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意
★從前從前★
“你好?!?/p>
“哪位?”
一段故事是怎樣開始的?便是這樣。
駱琪收到這條消息是在2012年的暑假,外頭陽光大盛,蟬聲聒噪,她趴在桌上寫卷子。高一的卷子,并不會太難,她做得有些意興闌珊。
彼時微信時代尚未到來,iPhone也還沒成為街頭機,騰訊QQ的熱潮方興未艾,這個年齡的學生們幾乎人手一個,處Q友、處筆友關(guān)系都還非常純粹,在蛛網(wǎng)般的網(wǎng)絡里占據(jù)很大一塊城池。
駱琪看著那串對方發(fā)過來的名字,有一點兒印象,似乎是很久以前發(fā)在一篇雜志上的微小說,她在上頭留下了自己的QQ,可她從未想到真有人加呀。見她久未回復,那邊又追過來一條消息,這回是一張圖片,像素非常非常低,但可以勉強看清楚那是她曾寫下的文字以及署名。
這種感覺有點兒奇妙,明明素未平生,卻因為某個途徑而相識,“你有什么事情嗎?”
“并沒有,只是想認識一下?!痹挼恼Z感有一點吊兒郎當,很隨意。
駱琪莫名其妙,回了一個“哦”過去。那時類似于這樣的語氣詞還不會傷人。
那么是怎么熟起來的呢?兩句話一個契機,便足夠了。
那段時間很奇妙,現(xiàn)在回憶起來都還記得當時的一切情緒,從無感到熟悉,從熟悉到忐忑,從忐忑到后怕。一切情緒都切換十分自如,最終卻只停在了后怕。
是真的網(wǎng)友,距離萬水千山,今年才中考畢業(yè),比她還小一歲,資料是男孩子。駱琪潛意識里拿他當小弟弟,奈何兩人聊得太投機,無論聊什么都能互相接上話。棋逢對手,大概就是這樣。
他們聊學習,聊生活,聊朋友,聊嗨了甚至約定一起考進南方的一所重點大學。
駱琪也漸漸發(fā)現(xiàn),對方的聊天方式很特別,“中午12:30,父母不在家,自己嘗試做飯,忘了放油,成功毀了一口鍋。”
“傍晚18:00,在玩魔獸,忽然非常想知道女生玩的話是什么樣的體驗,感覺你一定不會沉迷,看上去你是一個很有自制力的人?!?/p>
“凌晨0:49,起來上個廁所,啊,不知道該說什么,來打個卡吧。”
“……”
他常常會發(fā)一些即時的狀態(tài),告訴駱琪他做過什么,即使她的企鵝是暗著的。于是駱琪只要一登上QQ,就會有一連串消息提示音響起,非常壯觀。
本來就是陌路人,在虛擬的網(wǎng)絡里有這樣的真誠已經(jīng)足夠。駱琪是這么想的。這樣的狀態(tài)大概持續(xù)了一年,不知道是在哪一個時間點,駱琪發(fā)現(xiàn)連身邊的朋友竟然都開始談論QQ上那個id,她才意識到事情不妥了,“你們怎么會認識他?”
朋友齊笑:“他加我們的呀,剛加上就開始問你的消息,駱琪,他是不是對你有意思啊?還是你們在網(wǎng)戀?”
看著她們露出的八卦笑容,駱琪只感覺心中躥起一股無名火,她不喜歡這樣的窺探,兩個人處在平行時空,了解太多現(xiàn)實元素的東西,就不好玩了。
駱琪沒有去找他攤牌,而是用鴕鳥的方式選擇了逃避,一連幾天,她咬著牙,沒有上QQ。
可最終還是沒有逃過去,有一天她突然收到一份快遞,爸爸交給她的時候還在追問:“廣東大老遠寄過來的,是誰?”
駱琪在看到那兩個字的時候心里同樣“咯噔”一下,三下五除二拆掉快遞,里面赫然躺著精致的巧克力包裝盒,她對這個牌子有一點兒印象,特別特別貴。
“你有病啊?”駱琪十指翻飛在鍵盤打出這行字,并且毫不猶豫點了發(fā)送。
那邊還是一如既往地秒回,“沒病,想要了解你而已?!?/p>
換成旁人說出這句話駱琪一定會覺得這人是變態(tài)神經(jīng)病,事實上駱琪一開始也是這樣覺得的,可在下一秒看到對方發(fā)過來的圖片后,駱琪的想法立刻湮滅。
圖片顯然是用攝像機拍的,像素非常清晰。一個男生坐在裝潢精致的奶茶店,穿單薄的襯衣,劉海兒覆蓋住額頭,抬頭的瞬間神情微微錯愕。
是抓拍。如果不知道他的年齡的話,駱琪一定會以為他是學校里的哪位學長。質(zhì)問的話一下很沒出息地噎在喉嚨里。
“我沒有別的意思,你看啊,我三觀不壞,長得也還可以,無不良嗜好,你要不要考慮一下……和我在一起呢?”
你要不要考慮一下和我在一起呢?類似于這樣的話在后來他說了不知多少遍,以各種各樣的方式,讓駱琪無處可逃。聊到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基本知道,他這樣一個人,想要討好一個人是很容易的,朋友們很快舉手投降,對于駱琪的事情知無不言。最后他甚至還知道了駱琪的生理期!
“叛徒!”
“哎呀駱琪,多浪漫的事兒啊,你就答應了唄。”
事實上,在之前駱琪就隱隱感覺,他或許是喜歡自己的。被人喜歡的感覺當然不壞,當他說出來時,她卻一點兒都沒有驚喜,反而感覺到了壓力,除去網(wǎng)絡的不現(xiàn)實因素,還得面對那二選一的選項。她最后給出回復:“我不想談遠距離戀愛,做朋友吧,我感覺自己還小,你還比我小?!?/p>
他隔了很久才回復:“不要急著拒絕,你再考慮一下好不好?!?/p>
駱琪靜默,退出了QQ。
等她再爬上來已經(jīng)是入秋以后的事情了,那天正好是中秋節(jié),她百無聊賴地想起登QQ。也是巧,她一爬上來,便收到這些日子一直銷聲匿跡的他發(fā)來的消息,“夜晚21:36,今天是中秋,被朋友拉出來閑逛,公園里有人在賣孔明燈,買了一只。”
附圖:黑暗的夜色里,一只載著火焰飄飄蕩蕩的孔明燈慢慢升起,而鏡頭里,能很清晰地看見孔明燈上赫然寫著駱琪的名字。
駱琪在看清楚圖片時,有一瞬間的鼻酸,感動來得猝不及防。
“駱琪,再考慮一下,你要不要答應和我試一試?”
★現(xiàn)在現(xiàn)在★
“后來呢?你答應了?”室友問。
外頭在下雨,駱琪把頭靠在窗邊,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換了個坐姿,“嗯,答應了,但是我們只在一起了三天。”
三天是她提出來的時間期限。
那三天里,駱琪清晰地記得他是如何小心翼翼地提出可不可以和她通一次電話,在電話接通時自己的臉是如何火辣辣地燒,燒得腦子發(fā)蒙,一點兒也記不起他支支吾吾說了些什么。
三天一過,駱琪看著屏幕上已經(jīng)非常熟悉的馬甲,心跳平穩(wěn)。她想,果然啊,果然自己是并不喜歡他的。還好還好,一切都來得及。
成立關(guān)系的是她,結(jié)束關(guān)系的也是她。他沒有一句多余的話,緘口不言,自覺退回朋友的位置。因為掌握主動權(quán)的,一直是她。
關(guān)系好像就是在那之后變得尷尬起來,聊得也少了,各自理智。
駱琪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會在心里覺得彌足珍貴。再也不會有那么一個人,出現(xiàn)得剛剛好,待她珍而重之。會給她發(fā)很多消息,給她寄巧克力,在生理期囑咐她戒冷忌辣,為她放孔明燈……那段時光是很純粹的,有自己的生活和學習,偶爾登上QQ,看到他樂此不疲發(fā)來的消息,會感到瑣碎細小的溫暖。
就像是小時爺爺?shù)膹N房里,那些一盅盅熱燙燙的中藥,火爐上中藥咕嚕咕嚕翻滾的聲音,細小綿長,一如時光。
室友聽完,笑著敲敲桌子,“后來你有沒有問過他,為什么喜歡你?從未見過,無端地喜歡,雖然旖旎,可還是有一些莫名其妙?!?/p>
“問過的?!备髯愿呖迹髯陨狭舜髮W,聯(lián)系卻還是沒有斷,有重要的決定或者選擇時,會第一時間想到對方,不管什么時間以什么樣的開場白,都不會覺得突兀。大家都釋懷,駱琪也以開玩笑的方式問過這個問題。
他回復得很簡單,“很久以前的事情,不太記得了?!?/p>
他有意逃避,她自然也不好追問。
于是那些動心的瞬間,便只有他一人知曉。
室友一只手撐著額頭,一邊翻開桌上的書,片刻后忽然抬頭,望著正在發(fā)呆的駱琪,忽然說:“琪琪,其實你很膽小。”
駱琪看著她。
“你說你自己三分鐘熱度,其實并不是,你是在害怕?!笔矣崖冻龆慈粲^火的微笑,摘下駱琪的耳塞,放在自己耳邊,里面果然在放被她聽爛了的《富士山下》。
陳奕迅嗓音繾綣。
——誰都只得那雙手,靠擁抱亦難任你擁有,要擁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曾沿著雪路浪游,為何為好事淚流,誰能憑愛意要富士山私有?
——前塵硬化像石頭,隨緣地拋下便逃走,我絕不罕有,往街里繞過一周,我便化烏有。
林夕是一個偉大的詞人,字字句句直戳人心,也言中了駱琪最深處的怯懦。
到底是有好感的吧?只是我們好像都有這么一份膽小,還沒擁有便怕失去,患得患失無處不在,總是擔心自己配不上更好的,因為擁有就是失去的開始。
最終兩個人各自上了別的大學,與曾經(jīng)約定好的那所重點大學失之交臂。駱琪曾經(jīng)路過過他所在的城市,也想過要不要約他出來見一面。在鍵盤上打出一行字,最終還是逐字刪除。
這樣挺好,不遠不近,不相逢,難相遇。
編輯/付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