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佳琪
我再次想起喬悠悠,已經(jīng)是上大學后的一場高中聚會。不知是誰起的頭兒,突然就聽見有人說:“你們聽說了嗎?她好像不在了……”
眾人議論紛紛:“不是吧?之前不是說她出國了嗎?”
又有人不嫌事大:“像她那樣的人,在不在和我有什么關系……”“哎?你怎么能這樣說話,好歹大家同學一場……”“就是……這消息真的假的?欸,心怡,你當年不是還替她說過話嗎?你有她消息嗎?”
我怔了怔,手足無措地搖搖頭,思緒卻回到了很多年前。
喬悠悠是我高中的最后一個同桌,也是我最不想要的同桌。
好像每個班級里都有這樣的存在,僅僅因為不夠聰明、不夠漂亮,或者是不善言辭,從來不加入任何團體,久而久之,就成了被孤立的存在。
喬悠悠就是這樣的存在,她渾身肉嘟嘟的,嬰兒肥的臉上是兩坨常年的高原紅,說的直白一點兒,就是個小胖妞兒。雖然她胖得并不難看,可班級里的男生總是不懷好意地給她起各種外號,從“十三妹”到“蘇格蘭小乳豬”,甚至會當面笑話她的身材,她也不生氣,相反,臉上還總掛著露出八顆牙的微笑。
她性子溫和,對誰都是笑嘻嘻的好脾氣的樣子,特別是拿著數(shù)學題問我時,臉上的笑容甚至帶著些謙卑的意味。俗語說得好,伸手不打笑臉人,可我好歹在班里是個有臉面的人,我成績不錯,長得也還算漂亮,人緣也沒多大問題,根本不想和喬悠悠走太近,所以我只允許她在大家午睡的時候問我題目。
也不知道她的智商是不是都在吃的方面,在學習上她真是不聰明。明明一道很簡單的數(shù)學題,講得稍微快一點兒,她就理解不了。偶爾我會忍不住說她:“怎么這么簡單的題目你也不會?你是豬嗎?”
她也不生氣,總是抿著嘴唇,長長的睫毛撲閃著,認真地說:“我媽媽說過,五個手指頭有長有短,我雖然沒有像別人一樣聰明,但笨鳥也能先飛,最后總能到達終點。”
“那你的終點是什么?”
“我想考上一所好的大學,成為我媽媽的驕傲?!彼穆曇粜⌒〉模珔s很堅定。
我擺擺手,覺得此刻的她單純得有些可笑。
喬悠悠真正成為眾矢之的,是教師節(jié)的時候。
按理說,教師節(jié)那天,大家總會給班主任一點兒小驚喜表達敬意,可今年例外。
開學之后,班主任就時常找不到人,自習課常常人影都沒有,甚至好幾次自己的課也是找別的老師來看一下而已,班上有什么突發(fā)狀況,都是隔壁班的班主任來幫忙處理的。
大家的情緒集體爆發(fā)在前幾天的早上。升國旗的時候我們班沒有全部到齊,被校長點名批評,班主任一時沒能找出到底是誰沒來,一氣之下罰了全班一起跑操場。好幾個女生委屈得邊跑邊哭。
在這種情況下,自然不會有人對班主任有任何表示。
于是,當班主任神采奕奕地走進教室,懷著期待的心情在講臺上站定,卻看見黑板上空空如也,并沒有去年一樣的“祝老師教師節(jié)快樂”幾個大字。班長喊了起立,全班無精打采地站起來,軟綿綿地喊了句“老師好”。
她一時沒能接受這種期望與現(xiàn)實的落差,明顯地愣了下神兒,就在這尷尬的時刻,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顯得格外突兀:“老師教師節(jié)快樂!”
班主任明顯有些意外,激動地沖聲音的主人點頭示意,然后招呼全班坐下。
這個聲音的主人就是我的同桌——喬悠悠。
成為“叛徒”是要付出代價的,喬悠悠的代價就是遭受更加慘烈的孤立,以及時不時的惡作劇。
那個中午喬悠悠的凳子被人搬出了教室,因為大家不歡迎她這個拍馬屁的叛徒。
喬悠悠進來時,大家都不懷好意地看著她,帶著挑釁的眼神,教室里的氣氛格外緊張。她看著周圍咄咄逼人的同學,突然綻放出一個很無辜的笑容,然后淡定地走出去把自己的凳子撿回來,擦干凈,自然得像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有個女生當著她的面提起凳子,走出教室,從樓梯口上狠狠扔了下去,凳子哐當哐當?shù)湎氯?,摔壞了一條腿。
她依舊什么也沒說,甚至臉上連生氣的表情都沒有,從容地走下去,撿起她的凳子,途中有個老師經(jīng)過,問她怎么了,她笑著回答:“沒什么,老師節(jié)日快樂呀?!?/p>
說完,她抱著凳子咚咚地走下樓了。
那場鬧劇最終以一條小道消息收尾,這段時間班主任的丈夫有了外遇,一直在鬧離婚,家里也被弄得天翻地覆,所以她得時?;厝ド塘侩x婚事宜,班級這邊的事情就不得不失了心緒。大家對班主任的怨氣頓時就消了,可對喬悠悠卻還是一如既往地孤立。
我很少和喬悠悠說話,我們說話最多的時候就是偶爾午休時悄悄給她講題的時候。我不是不喜歡她,只是不想因為和她太接近而一同成為眾矢之的。
可我怎么也沒想到有一天,我竟然和喬悠悠成了同類。
那是地理課,老師是個特別嚴厲的老太太,她堅信“作業(yè)沒帶就是沒寫”,凡是沒帶的都必須站到教室外面,所以一直以來誰也不敢忘帶地理作業(yè)。
偏偏那一天,我怎么也找不到要講評的地理試卷,那大概是我高中時代最尷尬的時刻——當著全班所有人的面,灰溜溜地走出教室,像個囚犯一樣面壁思過。
但我一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喬悠悠就站在我身旁。
像是習以為常一樣,她咧開嘴笑得很淡定:“林心怡,你有沒有覺得這里風景很好?”
盡管“和喬悠悠一起被罰站”這件事讓我很羞赧,但那四十五分鐘里我們聊了很多事,那是我記憶里和喬悠悠最接近的四十五分鐘。
高二下學期,班主任實行按成績換座位,我和喬悠悠不再是同桌,因為她坐到了最后一排,她依舊永遠一個人,像是一株孤獨而沉默的植物。
再次注意到她的時候是圣誕節(jié),學校明文規(guī)定,每個班級都不準出現(xiàn)噴泡沫雪花這一類的東西。
平安夜,喬悠悠在她的課桌角粘了一顆迷你圣誕樹,引起好些人的注意。生活委員也曾出馬,以維護班級衛(wèi)生和整潔為由,要求她拿掉那顆圣誕樹,但她死活不肯。
有人陰陽怪氣地嘲諷:“那個胖妞兒還真把自己當成外國人了,過平安夜必須要有圣誕樹呢,只可惜沒人送她圣誕禮物,哈哈?!?/p>
喬悠悠裝作沒聽見,繼續(xù)趴在桌上認真地在紙上畫著圣誕老人、馴鹿、雪人和有煙囪的房子。
她的畫很美,像遠方的一個童話,因為我看到了她偷偷塞進我抽屜里的手繪賀卡。
第二天早上,有人用噴漆在窗戶玻璃上噴了“Merry Christmas”的字樣,分明就是在挑戰(zhàn)學校的權威。
大家不約而同地把嫌疑人指向喬悠悠,這也是情理之中,瞧她昨天對那棵小小的圣誕樹的熱情勁兒,就知道她有多想過圣誕。
喬悠悠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不是我!”
“你有證據(jù)嗎?為什么大家都說是你?”班長說。
“反正就不是我,你有什么證據(jù)證明是我嗎?”她瞪著眼反問。
顯然這句話沒起作用,眾人七嘴八舌地商量著怎么從她那里找出點證據(jù),我猶豫了很久,身體卻誠實地站起來:“不是她,真的不是她?!?/p>
“你怎么知道?”
“昨晚我把鑰匙落在教室里了,返回來拿的時候看見一個黑影跑開了,那影子看上去明顯是個男生,但是太黑了我看不清他具體的樣子。”
大家只好不情愿地放過喬悠悠。
下課的時候她趁著沒人注意,走過來問我:“你真的看見了?”
“沒有,我瞎扯的?!?/p>
“為什么要幫我撒謊?你怎么知道不是我?”
“你說不是,就不是,我相信你?!蔽以谛睦镎f道,卻始終不好意思說出口。
其實我知道她為什么對圣誕樹那么執(zhí)著。圣誕節(jié)是喬悠悠的生日,所以一年那么多節(jié)日里,她最喜歡圣誕節(jié)。
可是很不幸,之前每年的圣誕節(jié),喬悠悠身體都會出現(xiàn)問題,所以她都得在醫(yī)院里過,“我的病大概不喜歡圣誕節(jié),真是氣死我了?!?/p>
喬悠悠做出一個很夸張的張牙舞爪的表情,表示自己的氣憤。
這是一起罰站的那節(jié)課她告訴我的,我不知道喬悠悠到底得了什么病,但我覺得那一刻的她可愛極了。
高三的時候,喬悠悠再也沒有在學校出現(xiàn)過,有傳聞說她出國了,也有人冷嘲熱諷:“就她還出國?估計只會和老外說hello吧……”
其實喬悠悠和我告別過,有一天夜里我被電話叫醒,那邊傳來喬悠悠的聲音:“林心怡,我要去很遠的地方,不回學校啦!”
“嗯……”我迷迷糊糊地應和著。
“謝謝你!你是我遇到過對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記得自己后來敷衍地回了什么,當時只覺得喬悠悠有點兒莫名其妙,但又沒當回事,覺得這就是她喜歡的風格。
所以,當我在同學聚會上聽到關于喬悠悠的傳言時,突然想起這個不被我放在心上的告別電話,心里莫名地不安起來。
那場聚會結束后,我問高中班主任要來了喬悠悠家當年的住址。
喬悠悠的媽媽一眼認出了我:“你是林心怡吧?來看悠悠嗎?進來吧……”
我怎么也沒想到,我看到的喬悠悠,已是墻上的一張黑白照片,那上面的她,依舊是傻傻的露出八顆牙的笑容。
喬悠悠的房間里有很多漫畫雜志,原來她當年一直在給雜志畫插畫,每一幅畫旁都寫著她的筆名——鯨魚小姐。
我一口氣看完了她所有的畫,仿佛看到了記憶中的喬悠悠。
我知道她不是笨,只是不擅長念書。
我知道她從來沒有朋友,盡管她一直想要努力靠近別人。
我知道她有一顆柔軟善良的心,盡管別人總用惡意揣測她。
可是我不知道她的病叫Rett綜合癥,百度百科說,這是一種嚴重影響兒童精神運動發(fā)育的疾病,發(fā)病率為女孩的1/10000-1/15000。
我不知道那個一起被罰站的下午,其實她帶了地理試卷,只是為了陪伴第一次被罰站的我。
我想起那個下午她問我,“你知道Alice嗎?”
她在1989年被發(fā)現(xiàn),從1992年開始被追蹤錄音。在其它鯨魚眼里,Alice就像是個啞巴。
她這么多年來沒有一個親屬或朋友,唱歌的時候沒有人聽見,難過的時候也沒有人理睬。
原因是這只孤獨鯨的頻率有52赫茲,而正常鯨的頻率只有15~25赫茲,她的頻率一直是與眾不同的。
這頭鯨魚的順應力同時也鼓舞著每一顆孤獨的心。盡管她二十年無應答的吶喊孤零零地在冰冷的北大西洋里回蕩著,但是她從來沒有停止過歌唱。
一個著名的禪門僧人問道:“一只手的掌聲是怎樣的呢?”
它可以引起“52赫茲”的共鳴。
我突然覺得,喬悠悠就是那只孤獨的鯨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