出他不高興,也不點破,只問道:“剛才你也沒講完,離了江南,又是怎樣?”

黎玉一想正是,尚有莫尋歡交與自己的靈芝與風陵渡給自己的雪參丸,都是可助掌門痊愈的,這些事情還得說明。于是將大夢沼澤等事一一交代,又回到自己房間,將靈芝與雪參丸交給黎琮查看。

黎琮看了那靈芝與雪參丸,也是驚嘆,道:“這都是難得之物,也是掌門有幸。”他想一想又道,“可是阿玉,我聽你說江南之事時,多有語焉不詳處,這其中是否還有隱情?”

黎玉一開始與黎瑋、黎琮二人講述時,不過是大略一講,并沒有提冼紅陽等人之事。這時見黎琮問起,他也沒想隱瞞此事,便道:“其中尚有一些細節(jié),我們這次出來,又遇到了冼紅陽與飛雪劍……”便將這一干事情詳詳細細地講了一番。自然,就是如此詳細講述,他也不會提何晴若對自己感情之事。

黎琮也不免驚嘆,誰曾想二人下一次江南,竟然遇到這許多事情。

就在這時,黎文周悄悄來到黎琮門外,原來這幾日他私自出門,并不是因為與黎玉作對,實在是因為又遇見了一件大事,心中矛盾難解。就連方才分別對黎瑋與黎玉說的那兩句話,實則也是他內(nèi)心真實心情寫照。但說過之后,思量一番,他不免也后悔自己言語失當,想去尋黎玉,說個清楚。

他也清楚黎玉個性,猜測黎玉現(xiàn)在多在黎琮那里,誰想一去時,正聽到黎玉講述江南等事,真真切切聽到黎玉說出“何晴若”三個字。

其實黎玉并未說感情之事,只是既要講述十二樓、落花溪、唐門等事,那必然要涉及到牽涉其中的何晴若。但黎文周本就心中疑惑,這下更是想岔了路,暗想:方才你還與我說,決不說出何晴若感情之事,沒想到?jīng)]過多久,你就向黎門倒了個干凈!

須知黎文周自入黎門以來,生活并不順遂,盡管有黎玉護他,可一則黎玉畢竟不能全部護他,二則黎玉自己脾氣也不算好。再加上他本身并不喜暗器,更愛拳腳兵刃,因此他對黎門感情實在沒有多么深刻。何晴若一事在他與黎玉間產(chǎn)生矛盾,而近日來的一件大事,更在他心中激起無數(shù)漣漪。今日里黎瑋、黎琮的到來,便成了最后的導火線。

黎瑋的無端責罵、黎玉提起何晴若的事情,不住在他腦中回響,黎文周一咬牙,轉身便走。

只因他這一走,他便沒有聽到黎玉與黎琮之后談到唐門五長老之事,遂成大錯。

再說黎玉與黎琮,這二人雖是高手,但一個專注講,一個專注聽,故而都沒有注意黎文周到來又離開之事。黎琮聽罷,嘆一口氣道:“這般說來,你殺了唐智,又重傷了唐絕,只怕唐門要將這一筆賬算到你身上。”

黎玉聳一聳肩:“已經(jīng)算上了。”

黎琮驚道:“這又是怎樣一回事?”

黎玉便又把遇到唐新綠之事講了一遍,他好面子,可不肯說自己被唐新綠迷倒的事情,但孔雀石與五長老卻是要說的。那孔雀石他當時撿了一塊,這時也交給了黎琮。黎琮也是懂行的人,看后也不由嘆服唐新綠心思之巧,之后又憂心五長老之事。

黎玉道:“我倒有個計較。你們帶著文周還有靈芝與雪參丸,明天先行一步回黎門。”

黎琮道:“這怎使得,五長老近在咫尺,我們怎能留你一人在此。”

黎玉道:“正是因為五長老就要來了,我才讓你們先走,不然,萬一大家都出了事,那靈芝與雪參丸誰給掌門?”

黎琮道:“送東西又不需這許多人,總要留人與你一同應對才是?!?/p>

黎玉反問道:“留誰?文周拳腳劍法是不錯,可這會兒誰和他較量劍法?黎瑋暗器本事倒不錯,但個性太暴躁,留他在這里一起應敵,是給我添亂。你嘛……”他咳嗽兩下,不再說話。

黎琮也知道,自己的本事在黎門中也不算高明,與五長老比較,那真是不在一個水平線上。心中苦笑黎玉口不留情,卻也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有理。便道:“那不如你和我們一起走?!?/p>

黎玉道:“罷了。日后江湖傳言,黎玉在唐門面前落荒而逃?我還丟不起這個人。何況,我也不是完全沒有把握,我有一些想法,是這般這般……”便把這兩天的構思與黎琮說明。

黎琮畢竟也是黎門人,聽得黎玉這思路,也贊一聲巧妙。黎玉道:“再給我三天時間,我全盤想通,以之相對五長老,并不見得就輸了,最差也能全身而退,你且不用擔心。”

黎玉在黎門地位甚高,黎琮也知道他一旦下了決心,是不肯退縮的,兼之方才黎玉所言亦有道理。便道:“也罷,那明日一早,我們先走,你自己須得小心行事?!?/p>

黎玉笑道:“你不必擔心?!毕氲矫魅者@三人一走,自己便可離開侯府,不必擔個退縮之名,大是得意。

誰想黎玉設想雖好,無奈天不從人愿。次日清晨,他來到黎文周房間,卻見房內(nèi)空空,唯有一張紙條,道是自己打算離開黎門,請黎玉一切保重。

五、縱橫天現(xiàn)

拿著這張紙條,黎玉只覺火沖頭頂。沒提防間黎瑋、黎琮也進了房間,見到這紙條,無不大怒,須知黎門立派這許多年,還沒有一個人敢說要主動離開黎門,這與叛逃又有何異!

黎瑋怒道:“這混蛋……”

黎玉咬著牙道:“還是按先前計議,你們先走,把靈芝和雪參丸帶給掌門,這是大事,不能延誤,黎文周,我一定把他抓回來!”

黎門掌門的病情畢竟也是要緊之事,于是黎瑋、黎琮先行出發(fā)。他們走后,黎玉尋思著要去哪里找黎文周,忽聽外面有嘈雜聲音,他起身出門一看,卻見莫尋歡正要出門,便問:“怎么了?”

莫尋歡笑道:“小事沒有,出了件大事。聽說城外來了高手,我出去看看?!?/p>

黎玉問:“什么高手?”

莫尋歡搖頭道:“不知道,不過,西南王在丹陽城外布下的三道暗崗都被殺了,這不是一般人物,我只擔心……”他笑了一笑,“是縱橫天?!?/p>

黎玉也不由激靈靈打了個冷戰(zhàn),縱橫天是血魔師弟,常年居于不理原上,武功之高傳聞常人難以想象,他問道:“縱橫天不是發(fā)誓不出不理原嗎?”

莫尋歡道:“誰曉得呢,他兩個弟子都被殺了,一怒之下出來報仇也說不定?!?/p>

黎玉奇道:“那就你一個人去?”就算銀血霸王槍再怎么了得,真對上縱橫天也只有一個死字。

莫尋歡笑道:“越大哥他們傷不是還沒全好嘛。再說這是傅鏡的地盤,風陵渡自然也會去?!?/p>

當日不理原那幾場惡斗真是驚心動魄至極,越贏、冼紅陽、杜春個個帶傷,葉云生雖未受傷,但今日里莫尋歡出外,實因薛明王已遞來消息,道是今日到達,而葉云生與薛明王曾經(jīng)結怨,因此莫尋歡瞞了葉云生,這次是一人前往。

黎玉道:“我同你一起去吧!”再怎么氣惱黎文周,他到底擔心黎文周遇上縱橫天,口氣很是急切。

莫尋歡笑道:“求之不得!”

這兩人一同趕到丹陽城外,風陵渡已經(jīng)先他們一步到達,三處暗崗的人被屠殺殆盡,風陵渡、莫尋歡二人查看一番,神情都凝重起來:“果然是縱橫天?!?/p>

風陵渡喃喃道:“他到底還是出了不理原……”隨即便恢復了素日精干之態(tài),一一分派人手,并下令但凡發(fā)現(xiàn)縱橫天的,一律不可聲張,盡速來報。他們?nèi)艘苍谥茉庾吡艘槐?,但并無所獲。

縱橫天武功蓋世,以他的輕功,殺了人后急速離開,現(xiàn)在真不一定已經(jīng)到了什么地方。風陵渡又問是否有人發(fā)現(xiàn)縱橫天痕跡,有一人上前稟告說:“稟統(tǒng)領,屬下發(fā)現(xiàn)此物,不知是否與縱橫天有關?!北愠噬弦晃?。那是枚小小的綠色暗器,打造得極為精細。風陵渡還沒說話,黎玉一下子便站了起來。

那是唐門五長老之首唐厲的獨門暗器綠若通,這般說來,莫非唐門五長老也在附近?想到這里,黎玉便道:“這不是縱橫天的東西,是唐門的暗器,我去看看?!闭f罷轉身就走。

唐門與黎門的糾葛,江湖皆知,風陵渡與莫尋歡只當這是黎門中事,不便干涉,由著黎玉去了,只說:“若遇到縱橫天,還是小心為上。”

黎玉按照風陵渡手下那人所說方向而去,行了約有半個時辰,他忽然發(fā)現(xiàn),在路邊一棵樹上,又有兩枚綠若通。他拔下那兩枚綠若通,在手中轉了一轉,繼續(xù)向前走。

又走了一小段,他看到樹上并排插了三枚綠若通,這不像是比武時暗器射到樹上,倒更像是刻意插在上面。黎玉看了一會兒,若有所思,便繼續(xù)向前走,果然又走一段,樹上的綠若通便成了五枚。

黎玉自嘲一笑,唐厲久未出江湖,他怎忘了,這是唐厲邀戰(zhàn)時的規(guī)矩,再后來,當是七枚了吧。果然再走幾步,前方變?yōu)槠呙?,可在七枚綠若通的旁邊,又分別有四枚不同的暗器,正是其余四名長老的招牌暗器,這卻是以往所沒有過的規(guī)矩。

前面是一片樹林,黎玉若有所思地看向那片樹林,不出意外,唐門五長老應就在其中。他是入,還是不入呢?

在同一時間,丹陽城外的另一條路上,有兩個人正在疾行趕路。其中一個是素衣端雅的女子,乃是云陽衛(wèi)地字部大頭領薛明王的手下,也是太子啟蒙夫子之長女薛停云;另外一個青年單衣赤足,腰間插一根竹笛,卻是十三殺手中的鐵叫子韓潮聲。

薛明王曾托十三殺手做事,這兩人在一起并不奇怪,但奇怪的是,這兩個人的神色都極為凝重,前行速度極快,又不時查看一下四周。

事實上,這兩人自從昨日會合之后,便經(jīng)常覺得身后似有一個滂沱黑影,不時閃現(xiàn)。在靠近丹陽城后,更是連續(xù)見到兩次丹陽城被殺暗衛(wèi)尸體,韓潮聲見多識廣,認出乃是血魔一派武功。

換言之,有一個血魔一派的高手就在他們切近,這人應該并非為他們而來,不然雙方一早就碰上,但若是不慎遇到,血魔傳人喜怒無常,殺人如麻,二人只怕也討不到好去。

韓潮聲驅蛇之技世間難得,除此之外,他的輕功亦很出色;薛停云善于五行陣法,但武功并不出色,她看出韓潮聲有意遷就她的步伐,便道:“韓公子,你不如先行一步,再有半天距離,便是丹陽城了,你入內(nèi)先報信也好?!边@是她擔心韓潮聲不肯先走,故而找了一個托詞。

韓潮聲轉頭看看她,忽然一笑:“以前我們十三殺手里,也有個女孩子?!?/p>

薛停云不想他忽然轉到這個話題,出于禮節(jié),她便答道:“那必是一位奇女子?!?/p>

韓潮聲笑笑:“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當年那個女孩子,總是想讓我們其他人幫她做這做那,我不喜歡她這樣子,她越說,我越不幫她做事??赡銋s與她不同,倒想讓我先走一步??墒牵彼S手擺弄腰間的笛子,“我偏偏又不想走了?!?/p>

他這么一說,薛停云倒無言可對。況且這話也不好接,只好道:“那位女子不知現(xiàn)在如何?”

“死了?!表n潮聲平平淡淡地道,“記得大概是被莫尋歡殺的?!?/p>

薛停云微微一驚,他們這次去丹陽城,說不定就會遇到莫尋歡,便試探著問道:“你可想為她報仇?”

“報仇?”韓潮聲奇道,“為何要替她報仇?做殺手的這輩子殺了多少人,若是旁人都找我們報仇,還報不過來呢。這一行,生死由天定,沒有什么報仇不報仇的?!?/p>

他這么說,薛停云也不由暗自慨嘆,韓潮聲卻忽然停住腳步,低聲道:“前面有人?!?/p>

是有一個人,也是一個高手,但卻不是他們想象中的人。

這個人身形高大,面貌端正,他的衣衫很潔凈,但是上面卻打了幾個補丁,面上亦有上位者的神氣。這個人,韓潮聲是識得的:“原來是丐幫的副幫主凌松?!?/p>

凌松年長冼紅陽數(shù)歲,二人從小一起長大,亦是結拜的兄弟,冼紅陽任幫主時,凌松便在幫中任副幫主,后來冼紅陽辭卻幫主之位,凌松依然擔任副幫主之職。再后來冼紅陽被天下通緝,越贏、杜春送他離開樂游原時,二人還曾見了一面。只沒想到,這位副幫主如今怎么也來了丹陽城?

三人相見,凌松與韓潮聲彼此相識,打過照面,各自詫異,韓潮聲想問一句血魔高手之事,還沒等問出,忽覺一陣刺骨殺氣,自背后席卷而來。

準確地說,那股殺氣一分為三,一刀,分別襲向了三個人。雖則如此,仍是令人難以抵擋。凌松與韓潮聲不約而同地使出了看家本領,凌松抽出腰間竹棒,使出一式“青竹絲”,這一套棒法雖是當年丐幫冼老幫主的絕學,卻也教給了他三分之一;韓潮聲鐵笛回舞,籠罩住周身要害;這二人合力,那一刀十分里有九分是被他們接下,最后一分才是被薛停云接住。

刀光閃卻,三人同時退后,凌松虎口震得酸麻,韓潮聲小腿上滲出血痕,唯有薛停云傷得最重,她退后兩步,一口血染上衣襟。

一個聲音,于眾人身后響起:“青竹絲?”

這個聲音竟然出奇的清朗,韓潮聲、薛停云二人被這陣殺氣逼迫了幾天,卻絕沒想到這殺氣的主人竟然有著這樣一個聲音,雙雙轉頭。

只見在距離他們頗遠之處,立著一個老者,這老者年紀雖長,氣派卻極好,長眉猶青,雙目炯然,仙風道骨,仿佛神仙中人。他看了一眼凌松手中的竹棒,點了點頭:“果然是青竹絲?!焙鋈患膊较蚯?,一刀向凌松劈下!

這老者看著何等出塵,這一出手,卻仿佛地獄之刀,厲厲侵骨。先前那一刀,他劈出時距離猶遠,已令三人同時受傷,這一刀不但更近,氣勢亦是更強,凌松接得極為辛苦。若不是內(nèi)功高明,經(jīng)驗豐富,只怕便要喪命于此。

一刀之后,那老者緊接著又是第二刀,凌松被他砍得莫明奇妙,這時他也看出這刀法出自血魔一派,心道我何時曾得罪血魔傳人?忙道:“在下與老先生素不相識,您是不是有所誤會?”

那老者便止住了刀光,問道:“你用的可是青竹絲?”

凌松不明所以,道:“正是?!?/p>

“那便殺得不冤枉!”

一抹刀光再度席卷而來,然而令人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次的刀光,卻是直奔韓潮聲與薛停云,老者道:“既然你們兩個和他一路,那就一起死了吧?!彼穆曇粝蓺庖琅f,聽在幾人耳中,卻仿佛鬼音一般。

這一刀韓潮聲接卻大半,再度受傷,老者不再管他,翻回頭又去對付凌松。他的刀法極度詭異,內(nèi)力又奇高無比,凌松雖然是江湖中數(shù)得上的高手,亦是接得十分吃力,眼見不出五招,就要在此喪命。忽然聽見身畔有悠悠笛聲傳來,竟然是韓潮聲橫笛唇邊吹奏。凌松心中氣惱,這都是什么時候,這人還有心思胡鬧!

但他畢竟是丐幫副幫主,心思縝密,暗想:不對!韓潮聲是何等人也,焉能在這時分神?又想到韓潮聲的拿手絕技,心中已有了分數(shù)。就在這時,薛停云出聲道:“凌副幫主,這里來!”

這時凌松已被那老者刀光逼得極為窘迫,聞得薛停云聲音,也不及細看,匆忙便向她所示方向躍去。

凌松連躍兩次,恰好躍入數(shù)塊巨石之中,這些巨石大半是先天形成,另兩三塊則是方才薛停云示意,韓潮聲推動使其改變位置。凌松躍入后,那老者自是不肯罷休,輕輕一躍,距離雖遠,但他甚至并未停頓,只在空中一個轉折,便同樣來到了巨石之中。

就在那老者腳尖剛一落地時,一聲嘶啞笛聲響起,一條粗大蟒蛇忽自石后躍出,緊緊纏繞住那老者身體。老者大怒,運氣掙扎,但蛇性頑固,你越是掙扎,它纏繞得越是厲害。盡管那老者武功蓋世,一時間亦竟不能掙脫。凌松何等聰明,連忙借此機會躍出。

薛停云忙道:“干五,艮七!”韓潮聲已與她配合一次,知曉其意,忙按照薛停云所言,將石塊方位再度移動,凌松亦知其意,上前幫忙,很快移好石塊,布成一個石陣模樣。

三人互視一眼,幾乎是同時道:“快走!”

那石陣只是薛停云倉促間布下,最多只能讓那老者眼花繚亂片刻,而那蟒蛇雖然厲害,可也只是對一般人。對那老者,卻是不能阻住他太長時間的。不過也幸虧此處已屬西南,蟲蟻長大,不然若是在北方,就算韓潮聲驅蛇之術無雙,要尋出這么一條蛇來,也是難事。

三人飛速前行,此時時間真如性命一般寶貴,前行未久,前面現(xiàn)出兩條岔路,三人互視一眼,凌松拱手道:“就此別過?!闭f罷轉身向左邊道路而去。韓潮聲倒也無意與他一起,便和薛停云一同朝右邊道路而去。

兩人走了一段,身后寂寂無聲,分路而行有一樣好處,那老者畢竟只有一個人,因此危險也就減少了一半?,F(xiàn)在兩人走了良久都無聲音,是不是說明,那老者真的奔著凌松去了?

雖是如此,二人依舊不敢掉以輕心。又走片刻,韓潮聲忽然“啊”的一聲,停住了腳步。薛停云奇道:“韓公子,發(fā)生何事?”

韓潮聲淡淡一笑:“兩件事,一嘛,這周遭蛇蟻的動靜不對,我看,那老者多半是還綴在我們后面?!?/p>

薛停云并未聽到任何聲音,但韓潮聲自有一套判斷準則,她相信他的判斷,便道:“那我們盡快前行。”

“晚了?!表n潮聲搖頭一笑,“走到這里我才想起,這條路我過去曾走過,前面再走一段,是個極陡峭的懸崖,是死路?!?/p>

薛停云一怔,尚未開口,韓潮聲忽然把她往旁邊一推,那是一條被荊棘遮掩,幾乎看不出的小路:“你走這里?!鄙硇物h然向前,這一躍,才顯出他的真實輕功,真是宛若飛仙一般。

但這樣一來,韓潮聲豈不是以自身為餌,將那老者引開,薛停云忙道:“韓公子,不可!”

韓潮聲笑道:“我就知道你會說不可,你說不可的,我偏要做?!庇值?,“我這次到西南,是為了向薛明王傳一句話,十三原說只可說與他一人聽,現(xiàn)在看來,只得是由你轉達啦?!疅熁ň抛?,其意自現(xiàn)。他自然明白。”

韓潮聲輕功何等高明,這幾句話間,身形已經(jīng)遠去,難以追擊。薛停云怔怔站在當?shù)?,心中思量他留下這句話到底是何等含義。所謂煙花九變,乃是指百年前一位女殺手袁樂游的獨創(chuàng)劍式,但這套劍法已經(jīng)失傳,韓潮聲留這么句話下來,到底是何含義?

她思量此事,片刻后方想到不可辜負韓潮聲這番作為,便向荊棘叢中走了幾步。

她剛走了這幾步,忽然間一道刀光仿佛沖天而起,四下荊棘皆被絞碎。她一驚抬首,卻見又一道刀光,如若匯集了十九神魔的駭人之力,向她襲來。

她畢竟還是走晚了一步,那老者看到她身影,焉能放過?而薛停云先前接那老者刀光十分之一便已勉強,如何能接下這驚動天地般的一刀?但她雖知不敵,仍不肯束手待斃,咬牙雙掌擊出,這時卻見一道雪亮閃光,仿佛天際流星一閃而至,金鐵交鳴之聲大作,有青衣秀雅書生立于她身前,冷冷道:“縱橫天,這是我的人?!?/p>

六、一生終負

一左一右,當世兩大高手于丹陽城外對峙。左邊的青衣書生身形瘦削,透著伶仃之態(tài),面貌則生得十分秀雅,宛若好女,正是云陽衛(wèi)地字部大頭領薛明王;右側的老者面貌出塵,然而無論是他的刀,還是他的言談舉止,卻都透著一股地獄中方有的血腥,正是血魔師弟,曾發(fā)下誓言終身不出不理原的絕代高手,縱橫天闕縱橫。

空氣中似乎已有火花四濺,二人目光相接,下一刻,漫天刀光如驚風密雨,周遭萬物似乎都被籠罩在這無邊無際的刀光之中。薛停云本已退出圈外,亦被這刀光晃得睜不開眼睛,只覺身前草木都被刀風碾得細碎。她情知在這兩人面前,并沒有自己插手的空隙,只得又退兩步,忽覺面上一涼,伸手一拭,竟有血痕滲出。

這究竟是千百刀合在一處,還是一刀而有此凜凜聲勢?除卻當事人,只怕無人得知。這一刀的時間似乎極快,又似乎極慢,終于刀光頓落,二人依舊對面而立,只是已換了位置。薛明王的左肩中了一刀,血流不止,而縱橫天的手臂上卻也多了一道血痕。自這名絕世高手出世以來,這是首次有人令他受傷。

薛明王右邊青袖微微一動,寬大的袖口如水舒展,露出一截雪亮鐵鉤,鉤尖處隱隱一股陰寒之氣,凝住一顆鮮紅的血珠,將墜未墜。

當年薛明王與葉云生爭斗,被飛雪劍一招“快雪時晴”砍去右手,他在手腕上安上鐵鉤,將原先的袖中劍化于鐵鉤中,更加神出鬼沒,陰狠難測。而方才他與縱橫天拼那一刀,一直是用左手匕首,直到最后,才驟然祭出鐵鉤,縱橫天果然著了道。

為鐵鉤所傷,縱橫天的面上反而出現(xiàn)一種歡欣之色,他上下打量了薛明王幾眼,感慨道:“好一個高手!”

能被縱橫天贊上一句,也是極難得之事,薛明王的面上并無任何得色,他右手鐵鉤既已現(xiàn)身,便不再收回,一道陽光照在鉤尖上,映射出的卻仍是陰寒之氣。

縱橫天繼續(xù)說道:“我在不理原上住了這些年沒有出來,我那徒弟又孝順得很,凡來的高手都替我殺了,我已有好些年沒有親手殺過你這樣的高手啦!”

薛明王纖細的眉毛微微一挑,未發(fā)一言,身上那種陰寒之氣卻愈發(fā)明顯。他輕輕一抖鉤尖,那滴血珠便滴落在塵埃中。

就在這一瞬間,刀光再度閃耀,這一次的光芒極是強烈,就連懸掛在天上的太陽也抵不過這輝映天地間的刀光??纯v橫天手中長刀極為普通,不知怎會有這般的流光溢彩?

而薛明王鬼魅一般的青影就穿梭在這閃耀刀光中,陰寒光芒再度一閃,隨即他整個人飄然而出,右手的袖子卻已被割斷大半。

一擊不中,飄然而退,這確是高手風范,然而就算如此,薛明王也還是敗了一籌。

縱橫天長笑出聲,又是一刀劈落,這一刀與先前兩刀又不相同,沒有驟急聲勢,亦無閃爍刀光,這一刀快,奇快無比,薛明王鐵鉤縱是來無蹤去無影,卻也達不到這般的速度。更了得的是這一刀雖快,力道卻不曾減弱半分。薛明王凝神相對,沒想這一刀卻并未砍向自己,刀鋒一轉,竟是向后方的薛停云劈去!

薛停云沒有離開。

盡管方才兩人交戰(zhàn),是她逃離的大好時機,她卻依舊沒有離開。她是薛明王的下屬,天下萬無上司與人生死相搏,而自己卻率先逃命的道理。

也正因如此,當縱橫天那一刀劈來時,她莫說沒有應對之力,就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眼見著白茫茫一片大水般的刀光撲面而來,她唯一能做的事情,竟只有默念一聲:天,我言守宜今日竟要喪命于此?

一蓬鮮血,濺在她手上臉上,溫熱的血激得她身上一顫,卻并沒有想象中的疼痛之感。一道青影擋在她身前,極其熟悉,卻又極其陌生。

“大人!”薛停云驚叫一聲,她從未想過,薛明王竟會為她擋住這致命一刀。她是什么人,薛明王又是什么人?他為了什么,憑了什么,會為她如此!

那青衣瘦削書生倒在她身上,她初次發(fā)現(xiàn),那云陽衛(wèi)的地字部大頭領,竟比她想象中尚要單薄三分。

黎玉站在密林外,正在思量之際,忽聞身后有腳步聲響。他一驚,以為唐門在五長老以外,猶埋伏了人在后面,連忙回身,卻吃了一驚,身后的人背著一個包裹,正是黎文周。

“你怎么在這兒?”黎玉又驚又怒,他固然是前來找黎文周的,但在這里見面,實在是不巧到了極點!唐門五長老就在前面,他是想找死不成!

黎文周的面上也有些驚訝,他道:“我原想留張紙條便離開,但事后又一想,覺得這樣實在不妥,便回轉想與你說明,沒想竟在這里見到了你……”

黎玉怒道:“走,我不想聽你說什么!”他著急于先把黎文周攆走,一時間竟未注意,黎文周對他的稱呼已變成了“你”,而非平素的“小叔叔”。

黎文周卻單膝跪倒:“這番話,我今日一定要說明?!?/p>

黎玉火大,但他也知道黎文周的個性,真正執(zhí)著起來,那是無論如何也要做到。就在這時,那密林中忽有一盞紅燈閃爍三下。黎玉想到之前所聞唐門規(guī)矩,知道五長老已發(fā)現(xiàn)自己存在,這紅燈閃爍之后,再有一炷香時間,就算自己不入林,五長老也會出來與己對戰(zhàn),心念一決,已暗自下了一個決定。

他用力一伸手,把黎文周拽了起來,道:“那你就說,我只給你一炷香時間。說不完,你自己滾蛋?!?/p>

黎文周此刻心情亦是激動,因此他并未注意到那紅燈閃爍,事實上,他對暗器相關一直不甚留意,就算他看到,也絕想不到那是唐門長老邀戰(zhàn)的信號,便起身道:“我……并不是黎家人?!?/p>

黎文周離去,黎玉自然也曾有種種猜測,但絕沒有想到竟是這樣一個原因。他也不由吃了一驚,道:“你說什么?當初是黎家人把你找回來的,怎會有這等事?”黎門行事最為嚴謹,怎會有把外姓子弟帶回之理?

黎文周道:“這其中自有原因。”

原來黎文周的母親被逐離黎門時,雖是身懷有孕,但不久便因貧寒交迫而小產(chǎn),恰逢一個江湖人收留了她,兩人成婚。黎母二度懷胎,這才是黎文周。

然而江湖風波險,那江湖人在黎文周不到一歲時,便因仇殺之事身死,黎母靠著為人做些針線勉強度日,在黎文周九歲時患病過世,臨死前將黎文周托付給兄嫂照顧。

可黎母的兄嫂也甚窮困,哪里養(yǎng)得起黎文周?況且黎文周的生父曾留下一本家傳武學秘笈,黎文周自小按之練習,又常流浪江湖,對務農(nóng)等事亦無興趣。黎母兄嫂更是不喜,到后來,黎家人找來時,黎母兄嫂一商量,決意就說黎文周本是黎家后人,讓黎家人把他帶走,也省了許多嚼裹,又撈了些銀子。

黎文周并不知自己身世究竟為何,聽黎母兄嫂這般說,也就當自己真是黎家后代,就此歸入海南黎門。黎門人雖見他身有武功,聽黎文周言道自己是從家中一本小冊子上學來,只當是哪個江湖人丟棄的,并未在意。

黎玉聽他說了一遍,皺眉道:“這些話,是誰與你說的?”這些時日他與黎文周時刻都在一處,沒理由他能知道這些。

黎文周垂首道:“是周奇?!?/p>

“周奇?”黎玉念了一遍這名字,沒想到是什么人,黎文周低聲道:“在玉京城時……”

這一下,黎玉也想起在玉京城時遇到的那一系列事情,十二樓覆滅后,這周奇的名字已經(jīng)久未聽聞,怎么忽然從這里冒了出來?

黎文周道:“正是他,他是長纓門出身。當年娶了我母親那個江湖人也姓周,出身長纓門。周奇在玉京城見過我一面,后來又輾轉找來……”

長纓門,黎玉默默思量一番,他想起來了,當年江南是有過這樣一個門派,一門都是姓周,門主周寄濤在江南曾頗有些名氣,后來被生死門門主林素所殺。長纓門就此衰落,這些年更是不聞其名。

雖然黎玉仍有許多疑惑未解,但黎文周說得吞吐,速度又慢,黎玉哪還有時間和他久磨,喝道:“別說了,我來問你!周奇是什么時候找到你的?”

“我們初到撫遠侯府那一日。之后他又數(shù)次來找我?!?/p>

黎玉想到這幾天黎文周經(jīng)常莫名失蹤,暗自氣得牙癢癢,但這時卻也無時間多拖,又快速問道:“這般說來,周奇莫非是第一次見你就有所懷疑,何故?”

“因我相貌極像生父。”

“他既是那時便產(chǎn)生懷疑,為何這時才來?”

“因十二樓為云陽衛(wèi)接手,他無奈歸鄉(xiāng),發(fā)現(xiàn)長纓門已經(jīng)衰落不堪,門中只有兩三老人,無奈下想到了我。”

“他不可能去海南查你身份,是如何得知?”

“他知我父生前所去之地,前往調查,見到我舅父舅母,得知真相。連同我當日所練秘笈,亦是長纓門之武學。”

這一番對答,竟頗似當年在海南黎門中兩人對談。原本黎文周心中煩亂無狀,黎玉又憂又急,又兼強敵身后,二人間此刻又多了許多隔閡??蛇@一瞬間,無論是黎玉還是黎文周,似乎又回到當日門中相處情形,橫亙于二人之間的無形障礙,竟似在那一刻消失殆盡。

電光影中斬春風,黎玉一咬牙,又道:“證據(jù)!”

黎文周默默無言,自身上拿出幾份東西,分別是黎母兄嫂的供狀、長纓門的秘笈,以及一張年代久遠的畫像。畫像上有一男子,看容貌,與黎文周確是十分相似。黎文周低聲道:“這是當年長纓門中所留,我父畫像?!?/p>

黎玉默然無語,其實他心中不是沒有過懷疑,黎文周在黎門名義上的父親,他十分熟悉,黎文周與那人實在是沒有半點相似之處,而黎文周對暗器全無興趣,黎門上下,并無一人如此。

但是這些事情,以往他對自己也有很多解釋,譬如肖母不肖父的人也有許多,又比如黎文周十八歲方歸黎門,對暗器無感也屬正常。

但是這一刻,所有的解釋都成了虛妄。

他壓抑著自己的情感,問道:“那周奇找你,是為了什么事?哦,長纓門眼下無人,他好容易找到了一個,武功、天賦都還不錯,想讓你重振門戶,是也不是?”

這幾句,他以為自己說得很平淡,其實聲音也已微微發(fā)顫。黎文周默然不語,終究道:“周奇投到十二樓門下,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借十二樓的勢力重振長纓門,但這些年來,并未成功。如今長纓門已然后繼無人,他說,我是他唯一的希望?!?/p>

黎玉想到黎文周所留紙條,不由冷笑了一聲:“好,好,好!你既然已經(jīng)下了決定,如今事情已經(jīng)說明,那還不快走!”

黎文周又是默默無言,忽然間“撲通”一聲,雙膝跪倒。黎玉被他嚇了一跳,道:“你還不快走,這又是做什么?”

黎文周似是終于下定決心,一口氣道:“先前,我聽了周奇所說,又加上這些時日所遇之事,確實想過要離開黎門??山袢铡易叱鲋螅瑓s又后悔了。黎門對我不重視,可也未曾虐待于我,畢竟,我是在黎門生活了這些年,那里也是我的家……還有你,小叔叔……”

他忽然叫出一聲舊日稱呼,黎玉不由心頭一震,只聽黎文周又道:“我說是回來與你說明,其實是我心中依舊困惑。只要你今日說一句,要我留在黎門,我這便留下,今后再不提長纓門一字!”

說出這番話,卻也是用盡黎文周最大努力,他說完之后,竟不敢抬頭,只等著黎玉回話。

他并不知過了多久,卻聽黎玉舌綻春雷,大喝一聲:“滾!”

黎文周怔住,黎玉是脾氣不好,卻也不曾這般對他呼喝,不由伸手抓住黎玉袖子,卻被黎玉一把揮開。

黎文周被他甩到愣住,卻見黎玉未曾回首,又喝了一聲:“滾!”

黎文周徹底怔住,一時間不由有些委屈:“小叔叔……”

兩聲熟悉的稱呼叫出,縱是黎玉心硬如鐵,也不由動容,他放軟了聲音:“文周,你本來不是黎家人,走吧!你武功原也不錯,天賦也好,今后若想自立一派,已不成問題。若是無意江湖,退隱也好,娶個漂亮老婆,好好過你的日子……”他慘笑一聲,“總之,你不再是黎家人,周文黎這名字,我覺得也好?!?/p>

自識得黎玉以來,黎文周從未見他如此冷淡堅決,心知他主意已定。黎文周一咬牙,暗道罷了!事已至此,夫復何言!既然黎家已容不得自己,何必戀戀,便勉強笑道:“我明白了,多年教導,文周在此謝過。他日有緣,江湖再見?!闭f著起身離開,這一次,腳步堅決,速度奇快,再不曾回頭。

黎文周的速度也實在是太快,因此沒能聽到黎玉最后一句喃喃自語:“文周,快走吧。這一次,我可保不住你啦?!?/p>

黎玉思量對敵五長老之策尚未完備,這一役,他實無太多把握,可是大敵面前,黎門長老的驕傲,卻不允許他退后一步。

他一擊雙掌,長聲笑道:“五位長老,我來了。”

一個冷厲厲、寒浸浸的聲音自林中傳來:“黎玉,你膽子不小?!?/p>

黎玉也笑道:“別人我不敢說,若是你們幾個,我一人也就夠了?!闭f罷,他微微一笑,步入林中。

這一場暗器之決,被百曉生稱為暗器爭斗中最神秘艱險的一戰(zhàn),因并無人看到這一戰(zhàn)過程,而對戰(zhàn)雙方,卻又是如此了得人物。唐家五長老自此再不于江湖中行走,黎玉在江湖上消失了一年,再出現(xiàn)時,依舊是當年模樣。然而對于那一戰(zhàn),他同樣是沒有提過一字半句。

黎文周改名周文黎,回歸長纓門,十年后,竟真的將長纓門再度振興。奇怪的是,黎家并未追究他自立一事,想是門中有哪位重要人物從中調解。

長纓門掌門一生,唯負黎玉。

七、兄弟永訣

黎玉這邊與五長老爭斗一事不提,另一邊,身受重傷的薛明王忽然一手抓住薛停云,猛地向荊棘叢中躍去。

那荊棘叢若說勉強擠出一條路來,倒也不是沒有可能,但若是如此,自然會是狼狽無比,周身帶傷??v橫天一代高手,自然不肯如此,卻也沒想到面前這個高手會如此自墜身份,竟讓薛明王就這么逃脫出去。

云陽衛(wèi)地字部大頭領一路疾行,一直到逃出極遠,又見面前有一個山洞,這才勉強停下。薛停云一停下腳步,忙查看薛明王傷勢,只見他雙唇慘白,臉色極其難看,人竟已暈了過去,心中不由自主地一顫,卻仍是壓制情緒,并沒有先為他治傷,而是先觀察了一番周遭環(huán)境,看到周邊有水、有石,便先放下薛明王,在周遭布置一番。這樣一來,旁人就算來到此處,也難輕易發(fā)現(xiàn)那山洞,這才回到山洞中。

她身上也頗有一些薛明王所賜的靈藥,便先為薛明王胸口那處刀傷裹傷,裹完之后,見他身上有許多荊棘劃出的痕跡,便又一一清理。

只是剛清理到三分之一,一只手卻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薛明王一雙秋水明珠一般的眼眸已經(jīng)睜開,聲音極冷靜:“你在做什么?”

薛停云的聲音微微一顫:“為大人治傷?!?/p>

薛明王的目光轉到她的身上,同入荊棘,薛停云身上的細小傷痕亦是不少,此刻她身上衣衫處處血痕。他眉頭一皺,道:“你裹好自己的傷,再來看我?!?/p>

薛停云眉尖一蹙,一句話不說,手上的動作更加快了起來,卻仍是先把薛明王身上傷勢一一處理完畢,再來料理自己身上傷痕。

薛明王沒有再說什么。薛停云處理過這些之后,將目前所處位置、自己方才所做的布置講述一遍,然后又將韓潮聲臨別時所說那一句交代給薛明王。

薛明王凝神聽了,對那語焉不詳?shù)陌藗€字似乎并無任何異議,然后問道:“你們是怎么惹上縱橫天的,與我講上一講?!?/p>

這也是薛停云不明所以之處,便將自己與韓潮聲同行一路,覺察身后似有高手相隨,后來遇到凌松等等諸事,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薛明王思量片刻,淡淡道:“你們是被凌松帶累了。”

薛停云一怔,薛明王續(xù)道:“縱橫天在意的是青竹絲。他這些年不曾出過不理原,如今竟然出現(xiàn)在丹陽城外,其中定有原因,說不定有一個使青竹絲的人和他結仇,故而他……”他話音忽然一頓,“青竹絲,冼紅陽?”

他細長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石壁,心道若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賬小子,真招惹了縱橫天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只是,冼紅陽有這個實力?

他不再想這件事情,轉從身上取出一個白底青花的葫蘆形瓷瓶,取出兩枚藥丸,這是云陽衛(wèi)傷后盡速恢復體力的丹藥。他將藥丸放入口中,合上雙目,靜待藥力發(fā)作。

就在這時,忽然有低低的女子聲音自一旁傳來,若非這山洞隱秘,寂寂無聲,只怕他就要聽不到她的聲音。

她問:“大人,你方才為何要那般救我?”

薛明王沒有睜眼,淡淡道:“那一刀,我接下不會死,你若挨上,必死無疑?!?/p>

他沒有死,可傷勢亦是不輕。

薛停云道:“大人身份貴重……”

說到一半,卻被薛明王截斷:“你是我的手下,我自當護住你。”

“這般說來,大人手下數(shù)位指揮,多少云陽衛(wèi),大人豈有護得過來的道理?”

薛明王有些詫異地睜眼看了她一眼,這小女子,跟在他身邊這些時間,素來謹言慎行,端言少語,這次卻是她少有的僭越。山洞的微光中,薛停云低著頭,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但她的語意卻是十分堅定。

他想了一想,道:“是我的手下,我能護一個護一個。至于你又不同?!?/p>

他又說:“你是我的親信?!?/p>

他出身宮中,看慣背叛欺騙,從來獨自一人,也正因此雖然幾度登臨高位,卻又幾度跌倒。江北山洞中,冼紅陽一言點破,他才心有所悟。后來地字部大頭領亦有數(shù)名心腹,但薛停云,卻是他身邊第一個親信。

薛停云默然不語,她忽然想到當日在玉京城時,陳鷹初見他們驚怒一掌,亦是薛明王為她擋下。那時她亦是有所觸動,卻仍不似這一次,令人心悸。

薛明王不再開口,這時藥力已經(jīng)散發(fā)開來,他便起身,只是此次傷勢畢竟不輕,腳步到底是踉蹌了一下。薛停云就在他身旁,連忙伸手扶住。

盡管方才薛停云為他治傷,亦有接觸,但那時薛停云心緒焦急,這一次,不知怎的,她的臉竟有一絲紅暈。幸而山洞光線昏暗,薛明王也未留意。反是薛停云用力一咬舌尖,自己先清醒過來。

你瘋了嗎?他是地字部大頭領,亦是內(nèi)宦出身!

當日里薛停云跟隨薛明王,說到底,畢竟也是形勢所逼,她心中時時念著要為父親報仇一事,但亦知自己力量微弱至極,故而還是一直為薛明王盡力做事,等待時機。她清楚,若非如此,自己也沒資格留在薛明王身邊。

可是,今日之事……

她一正神色,道:“大人,容我先去外面查看一番?!?/p>

薛明王點了點頭:“你去吧?!?/p>

薛停云在附近查看一番,并未看到半個人影,但她到底還是擔心,歸來道:“并不見縱橫天其人,但以屬下這點功夫,實在也難以判斷他是否會出現(xiàn)在切近。”

薛明王道:“無妨,縱橫天既來了這里,丹陽城中的人自然也會知道?!彼焓謴膽阎腥〕鲆幻稛熁c燃,雖是白日,天空中依舊看著清晰,乃是一個“王”字。

他立于山洞之前,負手而立,薛停云靜侍身后,又過一會兒,馬蹄聲作響,兩匹駿馬飛馳而來,薛明王見了當先一人,也不由苦笑一聲:“莫尋歡,是你?!?/p>

莫尋歡下馬一笑:“小薛,久違久違。咦,你受傷了,是縱橫天?”

他眼神倒也敏銳,薛明王點了點頭,同時亦向后一匹坐騎上的風陵渡致意。

莫尋歡與風陵渡對視一眼,風陵渡道:“既如此,我們便先回去再說?!?/p>

薛停云卻道:“還有兩人也在這里?!北銓㈨n潮聲與凌松之事幾句說明。

莫尋歡眉梢一挑:“也罷,我去找他們兩人?!憋L陵渡點了點頭,便同薛明王、薛停云兩人先行離開。

這三人倒是順利到了丹陽城,可是莫尋歡卻一直沒有回來。非但他沒回來,連黎玉、黎文周兩人也自不見。風陵渡想到上午時曾發(fā)現(xiàn)有唐門暗器,心想莫非唐門也到了這里?但這牽涉到門派之爭,自己倒不好干涉了。

越贏等人直到晚上才得知縱橫天之事,葉云生當時提了飛雪劍就要出門。就在這時,有人通傳,莫尋歡回來了。

悠然公子一身疲憊,進來便嚷著要水喝。越贏遞上個茶壺,莫尋歡一口氣喝干,笑道:“還是大哥疼我?!边@才道,“幾個人,都有下落了?!?/p>

這時越贏、葉云生、杜春、風陵渡、薛明王、薛停云幾人都在場,皆是側耳細聽。莫尋歡道:“我在歸來的路上,遇見了唐門的唐新綠,他說黎玉和唐門拼了一場,受了些傷,性命倒還在,他會把人好好交給黎門,黎文周也走了?!?

黎玉與唐門打斗,這并不稀奇,唐門人和黎門人碰到不打才叫稀奇。但唐新綠幫了黎玉這倒是件奇事,好在此人言出必行,眾人也便不再擔心。

莫尋歡又向薛明王、薛停云二人道:“韓潮聲我也碰到了,你們與縱橫天對上,反倒便宜了他,他沒什么事情。據(jù)韓潮聲說,他來丹陽城,原是為小薛傳一句話,眼下話已經(jīng)傳到,他就走了,還有買賣等著他?!表n潮聲在十三殺手中排行第七,接手的買賣自是不少。薛停云輕輕出了一口氣,卻也放下心來。

莫尋歡續(xù)道:“至于縱橫天,他沒離開丹陽城切近,什么時候來,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彼Φ?,“我看,他是來找人麻煩的。他兩個徒弟都死了,他來報仇是理所應當?shù)?,喂,風頭領,縱橫天對這兩個徒弟感情怎么樣?”

他冷不防地問到風陵渡,風陵渡怔了一怔,只得含糊道:“他只有這兩個弟子,定是十分看重?!?/p>

莫尋歡點點頭:“我想也是?!彼m(xù)道,“羅剎天的尸骨是掉落在懸崖下,又被咱們陳指揮的天女散花炸得粉碎啦,找到也看不出是誰殺的,可是有一樣東西留在了現(xiàn)場,卻是證據(jù)?!?/p>

風陵渡又是一怔,忽地反應過來:“精衛(wèi)箭!”

那是傅從容當日所負弓箭,這副神弓利箭乃是撫遠侯府中有名的一樣神兵,精衛(wèi)箭只有三支,是工匠以特殊技法打造,縱使是天女散花,也未必能將它全部摧毀。當日里傅從容射出兩支箭,一支射在鐵索橋上,被他收回,但另一支,卻隨著羅剎天尸身一并落到懸崖之下。風陵渡想到這里,冷汗都冒了出來:“小侯爺……”

莫尋歡搖搖手:“縱橫天這些年不出不理原,未必知道那支箭就是傅小侯射的,不過,撫遠侯府,我看他是一定要找過來的?!?/p>

薛明王忽然開口:“縱橫天對使青竹絲之人,似也是十分憤恨?!?/p>

莫尋歡笑笑:“是啊,羅剎地是小冼用青竹絲殺的??v橫天必是看到了痕跡,凌松倒是倒霉,白白送了一條命?!?/p>

側廳大門忽然被一把推開,冼紅陽面色慘白,雙唇顫抖:“誰,你是說誰送了命?”

莫尋歡徐徐站起:“小冼,尸身我已為你帶回了?!?/p>

凌松是被縱橫天一刀所殺,畢竟,縱橫天最終要找的還是他,在薛明王自荊棘叢中逃走之后,縱橫天到底還是追上了凌松,盡管凌松在江湖上亦是一流高手,但終究難抵縱橫天長刀之威。

冼紅陽見到凌松尸身,按捺不住悲痛,大哭出聲。

莫尋歡在一邊默默看著他,直到哭聲停歇片刻,才道:“走吧,小冼,我們?nèi)ズ染??!?/p>

他帶著冼紅陽穿花繞樹,來到一處很隱蔽的所在,這里三面被翠竹圍繞,一面又有繁花遮掩,二人席地而坐,莫尋歡丟了一只酒壇在冼紅陽手上,也不勸酒,徑自啟開,咕嘟嘟喝了一大口。

冼紅陽接過酒壇,也喝了一口,他這時哭得狼狽,心情又悲痛,竟也沒辨出這酒是什么滋味,只覺這酒似乎甚烈,一股熱流都沖到頭上。

就在這時,只聽莫尋歡悠悠道:“你知道嗎,當初你殺太子,除了你的獨門暗器是物證,太子啟蒙師父言文禮是人證,其實還有一位人證?!?/p>

這一句話,恰和當初在不理原崖下陳寂的那一句話對上。當初陳寂說過這句后,冼紅陽只和羅剎地提過,旁人再不曾得知??扇缃瘢獙g竟又這般說!

卻聽莫尋歡又道:“再確切一點說,那個人不但是人證,還是他提出把你指認為兇手是最合適不過的。”

冼紅陽道:“這件事,陳寂與我提過一句,他還說這個人是我好友,我與那人依舊關系親密,那會是誰?”

莫尋歡看著他,終于長長嘆了一口氣:“你真的不知道?那個人就是凌松啊?!?/p>

就是一個驚雷打到冼紅陽頭頂也不會令他這般震驚,他只覺方才喝下的一口酒都變成了冷汗,跳起來道:“你胡說,大哥怎會做這種事!”他想到最后一次與凌松見面,還是在樂游原時,自己剛被越贏幾人救下,越贏通知凌松來見他一面,當時凌松還做了一碗面給他,未曾想,那一次,竟已是永別。

莫尋歡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道:“那次你們剛剛離開,便遇上云陽衛(wèi)的重甲武士,又有崆峒一派的高手追殺,你還記不記得?天下間沒這個道理,越大哥好容易安排了巧妙路線,云陽衛(wèi)是能掐會算,轉頭就能找到你們?那只有一種可能,就是有人告密!可當時只有我、你、越大哥還有九妹、凌松五人知道這件事?!?/p>

他的語氣愈發(fā)平靜:“我只信事實,你自己沒可能告自己的密,我知道我也沒有,越大哥和九妹若告密,何必一路保你?所以在得知此事之后,我便一路朝著凌松調查下去。卻原來,他為一個大人物做事已有數(shù)年,是那個人策劃了刺殺太子之事。

“這個計劃中需要一個替死鬼,必須與這大人物全無關系,還要有一定名氣和武功,不然一個籍籍無名之輩何以有刺殺太子的能力?但是,這個替死鬼又不能有太大的勢力,武功也不能太強,否則難以捉拿。那個大人物對江湖并不算如何熟悉,還在冥思苦想的時候,凌松就推出了你。太子被刺殺,本就是一場陰謀,小冼你不過是無意被牽涉其中?!?/p>

莫尋歡拿出數(shù)封信件:“這是凌松與那個大人物曾經(jīng)的一些通信,我弄到了一兩封。”

冼紅陽呆呆地拿過信件,借著天上月光觀看,上面俊拔字跡正是凌松手書,略翻一翻,雖不曾透露那大人物名字,卻也看出,這絕非一般的江湖通信,已涉及到許多朝廷之事,而凌松的口吻亦是十分的恭謹。

他前所未見的恭謹。

冼紅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也不知道該做些什么,一時間竟是呆住了??墒悄X子里盤旋的,卻仍是從小到大,他與凌松相處的許多事情。

凌松長了他五六歲,兩人的父輩均是丐幫元老,從小凌松就帶著他,照顧他,真如大哥照顧小弟一般。到了長大后,二人索性結拜為異姓兄弟,冼紅陽一生,也只有這么一位結拜兄長。

后來冼紅陽當了丐幫幫主,凌松便任副幫主,若沒有凌松的輔助,冼紅陽那個幫主,一早就干不下去。

他努力回憶與凌松相處的點點滴滴,可都是美好的、溫暖的,沒有一絲一毫令人難過的記憶。就連最后一次兩人見面,凌松為他煮的那一碗面里也全是溫情??墒菫槭裁?,到底是為什么會變成今天這樣?

莫尋歡的聲音再度響起:“小冼,我來問你,若當初你做副幫主,凌松做幫主,你待怎樣?”

冼紅陽怔怔地道:“不怎樣,大哥本比我適合,他做幫主,自然是好?!?/p>

莫尋歡嘆道:“可凌松不是這樣想啊。他本就是個對自己要求極高的人,可這些年,你卻一直壓在他頭上。你的能力不如他,但是出身使然,你做了幫主,他卻是副幫主。你不在意一個副字,可知道這個字對他又是如何?”

冼紅陽抱著頭叫起來:“我不在意,我不知道!”

“他在意的,我猜想,他已經(jīng)在意了很多年?!?/p>

八、鑄劍大師

那天晚上,莫尋歡陪著冼紅陽,喝了半夜的酒。

冼紅陽很快便醉了,可是即使是醉了,他依舊一直喝個不停。他記得自己與莫尋歡最后的對話,是他指著遠處一座燈火輝煌的小樓道:“那樓可真漂亮……”

莫尋歡也喝了不少酒,但樣子似乎還很清醒,道:“那是撫遠侯府中的天雪樓?!?/p>

冼紅陽笑道:“我知道……知道,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他忽然大哭起來,“就連這句話,也是大哥當日教我的……”

隨后他便醉倒,不省人事。

次日清晨冼紅陽醒來時,眼睛腫得有核桃樣大,好在他對自己形象如何并不在意,也就這么大模大樣地走了出去,正好碰到了莫尋歡,后者道:“巧得很,凌松的棺材我已準備好了,他有些隨身物品我也整理出來,不知你是否還想看上一看?!?/p>

冼紅陽忙道:“自然要。”

其實沒有什么特別,無非是銀兩、火石等一些必備之物,莫尋歡在一邊看他舉動,心想冼紅陽因被凌松密告,這才被一路追殺;然而凌松最后身死,卻也是與冼紅陽息息相關。細細思量,真似冥冥之中自有定數(shù)。

莫尋歡想了一番,這才發(fā)現(xiàn)冼紅陽拿了一個木頭雕的小佛像擰來擰去,這個佛像是自己在凌松身上發(fā)現(xiàn),由于并沒有特別之處,便未曾留意。但這時看來,卻似乎另有機關。

冼紅陽左擰三下,右擰三下,那小佛像竟被他擰開,他道:“這還是幼時,少林寺的一位長老贈予我們的,我原也有一個,不知丟到哪里去了,沒想大哥這個竟還一直帶在身上?!彪m然他已經(jīng)知道凌松背叛一事,但是多年習慣使然,還是以“大哥”稱之。

莫尋歡卻暗悔自己失誤,向佛像里一看,里面果然有兩張信紙,便道:“那里面有信,快拿出來看看!”凌松不會莫明奇妙來到丹陽城,其中必有目的,這兩張信紙大概就是關鍵。

冼紅陽便打開一張,一看,那信紙上卻只抬頭寫了四字“紅陽吾弟”,之后,全然是一片空白。

冼紅陽呆住,雙手不由微微發(fā)顫,紙上墨痕不知過了多久,而凌松,又是帶著怎樣的心情,把這樣一封只寫了開頭的信,一直帶在身邊?

他不知當說什么,莫尋歡卻已抽了另一張信紙來看。這張信紙上寫的,卻是一樁買茶事務,似乎是某商人賣給凌松若干茶葉,其中各種茶葉價錢都標得詳細。冼紅陽也湊過來,道:“奇怪,丐幫可不做茶的生意。”

莫尋歡把那封信仔細讀了幾遍,笑道:“是啊?!北惆涯菑埿偶埓У缴砩?,一拍冼紅陽的肩道,“去把他葬了吧。”

悠然公子的神情之中,忽然就多了一種很輕快的味道。

辦完了凌松的事,莫尋歡又去找了越贏。

“大哥,有件事想托你。”

越贏正在喝茶,聽到這句話,道:“你且等等,待我喝完這杯茶再說,唉,等你說完這件事,只怕我連安靜喝會兒茶的時間都沒有。”

莫尋歡笑道:“哪兒能呢,大哥,給我也來一杯?!?/p>

兩人一起喝了這一杯茶,莫尋歡笑道:“大哥,我想托你今天下午,帶葉子、九妹、小川他們先離開?!?/p>

越贏神色不變,道:“也就是說,說服他們離開的事兒都放在我身上了?”

莫尋歡笑道:“你是大哥嘛?!?/p>

越贏沉吟了一下:“是因為縱橫天?”

莫尋歡點一點頭:“不出我所料,縱橫天今晚一定會來。殺羅剎天的精衛(wèi)箭出自傅家,他一定會找過來。昨天他已到了丹陽城外,只是撫遠侯府畢竟也不是一般地方,我猜想他昨晚亦會做些觀測準備,但今晚,他一定會來的。

“我請大哥離開原因有三:一者,當日里殺羅剎天,畢竟也有你和九妹一份,萬一被他發(fā)現(xiàn)端倪,著實麻煩;二者,大哥和九妹傷勢未曾痊愈,對付一般人也就罷了,對上縱橫天的話,太過危險。”

越贏點了點頭:“這兩點,你說得都有道理。但葉子與小川并未牽涉其中,葉子劍法高明,你為何不留下他?”

莫尋歡道:“小川是年輕女孩兒,留在這兒也是不好。葉子的話,便是我說的第三個原因。我想請他先離開,為未來做一個準備?!彼戳艘豢粗茉猓m然外面無人,他仍是湊到越贏的耳邊,低低地說了幾句。

越贏面露驚異,便道:“你便都說了吧!太子一案,究竟牽涉何人,你和江明玉到底做了些什么?之后又想怎樣?”

莫尋歡笑道:“我自然要和大哥講明的?!北阌值偷偷卣f了許多話。越贏一邊聽,一邊點頭,有時面上有些驚異,有時卻在沉吟,到后來,不由嘆了口氣。

莫尋歡歸回原座,笑道:“我猜到大哥必也猜到些。不過總還是全盤說明的好?!?/p>

越贏又嘆口氣,他端正坐好,道:“阿莫……”

莫尋歡笑道:“大哥有話便說,我必洗耳恭聽?!?/p>

越贏道:“阿莫,咱們兄弟這些年,素日里你做的事,我很少問你,你若說,我也便聽;你若不說,我也便不問。”

莫尋歡道:“這是大哥信我。”

越贏道:“不錯,因我知你雖然外表不羈,其實知道分寸。許多時候你做的事情看似膽大妄為,其實內(nèi)里是經(jīng)過謹慎推敲,方才這般去做?!?/p>

莫尋歡笑道:“大哥過獎?!?/p>

越贏罵道:“過獎你個頭!我今日才知道,你倒是有分寸的,就是你那個分寸標準,和我們這些正常人的分寸標準,根本就是大不一樣?!?

莫尋歡笑嘻嘻地湊過來:“大哥,你和我們常年打混在一起,好意思說自己也是個正常人?!?/p>

越贏去打他的頭,莫尋歡也不躲,坐在那里讓他打。越贏嘆了今天上午的第三口氣,把手又縮了回去,道:“這件事若是真能了斷清爽,你到我青林莊去,咱們好好再喝一頓酒吧?!?/p>

莫尋歡的臉上帶著種似笑非笑的神色:“大哥不說,我也要去?!彪S后他笑道,“另外,我也不是請大哥隨意離開的,有個人年前來了大西南,我想大哥你們住在他那里正好。”

越贏奇道:“何人?”目光隨即落到莫尋歡腰間的金風劍上,“哦”了一聲,“原來是他在這里,巧得很?!彼D了一頓,道,“阿莫,另有一件事,須知那縱橫天的本事,比內(nèi)力大增的羅剎天也不差仿佛,撫遠侯府內(nèi)雖然亦有許多高手,可是……”他緩緩道,“你須得以自身安全為上。”

莫尋歡笑道:“大哥,你放心。”隨后他竟也嘆了口氣,“可惜,只能送出你們幾個,小冼其實最是危險,可他身份特殊,要他離開撫遠侯府,無論哪一方都不肯的?!?/p>

不知越贏怎么說服了眾人,總之,下午時分,莫尋歡帶著眾人來到了丹陽城內(nèi)一處繁華地段。這里是一片集市,人聲鼎沸,煞是熱鬧。莫尋歡來到集市上,買了一打紙錢,然后引著眾人,來到一旁的一條小巷子里。

巷子里最后一家青石為墻,門外種了一株千葉桃花。越贏嘆道:“他倒很會選地方?!蹦獙g卻上前一腳踢開大門,問:“徐子,徐子呢?”

他連喊了兩聲,真就有一個人走了出來,那人穿得講究,不僅講究,而且華麗,不僅華麗,而且花哨。往那里一站,就是活脫脫的一只孔雀。

那人看到莫尋歡,有些不耐煩,便問道:“又出什么事情了?剛給你的金風劍又壞了?”一眼又看到悠然公子手里的紙錢,哼了一聲道,“哪回你不是拿了我的東西就跑?這次不是想拿紙錢來抵賬吧。”

莫尋歡把紙錢一撒:“不是給你,是給玉恒的。我在外面不方便燒紙,因此到你這里來,借地兒緬懷一下?!?/p>

那人大驚:“什么?玉恒沒了?”

莫尋歡沉痛點頭,又側身讓身后幾人進來,越贏與那人似乎也是相熟,彼此點了點頭,葉云生卻有些不明所以,便問莫尋歡道:“這一位是?”

莫尋歡道:“你竟不識得他?可我想你定然聽過他的名字,這一位,便是徐大師。”

葉云生吃了一驚,徐子珊?那可是大鑄劍師周瘦蝶之后,江湖上最有名的一位鑄劍師!只是聞說他性情怪異,居無定所,因此他的兵器在江湖上流傳得極少。又想方才莫尋歡對他稱呼親昵,心道:這阿莫,竟是什么人都識得。

徐子珊翻了翻眼睛:“你是飛雪劍?”一伸手便去拿,他這一擒一拿,竟是十分高明的功夫。葉云生一則不曾對他防備,二則這徐子珊的功夫也實在不錯,竟被他拿了飛雪劍在手。

徐子珊看了一遍,搖頭嘆道:“實在不是什么好劍?!北氵€了回去。又問莫尋歡,“你趕快給我說說,玉恒是怎么一回事?”

莫尋歡道:“玉恒被羅剎地殺了,不過羅剎地也被我朋友殺了替他報仇?,F(xiàn)下,縱橫天又想為他徒弟報仇,因此我想讓這幾個朋友,在你這里避一避風頭?!?/p>

徐子珊當即便答應下來:“這個沒問題?!彼c玉恒原是好友,實際上,莫尋歡是認識了玉恒之后才識得他,但偏偏莫尋歡與他的交情反而更好。他便道,“越莊主、飛雪劍,還有兩位姑娘,這邊請?!?/p>

他引幾人進了房間,他這房間也與眾不同,里面放了許多刀劍,他招呼道:“大家隨便坐,隨便坐?!?/p>

莫尋歡卻也不坐,道:“你又鑄了劍?我看看?!北闫鹕硖魭?。

徐子珊冷笑道:“有劍也不給你這敗家子,周瘦蝶的劍也算難得了,破軍、貪狼被你說毀就毀了?”

其實這兩把劍是當初在十二樓時,莫尋歡、葉云生二人為救白小川方才毀掉,葉云生覺此事也有自己一半責任,忙起身道:“徐大師,這是當時為救人命……”

他話沒說完,莫尋歡已拿起兩把匕首,道:“這個不錯,我拿走了?!?/p>

徐子珊哼了一聲:“你要拿便拿吧。”

眾人瞠目結舌,全江湖視之如珍的徐大師兵刃,這莫尋歡說拿就拿走了?但看二人神情,卻又似這不過是一件最普通的事情,并不值得這般大驚小怪。

莫尋歡把其中一把匕首遞與杜春,笑道:“九妹,這個你留著?!庇謱⒘硪话沿笆鬃约菏蘸茫脚c徐子珊笑道,“我還有事拜托你呢,葉子那把飛雪劍,你幫他弄弄,頂好是能更鋒利些;越大哥那里有筒絡繹針,你看看,能不能恢復了?!?/p>

徐子珊道:“飛雪劍便罷了,又不是什么好劍,我這里這許多名劍,竟沒有一把配得上他的?”

葉云生忙道:“徐大師過獎,只是飛雪劍是長老所賜,不敢離身?!?/p>

徐子珊不滿地嘀咕一聲:“我若是修整你這把劍,倒還不如給你把新的了。”但是看在莫尋歡份上,也只能答應下來。他對那絡繹針倒是很有興趣,和越贏問了許多細節(jié),又來回翻看琢磨。

莫尋歡道:“徐子,快點,我要走了,咱們趕快祭拜一下玉恒要緊。”

徐子珊這才恍然:“對?!?/p>

他二人在院中點燃紙錢,莫尋歡坐在地上,把紙錢一張張放入火中,忽然間,他的淚便流了下來。越贏在一邊看了,心想,這卻是莫尋歡與己方相逢以來,第一次有這般機會,為自己的朋友哭上一哭。

莫尋歡回到撫遠侯府時已然臨近傍晚,迎面便碰見了風陵渡。風陵渡一把拉住他,嘆道:“莫大公子,你做事可真是不緊不慢,這時才回來?!?/p>

莫尋歡笑道:“不是還來得及嘛?!北闩c風陵渡并肩而入。

夜里的風,慢慢地起了。

莫尋歡臨風而立,丹陽城的風本是溫和,可吹在他的身上,卻不自覺讓人生寒。

他立于天雪樓的樓頂,手扶著朱紅的欄桿,在他身邊有一名高大男子,面目中依稀有些異族味道,正是北疆忘歸箭隊之首無名箭。

莫尋歡看著下面,無名箭看的卻是他,半晌,沉聲道:“你的傷,還沒有好?!?

莫尋歡笑道:“無妨,不礙大局?!彼粗鵁o名箭,“交給你了?”尾音帶一絲上挑,是詢問的意思。

無名箭道:“我盡力而為?!?/p>

莫尋歡笑道:“你若不行,我真想不出別人了?!彼氖忠廊环鲋鴻跅U,低低地哼著小調。無名箭聽他唱的是什么“羅衣冷落,冷落腰肢瘦,獨自愁”的艷詞,心里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就在這時,外面的燈火,驟然亮了。

一道仙氣縹緲的身影,足不沾地一般,自門外一掠而入。

撫遠侯府,那是何等所在,莫說門外自有衛(wèi)士,內(nèi)里一路,亦有許多高手守護,然而那道人影一路進來,竟似入了無人之境,沒人能快過他的身影,亦沒有人能擋下他的一刀。

幾乎只是剎那之間,那人竟已橫穿過半個撫遠侯府。忽然之間,有人自斜刺里直沖出來,此人一身商賈打扮,腰間還別著個算盤,一雙眼睛卻是精光四射。

他雙掌一合,就向縱橫天直擊過去,這兩掌勁力極是剛猛。縱橫天眼皮一撩,一掌拍出,“砰砰”兩聲響,那人退了三步,嘴角邊都滲出血來。

此人正是撫遠侯府中的錢糧總管陳慶輝,直到這時,才終于有人接下了縱橫天的一招。

他立穩(wěn)腳步,雖然方才一招已受了內(nèi)傷,卻全無退縮之意,疾步上前,一揮腰間算盤,朝著縱橫天的頭上猛砸下去。

這一砸勁力較前番竟然更為剛猛,看他外表精明,未想所用招式竟是這般剛猛無儔??v橫天看了看他,長刀驟然擊出,一道青光刺破天際。

金光閃耀的算盤珠子掉落一地,陳慶輝站在當?shù)兀种械乃惚P已經(jīng)支離破碎,一口血直噴出來。

縱橫天根本不曾理他,身形飛速向前又掠,很快便來到了正廳中,眼見傅家父子一坐一立,都在其中,身邊又有一個三十出頭,文士打扮的人??v橫天心里尋思,精衛(wèi)箭是傅家重寶,不會輕易交付給別人,那出手之人,不是傅鏡就是傅從容,這也無妨,一起殺了便是。

他疾身進入廳堂,就在這時,忽然一道黑光仿佛從天而降,直向他后心而來。

那是無名箭的神箭,北疆忘歸,從無虛發(fā)。

九、小樓春雨

那一箭正是自天雪樓上射下,按說,如此遠的距離原不可能射中,就算勉強射中也該是虛浮無力。但忘歸箭隊與眾不同,這支箭隊所長,在于“遠、狠、準”三字。當年創(chuàng)建忘歸箭隊的江陵之父江涉,曾于京城城頭一箭射死眾軍簇擁之下的寧王,可見一斑。

就連縱橫天,也絕沒想到在這種時候竟有這樣一箭向自己射來!

眼見那支箭即將接觸到縱橫天背心,忽然間,一道血光沖天而起,仿佛地獄的大門忽地開了一個口子,無數(shù)冤魂自里面一齊迸射而出,就連天畔的一輪明月,被那血光一掩,竟也失了顏色。無名箭的那一支長箭,竟是倒飛而出,直飛了數(shù)丈,方才“?!钡囊宦?,直入一名護衛(wèi)前胸,破體而出,余勁未歇。

縱橫天背刀而立,神態(tài)傲岸,方才一刀,正是血魔一門的不傳之秘。

無名箭身子一晃,手不禁扶住了欄桿,這自然并非是說縱橫天傷到了他,而是那一刀實在令他太過震動。須知這是自無名箭藝成之后,首度失手。

就在這時,他只覺身畔一陣輕風掠過,再一看,莫尋歡已不見了人影,樓下一條淺淡翠色的影子,瞬間便消失在花樹中。

這一邊,縱橫天縱身已入廳堂,他動作奇快,然而傅鏡事先卻也做過多重準備,他左手在椅上一按,三道鐵制屏風霎時從屋頂落下,將幾人隔了個風雨不透。

這三道屏風看似削薄,其實堅固異常,生鐵中又加了西方白金,單是一道就已極為堅硬,何況三道并行!鐵屏風剛剛落地,漫天血光又起,這一次的血光,陰郁暴烈之勢更甚。血光到處,鐵屏風紛紛碎裂,竟不給人以任何反應時間!傅從容驚道:“漫天血!”

縱橫天邁步走過,一地的屏風碎片在他腳下紛紛碎裂為粉。他舉止間依舊飄然有仙氣,仿佛方才那個發(fā)出地獄一擊的人并不是他一樣。他站在傅鏡面前,竟有種居高臨下之感。

西南王端坐椅上,蒼白病容依舊,神色并無絲毫的變化,徐徐道:“你來了?”

縱橫天點一點頭:“是啊?!?/p>

兩人只交談了這一句,忽然間只見手掌紛飛,頃刻間,兩人竟已連對了數(shù)掌,縱橫天縱身飄開,眼神中帶一絲詫異:“你練了楓葉冷?”

那其實便是傅從容當日里在不理原上使的指法,當日他謊稱為雪闌珊,其實是江湖邪派內(nèi)功楓葉冷,正是血魔一門武功的克星。只是沒有想到以西南王之尊,竟也去練邪派武功,更傳于獨子。

傅鏡淡淡道:“這些年,我一直沒斷了殺你的念頭?!?/p>

縱橫天點頭道:“楓葉冷倒是不錯的,可你腿廢了,又能怎樣呢?”剛說到這里,忽然冷銳風聲從他身后破空傳來,正是楓葉冷的內(nèi)力。

縱橫天并不轉身,背刀揮去,待刀光隔開內(nèi)力,他轉身一看,一個相貌極美的年輕人輕輕躍開,身法十分高明,縱橫天不由道:“顧……”

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對,顧云何已經(jīng)死了,你是她兒子?真沒想到,你竟然活下來了?!?/p>

那年輕人只看著縱橫天,他的神情亦是淡淡的,仿佛什么都看不出,又仿佛帶著上位者方有的矜貴。他與傅鏡的相貌本無多少相似之處,可那一瞬間,他與其父面上的神情,竟然一般無二。

也許,只有他的父親,才能看得出在縱橫天提到顧云何這個名字時,小侯爺眼中那一閃而過的感情。

縱橫天看看這一雙父子,又嘆道:“一個經(jīng)驗是夠了,可惜腿廢了;一個天賦卻也算不錯,可惜太年輕,就算是你們兩個聯(lián)手,也依舊殺不了我啊,可惜,可惜,可惜!”

說到第三個“可惜”的時候,他手中的長刀上,忽地漾起了一陣血光。

按說縱橫天這柄長刀,看外表實在是十分尋常,然而隨著這陣血光漫上,那柄長刀卻變得不似人間之物,凜冽、血腥、暴虐,帶著種說不出的殘殺之意。而縱橫天的面貌,也驟然發(fā)生了改變。起先的仙氣縹緲似乎在那一瞬間不見了蹤影,他的人還是那個人,卻仿佛是原先的軀殼里換上了另一個靈魂,殘忍冷酷、全無感情。

鋪天蓋地的血色,就在下一刻籠罩了整個廳堂。但凡血色接觸之處,紛紛碎裂,無一幸免,傅從容只覺面前全是血霧,一咬牙關道:“風陵,帶父親出廳堂!”他自己距傅鏡已遠,縱然想救,亦是有心無力。

血色依然彌漫不休,轟隆隆聲音不絕,刀光到處,墻壁不斷坍塌下來,傅從容百忙中回望一眼,看到風陵渡帶著傅鏡,已到了較為安全的所在,略放下心來。就在這時,忽見面前又是血光一閃,竟是縱橫天不知何時到了他面前,一刀劈下!

那一刀來得奇快無比,刀風到處,傅從容只覺一陣陣血腥氣味令人欲嘔,此刻閃避已是不及。忽然間,另一道血光閃過,竟為他生生隔開了那一刀,那人用的是劍而非刀,然而兩招無論是招式、速度,都是極為相似,只是這人的功力,并不如縱橫天精深,縱然隔開這一刀,自己亦是后退兩步,唇邊涌出血來。

傅從容驚道:“風陵渡!”

與此同時,縱橫天也道:“是你!”他的聲音不如之前平穩(wěn),竟帶了幾分切齒之意。

風陵渡沒有抬頭,咬牙又舉起了文殊師利劍。

就在這二人即將再度比拼時,忽然一道碧影極快地掠來,一劍就向縱橫天頭頂刺下。

縱橫天看也不看,左掌向上擊出,速度奇快,那人長劍竟在這一掌之下被擊成碎片,這一劍按理來說已不能刺出,可沒想下一刻,縱橫天“啊”的一聲,左臂竟已被刺傷。

這是怎樣一個道理?縱橫天抬頭看去,只見面前立了個笑意吟吟的青年,手中拿著一把已經(jīng)碎裂,卻仍然奇妙地連在一起的長劍,正是莫尋歡。

莫尋歡手里拿的是金風劍,這把劍乃是徐子珊精心打造而成,劍身呈淡淡的金黃色,是因為其中夾雜了火金絲進去,縱橫天縱然功高于世,可以一掌擊碎金風劍,卻難以擊斷其中的火金絲,劍身還是可以連在一起。因此就連縱橫天也著了道,竟為金風劍所傷。

縱橫天不由大怒,一刀劈下,那青年把手中的金風劍一拋,不知怎的,竟從衣下取出一柄黑槍,槍尖一點雪亮如銀,亦是一槍刺過。

這一槍,論功力自然是遠不及縱橫天,可其中的霸意卻幾乎可以從槍尖爆射而出。二人對了一招,莫尋歡唇邊雖也帶了血,可竟然未退一步。

縱橫天看著他:“沒想到,風雪客魏君臨竟也有傳人?!?/p>

莫尋歡的面色忽然一變,隨后他笑道:“縱橫天,你還想打?”

縱橫天怔了一怔,他看著面前這個青年,又看一眼風陵渡與傅鏡身邊的傅從容,忽然袍袖一卷,收起長刀,轉身而去。

在他身后,塵土飛揚,聲音隆隆,撫遠侯府的正廳在這一役之后,轟然倒下。

縱橫天來得忽然,去得卻也奇異。他走之后,風陵渡連忙查看府中諸事。侯府中衛(wèi)士傷亡不少,幸好幾位主要人物并無性命之憂,只陳慶輝的傷要重些,卻也不至損傷根本。

他們這里忙亂,莫尋歡卻已緩步回了天雪樓,無名箭極是懊惱,莫尋歡卻笑道:“這不算什么,日后還需要你的神箭呢。哪里跌倒,哪里找回場子,不就完了?”

無名箭并非拘泥不化之人,被莫尋歡勸了幾句,也就慢慢釋然,道:“你說得有理。”一眼卻掃到莫尋歡唇邊血跡,不由道,“你又受傷了?”

莫尋歡咳嗽一聲道:“些許小傷,不礙大局?!?/p>

無名箭面色如冰,道:“我算是明白,玉帥那樣一個人,為何也會經(jīng)常被你氣得半死。”不由分說便推著莫尋歡坐下,自己也在他身后盤膝坐下,一掌向莫尋歡背心擊去。

莫尋歡只覺一陣暖流從后心滲入,他亦是默運玄功,借無名箭內(nèi)力之助,將己身內(nèi)力緩緩運轉一個周天,功成之時,覺內(nèi)心一陣舒暢,知道方才內(nèi)傷已好了許多。

他笑嘻嘻地起身:“多謝你?!?/p>

無名箭板著臉:“你可不是全好。速速回去休息養(yǎng)傷?!?/p>

莫尋歡便還是笑嘻嘻地道:“是,是。”

無名箭瞪眼看了他一會兒,覺得還是沒辦法和這個人生氣。只得轉身下樓,想了想又回身,把莫尋歡也押回了房間。

莫尋歡確實回了房間,可他回了房間,卻并不是如無名箭希望的那般睡倒休息。而是要了一盆水,仔仔細細洗了臉,之后換了一套薄薄的春衫,佩春水玲瓏佩,重新束發(fā),兩顆淡白熒光的珍珠墜角發(fā)間,真正好一派浪子風范。

他飄身而出,離開撫遠侯府,速度快而飄逸。他所去的地方,卻是他白日里剛剛到過的地方。鬧市之側,小巷深深,他輕輕掠過圍墻,來到了正屋門前。

這正屋正是徐子珊所住的地方。按說這時已是三更半夜,一般人早已睡熟,但是徐子珊此人與眾不同,他專喜歡在夜里鑄劍,只說夜深人靜最宜沉思,也因此莫尋歡下午方來尋他,蓋因這位大師上午從來不起之故。

這時分,徐子珊自然還在房中,拿著葉云生的飛雪劍左看右看,愁眉苦臉,一眼見到莫尋歡進來,道:“你怎么又來了?”看他一眼,又奇道,“深更半夜,你穿得這樣齊整作甚?”

莫尋歡笑笑:“我來,自然是有正事,第一嘛,是今天縱橫天來了,又走了,也沒能殺成他想殺的人,故而我來告訴你一聲,免得徐子你擔心?!?/p>

徐子珊嗤之以鼻:“為這點事你來告訴我?我卻不信,第二件是為了什么?”

莫尋歡咳嗽一聲:“這嘛,我想再向你要上一把劍?!?/p>

徐子珊大驚失色:“什么?再要一把劍?金風劍呢?”他看看莫尋歡神色,已明其意,叫道,“又被你弄壞了?白天你還不認,真正作孽,今年你都弄壞幾把劍了!”

莫尋歡笑嘻嘻道:“徐子為人最好,來來來,再給我一把?!?/p>

徐子珊跳腳:“誰要給你這敗家子!”一抬眼卻看見莫尋歡已經(jīng)不客氣地翻揀起來,到底也沒能真阻止他,只恨恨道,“我怎么遇見你這一個天魔星!”

說話時分,莫尋歡已尋了一把劍出來,這把劍比平常的劍要細上幾分,亦要薄銳許多,一抽出來,寒光攝人,一時竟讓人睜不開眼睛。莫尋歡手指虛虛滑過劍鋒,只覺指尖一涼,一滴鮮血竟已流了出來。

“好快劍!”悠然公子不由贊了一聲。

徐子珊見他拿這把劍,便道:“你想要這把?這把其實我沒有鑄好,銳意是足夠了,可惜太脆弱,容易折斷,你不如換上一把?!?/p>

莫尋歡還劍入鞘,笑道:“我就要這把,起名了沒有?”

“還沒呢,你若不要,我都想回爐重鑄來著。”

“那好,這劍,就叫‘小樓?!?/p>

小樓一夜聽春雨,漠漠輕寒上小樓。這是個十分風雅,卻帶了十分秀氣與郁氣的名字。徐子珊嘀咕一句:“隨你?!彼粗獙g收好劍,問,“你這就走了?”

莫尋歡笑道:“哪能呢?!彼纯春竺?,問,“杜門主住哪間房?”

徐子珊一口茶水險些噴出來,他重新上下打量一番莫尋歡這一身裝扮,點頭嘆氣:“我算明白了,你哪是來告訴我什么安全不安全的,又哪是來要劍的,分明是來會小情人的!”

莫尋歡一張臉紅也不紅,道:“唉!我便是不忍心說出來,怕你不高興,你怎么還自己說了?!?/p>

徐子珊真不知說他些什么好,揮揮手道:“去去去!杜門主住東側那間房,門前有竹子,離旁人的住處略遠些,要去快去!”

莫尋歡含笑施了一禮,便施施然地去了。

杜春的住處還真如徐子珊所說,是個幽靜所在。這時房里的燈早已熄了,莫尋歡走到窗前,輕輕敲擊窗紙,但他這個敲法與眾不同,是先快速地敲擊兩下,之后慢慢又敲了三下。

停了一停,莫尋歡又如之前一般,快速敲擊兩下,慢敲三下。待到敲到第三遍時,房中的燈光便亮了,有秀麗女子的身影映在窗上,那影子很是清晰,可以看見她發(fā)上的珍珠小簪,身上披的披風猶有流蘇垂落。

莫尋歡也上前一步,他的影子,便也映在了窗上,兩個剪影一東一西,看著卻是十分親密,仿佛畫卷一般。他的聲音低低:“九妹,我來看你,你還好么?”

“不好。”房里女子如是說。

“那我可有多傷心?!庇迫还舆@般說,面上卻是笑意微微,“待我想想,怎樣才能讓九妹高興一些呢?吹笛子的話,大概會吵醒大哥、葉子他們?!彼f,“我寫點東西給你看看好不好?”

悠然公子竟就真的這么用手指在窗紙上寫起字來,他的字很是不同,細一看,竟是倒字。換言之,從杜春的方向來看,看到的才是字的正常模樣。杜春凝注精神,仔細看上去,見是“天不老,情難絕。心若雙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幾句,臉頰不由微微泛紅。

然而就在莫尋歡寫完的時候,杜春忽又發(fā)現(xiàn)不對,這一行字,在夜里竟然透出淡淡綠色微光,映在雪白窗紙上,煞是動人。她吃驚道:“這是為何?”

莫尋歡含笑的聲音從外面?zhèn)鱽恚骸拔夷ニ榱艘活w夜明珠,蘸著粉末寫的?!?/p>

一時間,徐子珊方才罵莫尋歡的那一句“敗家子”霎時涌進杜春腦海里,只是杜門主看著那一行字,也不知怎的,這一句話竟然并沒有說出口。卻聽莫尋歡又低聲道:“明天開始呢,我恐怕就不能常來看你了,有這一行字陪著九妹你也好。萬一想我了,便看看窗子。”

杜春半晌無語,終于她低低“嗯”了一聲:“你自己留心?!?/p>

莫尋歡笑道:“自然?!彪S后又道,“九妹,你看今晚的月亮,和咱們初逢那一晚的月亮,是不是一模一樣?”

十、昔年錦時

莫尋歡與杜春的相逢,是在杜春十八歲那一年。

杜春出身于錦江門,錦江水路十三幫中資格最老的門派之一,這十三幫,大都是血親相傳。錦江門亦不例外。她生母早逝,留下一雙兒女,兄長杜霖聰明穎悟,但體弱多病,因此從少年時起,她也常幫助父親打理門中事務。

在杜霖年紀尚小時,杜老門主曾為他定下一門親事,未婚妻是江北常勝門門主的女兒姚蘭燈,可說是門當戶對。誰想到了杜霖二十一歲那一年,一場風寒來勢洶洶,杜霖臥床不起,連看了許多名醫(yī),都說是怕要一病不起。

杜老門主便著了慌,心道若兒子真的病死,錦江門可怎么辦?藥石無效,倒被他想到一個主意,于是發(fā)信一封給姚掌門,道是想讓兩個年輕人成親,沖一沖喜。

姚掌門夫婦接到這封信,心中本是不愿的,但兩人畢竟是定過親的,兩派又素來交好,實在是沒有拒絕的道理,一咬牙,便要送蘭燈小姐過門,卻被一個人阻止。

這個人便是姚蘭燈的長姊姚銀燈,她早年喪夫,但素性潑辣,后來便搬回娘家,倒也沒人敢欺負。她向父母道:“我便是嫁過幾年就守寡的,其中的苦處無數(shù),何況妹妹的個性溫柔怯弱,萬一嫁過去沒兩天,那杜霖就死了,杜家又不放人,妹妹這下半輩子,可要怎么辦?”

姚掌門夫婦聽她一說,也流下淚來,又道:“雖然如此,但我們也不能直接拒絕杜家的親事啊!”

姚銀燈胸有成竹:“我有個辦法,不如請一個人來,打扮成蘭燈的模樣,送到杜家。若是那杜霖病情不重,或者后來又好了,咱們便悄悄地把小妹又換回去;若那杜霖沒了指望,拜堂成親的是那人,可和小妹無關。”

姚掌門皺了皺眉:“女子名節(jié)為重……”

姚銀燈利落地打斷她父親:“誰說要找個女子過門了?”

“啊?”

姚銀燈找的那個人,正是莫尋歡。她寡居后,與莫尋歡亦有一段交情。她把這事情與莫尋歡一說,悠然公子素來百無禁忌,竟然也就答應了下來。

兩門結親之日,張燈結彩,十分熱鬧。新娘子自然是鳳冠霞帔,紅綢遮面,嫁衣寬大,倒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莫尋歡為人聰明,他曉得自己是個男子,畢竟與女子的體態(tài)不同,便悄悄屈膝而行,這樣旁人看來,只覺這女子身高并無異常,又見她步態(tài)緩緩,倒也有幾分蓮步姍姍的意思。

新郎卻不是杜霖,這時杜霖病情又重了幾分,已經(jīng)全然起不得床了,因此是杜春換了新郎的服飾,與新娘子拜堂成親。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送入洞房。好在錦江門畢竟也只是江湖門派,不比高門大戶有許多禮節(jié),莫尋歡也少遭了些罪。

進入洞房后他心里暗笑,心道這倒是自己第一次和人交拜天地,又想方才拜堂時,聽得眾人道:“新郎是杜家小妹?!眳s不知這杜小妹,又是怎生模樣。

這一邊因為新郎病重,自然也就少了許多的程序,很快洞房中就只剩下杜春與莫尋歡兩人,杜春便為莫尋歡揭開蓋頭,歉意笑道:“真對不住,你餓嗎?我去為你弄些吃的?!?/p>

莫尋歡的面上,姚銀燈早已做了一番修飾,他原本眉眼生得不錯,修飾之后,雖不能說是怎樣一個美女,扮個女人,倒也充得過去。他便捏了捏嗓子:“多謝?!庇中Φ?,“小妹生得好美?!?/p>

他這么一捏嗓子,聽起來倒不像是“小妹”,而像是“九妹”。杜春聽了好笑:“我是杜小妹,可不是九妹,大哥只我一個妹妹?!?/p>

莫尋歡看著她笑:“那以后,只我一人叫你九妹好不好?”

杜春覺得自己這位嫂子說話有點奇怪,但也沒當回事,徑直去取東西。片刻后她端了個托盤回來,上面放了滿滿的食物,還有一小壺酒。放下東西她起身欲走,莫尋歡卻笑道:“我心里有點慌,九妹你陪我一起吃好么?”

杜春心想這位嫂子今日初次進門,可連新郎也沒見到是什么樣子,很是可憐,便坐下來陪她。她自己今天忙了一日,也沒有吃什么東西,這一安定下來,兩人倒是很痛快地吃了一餐,那一小壺酒也分了個干凈。

吃喝完畢,杜春向莫尋歡道:“我便告辭了,你……”她想說,“你好好安歇?!?/p>

莫尋歡卻看著她笑:“九妹不陪我?”

那一個笑容,已不是先前裝出的靦腆女子之笑,眉飛目挑,隱約已帶了三分浪子情態(tài)。杜春雖當他是女子,可不知怎的,看了這個笑,心頭竟是沒來由一跳,就在這時,忽聽外面喊殺聲起,杜春吃了一驚,忙向莫尋歡道:“你先留在這里,不要亂動,我出去看看?!?/p>

過了兩刻鐘左右時間,杜春面色沉沉歸來,神色中有驚有怒,卻依然保持了三分鎮(zhèn)定,她伸手便去拉莫尋歡的手:“隨我來,前面有個地道,你去那里躲!”

莫尋歡任她拉著,也不動,問:“發(fā)生何事?”

他聲音已有改變,只是杜春這時心緒煩亂,并未留意,道:“長水幫與鯊魚幫擔心常勝門與錦江門聯(lián)合,勾結了門里一部分內(nèi)鬼,要趁今晚發(fā)作,姚小姐,你隨我來。”

“你叫我姚小姐?”

“你與大哥雖有拜堂,卻并未正式成親?!倍糯阂Я艘Т剑罢f實話,對沖喜之事,我并不贊同。他們趁著大哥病重,又灌醉了父親,我父兄均已落到他們手里,今晚極為兇險,決不可把你再牽扯進去?!?/p>

說完又去拉莫尋歡的手,卻依舊沒有拽動,只聽莫尋歡道:“你叫我躲入地道,那你呢?”

杜春一挑眉,那嬌美如花的面容,便顯出了一點堅毅的顏色,莫尋歡驚異發(fā)現(xiàn),這種堅毅竟與她的氣質極度相合。只聽杜春道:“門里的力量,尚有一半我是有把握可以拿在手里的,憑這個,我總要拼上一拼,不能就這么認輸?!?/p>

莫尋歡淡淡一笑:“好?!彼f,“你轉過身去?!?/p>

杜春怔了一怔,可不知怎么,莫尋歡這一句話里,似乎有一種令人不得不為的力量在里面,她遲疑著道:“我便轉身,給你一點思考時間?!敝蟊懵犐砗笏懀浧鸱块g里是有一盆清水在那里,之后又聽釵環(huán)墜地聲音不絕,“呼”的一聲,似乎又是一件沉重衣服落在地上,她終于忍不住轉過頭,“你在做什么?”

一語既出,她亦是驚訝地捂住了口,在她身后,一個意態(tài)風流的年輕人負手而立,口角邊似笑非笑,他見杜春回身,便抽手展開一柄折扇,一白一碧兩個玉扇墜叮當作響,扇面上一筆松雪體,“誰許一生悠然”。

悠然公子,莫尋歡!

莫尋歡看著她低聲笑了:“噓——九妹,我是莫尋歡,今晚的事我來幫你好不好?”他看杜春的態(tài)度似有猶疑,又續(xù)道,“你放心,我會暗中幫忙,不會有人知道今晚的新娘子是我扮的?!?/p>

杜春依舊猶疑著:“你……為什么幫我?”

莫尋歡便笑了:“我若隨便說個理由,恐怕你不會信,那我說個最老實的想法?!倍糯阂詾樗f什么事成之后分我錦江門若干分成之類,卻見悠然公子微微一笑,收起折扇,“你長得美,我喜歡你。”

“你!”

那一晚,在莫尋歡的暗中相助之下,杜春率領錦江門剩余人手,擊退長水幫與鯊魚幫的聯(lián)手,同時亦救回了杜老門主和杜霖,只是杜霖畢竟身染重病,又受了這一番驚嚇,次日便不治身亡。

杜春在與杜老門主商議之后,決定將姚蘭燈送歸,眾人皆知她與杜霖不過只是行了禮,并未洞房。半年之后,姚蘭燈嫁與另一戶人家,之后生活卻也算得美滿順遂。而悠然公子代為行禮后又暗中相助之事,江湖上則一直無人知曉。

而經(jīng)此一事,杜老門主也終于下定決心,要將錦江門傳給杜春,之后一年,他便全心全意教導杜春,一年后老門主病逝,十九歲的杜春自此接掌錦江一門。她在江湖上成名,便是從代兄成婚那一夜起。也因此錦江上傳出口號,方有“杜家小妹做新郎”一句。

前塵往事,歷歷在目。杜春想到這里,忍不住輕輕拂過窗紙上的字跡,一個控制不住,窗紙便出了一個小洞,向外看去,卻見窗外月光雪亮如銀,月下公子春衫似柳,仿佛正是當年模樣。

就在莫尋歡與杜春這邊回憶往事時,另有兩個人,卻也一樣在月下提及當年,只是他們之間的氣氛卻頗有一些緊張凝重。

風陵渡一撩衣襟,跪倒在地:“小侯爺。”

這是傅從容的房間,三更天后,風陵渡終于處理完后續(xù)一應事宜,但他卻沒有回房休息,甚至沒有來得及更換衣衫,而是直接來到了傅從容的房間。

傅從容正要休息,看到風陵渡,有些驚訝,又見他行此大禮,忙伸手去扶,道:“風陵,你這是做什么?”

風陵渡不肯起身,道:“小侯爺,有一件事,我瞞了你許多年?!?/p>

傅從容道:“風陵,你……”

話音剛起,卻被風陵渡打斷,道:“小侯爺若想斥罵又或責罰我,風陵渡都無怨言,只是此刻形勢危險,小侯爺只請不要將我逐出侯府,待到此間事了,小侯爺要打要殺,風陵渡都無半句怨言?!?/p>

傅從容又是吃驚,又是好笑:“你說什么胡話,我怎么就要打你殺你了?”

風陵渡道:“小侯爺!我、我本是出自……”

他的喉間似乎被塞住,后半句話,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卻聽傅從容神態(tài)輕松地笑道:“我知道,你是出自血魔門下。”

風陵渡只覺眼前一黑,暗道:果然方才那一刀,小侯爺是看出來了!一時間只覺天旋地轉,卻聽見頭頂上聲音帶笑:“這是什么大事?風陵你快快起身?!?/p>

說罷,傅從容用力一拉,風陵渡渾渾噩噩的,也就被傅從容從地上拽了起來。

傅從容見他神思依舊不屬,便硬按風陵渡坐下,順手又倒了杯茶給他。風陵渡連喝幾口熱茶,才從方才的情緒中擺脫出來,只聽傅從容道:“風陵,你我的交情,是與眾不同的,你是什么身份,出身哪里,與我什么要緊。何必計較這些細微的事情?”

這幾句話說出,風陵渡心里一時不知是什么滋味,半晌方道:“是。”

傅從容又笑道:“不過你既說你是血魔門下,卻不知你究竟是誰的傳人?原本的名字,又是什么?”

風陵渡答道:“我……原本是縱橫天的大弟子,小自在天?!?/p>

傅從容也不由坐直身子,“哦”了一聲。

在羅剎天與羅剎地之前,縱橫天原本還有一名弟子,真實姓名不傳于世,世人只以“小自在天”稱之,這名弟子天賦極好,年紀輕輕便練成了血魔門中不少武功。

縱橫天一度對他十分鐘愛,但后來小自在天便消失于江湖中,多傳言此人已死,誰曾想,他竟成了西南王手下的第一心腹。

風陵渡垂首道:“血魔門派中幾門絕技,到后來,都是要以活人練功的。起初我學的一些武功還不顯,學到這時,著實無法接受,便與縱橫天發(fā)生了分歧。

“爭執(zhí)之中,縱橫天無意說出,原來我的父母當年亦是被他拿來練功,因我根骨不錯,才被留了下來。我一怒之下,就此叛出師門。

“然而血魔一門,最忌背叛,我被縱橫天一路追殺,受了重傷,面容被毀,最后實在無法,便逃入了大夢沼澤。那里就算縱橫天也是忌諱,何況我當時重傷,他只當我死在里面,這才逃了一命。”

傅從容不由動容:“原來你是因為這原因才入大夢沼澤?”

風陵渡道:“正是?!?/p>

傅從容嘆道:“原來如此……”他淡淡一笑,“若你沒有叛出師門,那時我的命,也早就沒了?!?/p>

傅從容與風陵渡,相逢于十余年前。

那時傅鏡有個對頭,謀害傅鏡不成,于是綁架了傅從容。傅鏡自不能罷休,率領一眾高手一路追了下去,那人慌不擇路,竟逃入了不理原上的大夢沼澤。結果自己掉入沼澤中,只留下了一個傅從容。

那時傅從容只有九歲,在綁架他的人死后,他并沒有動。他很清楚,在這個危機四伏的沼澤中,自己動,就是死。

與其妄動,不如等待。

然而九歲的傅從容,卻并不知道大夢沼澤中,尚有無邊無際的瘴氣,與夜晚盛放的惑草。

小小的一個九歲孩子,不言,不動,手里握著一把從綁架那人尸體上取下的匕首,就這樣整整挺過了一個白天。幸而那一次,周遭的瘴氣相對薄弱,傅從容竟也忍到了晚上。

待到晚上,夜幕降臨,傅從容就算再怎么樣,也畢竟只有九歲,神經(jīng)繃到那時,再也挺不下去,幽幽碧水,無窮怪物,仙境與恐怖的結合,加上瘴氣對他身體的影響,令他幾近崩潰。就在這時,他看見了一個人。

那是風陵渡,被縱橫天一路追殺,被迫逃至大夢沼澤,十七歲的風陵渡。

風陵渡當時的形象,非但狼狽,甚至可以說是恐怖,他滿身是血,面容被毀,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卻令傅從容感到了一絲放松。

畢竟,那總是一個人,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真真切切,可以言語,可以行動,可以呼吸,沒有敵意。

那是黑暗中的一點火光,困于沙漠中人的一口清水,生死之間的一份救贖。

而傅從容之于風陵渡的意義,亦是如此。

身后的縱橫天、面前的大夢沼澤,給他以無窮無盡的壓力。逃到這時,他以為自己絕對已逃不過一死,幾次三番地想到要不要索性自盡。然而,他遇見了傅從容。

九歲的孩童和十七歲的少年,在那一晚互相慰藉,究竟是誰救贖了誰,已然說不分明。從兩人自己的角度看,他們都認為對方才是自己的恩人。終于,他們挺過了那一個他們起先都以為支撐不下的夜晚。

風陵渡在臨到大夢沼澤之前,服用了一枚丹藥,那枚丹藥連縱橫天的手里也只有一枚,可解惑草之毒,風陵渡走時帶走了它。然而傅從容卻無法抵擋,風陵渡用殘余的幾分內(nèi)力護住了傅從容心脈,勉強算是保住了他一條命。

到了天明的時候,傅從容已是氣息奄奄,風陵渡帶著他,來到了大夢沼澤的邊緣,在那里,他遇上了前來尋子的傅鏡。

在此之后,風陵渡入撫遠侯府,最終成為傅鏡手下侍衛(wèi)頭領,亦是傅鏡手下第一心腹。

思及往事,二人一時都是極為感慨。傅從容喝了一口茶,嘆道:“風陵,其實你在我面前,也不用費心易容,大熱天的,你也不難過?”

風陵渡勉強笑道:“我原本的臉……只怕小侯爺看了不舒服?!?/p>

傅從容笑道:“又不是沒有見過,何況我已說過,你是你,和這張臉有什么關系?!?/p>

風陵渡只得道:“好?!彼D過身,不過片刻便即回首,起先那張氣度淡然的文士面容已經(jīng)不見,“千面人魔”的易容本事,果然是十分了得。

出現(xiàn)在傅從容面前的,是一張十分猙獰丑惡的面孔,上面被劃了許多劍痕刀痕,都翻卷出來染了血紅顏色。傅從容神態(tài)自若,笑道:“這就很好?!?/p>

風陵渡既慚且愧,道:“是我心思窄了,原也不該直到我今夜里使出那一刀,才告知小侯爺?shù)摹?/p>

話猶未完,傅從容卻道:“我并不是今晚才知道你的身份。之前就有人告訴我了?!?/p>

“啊?”

“莫尋歡與我講的?!?/p>

“??!”

十一、金波納花

次日清晨,風陵渡與莫尋歡二人碰面,一抬頭見彼此臉上都是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各自詫異。

不管這時二人對對方心里有多少想法,面子上,卻還都是客客氣氣。

莫尋歡向風陵渡道:“風頭領,昨夜的事,雖然也有些意外,但幸而最終功成。但不知另一件事,準備得怎樣了?”

風陵渡便取出一張地圖,攤平在桌上,道:“莫公子請看這里、這里、還有這里,都是預備好的地點。我想,若只留一處,未免太過刻意,反而引發(fā)懷疑,因此多留了幾處。這幾處原本住的百姓,都已換成了侯府的人手。一有動靜,立刻便會回報。”

莫尋歡凝神看著地圖,過了好一會兒,手指點到其中兩處上,道:“我看這里、這里,可能性最大?!边@兩處一處叫小甜水井,一處是清風一路。

風陵渡不由點了點頭,這兩處從地勢看最為可能,確是他重點標注之處。沒想到,莫尋歡也一眼看了出來。

小甜水井,巷里人家。

這是一道不長的小巷,在巷口,長了一棵高高大大的金波納樹,上面開著酒杯大小的金黃色花朵,尚未接近,一股甜香就已中人欲醉。

這種樹,是西南獨有,“金波納”在西南雨族語言中,有“美酒”之意,丹陽城中這種樹原本也是極多的,但前段時間不知為何,竟忽然間少了許多,這巷口卻還有一棵,已有百歲之齡。

小巷盡頭的一戶人家里,有個客商模樣的人前來投宿。這人五十來歲年紀,外表甚是普通,又向這戶人家道,因自己是前來收賬的,怕被城里幾個欠錢的大戶知道,請不要向外人透露他的行蹤,萬一有人問起,就說自己是來住的親戚。

他這要求有些奇怪,但因這客商出手大方,因此這戶人家也就答應下來。這客商似頗有幾分雅骨,白日里也不出門,只捧了把茶壺在金波納樹下一坐,閉目養(yǎng)神,狀甚自在。

到晚上,就聽外面人聲喧嘩,有人在門口問了良久,之后又歸于平靜。這戶人家的主人不久便進來,口中抱怨:“真是麻煩,這譚里長也真是啰唆。”

那客商便笑問道:“是什么事情?”

“聽說侯府里來了一個賊,偷走了許多寶貝。因此侯府里傳下命令,所有地方,都要搜查個遍。因此方才里長才來問。聽說過一會兒,侯府里的人還要來搜?!?/p>

他又笑道:“還說這賊是個道骨仙風的老頭兒。您聽聽,這話可有多怪?一個賊,哪還有長這樣的?”說罷把手中的托盤放下,道,“這是今晚的飯菜,您吃了,早點休息吧?!?/p>

客商笑著點頭,隨手又塞了一小塊銀子過去。

這飯菜很簡單,白米飯、臘肉、青菜,又煎了一尾白魚。但因為食材新鮮,卻也美味。

那客商慢慢將所有飯菜吃了個干凈。他倒也不擔心這飯菜里會有什么問題,天下間能害了他的毒藥,或者說被他吃下卻嘗不出來的毒藥,那可真是少到不能再少。

吃罷了飯,時隔不久,果然外面又傳來腳步聲息,這次聲音較之前次,要輕微很多,然而那客商卻聽得一清二楚。他緩緩起身,身子一晃,也不知怎的,竟已融化在黑暗之中。

這客商不是別人,正是縱橫天闕縱橫。

風陵渡人送綽號“千面人魔”,易容本領十分了得,更能裝龍似龍,裝虎似虎。他這本領,可并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而是從縱橫天那里學來的。而縱橫天三個弟子中,也只有風陵渡學會了這樣本事。

這時分,縱橫天已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巷外,有王府護衛(wèi)打扮的人三三兩兩地巡視。他寂靜無聲地站在那里聽了一會兒,聽到的事情,也與先前那主人所說無甚差別。

忽然間,有一個護衛(wèi)抱怨道:“今晚上又不能好睡了,風陵渡可真是多事?!?/p>

“風陵渡”這三個字一入耳,本想離開的縱橫天便停住了腳步,只見一個小頭目模樣的人上前便敲了那護衛(wèi)一記:“混賬,風頭領的名字也是你能混叫的?他老人家既然有吩咐,你奉命從事就是了?!?/p>

那護衛(wèi)被他一罵,不敢言語。另外一個護衛(wèi)忙上前笑道:“風頭領對您可是十分倚重的,我看不用多久,李頭您也是高升在望?!?/p>

那小頭領自得道:“高升什么的,我倒也不敢當。只說到風頭領對我,那確也是與眾不同!就說等一會兒,我還要到城外去和他老人家匯報要事。這雖是辛苦了些,可又有幾個人有這樣的體面呢?”

身邊幾個護衛(wèi)忙恭維了幾句,又有一個人疑惑道:“這深更半夜的,風頭領到外面是有什么事呢?”

小頭領道:“風頭領做事,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想了一想,覺得這話說出,倒好像自己對風陵渡的安排全無所知一樣,便咳嗽一聲道,“這等機密事情,自然是要保密,怎能隨便亂講!”

那幾個護衛(wèi)忙道:“是是是?!?/p>

又過了一會兒,那小頭領騎了一匹黑馬,便向城外而去。在他身后,縱橫天折了一枝金波納花,悄然跟隨。以他的輕功,就算對方騎馬,跟上也不在話下。

這也算是意外收獲吧,獨居于不理原上的絕代高手微笑著想:好徒弟,先把你殺了,也是不錯。

那小頭領到了城外不遠處便停下坐騎,下馬之后,向一處房屋走去,那里簇擁了不少人馬,縱橫天好笑,所謂如何重用,原來不過是蕓蕓眾生之一。

然而下一刻,他卻又不禁想到了小自在天。當時他看待這名弟子,絕非蕓蕓眾生,猶在羅剎天與羅剎地之上,可這弟子竟敢叛逃!非但如此,昨夜里那一刀,亦可看出,這些年里,小自在天的本門功夫,實在是全無半點長進。

倒是可惜他原本的天賦呢??v橫天漠然地想著,倘若再見小自在天時,這個徒弟練出了超凡脫俗的絕技,說不定他還可以考慮一下將這弟子重新收入門下,可現(xiàn)在既是這般,廢物留著也無用處,還是殺了吧。

縱橫天的身影無聲無息地掠過了院墻,這個地方很是簡陋,但防衛(wèi)極為緊密,甚至不下于侯府??v橫天原先打算直接進去,殺了人也便完事。但看到這些護衛(wèi),心底倒不由打了個停頓。心道:如果單是風陵渡一人在此,怎會用這些護衛(wèi)?莫非……

他心念轉到這里,便并沒有如昨日入撫遠侯府一般大剌剌地沖殺進去,而是悄然無聲地進入其中。護衛(wèi)雖多,竟無一人發(fā)現(xiàn)他身形。

正屋之中,端坐一名藍衫書生,腰佩文殊師利劍,正是風陵渡。他身后還有一個人,卻是錢糧總管陳慶輝。

這時陳慶輝眉頭蹙起,問風陵渡道:“風頭領,一切都準備完畢了?”

風陵渡的面色也很沉重,道:“應該還好……這也是我眼下能想出的唯一方法了。侯爺與小侯爺決不能再留在侯府。侯爺身體不便不說,小侯爺萬一出事,侯府從此便是后繼無人,你我還混個什么!”

陳慶輝嘆了口氣:“你倒說得直接?!眳s也道,“是這個道理。侯爺已起身了么?”

風陵渡點點頭道:“方才聽稟報,侯爺與小侯爺已到了碧空山,那里的天然溶洞曲里拐彎,就算萬一縱橫天真的找來,在那里也難以尋到他們。另外在溶洞外面,我已布置好了最精銳的一隊好手?!?/p>

陳慶輝疑問道:“以縱橫天的本事,就算是咱們侯府最精銳的人物,又怎能奈何得了他?”

風陵渡卻道:“誰說是奈何他?這一隊好手,至少可以拖他個一時半刻,侯爺與小侯爺聞得外面聲音,也好及時向溶洞深處躲避?!?/p>

陳慶輝這才明白,嘆道:“原來是當盾牌,你也夠狠?!眳s又自嘲笑道,“我何必說你,我那個主意,也沒高明到哪里去?!?/p>

風陵渡聽他說到這里,便問道:“人已找好了么?”

“找好了?!标悜c輝拍一拍手,門外便有兵士送了兩個人進來,這兩人一是中年男子,一是二十出頭的青年,面貌并沒有什么特別,但看身形,卻與傅鏡與傅從容十分相似。

風陵渡繞著這兩人前后看了片刻,方才令他們下去。陳慶輝問道:“如何?”

風陵渡沉吟道:“也難為你,我已準備好了人皮面具,當可一試。但是,這兩個人雖然可以易容成侯爺和小侯爺?shù)哪?,卻決不可言語、行動。他二人武功低微,行動間必露端倪,若縱橫天見了,必然識破?!?/p>

陳慶輝思量一下:“也罷。這件事便由我來安排,必讓人看不出來。”

風陵渡道:“好,此外,你尚需布置一些人手,要將侯爺和小侯爺搬到這里居住的消息巧妙地傳遞出去,但是,決不可露骨??v橫天是十分聰明之人,我們要將他注意力轉移到這里,但又要讓他以為這是他自己發(fā)現(xiàn)的?!?/p>

陳慶輝苦笑道:“這可真是難為我了,也罷,我便盡力一試。”

風陵渡拍一拍他的肩:“這邊便交給你了,我還要去碧空山看上一看?!?/p>

陳慶輝也拍他肩頭,嘆道:“各自珍重?!?/p>

二人說到這里,風陵渡轉身欲待出門,就在這時,忽然自四面八方,傳來了擊掌的聲音。

啪,啪啪,啪啪啪。

這擊掌的聲音只有一個,可是不知為何,聽上去卻仿佛來自于各個角落,一時間,整個房間里回音嗡嗡不絕。

風陵渡猛然抬頭,他的面上有易容看不出變色,然而那一瞬間,他的眼睛卻流露出一種深切的恐懼。

月光從格子窗里漏出來,灑在地上,是一種沙沙的白,就在這一刻,那種白忽然變成了慘白,死人骨頭一樣的慘白。鼓掌的聲音未絕,幽幽的風聲已經(jīng)傳來,天地萬物之間,似乎瞬間多了一層血色。

漫無聲息的殺氣,如濃重的夜霧一般從四面八方涌過來,黏稠得讓人難以呼吸。陳慶輝原本就受了內(nèi)傷,強自按捺了一會兒,著實忍耐不住,一口血“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一口血吐出來,他的鼻端忽然又聞到了一種血腥氣味。這不是他自己吐的血,血的味道中多了一種腥臭,令人欲嘔。

風陵渡忽然一拍陳慶輝,道:“別了!”左手飛快地一拍屏風,陳慶輝腳下的地板驟然開啟,這位西南撫遠侯府的大總管,就這么落了下去。

隨即他面向門外,聲音漸漸地恢復了沉靜:“師父,許久不見?!?/p>

一道縹緲人影靜靜出現(xiàn)在門外。他的出現(xiàn)全無預兆,仿佛一開始就在那里,又好像是驟然之中自黑影中冒出的惡魔。

他說:“唉,你若是半個時辰前叫我這一句,我必不肯認的。你的武功這些年來,半點進益也沒有,著實讓我氣憤??煞讲乓娔隳且环贾?,我又覺你果然是我的好徒弟,若我今日沒來,說不定就被你騙了,真會以為傅鏡父子就躲在這里。單為這件事,你方才叫我那一句師父,似乎也就還過得去。”

風陵渡的面目藏在陰影中,只一雙眼睛爍爍閃亮:“您……一直是認為唯有武功重要,其他諸事,都是不值一提的。”

縱橫天怔了一怔,隨后嘆道:“是——是啊。大約是我也寂寞了,阿天和阿地,都死了?!?/p>

“您也會顧念阿地嗎?他活著的時候,你從來不曾看過他一眼的。”

縱橫天詫異道:“我自然顧念他,就他那糟糕的武功天賦,我竟容他一直活著,還容他位列我門墻之內(nèi),難道不是顧念他?”

風陵渡一時默然無語,他身后的燭火被風吹動,在墻上晃出忽明忽暗的影子。

只聽縱橫天的聲音又道:“可是不管怎樣,阿地也是我門中人,怎么能被平庸的外人所殺呢?等我殺完了傅家父子,再把所有會使青竹絲的人都殺了吧?!?/p>

他笑了笑:“不過,在此之前,我還是先把你殺了吧!”

一道血光沖天而起,周遭的窗紙、屏風都被映得血紅,然而這一道血光,卻并非縱橫天所使出,幾乎是在他說完這句話的同時,風陵渡驟然拔劍,這一次,拔的卻并非腰間的文殊師利劍,而是丹朱軟劍,血紅的光芒尖銳如蛇,直向縱橫天的心窩鉆去!

縱橫天眼睛一亮:“這一式,卻也看得!”他抽刀在手,一刀如飆風巨浪,席卷而來,風陵渡的劍鋒霎時被淹沒其中,西南王手下第一高手不退反進,劍鋒向左一轉,血紅光芒再次擊出。

這一對曾經(jīng)的師徒,便在這斗室之中生死相拼。

他二人的招式,初看幾是一模一樣,然而氣勢卻截然不同,風陵渡的劍意尖銳狠辣,雖然失之陰毒,但總還是人間的招式;縱橫天的刀法,卻仿佛來自地獄,一招一式,逼迫得人難以呼吸。

十招之后,風陵渡的身上已帶了傷,而房間中的血腥味道亦是更加濃稠,他只覺自己仿佛已被關進了一個密閉的空間里面,有無數(shù)腥臭的血液從各個角落泉涌而出。

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頭腦也越來越昏然,情知再這樣下去,就是不被縱橫天砍傷,自己也要先倒下去。他把牙一咬,劍鋒倒轉,便在自己手上劃了一劍。

鮮紅的血液滴上丹朱軟劍,那柄軟劍上的顏色愈發(fā)顯得妖異。他筆直地刺出一劍。縱是周遭多少殺氣凜凜,亦是難擋這一劍之威。

縱橫天贊了一句:“不錯!”同樣是一刀劈出,刀劍光芒交錯而過,“當啷啷”一聲響,丹朱軟劍砰然落地,而縱橫天手中的長刀,卻已架到了風陵渡的頸上。

“為這一劍,我便問你一次,你可愿重歸我門下么?”縱橫天問道。

“您殺了我吧!”

“也好?!?/p>

縱橫天漠然舉刀,然而就在他那一刀尚未劈下時,一陣灰白色飛雪忽然彌漫斗室之間,寒意侵侵,方才那種種血腥,竟被一時驅散。

漫天飛雪,玉樹階前,自屋頂上一躍而下的白衣劍客手持飛雪劍,人若驚鴻,不是葉云生,又是何人!

縱橫天微微瞇起了眼睛:“聽聞武林中這些年兵器譜上的探花,是個君子堂出來的年輕后生,莫非就是你么?”

葉云生微一頷首,沉肅了神色:“請指教!”

一場仿佛無邊無際的飛雪,霎時出現(xiàn)在這斗室中,正是君子堂的嫡系劍術“陰晴雪”。縱橫天不由贊嘆一句:“后生晚輩,也有長進之人!”

他一刀劈出,如血池在人間傾瀉,漫天飛雪霎時被一沖而散,葉云生不避不閃,手按劍柄,一層灰白光華彌漫在飛雪劍劍刃上,沉郁中帶一種異樣的光華,一抖手間,風華四濺。

那正是葉云生的得意劍式,在大西南又得以領悟,更上一層樓的“快雪時晴”!

飛雪籠罩上血池,兩股強大的力量沖擊,這間簡陋的小屋再也難以抵擋重負,圍繞在外面的衛(wèi)士只見塵土飛揚,隨即轟隆隆聲音作響,四面墻壁都倒了下來,隨即一道白影一躍而出,手中灰白劍刃在月下光芒熠熠,雖是立于斷瓦殘垣之上,卻有著劍神一般的氣魄。

“那是誰?”

“飛雪劍,那是飛雪劍!葉探花!”

就在下一刻,又有兩道人影一先一后地自倒塌房屋中躍出,這兩人身形乍一看去,竟是十分相似,如鬼似魅,先前那人影未見他如何移動,卻已到了葉云生上方的一堵斷墻之上,他輕輕一彈刀鋒,嗡嗡作響,回音不絕,周遭衛(wèi)士只覺頭痛欲裂,忍不住一個個坐倒在地,捂住雙耳,卻仍是遮掩不住那來自閻羅殿中一般的魔音。

在倒下前那一瞬間,那些衛(wèi)士眼角的余光里,隱約看到那彈刀之人,是一個身上仿佛縈繞著仙氣一般的老者,可這樣的仙人,又怎會有這樣的魔魅……

他們再也想不出來,紛紛暈了過去。

葉云生執(zhí)劍在手,喝道:“走!”

跟在縱橫天后面出來的人影自然便是風陵渡,他一挑眉,道:“為何是要我走?你是以何身份,要我走?”

葉云生無奈何,道了一句:“兄長,請離開!”

風陵渡長笑出聲:“好,也不枉你我結拜一場!”他已拾起丹朱軟劍,此刻再度出手,就在這時,忽然間一道黑光仿佛蛟龍出水、巨蟒翻身,忽然而出,疾向縱橫天面門而去!

那是一柄槍,一柄槍身黑沉如鐵,槍尖雪亮如銀的槍。

銀血霸王槍,霸王槍法,更似霸王。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古小兮 郵箱:1220189519@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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巖漿活動對紅陽煤田煤層氣成藏的地質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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