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曉東
在我的故鄉(xiāng),有一棵老樹。
穿過開滿小野花的小徑,就可以到樹下乘涼。清澈的陽光總是在此時被過濾所剩無幾,斑斑點點綴滿在一身古樸衣裳之上,不整齊無規(guī)則地閃爍著,或許一束目光多停駐一刻就會覺得刺眼。
在我童年的認知里,這老樹應該是有百歲的,它的枝須像祖父的胡須一樣,蒼白而缺失水分。站在樹下,我更多的是抬頭仰望這一樹茂盛,把脖子仰得高高的,漸漸地深邃在白云之上的空間。
每年的盛夏季節(jié),谷子地里綠到發(fā)黑時,老樹在一股熱浪侵襲之后,盡力搖曳,試圖帶來一份清涼。那時節(jié),樹下就成為孩子們最歡快的樂園,我們時常在樹下乘著蔭涼,嬉笑玩耍。有時候不免用尖銳的石子在樹皮上凌亂地刻畫,或者折幾枝綠枝追逐打鬧?,F(xiàn)在回想起曾經(jīng)的年幼是如此殘忍,暗暗徒生一點愧疚。
那棵老樹,一直是我們村里最歡樂的地方,不光是孩子們的樂園,也是大人們的一種怡然。每到傍晚時分,落日灑下一片橘紅,村里的壯丁下地回來都會在樹下休憩許久,直到自家的婆姨將一碗南瓜稀飯雙手遞上,他們就開始相互吹捧自家的婆姨是多么能干,多么心靈手巧。此時在院子里吃飯的我總是能聽見那笑聲時高時低。
在雨季到來的時候,老樹看起來格外精神,每一枝樹干都向上伸展,像一個向上張開的擁抱。下雨時樹下總是最后被淋濕,這時雨里瘋跑的孩子總想躲過去,就在此時我們聽到的更多是來自母親、祖母的責罵?!耙蝗簱v蛋的孩子,不怕雷公把你們吃了啊?!蹦菚r的我們總以為雷公是個在雨天才會出現(xiàn)的怪物,總覺得雷公就像個野狼一樣,是黑色的,長著好多腿的妖怪。
大概到了三四年級,認識兩個“雷公”漢字的時候吧,曾經(jīng)天真的無知被刻著鉛字的課本扭正。那時候,放學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訴祖母,雷公并不是他們口中的怪物。這時候祖母總是會心一笑,去做飯了。
第二天,村里的孩子總會在清晨一抹暖陽里相會在老樹下,一起背著素凈書包,走走跑跑地一起奔向?qū)W校。那悅耳的笑聲總是回蕩在田間小路上。
那一天格外明媚,陽光特別明亮,空氣里充滿著鄉(xiāng)下田間獨有的清香,那是一種淡綠色的香氣。大樹旁邊的小徑依舊野花盛開,鮮艷美麗。我就那樣一直圍著大樹行走,走了好幾圈,累了就坐在大樹下休息,把雙腳自然伸直放松,睜著大眼睛,伸著小手指一片片數(shù)著樹上的葉子,數(shù)著數(shù)著就睡著了。當耳邊響起祖母的呼喚時,我才拍拍褲子的塵土,向家跑去。
長大以后,居住在堅固的城市,常常想起故鄉(xiāng),思念那棵古樹,不知道今年的雨季會不會有一群孩子歡快地跑到樹下躲雨,想著想著就情不自禁地笑了。每次想起那棵老樹,我總會推算今年它有多少歲了,一百二十三了?好像不止吧。想著想著,感覺那時溫暖的陽光好像還停留在那一張無知的臉上。
不知道兒時的玩伴是不是也和我一樣,思念那一棵老樹,懷念那無知的童年。
今年春節(jié),我再次回到故鄉(xiāng),老樹已經(jīng)是蒼老無比,有了些許遒勁,更多的是一種疲憊。干枯的樹枝,參差不齊地伸展著,古白色的樹皮一片片向下脫落著。我輕輕地走過去,依舊像小時候一樣站在樹下,把頭高高仰起,盡力張望白云之上的空間,可是我發(fā)覺我的頭再也仰不到兒時那個高度,再也看不到屬于兒時眼睛里望到的深邃,只是隱約望到一抹抹淡淡的藍色。
轉身,望著這古樸的鄉(xiāng)間,總發(fā)覺這古樹好生孤獨。
忽然間起風了,我用力把風衣往緊束了束,目光淡然地望著老樹,一下子覺得時間真的很滄桑。
寫文章之道我們聽過、看過很多,也記住、運用過很多,但“至繁歸于至簡”絕對是其中最讓人稱道,最值得我們寫作時追求的?;蛘哒f,我們應該在追求的路上。本文正是這樣一篇“在路上”的文字。題目“風里的滄桑”,給人感覺有些抽象和神秘,但一進入文字便恍然:原來是寫故鄉(xiāng)的那一棵樹啊。
很多有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歷的孩子,都會記得故鄉(xiāng)的那一棵樹,那一棵被環(huán)繞、被呵護的樹,會漸漸在游子心中升華成為一種圖騰,確實配得上“風里的滄桑”之感覺。當然,細節(jié)類似,勞動人民的歡樂,孩童的嬉戲,祖父母的關愛等,一起構成了一幅鄉(xiāng)村日常圖。圖的主體,正是那一棵記載著滄桑歲月,見證無數(shù)風雨的古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