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
1987年年底,我當(dāng)教師剛剛半年。就在臨近寒假的時候,我得到了一個學(xué)生家長的邀請,他讓我到他們家過年。這其實是客套,我哪能不知道呢,我就隨口說:“好的?!?/p>
沒想到學(xué)生家長來真的了。幾天后,這位退休的鄉(xiāng)村中學(xué)語文教師用繁體字給我寫來一封正式的邀請函。臘月二十九,經(jīng)過一整天漫長的顛簸,我終于站在了退休教師的家門口。
晚宴很熱烈。老人家叫來了一大堆客人。老實說,這頓晚飯我吃得十分別扭。我的學(xué)生喝了些酒,他用胳膊摟著我的脖子,親切地叫我“飛宇兄”。退休教師當(dāng)然是講究師道尊嚴(yán)的,他站了起來,大聲呵斥他最小的兒子,熱烈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緊張。
我只好挪出一只胳膊,摟著我學(xué)生的脖子,說:“我讓他這么叫的,我們平時都這么叫?!?/p>
老人家顯然是將信將疑的,他突然一拍桌子,高聲說:“好!”大伙兒都站了起來,為天下皆兄弟的美好場景干杯。
高潮在晚宴之后正式到來。收拾完桌子,老人家把早就預(yù)備好的紙、墨、筆端了出來,他要我寫春聯(lián)。這可怎么辦呢?我從來沒有練過毛筆字,如何拿得出手?我就對老人家說:“我真的不行。”把毛筆遞到退休語文教師的手上,恭恭敬敬地說,“還是您來?!?/p>
老人家只是推說:“我怎么敢在你面前獻(xiàn)丑,你是我兒子的老師!”這句話里是有邏輯的,他的小兒子是這個村子的驕傲。我能給他的兒子當(dāng)老師,我不動手,誰敢動手?經(jīng)過一番推讓,我知道推不掉了,只好硬著頭皮,一路縱橫。
一口氣寫了十來副,每寫完一副都有人給我鼓掌。這一回,退休教師沒有隨大流。他始終沉默,一定是對我的字失望。一個大學(xué)中文系的畢業(yè)生,居然把毛筆字寫成那樣。我哪里是在低頭寫字,我是在低頭慚愧。
我終于又想起兩句陳詞濫調(diào)來,是和“飛雪”有關(guān)的。里頭有一個“飛”字,“飛宇兄”的“飛”。這個字我是擅長的,寫得也格外有心得。我特地選用了繁體字。在我一筆一畫把繁體的“飛”字寫完之后,退休的語文教師終于說話了,他激動地說:“這個字寫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