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旭
江雪的少年時代是在湖北蘄春清水河鄉(xiāng)下度過的,青年時代隨父母遷居黃石,其間曾經(jīng)停薪留職北上,隨后又病退離職南下,先后在北京、東莞、廣州、深圳等地游走、漂泊兩三年,2004年回到黃石至今。在江雪的詩中有很多我所熟悉的地名:蘄河、清水河、馬橋、上五松小學(xué)、馬騎畈、走馬嶺、茅山、松山、黃瑰堡、江北農(nóng)場、磁湖、牧羊湖、策湖、石鼓寺、弘化禪寺、余華寺等等等等,這不是一種簡單的詩學(xué)地理,這里面明顯掩藏著某種超越詩人生存軌跡的宿命與先天的精神構(gòu)造——他永遠都無可逃避的原鄉(xiāng)。事實上,他也從來都沒有逃避,而是在不斷地追索與尋找。江雪詩歌的最大特質(zhì)是沉吟,他是特別熱愛和偏執(zhí)于沉郁之風(fēng)和黑色系的詩人。他的語詞音色偏于暗啞,音質(zhì)低沉,他的朗誦和話語同樣如此。這種特質(zhì)既靠近于他精神的沉郁又來源于他后天吸允的精神乳汁:他是如此努力地主動從全球視野中的現(xiàn)代主義先鋒文學(xué)和藝術(shù)樣式里尋找自己的精神母體。他似乎特別希望獲得一次“重新孕育”,一個新的母體,新的孕床,新的誕生。在他的詩中,回溯和批判性的主題是如此鮮明與強烈。與此同時,他一直都在嚴肅而認真地思考和探究我們這個時代的詩學(xué)問題,早在1995年,他就已寫下《懷疑理想的病中人:弗蘭茨·卡夫卡》《巴爾格之聲》《邊緣時代的詩思》,新世紀又開始了《后來者的命運及其詩學(xué)理想》《幽暗與鄉(xiāng)愁:時代敘事的介入》《本雅明的現(xiàn)代性:巴羅克寓言與救贖美學(xué)》《空椅子及其它:時代挽留隱喻》《20世紀時間簡史》等重要文論寫作與文本構(gòu)想。無論是詩學(xué)思考還是詩歌文本寫作抑或是對其他藝術(shù)形式的嘗試,江雪所保持的姿態(tài)始終是先鋒而中正,超卓而沉潛,這在素來以狂放不羈著稱的現(xiàn)代詩人群體中,非常難得地體現(xiàn)出一種尊貴:自我修為與理想堅守。
先鋒也好,沉郁也好,懷疑也好,批判也好,這一切都只是詩學(xué)的表象。從本質(zhì)上說,江雪在骨子里卻是一個童真詩人,他的真來自于他的大地,來自于他的土壤,來自于他的血脈。這其實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他的詩歌地理是最典型的中國鄉(xiāng)村,他的精神母體又更多地來自遙遠異域的現(xiàn)代思潮,而他的詩篇內(nèi)質(zhì)卻又偏于純真和純粹。好在江雪真的做到了,他以自在的真純化解一切“詩學(xué)與真理”的難題。這是他寫于1994年的《薩?!罚?/p>
薩福。夢中的一塊千年琥珀
我愛它,愛的是它不透明的那一部分
這個杰出的女性,在我的詩歌中
永久地袒露著。她的高尚,她迷狂的笑
古希臘的月亮,
也并非遙遠,就在我們渾濁的鏡子里
一個人憂傷的時候
就會把這古希臘的月亮掛在祖國大地 上空
江雪詩歌的調(diào)性基本是平和的,但骨質(zhì)卻是硬朗的,詞鋒偏于中性,但有時又暗含刀鋒。他的詩句沉著多于桀驁,他的詩思情深而又偏于叛逆追問,偶有嶙峋之句。在《送病中人回故鄉(xiāng)》中他寫到“必死者的面貌”,在《他們的憤怒》中他寫到“甲殼蟲突然制成標本”,但更多的,他的詩句還是溫暖、寬闊而悠然的:“她的可愛之處/是我再也看不到茅山落日,在江水里長長的動蕩的影子”(摘自《憶茅山碼頭》)。
從一開始,江雪的童真設(shè)定就不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一個兒童,而是一個迷惘的帶著追尋渴念的少年,清水河、馬橋、茅山碼頭這些地方都是在他早期青春萌動的歲月烙上很深很深的生命印跡所在。這份不可磨滅的童年記憶,既代表一個赤子的血緣,也代表出發(fā)地和離開地;既代表青春年少的面影,也代表生命和精神的皈依之所。
少年渴望和青春萌芽是人生最早的密碼,同時也是詩性種子的播撒。沒有憂郁就沒有青春,沒有青春的躁動就沒有生命力的煥然勃發(fā),沒有渴求與神往就沒有生命的遠足與追尋。童年記憶和青春回想不僅僅是江雪詩歌反復(fù)回溯的詩歌母題,也是其詩意生命的重要基石,正如在他生命中先后呈現(xiàn)的黃瑰堡和牧羊湖,江雪個人重要的詩歌地理幾乎是以他長期穩(wěn)定居住地為標志的。在清水河他生活了16年,在老村生活了11年,在黃瑰堡居住了8年,在深圳居住了1年,在黃石(朱家咀、交通里、牧羊湖等地)居住了10年,每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居住地,都承載著他的一段特殊人生。這些反映在他的詩篇中既是一種生命的回溯與沉淀,也是他對自我精神原鄉(xiāng)的尋源與叩問,當(dāng)他試圖把個人的生命際遇和時代的詩意相融和的時候,我們在他的這些詩篇里似乎既可看到驚訝,看到回歸者的迷惘,看到童真,又可看到時光永逝的流連,看到一種反復(fù)回歸與反復(fù)悖離,既親近而又疏遠,既叛逆又歸順的彷徨者身姿;在這樣的情懷與身姿里,我們仿佛看到了魯迅,看到了李白,看到了杜甫,看到了賀知章,看到了杜牧,耳邊一時奏響所有原鄉(xiāng)者過往詩篇中以“思鄉(xiāng)曲”命名的交響樂章。
童年命題和思鄉(xiāng)是交織的,作為詩人江雪的精神底色是黯淡中透出渴望的光明。而在他的記憶深處,他與現(xiàn)實人生的遭遇,暗淡似乎是真正的實景底色,光明是一種精神的理想與渴求:“記憶多么美好啊,童年伴有憂傷。/童年多么美好啊,記憶埋有憂傷?!保ā断蛩蓝拿孛堋分锻辍罚?/p>
草木是饑餓的,所以大地奉獻河流,
人類是饑餓的,所以上帝釋放欲望,
我也是饑餓的,所以母親埋下糧倉。
——《向死而生的秘密》之《饑餓》
憂傷、暗淡而又美好的童年是一副人生圖畫的底色。同時也奠定了江雪詩歌的基本音調(diào):暗啞而蒼茫,憂傷而深執(zhí)。生命的密碼已給定,解開了,是詩,解不開,就是混沌與毀滅。
毀滅和新生,死亡和活著,詩意與當(dāng)下。對于一個憂郁的少年,這些人生命題的挑戰(zhàn)與誘惑是如此之巨大。“昔日,母親和我,在某山碼頭,/坐機帆船,過長江/懷揣家鄉(xiāng)饑餓的山藥/到南方小鎮(zhèn),看望有一塊上海牌手表的父親”(摘自《憶茅山碼頭》)。這個母親形象是原鄉(xiāng)的替身,這個父親形象是他鄉(xiāng)的召喚?!澳赣H”與“山藥”,是屬于原鄉(xiāng)的精神符號,“父親”與“上海牌手表”,是屬于他鄉(xiāng)的新標識。他的離開不無牽掛,他的到達充滿惶恐。
我時常在白日夢里飛翔,飛過家鄉(xiāng)的清水河,
飛過黃瑰堡,飛過深南東路,飛過余華寺,
飛過牧羊湖瘋?cè)嗽?,飛過黃荊山上的黑色 塔尖。
——《向死而生的秘密》之《黑色塔尖》
這些反復(fù)出現(xiàn)在他的詩篇中的重要地名,是他安放生命的地方,也是他時刻都想逃離的軟禁之地。逃離與安居,逾越與困守,對于江雪而言,精神上的選擇不言而喻,而現(xiàn)實中的選擇卻如此艱難。他只有在白日夢里飛翔,只有在“黑色塔尖”上去尋找新的希望。暗色調(diào)既非代表黑暗,也不代表毀滅,有時候卻恰恰代表希望,代表美好。就像龐德的名句:“濕漉漉的黑樹枝上花瓣數(shù)點?!痹诮﹥山M重要的青春回憶主題組詩《向死而生的秘密》和《口語:冷記憶》里,我看到了星光閃爍的品質(zhì)。巨大的背景是黑色的幽暗的,但穹頂上卻閃爍著不息的光亮。這不是熾熱的燃燒的光,而是頑強地透過云層暈散開來的光,微弱,但頑強,有時候也可能會被遮蔽,但最終總會透露出來。
《口語:冷記憶》和《向死而生的秘密》是他較晚的作品,分別寫于2012年和2015年,既是組詩,又類似于截句。前一組十篇,后一組二十篇,前一組兼有兩句式、三句式和多句式,后一組完全是兩句式。這種精煉的短制寫作是要有力量和情緒凝聚的。江雪的兩組都寫得開合有度,蘊藉有力。在后一組里,他似乎嘗試著用口語來表達,以其沉郁的語風(fēng)而言,輕口語寫作對于他來說未免適合,但在這一組的嘗試里,他卻很好地避免了他對“口語詩”的尷尬,他從口語中借鑒到的是質(zhì)樸而粗糲的表達,而不是純口語的隨意:“清水河北岸,有座小山,山頂上有一根旗桿,一個操場,三排房子。/那就是上五松小學(xué)。后來,小學(xué)不見了,山上長滿了土豆、紅苕和麥子?!保ā犊谡Z:冷記憶》之《上五松小學(xué)》)
彎曲的馬橋,彎曲的田野,河灘,彎曲的星空。
你們的叫喊,包括月亮的軀干,饑餓的子 宮,也是彎曲的。
——《口語:冷記憶》之《那些彎曲的孩子》
在這里,他試圖著變化,試圖接近那些細小的在記憶中早已深埋的事件,試圖用更平實的態(tài)度和口語追問,試圖還原某些場景,試圖在那些場景中找到迷蹤:“鵝塘在老屋前面,三畝地大,因塘里盛養(yǎng)白鵝,所以叫鵝塘/ 塘消失了,白鵝也沒有了,村里人把鵝塘分了,蓋上了房子。”(《口語:冷記憶》之《鵝塘》)
唐山大地震那年,我六歲,全村人都背著干 糧和被窩,躲在屋后竹林里。
夜里,我看見一男一女在竹林里還偷偷那 個,我睡不著,一直感覺竹林在晃。
——《口語:冷記憶》之《唐山地震》
值得注意的是江雪的童年記憶并非苦難、艱辛、饑餓和荒謬,而是山川、土地、池塘與村莊。他的冷記憶看似屬于童年的,故土的,實際上卻是屬于時代的,人性的,歷史與未來的。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始終保持著珍重著那個質(zhì)樸的原鄉(xiāng)。沒有了河水的河流,沒有了人群的茅山碼頭,沒有了旗桿的鄉(xiāng)村小學(xué),沒有了草垛的稻場,沒有了牛群的田野和沒有了羊群的山。這是一種時代的憂郁癥,物質(zhì)的鄉(xiāng)土的原鄉(xiāng)似乎已經(jīng)回不去了,而精神的原鄉(xiāng),心靈的原鄉(xiāng)又在哪里呢?早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江雪就曾寫出關(guān)于他熱愛的小說家卡夫卡的隨筆《懷疑理想的病中人:弗朗茨·卡夫卡》,我覺得“懷疑理想的病中人”這一界定是有價值意義的。在我們這個時代,很多有價值意義的詩人都可以納入這個界定——“懷疑理想的病中人”。的確,當(dāng)我們心中懷揣圣潔理想,而不斷地遭遇現(xiàn)實的抵牾與幻滅之后,我們內(nèi)心的疾病又復(fù)發(fā)了。抑郁、盲視、悲情、孤獨,紛至襲來。就在此時,懷揣原鄉(xiāng)夢的童真詩人已經(jīng)蛻變?yōu)轭净紩r代憂郁癥的悲情壯士,這就是始終交織在江雪詩歌中的沉郁和憤懣,暗啞與蒼茫的暗黑詩學(xué)的源頭。
深夜,想著童年的事,神廟屋頂上的衰草
十八年前烏鴉在故鄉(xiāng)呼喊什么
我不可知,正如我為何經(jīng)受不起
異鄉(xiāng)人的召喚,去別處
在陌生城市里吹著海風(fēng),吃著南方泡菜
坐在她的濕地,我仍然想不出
必死者的面貌。我只能在這個夏天,在詩中
虛構(gòu)一段旅程,送病中人回故鄉(xiāng)
回到他的天真之歌里,正如你
在五月,讓我重新回到這個城市的子宮,鞋 子相遇
讓鞋子們學(xué)會相愛,學(xué)會在微笑中
表達,你不要的生活,花兒和馬車要離開的 理由
——《送病中人回故鄉(xiāng)》
臆想中的“病中人”也是要回到故鄉(xiāng)的。他們在另一片土地上永遠都是暫住者和局外人,思鄉(xiāng)病讓他更愿意回到故鄉(xiāng),“城市的子宮”(《鐘鼓樓》)。那里盡管同樣有著陰暗和潮濕,但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夠更好地學(xué)會相愛,“學(xué)會在微笑中表達,你不要的生活,花兒和馬車要離開的理由?!痹诹硪皇钻P(guān)于故鄉(xiāng)的詩里,他這樣寫道:
這十月,我的家鄉(xiāng)
不可能像南方,遍地是黃金,到處是花街
所以我愛她
愛她干凈
愛她的親人出走天涯
愛她,有人把野菊花插在酥油頭上,有人
插在牛糞上
——《十月》
在這種他鄉(xiāng)和故土的搖擺中,在這種“病中人”的暗示和臆想里,詩人實際上始終都抱有一種自我身份的猶疑,疾病抑或健康,游子抑或歸人,冷眼抑或熱情,詩人需要而且期待一種“自我”的正名。在現(xiàn)時性的語境中,江雪寫于2004年的《送病中人回故鄉(xiāng)》似乎恰巧契合了某種時代的暗喻,契合了他的隨筆《懷疑理想的病中人:弗朗茨·卡夫卡》。精神的故鄉(xiāng)何其遙遠,我們仿佛都回不去了;在異鄉(xiāng),我們漂泊著,暫住著,在疾病和困境中,無法完成“原鄉(xiāng)”的救贖。也許那個精神的原鄉(xiāng)虛幻而飄渺,但即使是虛構(gòu)的,也必須尋找來路,努力回去??蓺w途是迷茫的,個人的困境交織著時代的困境,于是,“解決”成為了我們這個時代最為艱巨的文化使命,如何解決?解決什么?怎么救贖我們?nèi)找姹瘣淼撵`魂?詩人自始至終都在這種悲愴中歌哭:
我的故鄉(xiāng)
不只一個
還有另一個
我的故鄉(xiāng)
在天上
在地下
在水底
在母親的身體里
在冷的記憶里……
——《故鄉(xiāng)》
這是一種悲愴的無奈,是一種高遠理想的無奈,無論是現(xiàn)實的困局,還是精神的困局,詩人都無力破解,自屈原始,到李白、杜甫、辛棄疾、以至魯迅,中國詩歌歷史上幾乎所有偉大的詩人都在悲愴地歌哭著他們的時代,每一個時代中,最痛徹的靈魂,最痛徹的心都屬于充滿著希望、熱血和悲憫情懷的詩人。江雪詩歌的沉郁來自哪里?就是這種解決的困境,就是這種解決的渴求與內(nèi)在焦慮。它仿佛一種永不停息的內(nèi)驅(qū)原動力,迫使他在不斷地自我深究。
今夜
我的心是不純凈的
身體在退避,在猶疑
火車抵達的理由
快樂的人們不像我
一點也不像我
我愿把心中愛戀的火車
縮小成受傷的蚯蚓,或者
有毒的蜈蚣
安慰它,吞噬它
可是又害怕它
一截一截地離開我
——《火車》
“火車”預(yù)示什么?時代、歷史與時間?我的身體在猶疑、退避,我的心是不純凈的。在愛因斯坦的理論中,時間是彎曲的,在某種宗教觀念中,歷史是輪回的。人在宇宙中是最微弱的星辰,被時間裹挾前行的人類似乎找不到正確的方向,但無論我們是多么的猶疑與惶惑,“火車”總在前行。詩人在時間和歷史的慣性前行中的渺茫感,促使他在所有的片刻與須臾之間是如此努力地尋找和保存這樣的一些詩性片刻:偶在的或瞬間的永恒。“我追趕著,蝴蝶消失在雨中”,“一場時代舊霧的到來,一片被雪花深深吻過的濕草地”。還鄉(xiāng)之途是艱難的,未被確認;解決之途,亦如此。
難道一切只是徒勞?不!沉淪中的掙扎,退避中的前行,泥沼中的奮起,都是有意義的。真正的光明始自微光與黑暗,正如人類永遠都在黑夜與光明的交織中活著,正如歷史永遠都不可能一直飆行在正確的軌道,所有內(nèi)在的激情、渴望與祈禱都是時間能量的聚集。一方面,我們所看到的是偏離;另一方面,人類潛在的精神動能也在不停地消解我們的原罪。悲愴的靈魂,悲愴的人生,悲愴的歸途。《策蘭的一個下午》一詩,則寫出一位偉大詩人的幽暗之心和一個幽深的祖國:“策蘭的一個下午,在河邊,觀察德國的倒影。/ 當(dāng)它依舊模糊不清的時候,他在河底睡著了?!比绻粋€充滿罪惡的世界是徹底不可救贖的,那么是人的存在還是正義的么?不,救贖是必須的,撫平我們靈魂傷口的還得靠我們自身的血。
在樹葉的吹拂中,夜鶯
見證月亮的影子。
潔白中,暗藏的渾濁
并不能影響它的殘缺與完美。
而在風(fēng)中,我感觸到的,會有疼痛
會有虛空,亦有麻木
甚至我想放棄偽善的修辭
在空中挖一口井,一個黑洞
漫長而扭曲,可它正是自由的出處。
這是我僅僅能賦予它的
最可靠的想象,或史前的記憶。
——《自由考》
“潔白中,暗藏的渾濁”。這是非常清醒的認識,現(xiàn)實是這樣,人性也是這樣,我們無法改變,解決的唯一途徑是認知,每一個認知者都是努力的脫罪者,脫去我們自身的原罪,還我們以純潔的心靈。這種妥協(xié)式的解決也許是更好的更為客觀的途徑?!皞紊频男揶o”,謊言、現(xiàn)實認同者、妥協(xié)者和把持者、操縱者,無一例外,我們很難自由地說出人話,出口即空虛和扭曲,真意無法表達,言辭的慣性已經(jīng)失去它所應(yīng)該具備的活力和生命體征,不是我們不想說,而是我們隨時都面臨著巨大的言說困境,約定俗成的謊言比謊言制造者更加可怕,失真的靈魂再也經(jīng)不起“真”的拷問。于是詩人天真地幻想“在空中挖一口井,一個黑洞,漫長而扭曲,可它正是自由的出處”?!白杂伞笔鞘裁??是隨性所欲?是反抗和言說?也許是,但不全是,自由是回歸自我,回歸本真,回歸最初的淳樸。自由是剝?nèi)ァ皞紊频男揶o”的詩性正義與靈魂話語。
江雪就是這樣的一位詩人:心懷理想主義的光環(huán),頭戴自由的枷鎖,既自我放逐而又自我囚禁,試圖解決之道,追問后天而又夢回原鄉(xiāng)之路,內(nèi)斂而奔放,開闊而潛藏,自由而蝸居,糾結(jié)而決絕,哲學(xué)而感性,童真而蒼茫,自斷后路而又果決前行。他同時又是一個試圖努力建構(gòu)自我的獨立詩學(xué)理想的詩人,他孤憤而執(zhí)著的堅持猶如夤夜中的探索與守候,他的每一首詩都是對于個體困境和時代困境的雙重敘事與介入。解決與救贖,解決與摒棄,自我救贖與時代救贖,這些沉重的詩學(xué)主題似乎是一抹濃重的黑色蘊暈于他所有的詩篇中,使其詩篇獨有一種沉郁的黑鐵之光,就像梵高的向日癸:金黃、熱烈而奪目,他的沉郁與黑鐵之光雖然內(nèi)斂,但反復(fù)閱讀,自可發(fā)現(xiàn)從最深的地方所頑強折射出的黑色光芒,自發(fā)照耀,灼灼其華。
他的死,成了安慰時代的理由。
他那么安詳,而我們?nèi)绱睡偪瘛?/p>
他恐懼,我們墜落。
節(jié)日的炮聲,在反復(fù)
轟炸,它無法構(gòu)成我們
歡愉的一部分。
我們在午夜,在閃電中
書寫一條河,書寫
河的黑暗,深遠,書寫
鰻魚的尖叫,月光下的冷血。
我們傾聽雨滴
在書齋里,無邊的黑暗里
閉上眼睛,閉上嘴。
三十年的肥胖記憶
再度癲狂起來
我們再度成為見證者
成為同謀,成為機器的一部分。
——《午夜》
從《口語:冷記憶》《向死而生的秘密》《幼年的歷史》等后期詩篇的寫作中,看以看出江雪在其詩歌美學(xué)上的轉(zhuǎn)變和企圖,他希望具有更大的包容度和自由。詩篇的內(nèi)容更真切和靠近,詩句更簡樸和隨意,但總的調(diào)子還是屬于他自己的,江雪自己曾經(jīng)說過,沒有“介入”特質(zhì)的詩,是他不太喜歡的。我想,這里所謂的“介入”,就是詩人對于時代和人性在詩學(xué)上的承擔(dān)使命,是一種時代良心角色的選擇與扮演。我不知道《午夜》一詩的緣起,但我相信詩里的死亡者應(yīng)該實有所指,關(guān)涉自我,關(guān)涉時代,關(guān)涉每一個人的社會性命運。
江雪的詩歌一般很少直接而明朗的直指歷史人物、現(xiàn)實事件,他對時代和歷史的介入方式是內(nèi)心的憂患,是當(dāng)下式的批判和圖謀解決,這種時代悲憫可能與他個人幼年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在現(xiàn)實中,他曾經(jīng)是熱血乖張的少年,并因此而備受磨難。所以,他的詩歌中呈現(xiàn)的批判和隱憂,顯得曲折而隱晦,他對時代和現(xiàn)實的憂患夾雜于個體的生命表達之中,相對于其它的詩篇,《午夜》是較為直接的“介入”:“他的死,成了安慰時代的理由”。是的,即便是在我們這樣“和平而昌榮”的時代,仍有很多的死亡最終被確證為“犧牲”。“我們在午夜中,書寫一條河,書寫河的黑暗、深遠,書寫鰻魚的尖叫,月光下的冷血”,歷史的河流就是歷史的書頁,就像魯迅所言,頁頁都有帶血的字跡,滿本都寫著兩個字“吃人”。人性的麻木,人心的問題,則是我們每一個時代的大問題,“我們再度成為見證者,成為同謀,成為機器的一部分?!蔽覀冊賮砜纯呆斞浮翱袢巳沼洝钡慕Y(jié)尾:“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著家務(wù),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飯菜里,暗暗給我們吃?!薄啊辛怂那瓿匀寺臍v的我,當(dāng)初不知道,現(xiàn)在明白,難見真的人”!何等刻骨的麻木,人心的疾病是比時代病更為可怕的絕癥。這種憂患是久遠的,無可回避的,所以,那個熱血乖張的少年江雪,多少年過去了,一直都在渴望解決之道,“解決”就像魯迅當(dāng)年深沉的“救救孩子”的呼喚。
2005年,江雪以詩人藝術(shù)家的雙重身份創(chuàng)辦民間重要獨立藝術(shù)雜志《后天》,并設(shè)立“后天文化藝術(shù)雙年獎”,這是一個重要的值得紀念的年份?!逗筇臁返膭?chuàng)辦,“后天雙年獎”的設(shè)立更加堅定地確立了他的詩學(xué)觀念和藝術(shù)理想,他將更加寬泛地接納和融合東西方文化藝術(shù),更開闊地尋找和發(fā)現(xiàn)詩意的棲居地。他將更多地嘗試除詩歌外其他的藝術(shù)種類和形式,后天不是一段的短暫時光,而是屬于他的恒遠無涯的藝術(shù)理想?!逗筇臁穭?chuàng)辦十年來的藝術(shù)品格,它所追求的開闊而先鋒的藝術(shù)視野,以及它的獨立品質(zhì)和理想堅守,已經(jīng)獲得深度認可和贊譽。它的不媚俗、不妥協(xié)、不搞小圈子的純正和純粹在如今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顯得珍貴和稀有。“后天雙年獎”五屆以來,以其獨立的價值評判、嚴格而慎重的選擇獲獎對象,所有的獲獎?wù)咭鸭Y(jié)成中國當(dāng)代文化藝術(shù)中繼續(xù)堅守“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的先鋒姿態(tài)和中堅力量。在我們的許多國家級的文學(xué)藝術(shù)大獎普遍遭受質(zhì)疑與嘲諷的時候,沒有獎金的“后天獎”被譽為中國文藝界的“龔古爾獎”,已贏得大家的尊敬和致意。
《后天》的存在堪稱奇跡,這是一個底層詩人在極其艱難的狀況下幾乎是獨立支撐的文化堅守,《后天》的存在也更加牢固地樹立了江雪作為獨立詩人與自由藝術(shù)家的雙重身份,這也是他個人對自己的一種非常嚴苛的藝術(shù)要求:必須廣闊、博大和更具包容,與此同時,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在不斷地增加重量,無論是題材、篇幅、語言乃至創(chuàng)作的密度都在不斷地整體地向前遞進。
長詩《黑暗時代的人們》《鄉(xiāng)村史》早在十年前就已開始創(chuàng)作,至今仍未展示全貌。2014年9月,他寫出長詩《冷血》;2015年2月,他寫出長詩《洛麗塔》;2016年8月,寫出長詩《德令哈》?!独溲肥且粓鲫P(guān)于“故園與故國”的歌哭,在《冷血》中,詩人再一次踏上生命原鄉(xiāng)追尋之旅,蘄河,清水河,石鼓寺,在這生命的原鄉(xiāng)中,詩人理想主義的光芒始終都在與現(xiàn)代人的無可退避的精神困境相交織,相對抗,熱血的大地既未開滿勝利之花,也未結(jié)出豐碩之果,而像當(dāng)代人的精神境況一樣,布滿荒涼。
沉睡中的蘄河,草木荒涼的蘄河
在暗夜中,悄悄繞過石鼓寺。
蘄河的兩岸,是群山、村落,是城市、鐘樓
而此刻,你聽不到任何一種鐘聲,
唯有月光,被夜行人像雪一樣披在身上,
匆匆穿過走馬嶺……
……夜行人的足跡,在月光下,閃耀暗褐的 血色。
——《冷血》
米沃什說:“關(guān)于詩人不同于其他人,因為他的童年沒有結(jié)束,他因為終生在自己身上保存了某些兒童的東西,……也即他童年的感知力有著偉大的持久性,他最初的那些半孩子氣的詩作已包含他后來全部詩作的某些特征”。的確如此,江雪的全部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詩作都是他久遠的童真情懷的一再抒發(fā),是他關(guān)于那個再也回去不的生命和精神的原鄉(xiāng)的深沉祭奠?!独溲吠瓿芍蟮牡谖鍌€月,江雪又創(chuàng)作出重要長詩《洛麗塔》,是關(guān)于愛情的嗎?這里面肯定有愛情的生發(fā),但詩人的主旨似乎卻不在歌唱愛情,卻似乎是愛情的挽歌。
或許,這是一個奇跡。心靈的曠野
巨大的蜈蚣,帶毒的蜈蚣
游走于你喘息的胸口,你的呼吸
伴隨它的轟鳴。一場春雨,讓我們相擁
在樹下,談?wù)摪柕奶炜?/p>
精致的美,憂郁的美,皎潔的美
寫在你的臉上,寫在隨風(fēng)而逝的花朵里
——《洛麗塔》
在江雪的全部詩作里,直接歌唱愛情的長詩比較少,《洛麗塔》和《游神》是我僅見的關(guān)于愛情的長詩??勺x完《《洛麗塔》》全詩,給我的感覺,與其說這首詩關(guān)乎愛情,不如說他是在試圖厘清當(dāng)代人愛的困境:“我們的眼神,在貧乏中交換,彼此的街心花園,細小的蓓蕾,草尖上的露珠”;“我們都是病人,病人的愛,充滿樸素與天真”;“夜太黑,沒有時間交談,我們開始吻吧”;“一群病態(tài)的人,生活在病態(tài)的大地上,病態(tài)的枝丫”。在這樣的年代,我們還能夠相愛嗎?我們還擁有一顆純潔的心嗎?我們還有相愛的力量和勇氣嗎?“整個冬天,他在幻想中思念你,洛麗塔”。愛不在現(xiàn)實里,愛在幻想和奢望中。《德令哈》則是江雪赴青海德令哈參加詩歌節(jié)之后寫就的長詩,這部長詩關(guān)涉到當(dāng)代詩人在時代的“冷抒情”中遭受的普遍境遇。幾乎在所有時代,詩人的存在都是尷尬的,他們是另類的族群,他們高傲而卑微,清醒而迷醉;他們狂妄而誠摯,憤怒而默然。江雪在詩中這樣寫道:“羞愧與羞辱,有著極大區(qū)別/ 我羞愧于活在人世,一副死皮囊,一個落難之徒/ 我們時常被羞辱,包括詩人的傲慢與理想/ 這讓我想起,國王的靴子與睡衣”(摘自《德令哈》)。原鄉(xiāng)、理想、愛情、自由、當(dāng)代人的精神,所有的荒漠都源于我們的內(nèi)心,未來,后天,在哪里?關(guān)于未來,關(guān)于后天,一個詩人,一個自由藝術(shù)家的全部希望都將寄托于我們不斷地自我凈化和自我純潔的不死的靈魂。
冰雪尚未消融,大地開始裸露
罌粟的萌芽。一只黑狐飛過藍色客棧
著魔的獵人,放下槍支
歌唱茅山民謠,迎接策湖的春天
而它的足跡,已變成綠色峽谷
而天橋,是俘虜你的唯一通道
——《洛麗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