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婕蕾

一

“起風(fēng)了，你回去吧?！彼麕臀覔犴槺伙L(fēng)吹亂的頭發(fā)。

“我們還能再見面嗎？”我輕聲問。

“我會打電話給你的?！彼酒鹕碚f，“喬喬，乖，我送你去車站?！?/p>

在美術(shù)館門前的臺階上，我們從下午坐到了傍晚，喝完了一杯奶茶，干掉了一包薯片，消滅了一袋巧克力，也把這一整年的心事都說了個遍。

經(jīng)歷長長久久的等待，才等來的這一次見面，卻是如此短暫，如此倉促。如果他能提早一天通知我，我就可以把繡了兩個月的十字繡帶來送給他；如果他能提早一個月通知我，我會跟著佩佩的媽媽學(xué)做蛋糕，做一個他最愛的藍莓味道的請他品嘗?？墒?，他出現(xiàn)得那么突然，我在美術(shù)館看著展覽，他打電話給我：“喬喬，你在哪里？能見面嗎？”二十分鐘后，他就出現(xiàn)在我面前，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兩個小時后，他又匆匆離幵，甚至，來不及做一個擁抱的吿別式。

“喬喬，你又回來晚了。”媽媽開門見我第一句話就是責(zé)怪，“打你手機也不接?！?/p>

吃晚飯的時候，媽媽往我碗里夾了一塊清蒸三文魚：“喏，蘸點鮮醬油更好吃?！?/p>

“我不要吃?！蔽野讶聂~夾回了盤子。

“你這孩子怎么這樣，這么貴的東西，要不是為了你，我怎么舍得買？”媽媽的嗓門漸漸提高了。

“好吧。”我又把那塊魚夾回了自己的碗里。比起吃魚，我更難以忍受的是媽媽不定期的歇斯底里。她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

“你媽媽以前可不這樣，都怪那個男人?！蓖馄耪f起往事，還是掩飾不住激動，“你媽媽真是運道不好?！?/p>

他們總是怪他，怪那個男人。外公說：“那個男人真是小家子氣，沒見過世面，看到我酒柜里的好酒，拿起來就喝，也不問我一聲。”

“那個男人太自私了，孩子生病，還在外頭應(yīng)酬，說為了工作沒辦法，可也沒見他賺什么大錢回家。”外婆一臉的鄙夷。

“他口口聲聲說愛我，可是，可是……”媽媽說到這，氣不打一處來。

他們當(dāng)著我的面，聲討這個男人的惡劣行徑。他們當(dāng)著親戚朋友的面，繼續(xù)控訴這個男人。

這個男人和我記憶中的那個男人是同一個人嗎？我記憶中的那個男人，會早起給我用模具煎出小熊形狀的荷包蛋，會在動物園里把我架在脖子上讓我越過層層人群看清大熊貓，會印很多我的照片放在他的錢包里，放在他的辦公桌上，放在他的車上，甚至還印在了他的T恤上。

那個男人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愛的第一個男人，卻是媽媽在這個世界上最痛恨的男人。

“喬喬，不許你去見他，永遠也不?！睆姆ㄔ撼鰜?，媽媽這樣對我說。

他在媽媽厭惡的眼光中識相地離開，他的背影是那么落寞、孤獨，那一刻，我多想奔上前，抓住他的衣角，哀求他：“爸爸，給媽媽道個歉，媽媽就會原諒你，你就可以跟我們一起回家了！”

“不許哭，喬喬?！眿寢尯浅馕摇?/p>

可是，我分明看見媽媽的眼角也濕潤了……

二

“喬琪！”佩佩老遠看見我，就大聲叫我。

“拜托，不要在大街上這么大聲地叫我。”我有些惱怒，她這么尖聲一叫，我全身毛孔都不自覺地張開，不想理會她都不行。

“喬琪，你不是說你爸爸去國外了嗎？我前兩天看到他了，在廣場公園，他抱著一個小毛頭，是你們家親戚嗎？我還以為你跟他在一起呢，找了半天也沒看見你?！迸迮遄呓?，挽著我的胳膊說。

小毛頭？我的腦子不好使了……

“哎，你爸爸這次回來，又給你帶什么禮物啦？”佩佩繼續(xù)在我耳邊叨叨，“真羨慕你呀，我爸爸出差最多去郊區(qū)，帶點有機蔬菜回來?！?/p>

“我爸爸最不會給我買禮物了，男人嘛，眼光都有點問題，所以，我還是自己買算了，而且，現(xiàn)在網(wǎng)上全世界的東西都能買到，干嗎非讓他大老遠帶回來呢？”我漫不經(jīng)心地說。

天知道為了一個最初的謊言，這么多年，我已編造出多少謊言了。

“爸爸常年出差”，這是我給自己找的借口，我覺得，還真不賴。我和他的關(guān)系并不會因為他和媽媽婚姻的終結(jié)而斷裂，不是嗎？以前的同桌何小萌，在班主任家訪的時候，她把爸爸媽媽離婚的事情說了出來，后來，就成了老師重點關(guān)照的對象。有報社記者來采訪，說要找有故事的孩子寫寫，老師推薦了她。故事登了出來，雖然被樹立成“單親家庭的孩子照樣充滿陽光”的典型，但何小萌的笑容還是一天天暗淡了下去，過了一年，她轉(zhuǎn)學(xué)了。她說，走在校園里，走到哪兒，哪怕是在廁所，關(guān)上門，都能感覺到有一雙眼睛盯著她，有一張嘴在議論她。

“喬喬，我可真傻?！焙涡∶扰R走前這樣對我說，“有些秘密是要藏起來的呀！”

我想，她是對的，當(dāng)我把秘密藏起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和周圍的人沒什么兩樣。

我以為，這個秘密可以一直藏下去，可是，他回來了。

在美術(shù)館的臺階上，他告訴我：“喬喬，這次回來，我打算不走了?！蔽冶緛響?yīng)該是高興的，他回來后，我們應(yīng)該會多些機會見面?？墒?，他只是回到這座城市，而不是回到我們這個家?！鞍职殖霾钤谕狻边@個借口還管用嗎？

從法院出來后，他接受了公司的外派，去南方工作，輾轉(zhuǎn)待過好幾個欠發(fā)達的小城市，從前，他是壓根不想去的，那里冷清、寂寞。

“小城的生活單調(diào)但有序。我在那里回想起與你媽媽的這些年，覺得像做了一場夢?！?/p>

那是怎樣一場華彩的夢？

爸爸和媽媽是高中時的筆友。在那個沒有網(wǎng)絡(luò)的年代，少男少女的情誼通過一封封信來傳遞。

考上大學(xué)后，爸爸媽媽見面了。媽媽活潑、漂亮，爸爸沉默、寡言。媽媽覺得爸爸與理想中的白馬王子還有些距離，再加上外公外婆是大學(xué)教授，對爸爸來自單親家庭的出身有點嫌棄。媽媽收起了筆，不再吐露少女心事。

媽媽與她的大學(xué)同學(xué)戀愛了，但是那個英俊帥氣的男孩畢業(yè)后去了日本繼續(xù)求學(xué)，不過一年時間就有了新的感情生活。

在媽媽肝腸寸斷的日子里，是爸爸陪伴左右、悉心關(guān)懷。順理成章地，他們結(jié)婚了，有了我……

“因為有了你，需要老人照顧，我們不得不寄居在你外婆家。兩代人相處，矛盾總在所難免，久而久之，唉……”

爸爸長長的一聲嘆息，我的心都快碎了。

三

“你還想拖到什么時候？都這么些年過去了?！敝苋盏募彝ゾ蹠?，外婆口氣嚴厲地逼問媽媽，“你還對他心存幻想？”

“我……找不到他，這件事情必須取得他的同意，法律條款中有這么一項?！眿寢層行╊j喪。

“什么事情？”我好奇地問。

“喬喬，你跟外公、媽媽一起姓丁，怎么樣？”外公笑瞇瞇地看著我，溫柔地說。

“啊！”我張大了嘴巴，“為什么？”

“因為你現(xiàn)在和媽媽生活在一起啊，跟媽媽姓，有什么不對呢？”外公繼續(xù)和顏悅色地說。

“我——不——要！”我一字一頓表明我堅定的立場，“我——喜——歡——姓——喬?！?/p>

我姓喬，這個姓很特別，我的同學(xué)中還沒有人姓這個呢，班主任都說，我的姓名好聽又好記。我不愿意姓丁，我們班那個鼻涕蟲也姓丁，我可不要和他成為本家。最關(guān)鍵的是，如果改姓了，那么，我的秘密就再也藏不住了……想到這，我不由得惶恐起來。

“喬喬，你爸爸回來了，我和他聯(lián)系上了。愿意去見他嗎？”從外婆家回來的第三天，媽媽問我。

“嗯?！蔽尹c點頭。

“那么，你能不能讓他出具一份同意書，讓他同意你改姓？”媽媽小心翼翼地問我。

如果是平日，我或許會頭也不回地說聲“煩死了”。可是，此刻，我看見了她眼角的皺紋，她不笑我都能看到那褶皺，我甚至還發(fā)現(xiàn)了她頭頂新冒出來的一根白發(fā)。

“那——好吧。”我低下了頭，繼續(xù)抄寫英文單詞。

我不知道該怎么開口，見到他的時候，他給了我一個露出八顆牙齒的笑，他說要帶我去買衣服，他說要帶我去一家新開的越南餐廳吃飯，他說要和我去游樂場玩?？墒牵?dāng)我們在越南餐廳剛吃完飯，準備去服裝專柜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哦，拉肚子了？嚴重嗎？要去醫(yī)院？我馬上回來。”

“小毛頭生病了？”我問。

“你怎么知道？”他很是吃驚。

“我同學(xué)說，有一次看到你抱著小毛頭在廣場公園。”

“前兩年，我結(jié)婚了，有了孩子。喬喬，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孩子。我從小沒有父親，我多想讓我的孩子享受滿滿的父愛，可是，喬喬，對你，我很抱歉……”

“快回去吧，小毛頭需要你呢?！蔽覕D出一絲笑容給他。

四

“你跟他提了嗎？”媽媽問我。

“他兒子生病，急著回去，我沒來得及跟他說?！蔽夜具斯具斯嘞铝艘槐组_水。

“他有兒子了？”媽媽頗為吃驚地問。

“是啊，快兩歲了?！?/p>

然后，媽媽就不再追問我了。她裝作什么事也沒有，繼續(xù)去燒飯，可是端出來的排骨卻咸得要命，在做菜方面，她很少有失手的時候。

“那你下周再去，反正他都有兒子了，不會再計較你姓什么了。”臨睡前媽媽給我蓋被子的時候說。

再見到他的時候，是在他的家里。

“喬喬，你就是喬喬？”那個面色滋潤的女人給我端來一杯熱牛奶，說，“常聽他說起你?！?/p>

她比媽媽年輕，但沒有媽媽好看，微胖，頭發(fā)也是隨意地束起，臉頰上有星星點點的小雀斑?？墒?，她笑起來是那么溫柔，聲音也傳遞出了溫暖。

“我媽媽說，爸爸在外面有了別的人，就是你嗎？”雖然我覺得她看上去不錯，可是內(nèi)心還是對她存有敵意。

“哈，你誤會啦，我認識你爸爸不過三年?！彼α似饋?，牙齒也沒有媽媽的白，看我不明白，她又接著說，“我知道你爸爸媽媽的事，有太多的誤會了，真可惜。”

小毛頭醒了，在隔壁房間大聲叫著爸爸，在衛(wèi)生間洗衣服的爸爸趕緊拿了奶瓶去沖奶，沖好奶，一手拿奶瓶，一手拿尿布打開了小房間的門。

過了十分鐘，從房間里沖出來一個冒失鬼，跌跌撞撞撲到我懷里，不停地叫著“姐姐，姐姐”。他把頭埋在我膝蓋里，然后又看向我，我看見那雙烏黑的眼眸里，閃著喜悅。

“他叫什么名字？”我問。

“他叫喬瑞?！卑职终f。

喬瑞？小時候，每逢下雨天，不能外出游玩，我就纏著媽媽再給我生個小弟弟或小妹妹陪我在家里玩，而且，我想好了，不管男生女生，都叫“喬瑞”。

沒想到，我果真有了一個叫“喬瑞”的小弟弟。當(dāng)他坐在我身上，奶聲奶氣地央求我給他講故事的時候，我的心都快融化了。

爸爸送我出門坐車，我猶豫了半天，該不該把此行的任務(wù)說給他聽，就在這時，他塞給我一張存折：“雖然你媽媽不肯接受，但是我每個月都給你存了，我想，是時候交給你了。以后每個月，我都會按時往里面打錢。喬喬，我……”

我又辜負了媽媽的委托，我揣著滿滿的不安回到了家。媽媽正在整理房間。每逢換季，她就會把家里的東西重新規(guī)整一遍。

我推門進去的時候，她正坐在地板上，翻看一堆信件。

“看，這些都是你爸爸當(dāng)年寫給我的信，沒想到，他文采這么好?！眿寢寚K嘖贊嘆道，把信件交給我。

“那時候，我跟同學(xué)說，我有個筆友姓喬，他們都好羨慕，說像言情小說里的名字?！?/p>

“每次收到他的信，我都忍不住看上一遍又一遍，覺得全世界最懂我的人大概就是他了。”

“一晃這么多年了，重新翻看當(dāng)年的信件，我才發(fā)覺，原來，當(dāng)我是個少女時，我有那么多的彷徨、失落、不確定、迷?！?/p>

媽媽絮絮叨叨地說著，似乎要把從前那些事一一說給我聽。

“媽媽，我喜歡姓喬。”等媽媽說完了，我說出了這些年堵在喉嚨口的話。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眿寢尶粗遥α?，嘴角的法令紋很深，但一點也不影響她的美貌。她當(dāng)年該有多好看?。?/p>

我去佩佩家，讓她媽媽教我做蛋糕，做芒果味的蛋糕，因為，喬瑞愛吃。

“喬琪！”佩佩趁我一個不注意，手指上蘸了奶油抹在我的鼻尖上。

“你再叫我一遍！”

“喬琪！喬琪！”

沒錯，我叫喬琪，小名喬喬，很好聽的名字，對嗎？

（本文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