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寒臺 圖/山 山
我在燈溪寺進(jìn)香,浴蓮師太說我的生辰八字很獨(dú)特,怕是情路不順,會遇見一個負(fù)心人。
她說完這些話,臺階下的玉蘭樹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了一地的花,有幾瓣漂在青石案上的竹節(jié)茶盅里,水霧氤氳。
娘親滿面憂色,問師太:“可有化解之法?”
浴蓮師太說:“既是命定,何來化解?!?/p>
那時我并不理解這話的含義,只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紛落于暮春的花,默算還有幾天到我的十二歲生辰。那時我雖未及笄,爹爹和娘親已開始為我物色人家。娘親說,女兒家的終身大事必得多看兩年,謹(jǐn)慎些總是好的。
開春不久,表哥隨舅舅來揚(yáng)州。圣上賜給舅舅一處外城屋宅,與我家相鄰。因舊宅需翻新,舅舅和表哥便暫居我家。
表哥喜讀書,常到爹爹的書房借閱。爹爹說他的釋義筆記簡練精要、頗有文采。表哥問我可曾讀過書,我說曾有個女先生教我女四書,讀寫不成問題,但也僅限于此了。表哥說他才不管什么“女子無才便是德”,我若愿意,隨時可去找他,學(xué)文作畫都成。
從“關(guān)關(guān)雎鳩”到“君子日參省乎己”,表哥講什么我便讀什么。他站在書架下,將爹爹收藏的書拿出來翻看,他修長的身影投在墻壁上,又被簾子、花瓶、椅子折彎了。他忽然轉(zhuǎn)過身來,“念珠,今兒是花朝節(jié),你想不想出去看看?”
我怔在那里,“出去做什么呢?”
“出去走走總比待在屋子里有趣。讀千卷詩文,卻不曾看過一季春景,多可惜?!北砀邕呎f邊拉了我的手往外走。
我從沒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沒有娘親的陪伴,就這樣坦然地行走在人來人往的街市上。這一天注定與我過往十二年的光陰不同。
那日天氣很好,有微風(fēng),有煦日。我們穿過喧鬧的大街,來到游人如織的湖邊,有許多文人雅士在此對詩酬唱。從表哥和他們的言談中,我得知他們彼此相熟。湖邊的柳樹下,希容穿著青灰的直裰,舉手投足間帶著少年人的張揚(yáng)和儒雅。我抬頭看他,他也看見了我。
娘親忙著在寺廟里吃齋念佛,她也聽從了父親的意愿,讓我在出閣前多讀些書,免得將來到了夫家顯得笨悶。所以我和表哥常假裝在書齋里苦讀,卻趁爹娘不在時偷偷出門會見詩友。我看他們作詩,雖不能理解其中深意,卻也心有向往。只可惜時常見不到希容,在那些寥寥相會的日子里,我們互讀詩作,談?wù)撔┲档猛魄玫淖志洹?/p>
有一次希容難得來了,大家突發(fā)奇想地要畫仕女圖,我便成了他們的描摹對象。白墻下,我坐在檀木椅上,手邊是一卷《王右丞集》,身后是一株碧綠的芭蕉,葉上還凝著清晨的露,假山依傍著青竹叢。
他們分別按著自己的風(fēng)格作畫。那天的天氣不是很好,雖是初夏,但昨夜宿雨未干,天色濕漉漉的,帶著幽涼。我偶爾抬頭,去看那些少年專注的眼,但不敢多看那一雙獨(dú)特的眼睛。
我抬眼看向遠(yuǎn)處的一株玉蘭樹,花期已過,只剩些葉子綴在枝頭。在那安靜漫長的時間里,我突然想起浴蓮師太的那番話,便偷看那雙獨(dú)特的眼睛,不知它們會有怎樣的聯(lián)系。
等到他們都畫好了,大家依次看過去,才發(fā)現(xiàn)每一幅都張揚(yáng)著個人色彩,我不過是充當(dāng)了一個模糊的意境??吹较H莸漠嫞蠹矣行┎唤?,問他為何不將眼睛畫上,徒留空白。他抬頭看著我,帶著淡淡的笑意,“因?yàn)槟钪橐谎垡膊豢峡次?。?/p>
眾人便說他何時得罪了我云云,我低頭裝作看畫的樣子,卻忍不住羞紅了臉,心中竟泛起莫名的甜。
秋天到來時,大家計(jì)劃著去平寒山看落楓。一行人掣馬前往,沿途風(fēng)景盡收眼底,而我只能乘著馬車,撩開簾子,從那方寸之間看山川美景。那一刻我深深地感受到,身為女子能和他們一起讀書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但又為自己不能恣意生活而傷感。
大家在山下寺院里歇腳,準(zhǔn)備上山去。我推說累了,想在寺中休息。大家只當(dāng)我是小女兒家,道聲“好生休息”便都出發(fā)了。
我一個人到寺院的松林中散步,聽見隱約的誦經(jīng)聲。落葉沾染了濕氣,踩在腳下并不會很快碎開,只發(fā)出一種柔軟的回響。不知在林中待了多久,等我回過頭想沿路返回時,卻看見希容坐在一方巨石上,靜靜地看著我,淺淡一笑。
我鎮(zhèn)定下來,慢慢往前走,停在他面前。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拉起我的手腕,“我們?nèi)ヲT馬?!?/p>
迎面而來的風(fēng)帶著初秋的涼意,我們馳騁在那片寬闊渺遠(yuǎn)的山坡。遠(yuǎn)處是茫茫的云海,馬蹄下翻滾著柔軟的細(xì)草,間雜著不知名的野花。他勒住韁繩讓馬兒停了下來,將我接下馬背。我們漫步在那片美麗的曠野,他講自己小時候的事給我聽,說和哥哥弟弟們一起讀書,字寫得不好要受罰,文章寫得不好也要受罰。但這不是最苦的,最難過的是父親最喜歡被先生夸獎的孩子,為了得到父親的矚目,他便努力攻讀,爭取被夸獎。
我心疼地看著他。他淡笑著說,都已經(jīng)過去了,現(xiàn)在才明白,生而為人,要先取悅自己。我聽著他新奇的言論,竟不知如何回答,只默然點(diǎn)頭。
馬上就是中秋了,這幾日晚上都有廟會。我們一行人商量著去逛廟會,可熙熙攘攘的人群不一會兒就將我們擠散了,只有希容牢牢牽著我的手。長街盡頭,他突然轉(zhuǎn)過身,我們撞了個滿懷。我的臉一下子紅得要燒掉了,我想是不是剛剛吃的酒釀圓子讓我有了醉意。他眉眼間含著淺淺的笑意,俯身在我耳邊說了什么,我沒有聽清,只記得那天,他的月白衣襟上有淡淡的香味。
那是如此開心的一天,我們在街頭感受喧囂又充滿活力的的市井之氣,我還嘗了一些果酒。他看著我的眼睛里好像盛滿了月光,我想,也許他就是月亮吧。
后來,舅舅要去蘇州任職,表哥也同去,我持續(xù)了三年的詩社生涯就此了斷。爹爹便請了一位女先生,可她只會教我女四書。整日悶在家里,我很快便大病一場,瘦脫形了。
他們不知我為何得病,吃了很多藥都不管用。有個大夫說我是丟了魂魄,開了一帖藥,讓娘親帶我去往平日常走的地方撿魂。
娘親便帶著我到報(bào)國寺求愿,她合掌跪在菩薩面前,求菩薩給我生路,許我一個好歸宿。我也低頭跪拜,抬頭時看見匆匆趕來的希容。
不曉得他如何得知我今日會出府。他假裝路人在一旁上香,額上是亮晶晶的汗珠。他心疼的目光飽含千言萬語,我虛弱地笑了笑,卻想流眼淚。
那日后我漸漸好了起來,娘親感謝菩薩保佑的同時,更急迫地想要為我尋個夫家,希望我就此平安幸福。
有一天表哥突然從蘇州回來,偷偷塞給我一封信。希容在信上說必須回京城一趟,家中突發(fā)要事,回去前想見我一面。
我對娘親撒了謊,說自己身體好了,想親自去寺里還愿。我讓婢女等在禪房外,再從后院溜出去,便見希容牽著馬等在那片松林里。我們又一次來到那片坡地,過往歷歷在目,有些事我看不明白,但有些事,我只能裝作不在乎。
他說父親突然病重,自己必須回去,我點(diǎn)頭表示知道了。他眼眶紅紅的,聲音艱澀,“念珠,有些事我現(xiàn)在不能告訴你。你等我一些日子,我一定回來娶你?!?/p>
輕輕的吻落在我的發(fā)鬢,無法自抑的難過化成熱淚。他將一塊雕龍玉佩掰成兩半,一半留給了我。
他回京后常寫信來,不過都得請表哥轉(zhuǎn)交,有時夾帶一株清香的干花,有時是一首新詞。就這樣,我靠著這些書信度過了兩年時光。
十七歲生辰剛過,城南的王夫人來訪,意欲兩府結(jié)親。但娘親婉拒了,她私下說王家少爺性情放誕,非可托付終生之人,可她從未問過我喜歡什么樣的人。我想告訴娘親,我在等一個人,可這哪是未出閣的姑娘能說的話,更何況若娘親問我他是誰家的公子,我又該如何回答。
在給希容的回信中,我說了娘親拒絕王家的事,也請他說明身份,我好求娘親成全??伤贈]回信,過了將近一年,我便不再給他寫信,只寄去一株細(xì)柳。
我十八歲時定下親事,嫁給仕宦之家的嫡公子宋泉。他長我四歲,成親之日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因?yàn)殚L年讀書習(xí)字,他的手指內(nèi)側(cè)結(jié)了一層繭,但他的字非常好看。他兼通書畫,尤擅工筆,為我畫過很多像。
他有公事不回府或出遠(yuǎn)差時,必會派下人回來稟報(bào)。兩年了,我們只育有一子,婆母為子嗣著想,勸他納妾,他只說我們還年輕,還有將來??芍钡剿ナ牢叶紱]能再生育。但此生已經(jīng)足夠,我們已幸福安穩(wěn)地過了一輩子。
“萱兒,祖母給你講這些是希望你明白,人一生會和許多人相遇,會割舍許多曾以為割舍不掉的感情,但終有盡時?!庇质且荒昊ǔ?jié),我為剛過十二歲生辰的小孫女梳發(fā),想起往事竟絮叨了許久。
“就算祖母成了親,日子過得幸福,可你能忘記他嗎?”萱兒拈著一朵花,調(diào)皮地插在我鬢間。
我將她摟在懷中,“因愛成婚固然好,可生而為人要懂得取悅自己,與其在恨中喪失愛,不如將往事深藏于記憶中。”
萱兒和婢女出門去了,我又想起那些沒有講出的故事。
我成親前一日,表哥來了,待爹娘去查看嫁妝時,他領(lǐng)著一個披著斗篷的人過來了。待我細(xì)看,竟是希容,他的斗篷下竟是明黃色的朝服!一切不言自明。我驚慌失措地關(guān)上門,哭得很難受,喊道:“你走!”
希容拼命地握著我的手,哽咽道:“我被父皇禁足,沒有辦法收到信……念珠,我們私奔吧!”
我哭著搖頭,請他在我爹娘回來之前離開。最后,希容隨表哥走了。幾日后,我聽表哥說希容遵從圣旨即將完婚。
余生幾十載,我的妝奩里一直躺著半塊玉,宋泉從不多問。我不后悔遇見希容,更不后悔嫁給宋泉。憶起浴蓮師太的話,不禁疑惑,這算負(fù)心嗎?我想,并不。所謂情愛都是自己甘愿,又怨得了誰呢。
后來,希容登基,后宮安定,江山穩(wěn)固,世稱明宗皇帝。有時批奏折久了,身旁的宦官便勸他起身去院里走走。他看著那株茂盛的芭蕉,總想起那個坐在芭蕉旁的眉眼清俊的姑娘,還有那些不可追的歲月,因此靜默良久。
直到夜深,各宮都點(diǎn)燈了,望著明明圓月,希容忽而轉(zhuǎn)身,卻沒有一個姑娘撞進(jìn)他懷里。他默然地回到桌案旁,提筆作畫。畫上有一個姑娘坐在椅子上,身旁有一株芭蕉、一叢青竹、一卷已經(jīng)忘了名字的書。奇怪的是,女子的眼睛并沒有被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