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魚
地坑院的日子很緩慢。
太陽從窯腦上開始,在院子里一寸一寸地挪,從東墻挪到西墻,才過去一天。
在這一天里,娘可以做很多事。跟著生產(chǎn)隊的鐘聲下地出晌,回家做飯,喂豬喂雞,纏線紡花,洗洗涮涮,納鞋底,補(bǔ)衣服襪子,還有,打大姐。
和哥的瘦弱文靜不同,大姐實在是有點(diǎn)瘋長。娘說:這女子也不知道隨了誰。
大姐不光是長得高,長得皮實,最主要是性子野,在她的人生里,似乎就不知道怕。
小孩子都喜歡住姥姥家。奶奶舍不得哥,一直讓哥在她的手里牽著,背上背著。大姐就不一樣,愛去姥姥家自己跑去,穿過兩個蘋果園,一個水庫,半坡麥田,就到了姥姥的村莊。從沒有人想起來接她回來,有時候她一住就是三個月半年,家里人似乎都忘記了還有這么一個孩子的存在。
每次從姥姥家回來,大姐似乎都比之前更高更野了,用娘的話說:地坑院里盛不下她了。她手里經(jīng)常拎個棍子攆雞逮狗,要么整天架在柿子樹上,或者領(lǐng)一幫孩子打架、闖禍,為自己招來娘的巴掌、笤帚疙瘩、布尺、燒火棍……
老孫奶奶家有一棵石榴樹,每年五月開花的時候,那些紅色的花朵從院墻里探出來,惹得大姐蠢蠢欲動。
在她的帶領(lǐng)下,一群孩子爬上墻頭,去夠那些花。夠到手,也沒什么用,看一看,扔了。老孫奶奶是豫東人,和豫西的口音差別很大,也許大姐他們就是喜歡聽老孫奶奶罵人:鱉孫孩兒,看我不敲斷你的腿。石榴長到核桃那么大,大姐的隊伍就像一群守衛(wèi),天天在墻角轉(zhuǎn)悠,看著老孫奶奶鎖了大門,蒯著籃子下地干活了,他們就立馬上墻,騎在墻頭,歪著身子去揪石榴,一直從白籽揪到石榴熟。當(dāng)然,大姐也有不走運(yùn)的時候,石榴枝閃一下,她就掉進(jìn)老孫奶奶院里,但她愣是一聲不吭,在院里待了一下午,直到老孫奶奶回來,才飛躥出去。
和大姐截然相反,哥在奶奶和娘的精心呵護(hù)下,長成一個心思柔軟、細(xì)密的男孩。廢棄的場院里除了野貓野狗,還生長著各種樹,槐樹、榆樹、苦楝樹、皂角樹、楸樹,最多的是椿樹,苦椿。椿樹的種子隨風(fēng)飄蕩,四處發(fā)芽生根,椿樹苗和草一樣鋪排成一片。
哥大概去挖笨笨牛的,心血來潮,居然挖了一棵椿樹回家,寶貝似的要種樹。
娘忙得顧不上管他,父親壓根不屑一顧,但奶奶不同,孫子要種樹,不能馬虎。于是,那棵草一樣的椿樹從此命運(yùn)發(fā)生了變化,被哥種在了滲坑邊上。
也許是哥的玩伴實在太少,奶奶又不放心讓他獨(dú)自出去和其他小伙伴一起瘋,哥就把那棵椿樹當(dāng)成了他的好朋友,不時地澆水、施肥。
一棵改變了命運(yùn)的椿樹,果然不負(fù)眾望,長得和別的椿樹大不一樣,樹干直溜通順,春天的時候,一簇新葉在頂端花一樣綻放。
大姐就在這時候從姥姥家回來了。原本不起眼的椿樹此刻引起了她的興趣,大約是把這簇嫩芽當(dāng)成了香椿,大姐拉著指頭粗的樹干,想把那簇新葉掰下來,但她的力氣實在太大,手還沒有夠到葉子,樹干咔吧一聲,折了。
大姐才不管那么多,折了就折了,她拿著那段樹干,把上面的嫩葉掰得干干凈凈。嘗了一口,不對,怎么這么苦,隨手就扔了。
哥從學(xué)?;貋?,一眼就看到了大姐搞的破壞。他扔了書包,把大姐摁在地上一頓揍,邊揍邊把那些苦哈哈的葉子往大姐嘴里塞:饞嘴貓,你吃啊,吃啊。
大姐再野再膽大,但她不敢反抗哥,因為她知道后果。
看到哥哭著揍大姐,一家人心疼的不是大姐,而是哥。奶奶一邊抱著哥說好話,一邊罵大姐。娘回來,大姐的嘴里還充滿了綠色的汁液,聽到奶奶學(xué)話,娘又逮著大姐打了一頓。
這一次,大姐剛回來就被關(guān)在門外,一直等到父親回來才放她進(jìn)院。
那棵椿樹在哥的哭聲中被包上了塑料布,到第二年,又發(fā)出了新芽。大姐可能是長了記性,也可能是知道那不是香椿,從此饒了那棵椿樹,沒再折騰它。
樹和哥、大姐、二姐、我一起長,長得枝繁葉茂,樹干長出了崖頭,只有我偶爾會爬上去看看。
大姐出嫁的頭一年,木匠來做嫁妝,兩口箱子,一對柜子,可大姐非要一個大立柜??蓿|西,不吃飯,但父親依然不吐口。家里沒硬料了,現(xiàn)成大立柜又買不起。
哥那會兒已經(jīng)上大學(xué)了。他說:把椿樹刨了。那棵椿樹經(jīng)歷了大姐的打擊后,大家都把它看成哥的心頭肉,奶奶死的時候都沒敢刨。
哥說:這幾年,大姐太辛苦了。
不說辛苦則罷,一說辛苦,大姐的委屈隨著眼淚就往下淌。在磚瓦廠拉磚,在家里挑水蓋房,男娃女娃干的活她都干了,這也許就是她堅持要一個大立柜的原因,是她在這個家最后的權(quán)利。
樹刨了,鋸成板子曬干后,做了大立柜的硬撐。
送大姐出嫁那天,哥說:還好你嘴下留情,第二年你再吃就沒有大立柜了。
大姐笑著笑著,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