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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燈籠

2017-03-10 15:18程青
當代 2017年2期

程青,女,供職新華社。中國作協(xié)會員。北京作協(xié)簽約作家。出版長篇小說《成人游戲》《戀愛課》《織網(wǎng)的蜘蛛》《美女作家》《月亮上的家》,小說集《十周歲》《上海夜色下的36小時》《今晚吃燒烤》,散文集《暗處的花朵》等。曾經(jīng)獲得老舍文學獎。

綠燈籠

第一章

外面風刮得好大,睡在床上也能聽見飛沙走石的響動。我早就醒了,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心里想著下午跟他見面會發(fā)生什么。

三天前我大學老師的夫人,一位一直對我很好也是我非常喜愛的阿姨熱心引薦我認識了他,是在他辦公室見的面。他叫馮哲,人很溫和,說話慢條斯理的。說實話我不喜歡說話慢條斯理的男人,但是求人辦事,跟我喜歡不喜歡沒關(guān)系。我從頭到尾都裝得興趣盎然和注意力集中的樣子,一般我討好別人時就是這個樣子。我們見面的時間不長,大約也就半個多小時,我的師母除了把我介紹了一番,更多的時候都是在跟他閑聊。他們的話題很散漫,東一句西一句的,但卻聊得興高采烈的。我覺得我?guī)熌赣悬c討好他,當然啦,求人辦事這也是很自然的。不知為什么,我心里卻有點說不清楚的難過。小時候跟媽媽出去辦事,尤其是需要求人的事,看見她平常不大有的那種甜蜜的笑容和巴結(jié)的態(tài)度我也是這種感覺。好在他對我?guī)熌敢恢笔菬崆楹陀H切的,因此我心里挺感激他的。告辭出門的時候他跟我?guī)熌高€有我都握了手,我微微吃驚的是他握手很有力,給我的感覺他這個人很實在,而且還似乎有點什么暗示在里面,不過我馬上覺得自己是想多了。昨晚收到他發(fā)來的短信,約我今天下午四點去公司和他面談,我又有點想入非非起來。我想自己獲得這份工作的希望看來是很大的,至少他對我印象不錯,否則不可能是這個辦事效率。

三個月前我從一家小廣告公司辭職,因為不滿足于庸庸碌碌,當然也是不滿足于收入不高和沒有太大發(fā)展空間,我決定背水一戰(zhàn),一定要找家大公司去上班。我已經(jīng)有三個多月沒有工作了,我去過幾個地方應(yīng)聘,也托過關(guān)系見到過三四位不大不小的領(lǐng)導(dǎo),他們要么直接推脫了,說招聘期過了不進人了什么的,要么是婉言拒絕,無非是話說得好聽一點,結(jié)果其實都是一樣。只有他不是那樣,盡管他沒有一口答應(yīng),但卻讓我感覺到是有希望的。他也是我見到過的最大的一位領(lǐng)導(dǎo),我心里琢磨他說話應(yīng)該是能起作用的。我自然而然想到他可能是對我有興趣,這不光是女人的直覺,也是我的人生經(jīng)驗吧,雖然我才二十三歲,走上社會還不到三年,在這方面我說不上是見多識廣,但也是有所經(jīng)歷。我甚至幻想過接下來的事情,擁抱,接吻,開房……反正是男人和女人的那一套。你想吧,如果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感興趣,這個女人還有求于他,他們之間還不是水到渠成?

接下來我該怎么辦?我就像知道一道題的正確答案一樣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順水推舟。我跳下床,打開衣柜,在里面挑來挑去,我想挑出一件性感的裙子。說實話我的裙子都不怎么性感,用我親愛的室友玫瑰小姐的話說基本都是女傭的圍裙——只有實用功能沒有審美功能。玫瑰小姐說話從來就是這么犀利刻薄一針見血,她是我到北京之后在網(wǎng)上找到的合租伙伴,搬了三次家我們倆還是不離不棄。她比我大五歲,用她自己的話說是一把年紀了還在底層打拼。幾個月前她認識了一位據(jù)她說是有頭有臉的朋友,隨后她就從一個環(huán)保設(shè)備公司跳槽去了一家銀行上班。她曾經(jīng)好多次吞吞吐吐跟我說起這位朋友,比如他請她在什么地方吃了飯,他請她去哪里玩了,他開什么車,他的趣事,還有他送她的禮物,等等等等。她跟我說能去銀行上班,多虧這位朋友幫忙,否則對她來說根本就是想都不要想的事情。我跟她開玩笑,既然人家都能把你弄去銀行上班,怎么還舍得讓你住在這么個小破地方?她笑嘻嘻說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我想了整整一天才想明白她說的是什么意思。有的時候我確實是很遲鈍,別人一聽就明白的話我可能要好長時間才反應(yīng)得過來,但我不愿意別人看出我笨,所以我喜歡裝出聰明的樣子。相反,也有的時候我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也會故意裝傻。所以不管怎么看我都不像是個機靈的人,實際上也確實是這樣。這我心里一清二楚,我有這個自知之明。不過眼下的問題不是我機靈不機靈,而是我需要把自己捯飭得漂亮一點,性感一點,有吸引力一點。

我把看得上眼的衣服從柜子里挑出來扔到床上,床上很快堆得像商場里的特賣場。商場里的特賣場總是很吸引我,只要看見,我

都會停下腳步擠上前去看一看。我酷愛揀便宜貨,說得好聽一點是我喜歡價廉物美的東西。能從一堆廉價品中挑出一件看著還挺像樣的東西令我很有成就感,我的不少衣服就是這樣篩選出來的。而我的另一件既有挑戰(zhàn)性又有成就感的事情就是把這些地攤貨穿得就像時裝雜志上的模特和明星那般的效果。當然,我承認這是極有難度的。不過,有些艷俗的衣服經(jīng)過精心搭配還是可以穿出不錯的效果,說句自得的話,我也確實因此吸引了某些人的眼光,甚至獲取了某些人的青睞。我不想細說,因為再往下說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有些事情一到后面就變味了,既不是我的初衷,也不是我的本意,我不肯隨波逐流,又做不到快刀斬亂麻,少不得吃些苦頭。我只能說面對這個復(fù)雜的社會,我還是缺乏經(jīng)驗,我太嫩了。說起來都是淚,不說了。

我總算把自己收拾利索走出門去,為了顯出身材我穿了一件夏季的亞麻布裙子,外面是一件BURBERRY的風衣。其實早已是深秋,我租住的這個沒幾棵樹的小區(qū)的樹葉差不多已經(jīng)落光,灰褐的樹干和樹枝更顯得蕭瑟和蒼涼,這和我一年四季滿目蔥蘢的家鄉(xiāng)一點也不同。我已經(jīng)提前聞到了北方嚴冬凜冽的氣味,那種嚴寒與干燥我很難抵擋,但是經(jīng)過了兩個冬天我已經(jīng)初步適應(yīng)。走出家門一陣大風吹得我透心涼,我單薄的衣衫根本擋不住這樣級別的寒冷。但我并沒想回去換衣服,我根本就沒有像樣的衣服可換。這件風衣是我花巨資在網(wǎng)上買的,說實話我真不知道它是真BURBERRY還是假BURBERRY,當然,我肯定是把它當成真的。穿上這件衣服我自信滿滿,簡直就像一個荷槍實彈的士兵走上戰(zhàn)場。

我提前了許多時間出門,本想去一家有陽光照射的咖啡店喝杯咖啡——喝咖啡其實并不是我的愛好,也不是我的習慣,甚至也不是對我來說多么享受的一件事情,說心里話,我是把這件事當作必修課去做的。玫瑰小姐時常諄諄告誡我走出去要有淑女的派頭,她有一個理論,你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別人就會用什么樣的方式對待你。她說社會就是這樣功利和勢利,因此我們首先要改變的是自己,我們能改變的也只有自己。最初聽她的這些話我只覺得新鮮有趣,也沒有當真重視,后來漸漸琢磨出她話里的滋味,也越來越聽得進她的話。我不知道她說的確實是她的經(jīng)驗之談,還是因為我自己在生活中因為屢屢碰壁和有了一些經(jīng)驗對她變得信服起來。比如她說女孩子的氣質(zhì)是要慢慢養(yǎng)成的,就像胖子也不是一口吃成的。至于女孩子的氣質(zhì)如何養(yǎng)成,她有許多的心得和高招。比如她自己對穿衣吃喝都十分講究,她從來不在網(wǎng)上買那些爆款衣物,她總是去大商廈或者專賣店買,她買的那些名牌都是真正的名牌,絕對不是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仿冒的假貨,這點我可以證明。她曾這樣對我說,不是說你穿上什么衣服你就是什么樣的人,而是你是什么樣的人穿上什么樣的衣服才是合適和得體的。我覺得我要達到她那樣的境界還差得遠。她喜歡去高檔的餐館和裝飾得很有格調(diào)的咖啡店,她曾這樣對我說,吃喝是檢驗一個人文明程度的標準,也是檢驗一個人品位的標準,我們在那些昂貴的地方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自如,才能顯出我們是教養(yǎng)很好的女孩子。我沒想到她是以這樣的方式來衡量女孩子的教養(yǎng)的,這和我從小受到的艱苦樸素的教導(dǎo)可真是大相徑庭。她對我說,即使高級的餐館自己去不起,咖啡店是應(yīng)該經(jīng)常去的。當然我們不僅要在那里搞懂卡布其諾和拿鐵的不同,更需要的是養(yǎng)成和時尚環(huán)境水乳交融的氣韻。一句話,就是我們不能讓別人察覺出來我們出身寒微,更不能讓別人一眼瞧出來我們是什么都沒見過的鄉(xiāng)巴佬。玫瑰小姐有一句口頭禪:咖啡熏染的氣質(zhì)與眾不同。為了表示對她的生活理念或者直接上升到人生觀的認同,我盡可能多地去光顧咖啡店。不過也有許多時候我在咖啡店外面徘徊良久,或者是遠遠地望著咖啡店裝修得十分雅致的門臉并不走近,畢竟二三十塊錢一杯的咖啡對于囊中羞澀的我實在是太奢侈了。這天也是一樣,我?guī)缀醵家哌M咖啡店了,可是肚子里的饑餓感提醒我還是去吃頓飽飯更加實惠。我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朝相反方向走去,穿過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進了一家價格便宜的面館。

我吃了一碗熱騰騰的拉面,還喝了一杯同樣熱騰騰的豆?jié){,心里充滿了溫暖的滿足感。我為自己沒有按照玫瑰小姐的要求去做略感羞愧,但胃里的充實令我整個人都有一種腳踏實地的安穩(wěn),心里也涌起一種做對了事情的喜悅。盡管我沒有按照玫瑰小姐的要求用咖啡熏染自己的氣質(zhì),但我還是沒有在面條里澆上誘人的蒜汁,我在嚴于律己方面算是守住了底線。

我如約到了馮哲公司的樓下,我從包里掏出他的名片,重新溫習了一遍他的姓名和頭銜。叫錯人總是非常尷尬的,萬一把季總叫成了李總,全總叫成了金總,那恐怕啥都休提了,這樣的錯誤我可不能犯。我給他發(fā)了一條短信,在得到他的回復(fù)之后才去了他的辦公室。

他請我到小會客室坐下,他凝視了我大約有半分鐘,不說話,只是微笑。我很局促,卻故作鎮(zhèn)定,同樣也不說話,只是微笑。隨后他問我是喝茶還是喝咖啡,我腦子有片刻的短路。我準備好回答他各種提問,但并沒有想好回答這個問題。在我決定說出“咖啡”兩個字的時候,他卻搶在前面說:“我平常喜歡喝茶?!边@樣簡簡單單一句話,讓我立馬改變了主意,于是也跟著他喝茶。

他手法嫻熟地洗茶,沖泡,斟茶,把精致小巧的刻花玻璃茶碗燙過,輕輕放到我面前??粗@一套流暢的動作,我心里生出羨慕,真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達到他這般的生活品質(zhì)。我暗暗打量這個會議室,橡木色的地板和桌椅都擦得一塵不染,靠窗的花架上擺放著青翠欲滴的綠植,墻上掛著幾幅色調(diào)陰郁的抽象畫,顯得不同凡俗。我想玫瑰小姐一定會喜歡這個地方。這么一想,我忽然就特別喜歡這個公司,比原先更加強烈地渴望能來這里上班。

他一邊喝茶,一邊與我聊天。就像上次和我?guī)熌噶奶煲粯?,話題散漫而隨意,東一句西一句的。他并沒有像我以往在別的地方面試那樣向我提一連串的問題,相反,他一個測試性或者摸底性的問題也沒有問,只是自己在說。他說的都是些很平常的話,我一邊聽一邊就忘記了。他說話還是那么慢條斯理,但我并不覺得慢條斯理有什么令人不快的地方。相反,我心跳的節(jié)奏也似乎跟著放慢了,甚至有一種和眼前的氣氛融為一體的感覺。

我心里盼著他能聊到正題,說說我來這里工作到底有戲沒戲,最好能給個準信。然而他卻一句不提,只顧說些我覺得是無關(guān)痛癢的話。我聽著聽著都走神了——我想起坐在小學課堂里聽老師布置作業(yè),下課鈴已經(jīng)響過好久了,老師還在嘮嘮叨叨說個沒完。他和我聊了有一個多小時,依然談興很好。我覺得下課鈴應(yīng)該隨時會響起了,可是他卻還沒有結(jié)束的意思,不時又新起一個話頭往下說。我甚至懷疑是不是我沒有留意到他給出的送客信號,而他因為不想讓我尷尬所以還要這樣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于是我變得機警,不再走神,仔細地聽他說話,同時仔細地留意他給出的任何想要結(jié)束談話的微小信號。

終于他似乎在說結(jié)束語了,我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氣??伤蝗辉掝^一轉(zhuǎn),告訴我明天他要去圣地亞哥出差,十天之后回來。我專注地聽著,心里除了記住了他要十天之后才回來,有點兒回不過神來他為什么要跟我說這個,我也不明白他去圣地亞哥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他突然輕輕一笑,問我:“你知道圣地亞哥在哪里?”

這是這個下午他問我的第二個問題,可是和第一個問題一樣我毫無準備。不過這個問題聽上去多少有一點像是測試。

我在腦子里飛快地掃描了一遍圖像模糊的世界地圖,鎖定了答案,說:“在美國吧?!?/p>

他笑起來,說:“不對,是另一個圣地亞哥?!?/p>

我頭腦一片迷茫,一時想不起另一個圣地亞哥在哪里。

他露出溫和的笑容,似乎寬容了我的無知。他耐心地對我解釋說:“我要去的是智利的首都圣地亞哥?!?/p>

我不知道下面該接一句什么,我想到的句子是“路好遠啊”,但我馬上想到路遠路近跟我毫無關(guān)系。于是我只是簡單地說:“噢?!?/p>

他又一次笑了,笑得很親切。他終于有了明確與我告別的意思,他說:“今天就到這

里吧,過會兒我要去參加一個晚宴,等我出國回來再約你吧?!?/p>

走出小會客室我心情舒暢,雖然沒有得到明確的答復(fù),也沒有得到某種對結(jié)果的暗示,而且也無從判斷這件事情的走向,但我心里卻明凈而輕松,沒有那種面試過后或者是見過人之后擔心自己說錯了話或者擔心自己的舉止惹人笑話的失落與懊喪。

轉(zhuǎn)眼十天過去了,我發(fā)現(xiàn)我在下意識地計算日子。其實我并沒有盼他回來,他是我的什么人呢我要盼他回來?這之間我又出去應(yīng)聘了兩次,兩次都是鎩羽而歸。雖然人家并沒有當面說什么,只是讓我回家等消息,但我心里清楚肯定是沒有一點戲的。畢業(yè)之后近三年在江湖行走,別的學到了什么我說不好,但對被拒絕我是相當敏感,甚至已經(jīng)有了第六感。我早就知道光憑參加考試,不托人不送禮要得到一份工作是難度很大的,如果還想得到一份許多人感興趣的工作,那幾乎是不可能的。我聽說有的熱門單位,想要獲得一個考試資格都要托人,我還聽說某些報考者的資料會先被扔掉一半,理由是先淘汰一批運氣不好的人。這也許是人家編出來的段子,但確實是領(lǐng)取一張入門券都不容易。我早就知道讓人垂涎的工作不知道有多少人盯著,即便是能托到關(guān)系肯破費送禮,也一定有人趕在你前面。這就是所謂的殘酷競爭吧。而像我這樣既沒有背景,也沒有特殊才能的人,自然是沒什么競爭力的,這是明擺著的。所以我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希望,也是眼下最大的希望,我甚至暗暗祈禱他乘坐的飛機平安無事。

十天之后又一個十天過去了,我等得有點不耐煩。這之間我又出去應(yīng)聘過,說實話我有點打不起精神來,我也不相信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卻又不想在等待中浪費時間。這個月就這樣在一事無成和無精打采中快要過掉了,我查了查銀行卡上的余額,心頭更加沮喪。我不由自主想到他,心里竟然有了幾分委屈。

我打算忘掉他算了。雖說有我?guī)熌敢],但其實他對我來說就是個萍水相逢的人,我對他來說也是個萍水相逢的人,他手里有權(quán)力和資源,但他并沒有承諾我什么,他也沒有義務(wù)一定要幫我。也許他忙得已經(jīng)把我忘了,也許他在公司里四面楚歌自顧不暇,哪里又能幫得了別人?這么想著,我不由嘆了一口氣,仿佛看著一條咬鉤的大魚跑掉了一般??墒俏也荒芩蓜?,更不能這樣爛下去,我必須另做打算。即使不為自己,我也不能讓我望子成龍的爹媽失望,我知道他們兩個人一輩子的希望就寄托在我的身上。我只好強打起精神,按著可能性的大小往外打出一個又一個的電話。

一天中午,就在我說得口干舌燥放下電話的一剎那,有個電話打了進來,我沒看名字就接了起來,耳邊響起一個男人渾厚的聲音。他沒有自報家門,就像一個老熟人似的開門見山問我晚上有沒有空和他一起吃飯。我午飯就沒吃,為了省錢,也為了減肥,只啃了幾塊餅干,正餓得頭昏眼花,這時候我想就是一個我痛恨的人邀請我共進晚餐我也會欣然答應(yīng)。我在接到電話的一秒鐘之內(nèi)就判斷是他,周身立時升起一股溫暖綿軟的幸福感,如果用顏色來形容,那是五彩繽紛的,如同大商場節(jié)日的櫥窗一般。我盡量以溫柔如水的口氣和他說話,讓自己聽上去像個嬌氣討喜的女孩子。說實話他直接給我打電話真讓我感到意外,他用這樣熟稔的口氣跟我說話就更加出乎我的意料,不過想想又似乎是情理之中。我心中不由暗喜,覺得自己就像買彩票一樣,現(xiàn)在至少已經(jīng)中了不止一個數(shù)字了。

這次他沒有讓我去他公司,而是讓我直接去一家餐館等他。他把那家餐館的地址發(fā)到我手機上,我上網(wǎng)查了那家餐館,是個相當高檔昂貴的地方。我心里頓時有一股說不出的喜悅和激動,我想他顯然是非常重視我的。我趕緊洗澡化妝,我用了平常基本不用的粉餅,來遮蓋因為作息混亂心情焦慮形成的蒼黃的臉色。我特意選了粉紅色系的胭脂和口紅,讓自己顯得嬌艷和嫵媚。我還仔仔細細地勾了眼線刷了睫毛,讓雙眼看上去清澈有神,而我平常出去見人一般是不愿意這么費事的。我竭盡全力在衣服堆里挑出一件

色彩明亮的裙子,還戴上了我最漂亮的一條珍珠項鏈。我準時前往,到那里一看果然是個相當高級的地方。

他訂的是一個包間,裝修得古色古香,但不是中國風格,很有歐洲的味道。其實我也不知道真正的歐洲是不是這個味道,我頭腦中對歐洲的印象全部來自于影視和圖片,當然還有一些想象,說不定都是錯覺,因為我長這么大還沒有機會走出過國門。我到的時候他還沒來,我一個人坐在偌大的包間里,就像第一次去一個陌生人家里做客,心里有些忐忑不安。我想他一上來就請我吃飯,而且還是這樣高級的一個地方,工作的事自然是一句話啦。于是我決定這個晚上一定好好表現(xiàn),盡量乖巧一點,討他喜歡,不要讓他覺得我笨。

他來了,進門的時候帶著一股寒氣,但臉上的笑容卻十分燦爛。他向我伸出手,最初的一瞬間我以為他是要擁抱我。我不知道是他臨時改變了主意,還是他本來就不是那個意思,他也就是跟我握了下手。他招呼我在他對面的位子上坐下來,拿起菜譜放在我面前,讓我點菜——到這時我才確定他果然是只請了我一個人。

我看著他親手遞過來的翻開的菜譜,一眼瞥見了菜后面的價格,心里暗暗吃了一驚。那些菜貴得驚人,我想如果讓我爸和我媽知道,他們一定要說餐館宰人。我頓時便亂了方寸,不知道如何來點這個菜。他顯然看出我的窘迫,輕輕一笑,把菜譜接了過去,隨手翻了一下,輕聲對恭候在旁的服務(wù)生報出一串菜名。

很快他點完了菜,我心里感嘆他在這樣的地方如此從容和自如。放下菜譜他兩眼炯炯地望著我說:“你好嗎?這一陣?!?/p>

他這種親昵的口氣一下子就把我們的見面定性成了約會,當然,來之前我心里隱隱約約就有這種感覺,只是沒有這么明確。以前我遇到過類似的情況,認識了某個人,人家請我吃飯,我興興頭頭跑去,結(jié)果是好多人一起吃飯,觥籌交錯,鬧鬧哄哄,多一個人少一個人根本就無所謂,說好聽點我是去錦上添花的,說直白點我就是去混吃混喝的。我知道自己無足輕重,別人請我吃飯就算是看得起我了。我沒想到他會單請我一個人,而且一上來就是這樣的排場,真的讓我受寵若驚,我心里的喜悅就像泉水一樣一股一股地冒出來。我清楚地意識到現(xiàn)在一切都變了,好像跳過了一條線,進入了另一片天地。我想好在合適的時機開口向他問問工作的事,我也暗暗積攢勇氣準備托他關(guān)照我。我盡量讓自己顯得平靜和隨遇而安,并不急著開口。我不想讓他覺得我太急功近利,雖然我找他本來就是目的清楚?,F(xiàn)在這個目的似乎需要暫時隱藏一下,要不然我的嘴臉就太難看了。我最討厭那種勢利的人,我不想自己成為那樣的人,尤其是在一個對自己還有好感的男人面前。我的自尊心在這個時刻陡然爆棚,我就像一只機敏的動物一樣蟄伏不動,卻準備好了隨時撲食。

我朝他笑一笑,禮貌地說:“挺好的?!?/p>

我心里伴隨著這句話泛起一股苦水。

他似乎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滿意地說:“你還是很沉得住氣的,你身上有一種沉靜的氣質(zhì)。”

我又一次朝他露出笑容,我把他這句話當作是對我的褒揚和肯定,我真的非常希望自己是他喜歡的類型,那樣我可以離我想得到的那份工作更近一些。這些天找工作的事情折磨得我焦頭爛額,眼前的這根稻草我太想抓住了,在我眼里這可是一根金燦燦的稻草啊。

菜上來的時候他說起在圣地亞哥喝到的一種葡萄酒,然后他滔滔不絕地對我介紹起世界各地葡萄酒的特點,仿佛在給我上一堂葡萄酒知識的普及課。說實在話我對葡萄酒沒有多大興趣,我著急自己的事情還來不及,但我還是做出興致勃勃的樣子聽他講。他說著說著,就像忽然想起一樣,問我:“你想喝點葡萄酒嗎?”

我一點也不想喝酒,我一喝酒就會臉紅,我不想讓他看見我像一只煮過的大蝦一樣。但是我不想掃他的興,我婉轉(zhuǎn)地說:“您想喝的話我陪您。”

他叫來服務(wù)生,拿著酒單從頭至尾細看了一番,挑了一款他認為還有點特色的葡萄

酒。他這樣說:“這里的酒太少了,沒啥選擇?!庇终f,“價錢太貴,這些進口酒在國外根本都不值什么錢?!?/p>

他這句話讓我感覺到他的精明和犀利。在我看來他屬于有錢的階層,對普通人來說相當奢侈的消費他們不在話下。但是他富有,卻絕對不會上當受騙。說心里話他這一點很打動我,我已經(jīng)暗暗把他當成了自己的榜樣。與此同時,我意識到我要從這樣一個有頭腦眼光銳利的人手里騙到一份工作,絕非是件容易的事,于是我的態(tài)度更加積極配合。

這頓飯吃得相當愉快,這不是我說的,是他說的。從頭到尾基本是他在說話,他話頭很密,好像有說不完的話。這倒省我的事了,用不著我搜腸刮肚去尋找話題,還要留神他是不是感興趣。他一邊說一邊笑,不時開懷大笑,笑聲非常爽朗。他笑得那樣暢快讓我十分安心,就像試題做得得心應(yīng)手一樣。我預(yù)感到這場考試我的成績應(yīng)該不會差的。

他親自給我斟酒,只是我非常謹慎,喝得很少,基本是沾一沾嘴唇就放下了。我告訴他我酒精過敏,不能多喝。他也不勉強,一瓶酒主要是他一個人在喝。喝了酒他臉上浮起光澤,心情也似乎更加愉快。

晚餐接近尾聲,我覺得他怎么也該說到主題了吧。我想這么和諧快樂的一頓飯,他不可能不給我一點交待吧?他說話的節(jié)奏不像剛才那樣快了,又回到了慢條斯理,話語和話語之間不時出現(xiàn)短暫的停頓,顯得若有所思。我想他不會是有什么難處吧?但我并不著急,我靜待他的下文。

他叫服務(wù)生買單。買完單之后對我說:“穿好外衣,外面風大?!?/p>

直到走出餐館大門,他竟然一句也沒提我工作的事,我跟在他后面往外走,心里充滿了失落。這一晚明擺著就是虛度了,我就跟著他吃了一頓飽飯,我心里惦記的事情可是毫無進展??墒沁@個時候我卻有點開不了口,我實在不好意思吃了人家的又在人家毫無表示的情況下再強求人家辦事。我心里充滿了那種理屈詞窮的軟弱,我覺得自己真是沒用,心中有點悔恨交加。

走出餐館,我和他站在馬路邊告別。外面風刮得特別大,吹得我站立不穩(wěn)。他突然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頭,把我推回到了餐館。他讓我跟他去地下車庫,他說:“我送你吧,這么大的風我不忍心讓你自己走。”

我其實不太好意思讓他送,可是也沒好意思拒絕,最主要的是我還抱著一絲希望想再找機會跟他提一下工作的事,那才是我的大事,是我的當務(wù)之急。于是我沒有客氣一句就跟著他去了地下車庫。

上車的時候我小心翼翼地問他喝了那么多酒還能開車嗎?說實在話,我倒并不是擔心坐他的車不安全,他自己就在車上,我不覺得我的生命財產(chǎn)比他的更加值錢。他微微一笑,說那點酒對他而言不在話下。我擔心地說要是被警察抓住呢?他哈哈笑著說:“偶爾違規(guī)一下很痛快的,你不覺得嗎?”

我很吃驚,沒想到他會有這種想法,看他衣冠楚楚的樣子,很像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他邊說邊凝視著我,眼神里有一種明亮而流淌的東西,即使在燈光黯淡的地下車庫里我也看得清清楚楚。我心中一動,瞬間有一種微妙的、似乎是接收到了某種信號的感覺。我以為是錯覺,但卻肯定不是錯覺。我下意識地評估了一下他傳遞過來的這個信號,無疑對我是有利的。

我上了他的車,他問了我地址,沿著長長的斜坡駛出地庫,朝我住的方向開去。他默不作聲地開著車,汽車開出不到四五百米,他突然輕輕嘀咕一聲“不好”,調(diào)轉(zhuǎn)車頭向相反方向開去。我問他怎么啦,他說看到前面有警察。我問他那怎么辦?他沒有馬上說話,像是在思考一般。我也不吭聲了,做出聽憑他安排的樣子。他側(cè)過臉望我一眼,微笑著問我:“要不我們再去喝點東西?我正好醒醒酒?!?/p>

我點頭答應(yīng),心里又燃起了希望。我想機會又擺在了我的眼前,這次我一定要把想說的話說出來。

他拐進一條小街,停下車,帶我進了一家裝飾得樸素卻很有格調(diào)的酒吧。他帶我上了二樓,熟門熟路進了一個小間。這個小間燈光柔和,里面放著兩張式樣簡單的沙發(fā),一張

正方形的實木茶幾,靠墻是兩排大書架,整整齊齊擺滿了書,乍一看就像是某個愛讀書的人家的書房。他請我在一張放著錦緞靠墊的淡紫色小沙發(fā)上坐下來,自己在茶幾對面的另一張藍布沙發(fā)里坐下來,他顯出無比愜意和放松的神情,淡淡地說:“我沒事常來這里坐坐,這個地方讓我想起過去。”

他說的“過去”對我來說有一種神秘感,也像一堵高大的墻一樣把我擋在了外面。我不知道他說的“過去”有什么,也不知道他的“過去”給他帶來過什么,或者說他的“過去”留給他的是什么。我很想知道他來這里是想起過去的某些具體的事情,某個具體的人,還是泛泛地懷舊。我發(fā)現(xiàn)我突然對他這個人產(chǎn)生了一點興趣,也許正是因為不了解才會產(chǎn)生興趣吧。

屋里點著電暖氣,十分暖和。他脫掉外衣,露出熨燙平整的雪白的襯衣。他的白襯衣和藍沙發(fā)構(gòu)成色調(diào)清爽的畫面,平心而論,我有點被打動。究竟被什么打動,我也說不清楚。

他點了一杯現(xiàn)磨咖啡,我也跟著他點了一杯現(xiàn)磨咖啡,他提議我嘗嘗這個店里的特色飲品。我不知道他說的“特色飲品”是什么,也不好意思問。我害怕自己顯得土頭土腦讓他笑話和瞧不起,所以只是隨和地點點頭。他輕輕說了一個名字,服務(wù)生飛快地記了下來。我隱約聽見他說了三個字,但沒有聽清楚他說的是什么。

沒多久服務(wù)生端著托盤送來了咖啡和飲料??Х染褪强Х榷眩瑳]有什么特別的,那杯飲料在我看來也沒有什么特別的,一只細高的玻璃杯,里面是半透明的橘黃色液體,加了許多冰塊和幾片薄荷葉子,還有小朵的玫瑰花苞,杯口扣著半只青檸檬,里面插著一根粗大的吸管,就像許多果汁店和茶餐廳賣的那種冷飲。他微笑著輕聲慢語地說:“綠燈籠,你嘗嘗喜歡不喜歡?!?/p>

綠燈籠——這名字倒是新鮮別致。

他告訴我這個飲料是用新鮮的柑橘汁、西柚汁、檸檬汁、蔓越莓汁和玫瑰花蕾及野生的蜂蜜調(diào)制而成,還加了一種據(jù)說是熱帶雨林中的香草,因此口感和香味都很特別。

我吸了一小口,細細地品味。

他專注地望著我,輕聲提示我說:“喝一大口。”

我用力吸了一口。

他關(guān)切地問我:“好喝嗎?”

說實話的確很好喝,酸酸甜甜的,還帶著花瓣的微澀,味道比我想象的還要濃郁。我點點頭,他似乎放下心來。

他靠在沙發(fā)背上,顯得十分舒服。他很少說話,和在吃飯時大不一樣。他眼睛不時望我一下,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又轉(zhuǎn)到別的地方。小小的房間里一直響著爵士風格的音樂,很好聽,和這個環(huán)境很相襯,和他也很相襯。我心里安靜下來,這個晚上我第一次體會到了放松和享受。

但是我心里有一個聲音卻在不斷提醒我不要松懈,我從沙發(fā)里坐正了身體,打算辦點正事。而他,還是軟軟地靠在沙發(fā)里,臉上的神情相當安詳,仿佛跟這里完全融為了一體。我真不好意思打攪他這種安逸的狀態(tài),猶豫再三,還是決定開口。

我說:“我想請問您一下,那件事有可能性嗎?”

我盡量把話說得委婉和客氣,做出一副不想給別人添麻煩的樣子。其實我真的是不想給別人添麻煩,但凡能不求人的時候我都不求人,從小到大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活得清高硬氣的人,可是走上社會屢屢碰壁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那一套實在是太幼稚了。我已經(jīng)開始改變自己,不過,這個改變似乎還跟不上時代的步伐。我的目光集中在他臉上,但我盡量不讓自己顯得那么熱切和咄咄逼人。他的眼神和我碰在一起,仿佛從茫然中醒過神來。他意味深長地一笑,說:“可能性當然是有的?!?/p>

我喝一口綠燈籠,感覺渾身充滿了力量。我鼓起勇氣追問他:“那可能性有多大?”

他又是意味深長地一笑,說:“這個我還說不大好,不過有一句話,事在人為?!?/p>

他的口氣十分肯定,沒有推三阻四的意思,我覺得就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

他一邊喝咖啡一邊慢悠悠地問我:“你為什么要到我們公司來呢?”

他這句話似乎應(yīng)該是上一次或者上上次問我的,在這么個雅致且休閑的地方問我,讓我一時有點反應(yīng)不過來。我本想用一套信心十足邏輯嚴密并且很有說服力的話來回答他這個提問,可是聽著音樂聞著咖啡撲鼻的香氣沉浸在暖和安逸的氛圍里,我的心神有點渙散,竟然沒能飛快地組織起一段漂亮的說辭。而且,在這樣一個場合滔滔地說上一大段話,我也覺得不太得體。于是我想一想,認真地回答說:“因為你們是個嚴肅的網(wǎng)站?!?/p>

他忍不住嘿嘿笑了兩聲,不過很快就收住了笑,說:“你真這么認為?我怎么從來也沒覺得我們是什么‘嚴肅的網(wǎng)站?說實話,我都不知道有沒有所謂的‘嚴肅的網(wǎng)站存在?!?/p>

他的話讓我十分尷尬,我想他一定是看出了我的淺薄,或許還看出了我的逢迎,在他面前我一定是非常幼稚可笑吧?

他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加舒展,聲音不大,口氣柔和地說:“其實,當初我也是沖著這一點才調(diào)過去的,那時候我跟你一樣,心中有理想,對事物抱著美好的看法,態(tài)度至少是很積極向上的,可是實際上……我不跟你細說了,免得干擾了你對事情的看法,甚至干擾了你對事業(yè)的選擇。有句話倒是可以對你說,我真希望你能保持你現(xiàn)在的看法,我每天的工作其實也正是在朝這個方面努力?!?/p>

我以為他會就這個話題跟我說下去,可是他話頭一轉(zhuǎn)說起了別的。我感覺他特別不愿意跟我談?wù)},而我不想讓他覺得厭煩,也沒有立刻把話題拉回來。我順著他的話題跟他聊著別的,心里清清楚楚我就是在陪聊,而且還是小心翼翼地在陪聊。有一陣我走神了,我想他那么淵博,樣樣都懂,無所不知,跟我閑聊難道不會覺得是在浪費時間嗎?這么一想,不由得一陣心虛,更加覺得自己無足輕重。在不時襲來的某種緊迫感中,我竭盡全力討他喜歡,希望給他留下一個不錯的印象。

在音樂停止的一個間歇,他站起身來,慢慢走到書架前。我沒有留意他去做什么,是去翻閱圖書,或者是去做別的什么事情,我的目光被他的身姿吸引,他并不很高,但結(jié)實勻稱,動作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協(xié)調(diào),因此他舉手投足顯得格外輕捷靈敏。我也看不出他的年齡,心里模模糊糊覺得他肯定比他的實際年齡要顯得年輕,他似乎也正是這樣表現(xiàn)的。在說話之間他喜歡用一些年輕人愛用的詞匯,也喜歡用一些網(wǎng)絡(luò)上流行的熱詞,有時讓我感到很突然,但是他那種自如的態(tài)度又讓我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如此大驚小怪。他轉(zhuǎn)了一圈之后重新坐下來,朝我俏皮地一笑,笑容里透出更多的親近和放松。

我這才意識到音樂已經(jīng)轉(zhuǎn)變了風格,大概就是他剛剛換的。這會兒的音樂變得輕快,帶著一種開闊清新的田園般的氣息。

他就像是自言自語一般說:“你讀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嗎?主人公弗蘭茨認為音樂能使人迷醉,是一種最接近于酒神狄俄尼索斯之類的藝術(shù),弗蘭茨對古典音樂和流行音樂都很喜歡,對他來說音樂就是音樂,他就像愛莫扎特一樣愛搖滾樂,這一點我也跟他一樣?!彼O聛?,用如水般的目光望著我,片刻之后才又慢悠悠地說,“弗蘭茨認為音樂是一種解放的力量,把他從孤獨、內(nèi)省以及圖書館的塵埃中解放出來,打開了他身體的大門,讓他的靈魂走入世間,獲得友誼?!?/p>

我聽他說這些話,忽然覺得他很像我的大學老師,并不是說他像某個具體的老師,而是像我大學里經(jīng)常遇到的那些老師。他身上有一種激發(fā)思想和循循善誘的東西,讓我自然而然地信賴和佩服他。

我似乎被他的話語和情緒裹挾,不由自主地沉浸到音樂之中。我忽然感到有點自慚形穢,后悔以前在這方面下的功夫太少。在學校里我是那種埋頭讀書的人,考試得高分是我追求的目標,也幾乎是我追求的唯一目標,此外我想不出還有過別的目標。走出校門才知道學習成績好是遠遠不夠的。類似的打擊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不止一次兩次,我并沒有因為有了經(jīng)驗而增加承受力,相反,每次受到這樣的打擊我仍然會沮喪失落和黯然神傷。說心里話,我心里是有自卑感的,有時自卑感還很深重。在輕快抒情仿佛讓空氣都更加透明的音樂聲里我暗下決心,今后要在方方面面增益自己,不能讓別人覺得我淺薄和土氣。

可是我稍微在音樂中走了會兒神,心思

便又集中到了工作上。我清楚地記得我是為什么來的,我不會糊涂,也不能糊涂??墒窃谶@樣輕松美好甚至是充滿了享樂和浪漫情調(diào)的時刻,我實在是難以再把話題轉(zhuǎn)到這件麻煩他的事情上。我心神不寧,糾結(jié)無比。

他卻仿佛沉醉在音樂里,或者說他是真正和音樂融為了一體。我心里是多么羨慕他,我不光是羨慕他如此熱愛音樂,更是羨慕他有這么好的心境能夠從容安心地欣賞音樂。而我就不能,我在聽著跟他同樣的音樂的時候卻想著要通過他找工作,想著要解決自己的吃飯問題。我真是太俗了,俗得令我自己都深感羞愧。

我慢慢啜飲著綠燈籠,直到玻璃杯見底。我終于再次鼓起勇氣,在音樂聲里單刀直入地問他:“那,我怎么才能進你們網(wǎng)站呢?”

這句話是那樣生硬,我聽著自己的聲音都覺得陌生,而且一說出來我立刻就有點后悔了。我感覺我說出這句話就像在他面前放上了一塊巨大的石頭或者是堅硬的鐵塊,他想視而不見都做不到。他似乎也沒有辦法再像前面那樣一筆帶過。我在忐忑的心情下也暗暗得意自己終于還是把網(wǎng)鋪到了他的腳下。

他露出包容一切的笑容,神情平淡地說:“你想好真的想來嗎?這好辦,你來參加下周我們的招聘考試就是了?!?/p>

我問他:“像我這樣的有可能考上嗎?”

他說:“問題不大?!?/p>

他的口氣很肯定,我的心情輕松起來。我又追了他一句:“考試的時間您可一定要告訴我?。 ?/p>

他點頭,馬上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三言兩語之后他掛斷了電話,說:“我已經(jīng)安排人到時跟你聯(lián)系?!?/p>

我徹底放下心來,這個夜晚對我來說大功告成。

他開車送我回家。外面的風很大,天氣很冷,但我心里暖洋洋的。他似乎也很高興,一路上有說有笑。我下車的時候他還走下來替我打開車門,我覺得自己運氣真好,遇到了這樣一位紳士。

第二章

考試比我想象的順利。之前我打電話給他請教考試的范圍,我自然是沒好意思張口問他考試可能會考到什么題目。我不光是不好意思,主要是覺得那樣做不好。他倒是不繞彎子,一五一十地跟我說了說會考到的內(nèi)容,還特別給我說了重點題目。等考卷發(fā)下來,我一看除了前面常識性的簡答題,所有需要下功夫回答的題目都是他透露給我的。我心里真有說不出的感激,完全顧不得去想這樣做是不是不好和對他人不公平。我在又激動又興奮的心情下奮筆疾書,那簡直不像是考試,而像是暢游和飛翔,那種美妙的感覺,真是無法言說。

果然不出所料,考試的結(jié)果相當理想,我考了第二名。他打電話向我祝賀,說:“你不愧是高才生,順利進入前三,筆試這關(guān)就算過了。”

我謙虛地說:“我沒有考好,我應(yīng)該考第一名才對的?!?/p>

他心照不宣地笑起來。那一刻,我感覺他真的是站在我一邊的。

接下來是面試。我從他那里打聽到這次招聘有五個名額,按一比五的比例進入面試。我心里又忐忑不安,怕過不了面試這一關(guān)。

我把我的擔憂對跟我合租的玫瑰小姐說了,請她幫我分析判斷一下有戲沒戲。這一陣玫瑰小姐不知在忙什么,每天一大清早就走了,夜里很晚才回來,她回來我已經(jīng)睡了,她走時我還沒有醒,我們已經(jīng)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在一起好好聊過天了,我也沒有機會把認識馮哲的事情告訴她。那天我剛把要去參加面試的事情告訴她,她就咧開嘴笑著說:“這有什么呀?面試人家就是看看相貌,你雖說不上國色天香傾國傾城,至少也是粉雕玉琢清純可人,你就放心大膽地去吧?!?/p>

我說心里話:“我很怵的?!?/p>

玫瑰小姐略一思索,說:“你先告訴我你是從什么線上去的吧?!?/p>

她一副經(jīng)驗十足又肯為我著想的樣子,讓我覺得沒必要瞞她,就和她說到了馮哲,不

過我沒有說得太細,我也本能地隱去了向他打聽考試題目等等的事。她聽了咯咯笑起來,蠻有把握地說:“你背后有靠山,這就踏實了?!?/p>

經(jīng)她這么一點撥,我心中豁然開朗,原來他不僅是一個紳士,而且還是我的靠山。

我掩飾著心中的歡喜,問她:“真的管用嗎?”

“那就看他愿不愿意管你的事了?!彼幟氐匾恍?。大概是看我一副迷登的樣子,她繼續(xù)給我指點迷津,“這個人分量很足,但你得讓他樂意幫你。這種事必須背后有人才行。”

我故意做出毫無把握的樣子(實際上我也確實沒有太大把握,只是做得更加夸張一點)說:“我跟人家也不熟,人家憑什么肯給我做靠山?”

玫瑰小姐深深地看我一眼,似乎在檢測我這句話的真實度。隨后她用一種半真半假的態(tài)度,一臉輕松地說:“不熟有什么要緊?把生米煮成熟飯就是?!?/p>

我忍不住笑起來,她說話經(jīng)常這么直截了當,有時故意滿不在乎,簡直讓我受不了。不過我知道她自己其實也并不是那種特別豁得出去的女孩子,所以在我看來她是一個很矛盾的人。她也承認這一點,而且她也時常跟我反思她自己因為生性清高靦腆而失去了許多本來是唾手可得的機會。

我翻她一眼,說:“你就是胡說而已。”

她一點不笑,十分認真地說:“我給你指的可是一條明路,你要抓住機會?!?/p>

我其實不是不懂得抓住機會,可是我心里總覺得急功近利不好,利用別人也不好,我不想把一個對我好的人當成一個有用的人,我覺得那樣對不住人家。

玫瑰小姐卻說:“我發(fā)現(xiàn)你這個人有點優(yōu)柔寡斷,甚至比我還畏縮不前,現(xiàn)在機會就擺在你面前,就看你怎么去做了?!?/p>

我問她:“你說我該怎么做呢?”

她反問我:“這還用得著我說?”

她走過來,緊挨著我在我的小床邊坐下來,每當她這樣的時候總是有推心置腹的話要跟我說。果然這次也不例外,她含笑對我說:“你不要認為我勢利,誰不想做一個品性高潔雍容大度的人,那也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條件,干脆點說是你有沒有贏在起跑線上。我說的這個起跑線不是別的,就是看你投胎有沒有投好。我和你顯然都是沒有贏在起跑線上的人,所以我們就得比別人更加努力。除了努力,關(guān)鍵的時候我們還得豁得出去。其實我不光是這樣跟你說,我也經(jīng)常這樣提醒自己。我承認我心理上有障礙,有時候腦子想得很明白,但事到臨頭還是邁不開腿。許多次應(yīng)該往前沖,我恰恰選擇了往后退,也不是選擇,就是不由自主就退縮了。我想這就是我身上的局限性吧,所以我離自己心中的目標總是差著相當一段的距離。你比我年輕,受到的束縛應(yīng)該比我少,我希望你沒有我這種局限性,也希望你的路走得比我順?!?/p>

我由衷地對她說:“我心里一向很佩服你,你做不到的,我就更加做不到了?!?/p>

她用力搖了一下頭,用一種親如家人的目光看著我說:“有一句話叫‘少小不努力,老大徒悲傷,我年紀小的時候還不懂這些,有些事情錯過了時候?!?/p>

我追問她此話怎講,她一臉的諱莫如深,就像是十分堅決地關(guān)著門。

她說:“我不能跟你說太多,你自己慢慢去體會吧,估計我遇到的事情你差不多也會遇到,因為社會還是這個社會,不過我相信你肯定會有辦法的,說不定你會比我更有辦法?!?

說完她打散了頭發(fā)去衛(wèi)生間洗漱。在她躺到床上準備關(guān)燈的一瞬間,她對我說了一句聽上去格外語重心長的話:“沒有資本在外面混就不能太要臉了。”

筆試和面試之間有十天的間隔,我不知道為什么要有這個間隔,讓我等得十分心焦。我多么希望這件事快點落下帷幕,這樣不管成與不成我都好做打算。當然,我心里不說穩(wěn)操勝券,還是有一定的把握的。如果按玫瑰小姐說的,我是應(yīng)該趁這個時候想辦法去加大這個可能性的。某天早晨我在刷牙的時候忽然想到人家留出這十天大概就是為了讓我們這些想進去的人公關(guān)的——我為自

己的悟性感到吃驚和欣喜,同時心頭又涌過一陣悵惘和沮喪。我沒去公關(guān),但別人未必不這樣做,恐怕差距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形成了。而我根本就沒有經(jīng)濟實力去公關(guān),說實話我已經(jīng)不太敢去查我銀行卡上的數(shù)字,不查我也知道那個數(shù)字在不斷縮小。我也不好意思再去麻煩我?guī)熌?,我不能讓我?guī)熌赋雒嫒ヌ嫖夜P(guān),我自然不能讓她搭了面子再搭人情。我遠在邊陲小城的父母好幾次打電話問我工作的事落實沒有,他們口氣凝重,憂心忡忡。在某次通話時我媽媽甚至用一種灰心喪氣的口氣說她很后悔讓我辭掉了市政府里坐辦公室的工作跑到北京去,我毫不客氣地回她說現(xiàn)在后悔還太早了吧?我自己還沒后悔呢。從前我在家的時候可從來沒這樣對父母說過話,在父母面前我一向都是很溫順的。掛斷電話之后我為自己態(tài)度粗暴難過和自責了好半天。我實在是不想讓爹媽為我擔心,他們擔心也解決不了我的問題。爹媽還問我要不要給我匯些錢來,他們問得小心翼翼戰(zhàn)戰(zhàn)兢兢,我當然是一口拒絕,而且態(tài)度更加惡劣。我受不了他們把孩子當成自己的命那般的關(guān)切,他們的愛快要讓我窒息。關(guān)鍵是我覺得自己對不起他們的期望,因此越加覺得他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就像勒緊的繩索一樣。這幾天我真有點度日如年的感覺,每一個日子似乎都特別長,長得過不到頭,而我卻打不起精神來做任何一件我想做或者應(yīng)該做的事情。

在這段無所事事十分空虛無聊的日子里,好多次我都不由自主地想到他——玫瑰小姐說成是我“靠山”的這個人,我很想打個電話或者發(fā)個短信給他,可是我終于忍住了。我覺得我沒有理由去打擾他,尤其是在這個事情未定的敏感的當口,我更應(yīng)該保持安靜,這其實也是保持尊嚴。于是我繼續(xù)沉入到等待之中,盡管我的心情越來越焦灼。

等到第六天,早晨我還在睡覺,聽到手機嘀地一響,我半睜著眼睛摁亮屏幕,竟然是他發(fā)來的短信。他約我中午和他一起吃飯,地點就在我們上次見面的那個餐館。我真是喜出望外,頓時睡意全消。我又跟之前去見他一樣,立馬去翻箱倒柜找衣服。我的衣服倒是不少,可是我再挑不出漂亮又像樣的衣裙,無奈之下只好穿了一件樸素簡單的白襯衫,外面是同樣樸素簡單的淺灰色羊毛衫,配上一條齊膝的小黑裙。我收拾停當,靜靜地等著那個幸福的時刻到來。我無法形容我有多快樂,簡直就是心花怒放!我覺得他這個時候發(fā)來邀請,無疑是讓我看見了我那閃閃發(fā)光的目標就在眼前。

我準時赴約。剛到餐館他打來電話,讓我到門口等他,他馬上開車來接我。我不知道他因為什么突然改變計劃,也不知道他要接我去哪里,但他既然這么說,總有他的道理吧。我站在馬路邊上等著,不到十分鐘他就來了。

他的笑容十分燦爛溫暖,讓我的心情頓時輕松下來。他停了車,走下來十分紳士地替我打開車門。我一上車他就帶著歉意對我說:“剛才接到通知,下午三點有個重要的會議,所以我們的時間不太多?!?/p>

我看了一眼他車上的電子鐘,顯示的是十二點,心想三個小時吃頓飯時間足夠了吧。他側(cè)過頭看著我,用一種像是商量的口氣對我說:“我先帶你去看看我們的一個工作間吧?!彼盅a充一句,“就在附近?!?/p>

我想不出他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帶我去看他們的工作間,他不是說時間緊嗎?那為什么不趕緊吃飯?我也不清楚他們的工作間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不由下意識地想到或許他完全有把握把我弄進他們網(wǎng)站,因此讓我提前參觀一下工作環(huán)境。即便不是這樣,我也很樂意去看看他們工作的地方。他的這個提議令我興奮。

開車沒多久就到了。他帶我走進一家不大卻看著很高檔的飯店,示意我跟他乘電梯上樓。到了樓上,電梯門一開他便徑直走向拐角處的一個房間,掏出鑰匙開門,隨即轉(zhuǎn)過臉朝我莞爾一笑。說實話,直到這個時候我都沒有意識到這是他的一個圈套。

我跟在他后面進了他說的工作間。那個工作間還真像那么回事兒,一進門是擺成一圈的沙發(fā),還有茶幾,寫字桌,吧臺,還有什么我沒有看太仔細。實際上那就是酒店的一個套房,只是我很少進這樣高檔的酒店,經(jīng)驗不

足,沒有馬上反應(yīng)過來。

他脫了外衣,伸出胳膊擁抱了我。這發(fā)生得太突然了,我頓時懵了,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我是說我不知道是該接受還是拒絕,這對我簡直是個兩難的選擇。我模糊地想到這不正是我希望的嗎?可是我又聽不見內(nèi)心深處肯定的回答。我的內(nèi)心深不見底,沒有一絲回響。在那個短暫的瞬間,我仿佛一腳踩空,身體急劇墜落。我迷亂地倒進了他的懷抱,又本能地用力推開了他。

他顯然沒有防備我如此變化莫測,被我一推,他重心不穩(wěn),趔趄著向后倒退了兩步,但他很快站穩(wěn)了腳跟,倒是絲毫不惱。他臉上還是展露著溫暖誘人的笑容,向我伸出胳膊,更緊地摟抱住我。而我掙扎得更加劇烈,我一聲不吭,暗中用盡全力。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這樣,也許就是出自本能的防御和反抗吧。我心里確實是沒想清楚這件事到底該怎么辦,那么短的時間也不容我仔細去想。我耳邊回響起玫瑰小姐讓我抓住機會的話,但我憑直覺認為這樣做不好,到底有什么不好,我卻說不出來。我用力推搡著他,不讓他把我抱住。我不知道究竟是在跟他抗衡還是在跟自己較勁,但我卻像有痛感一樣心里是有羞恥感的。我還從來沒有為了換取什么而跟別人上床,我也算不清楚這樣的交易是不是值得,可是一想到這是一樁交易,我心里即刻涌起一股強烈的反感,我想這是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做的。

我忽然頭腦變得清醒理智,我知道那是一條界線,只要邁出這一步,就無法回頭。我當然是決不應(yīng)該跨過去。

他卻一直是面帶笑容試圖擁抱我,準確說是竭力擁抱我,就像耐心地馴服一只野獸。我們倆都沉默著,用身體彼此較力。他比我高大,力氣無疑比我大得多,但是他并沒有搶占上風,所以我們之間的較勁一直保持在一個均衡的水平上。慢慢地,這種推搡似乎像是一個游戲,或者說是男女間的調(diào)情方式。我覺察出他在對我拿出極大耐心的同時對我的拒絕并不反感,他似乎就像接受過程中的一環(huán)那樣順其自然,甚至還有幾分樂在其中的意味。就在我分神的這一刻,他改變了用力的方向,把我朝另外的方向輕輕一推,就把我推倒在床上,然后他用力按住了我的雙手。我再竭力掙扎也無濟于事,終于體力不支癱軟下來。

他并沒有馬上撲向我,而是兩眼望著我,孩子般地吃吃笑起來。笑過之后他說:“你可真有勁兒??!”

我掙脫了他,迅速翻身坐了起來。

我看著他,認真地說:“我覺得這樣不好。”

他凝視了我片刻,像是接受批評一樣聲音低低地說:“我也覺得這樣不好?!?/p>

我真想對他說既然你知道這樣不好為什么還要這樣,但是我沒有勇氣說出口。

他接著說:“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坐在床沿上,賭氣地把身體扭向一邊。

他靠上來,問我:“你生氣啦?”

我沒說話。

他轉(zhuǎn)到我這一邊,握住我的手,放在嘴唇邊輕輕吻了一下說:“別生氣。”又說,“我喜歡你?!?/p>

我突然鼻子發(fā)酸,幾乎流下眼淚。我不知道我怎么會心中忽然涌起委屈,也許是想到這么多天默默地等待,也許是想到那份不確定的工作,也許是想到自己拮據(jù)的生活,當然也想到了擺在眼前的這個需要馬上決斷的問題……我心里模糊地想到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簡直就是天賜良機,如果我接受了他的企圖,無疑是給自己增加了勝算。然而我又不愿意邁出這一步,至少是不愿意輕易邁出這一步。我雖說對他沒有太多的了解,但我憑感覺也能判斷他一定是結(jié)了婚的,而且很可能婚姻美滿家庭幸福。在我看來他那個年紀的成功男人多半都是這樣的,即使婚姻不美滿家庭不幸福他們也會做出美滿幸福的樣子,他們出軌只是為了獵艷和獵奇,給他們過厭了的生活增添一些色彩或者說是樂子。我雖然涉世不深,但我早就有了這樣的人生經(jīng)驗。我們這代人幾乎都有這樣的人生經(jīng)驗。我們可能不懂規(guī)則,但我們深知潛規(guī)則,我們可能不懂世情,但我們很世故。我知道現(xiàn)在他就想要在我身上實施潛規(guī)則了,可是他突然要動真格的,我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是沒有那種

承受力的,甚至沒有做好相應(yīng)的心理準備。我心里的羞恥感就像烏云一樣匯聚起來,讓我的心情變得灰暗。我竭力忍著快要流出來的淚水,我對自己說我不能哭,我不能掃他的興。

他倒仍然是很有耐心,非常溫柔地又一次把我的手握在他手里,就像哄孩子一樣說:“你真不高興啦?你別不高興呀!”

我說我沒有不高興,努力做出正常的樣子。他似乎松了一口氣,也在床沿上坐下來,摟住我的肩頭說:“我不會做讓你不高興的事的。”

隨后他靠著床頭,讓我靠在他身上,跟我聊起天來。我不想靠在他身上,覺得那樣很別扭。我坐直了身子,跟他保持一定的距離。但是他一邊說,一邊卻十分自然地貼近我。我一次次躲避,最后實在是不好意思了,終于松下勁來。就在我遲疑的片刻,他立刻摟住我,把我抱得緊緊的。我覺得自己在他的手臂中就像是一只被扼住了頭頸的獵物,隨后他就像撲向獵物一樣壓在了我的身上。

他不出意料地吻了我。我沒有像之前那樣掙扎,但我也沒有迎合他,我抿著嘴唇,封閉了知覺,只希望這件事快點過去。我努力讓自己的意識和感覺休眠,可是,他身上巨大的磁力卻穿透了我自我保護的鎧甲,不可抗拒地激活了我的感官。我聽到他清晰而劇烈的心跳,在他的懷抱中變得酥軟和迷醉。理智就像崩塌的堤壩一樣潰敗了,我在一種無法抵御的吸引下和他吻在了一起。

我就像在酷暑中忽然淋到了一場大雨,我無法形容自己到底是煩惱還是快樂。我在驚魂未定之中竟然被他的吻俘虜了。他在一番長時間的熱吻之后動手解我的衣服,我薄弱的理智又及時回來了,我用力抓住他的雙手,不讓他解我的衣扣。我當然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可是我真的不想那樣做。我覺得那樣做會把事情搞糟,這個念頭相當強烈,就像是一種提醒,或者說是警告。可是他不顧我的阻擋,一邊在我耳邊低低地說著哄我就范的話,一邊繼續(xù)著他的動作。也不知道是被他迷魂湯般的絮語軟化了,還是我抵抗他不夠堅決,反正到后來他還是把我的衣服脫掉了……我徹底失去了抵抗。

三點差一刻我們從床上起來,我站在鏡子前整理了頭發(fā),補了妝。他沖完澡穿好襯衣,打好領(lǐng)帶,顯得有一點匆忙,卻又是盡力克制著著急,走過來默默地吻我。這個時候的吻已經(jīng)有了別樣的意味,奇怪地帶著一種親情。這讓我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跟他已經(jīng)“有過”,心里隱隱地有些莫名的失落。我想起他說三點鐘有一個重要的會議,趕緊穿戴整齊。我還沒來得及仔細體會這事發(fā)生之后帶來的微妙的改變,我們已經(jīng)到了必須分別的時候。

他送我到酒店門口,略帶歉意地說:“今天不能送你回去了?!?/p>

他替我攔了一輛出租車,付給司機一百元車費,替我打開車門。出租車開動的時候他朝我揮了揮手,露出一個親切而短促的笑容。

我坐在出租車里心情極度低落,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如此頹喪,我竭力讓自己振作一點,可是眼淚還是忍不住流了下來。

我說不清自己委屈什么,心里只是模糊地感覺到自己沒有著落。現(xiàn)在,不管是不是我主動抓住了機會,那件事已經(jīng)發(fā)生了,但我并不覺得我就真的有了靠山,我心里根本就沒有那種有依靠的感覺。我倒是覺得自己很像是上錯了船卻渡過了河,迷迷糊糊已經(jīng)站在了河岸的另一邊,可卻仍然是無依無靠。

回到小屋天已將晚,也許并不太晚,也就四點來鐘,但天陰了下來,如同傍晚。我沒有開燈,躺在床上。我已經(jīng)兩頓飯沒吃了,餓得頭昏眼花,可是卻絲毫沒有胃口。我等著玫瑰小姐回來,想向她訴說心頭的苦悶。我很想聽聽她那些一針見血直中靶心的話,好替我梳理一下紛亂的思緒。可是等到玫瑰小姐回來,我卻沒有跟她提一句今天下午發(fā)生的事情。我真不是怕她會怎么想我,也不是怕她笑話我或者瞧不起我,在我看來她有超強的理解力,足以精準地判斷事情的內(nèi)涵。是我自己忽然不想說了,我想讓這件事成為我的秘密,一個我會保守一生的秘密。這么一想我瞬間就釋然了,所有的委屈、失落以及自

怨自艾等等的負面情緒都煙消云散。我胸口甚至升起一股溫熱的東西,就像水流一樣。這些水流飛快地匯聚成了一個大湖,足以包容很多的東西,可以行駛很大的船。我和玫瑰小姐聊了些別的就睡了。

在入睡之前那段靜謐的時光里我忽然想到了他,我忍不住仔細地想了想他,甚至仔細地回味了一下下午在酒店里發(fā)生的一切,我自問是不是喜歡上他了?這么一想竟然臉紅起來。好在屋里的燈已經(jīng)熄滅,玫瑰小姐不會看見。

第三章

再見到他是面試的那天。自從在酒店門口分別之后他沒有給我打過電話,也沒有給我發(fā)過短信,我也同樣沒有聯(lián)系過他,我們處在音訊不通的狀態(tài)之中。盡管只是短短的四天,可是我覺得比四年還要長。我總是忍不住會想到他,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會想我。我想他不給我打電話發(fā)短信大概是不想打擾我復(fù)習吧,當然我這是往好的方面想。我盡量不讓自己胡思亂想,以免擾亂了內(nèi)心的平靜。我要保持良好的狀態(tài),以便在考試中大獲全勝。我寬慰自己,和他有了這樣的事情,至少他不能把我當路人對待吧?畢竟是有過肌膚之親,兩個人那樣坦誠相見,怎么也比普通朋友更近吧?我想我只要進了他們網(wǎng)站,以后就經(jīng)??梢砸姷剿?,一時的不聯(lián)系也沒什么。

面試那天我早早去了,我心里抱的希望是或許能碰見他,說不定考前還能有機會跟他聊上幾句。我并不指望他能透露什么題目給我,因為歷次面試的經(jīng)驗告訴我這個時候的題目是比較隨機的,全看評委如何提問,甚至于全看評委當時的心情。我也知道在這樣的時候有誰打過招呼才是重要的。用我們玫瑰小姐的話說,就是得看誰是你的靠山。我暗暗希望他已經(jīng)替我和評委們打過招呼,那樣的話我勝出的可能性自然就大大增加,當然最好是內(nèi)定了,如此也不枉我的付出。想到這里我心里涌起一股復(fù)雜的滋味——一不留神我自己成了我以前瞧不起的人了。

說到底,我想遇到他其實并沒有什么具體的目的,就是想看看他而已,也許這就是玫瑰小姐說的多情吧。然而我到了面試地點才知道并不是在我去拜訪他的那座辦公樓里,而是在另一座大樓里,這么說考試前碰上他的可能性顯然不大,除非我專程去找他。我不想這樣做,我也不會這樣做,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做得夠多了,甚至多到讓我感到羞愧和后悔,我不能再做什么了。

我按照貼在大廈門口的通知去了指定的樓層,一間巨大的會議室里擠滿了人,遠遠超過了他跟我說過的面試人數(shù)??磥碚衅傅囊?guī)則又改變了,也許是打招呼的人太多了吧,我心里忍不住這樣想。會議室一頭擺著一張蒙著深綠色桌布的長條桌,我數(shù)了數(shù),后面是十把椅子。我想一會兒他就會坐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對我進行面試,心跳不由加快起來。

面試準時進行,所有參加面試的人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安靜地等著叫號。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有七八十個人。不過面試進行得倒并不慢,三五分鐘一個,最長的也沒有超過十分鐘。我坐在中間靠前的位子,我無法判斷這算不算是有安排的位子。我看面試完從里面走出來的人一個個都面色平靜穩(wěn)操勝券的樣子,心里更加忐忑不安。

總算輪到我了,我穿過空曠的會議室,一直走到評委們面前,在條桌對面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來,恰好和他正對面。那一刻我心里想,假如把其他人隱去,那就是我跟他臉對臉坐著。我們的目光碰到一起,他比我更快地將目光移向了別處。想到四天前和他肌膚相親翻云覆雨,我覺得現(xiàn)在我們這樣面對面十分莊重地坐著有些諷刺。不過我沒來得及多想,評委們的問題就像冰雹一樣向我砸來。我頓時明白了為什么每個人面試三五分鐘就會結(jié)束,估計不少人是落荒而逃的。我集中精神回答問題,盡量簡潔又不失聰明。我看見有幾位評委在聽了我的問答之后露出了笑意。他始終沒有向我提一個問題,我看見有人向他遞去眼色,似乎在請他發(fā)問,他卻并不開口,坐得穩(wěn)如泰山。面試速戰(zhàn)速決,在離開會議室前我飛快地朝他瞥了一眼,他臉上沒有一絲笑容,顯得格外嚴肅。

我走出考場,仿佛卸下了一個包袱,心想

我的任務(wù)算是完成了,后面就全靠他了。于是我也立刻明白了為什么走出考場的人幾乎個個都是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

就在我準備乘電梯下樓的時候他突然出現(xiàn)在電梯口,我都不知道他是從哪條路上走過來的。他朝我微微一笑,對我來說簡直就像云開日出。他輕聲對我說:“你發(fā)揮得不錯,真讓我對你刮目相看?!?/p>

我聽得心里說不出有多美,他“刮目相看”這個詞在這個時候聽來簡直就像是一針強心劑。

他一邊跟我說著話一邊留意著是否有人經(jīng)過,我明白他是怕被別人看見。說完這句話他朝我使了個心照不宣的眼色,疾步朝洗手間走去。

有了他送出的這封雞毛信,我就像吃了一顆定心丸一般。

面試過后的第三天他就打電話約我去酒店見面,我預(yù)感到他一定有好消息帶給我,興高采烈地去了。這一次他約我直截了當,我自然也沒有扭捏作態(tài),我們一副心有靈犀極有默契的樣子。

下午上班的時間他開好了房間等我。我一進門他就抱住我,熱切地吻我,在我耳邊反反復(fù)復(fù)說他太想我了,時時刻刻都在想著我。我來不及深想他這些話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有夸張的成分,是不是男人掛在嘴上的情話,卻很感動。在他的甜言蜜語里我們緊緊地摟抱在一起,倒在了寬大的床上。

一切發(fā)生得那么水到渠成,我和他之間再沒有推搡和拒絕,我跟他就像戀愛中的情人那樣緊緊地摟抱在一起,感情熾熱,難舍難分。他溫柔地吻我,我也同樣溫柔地吻他,他慢慢地進入我的身體,不像上次那樣情急。我無比順從,就像享受陽光沐浴一樣,放任自己在他的愛撫中陶醉。他顯然也很陶醉,時而急劇,時而舒緩,仿佛在用身體與我交談。我不懂他要對我訴說什么,但我卻感覺到了肉體交融帶來的那種無法言說的激動和迷醉??旄邢癯彼粯影鼑宋?,讓我忘掉了煩惱,甚至讓我忘掉了我和他之間的差距,忘掉了我本應(yīng)該和他是怎么樣的一種關(guān)系。高潮突然而至,就像海嘯一樣瞬間吞沒了我。

我仿佛從遙遠處歸來,就像是從昏厥中蘇醒,甚至就像是死而復(fù)生,那種新鮮而震撼的感覺讓我驚呆了,我既惶恐又羞愧,心情復(fù)雜,無法描述。

他俯在我身上,臉上洋溢著迷醉的微笑,用一種輕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真的是太美好了,你覺得呢?”

我沒有說話,我羞于跟他談?wù)撨@些,但他的話還是在我心里激起一陣酒醉般的暈眩。

“何由一相見,滅燭解羅衣。”他輕聲吟誦著,依然是輕聲地說,“古往今來,什么都變了,有一樣卻是亙古不變,就是男女交合,我們現(xiàn)在體會到的感覺和古人體會到的感覺大約還是完全一樣?!?/p>

我還是沒有吭聲。

他微微嘆息著說:“性的誘惑真是太難抗拒了。”

他抱緊了我,在我渾身印滿熱吻。我任由他擺布,有一陣意識模糊,昏昏睡去。他又一次和我融為一體,仿佛帶著我飛翔,我時而與他一起漫步云端,時而與他一起急遽墜落,所有的感覺對我來說都是從未感受過的。我又一次被海浪卷走,被沖進大海。我在心里用不成形的語言呼喚他抱緊我不要松開……我睜開眼睛,我們倆肢體纏繞在一起,浸泡在淋漓的汗水里,氣喘吁吁。

洗過澡之后我們躺在床上,我想我們該談?wù)務(wù)铝税???墒撬麉s慵懶而沉默,似乎沉浸在舒適而陶醉的狀態(tài)里。他只是伸出胳膊摟著我,不時用下巴輕輕蹭蹭我,并沒有交談的意思。

終于我忍不住打破沉默,問他:“招聘的事情怎么樣了?”

他半睜著眼睛,聲音有些含糊地說:“還在討論。”

我問他:“什么時候會有結(jié)果?”

他胳膊用了點力摟緊我,有點漫不經(jīng)心地說:“很快吧。”

我正想繼續(xù)問他,他又一次親吻我,手指在我身上慢慢游走。我放不下這事,沒有心思迎合他的撫摸。他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說:“我不喜歡在床上辦公?!?/p>

他的這句話像一口濃煙一樣把我嗆住了。

他可能覺出氣氛有些凝滯,馬上換了親昵的口氣輕聲問我:“剛才感覺好嗎?”

我不想回答,但又不好意思不理他,還是輕輕地點了下頭。

他顯然感覺到我們不像之前那樣情投意合,不再多說什么,摟緊了我,很深情地吻了我,隨后輕輕嘆了一口氣,露出他招牌式的溫暖誘人的笑容。

他的眼神迷離而溫柔,仿佛看到我的心里,我的心也不由蕩漾起來。他又一次和我交纏在一起,難解難分。我仿佛在離去的途中被他拽了回去,既身不由己,又心甘情愿。我感覺我的肉體似乎是獨立于我的精神存在的,我就像是站在自己的身體之外觀看著這一切,覺得自己既怯懦又可恥。我并不是羞恥自己去迎合潛規(guī)則,也不是羞恥自己用身體去達到目的,我覺得自己可恥是因為自己太軟弱,在該拒絕的時候沒有堅決拒絕,甚至欣然接受。我覺得自己可恥是并不真正愛他,卻和他如此纏綿地做愛。

我們倆緊密地交合在一起,身體的歡樂沖垮和掩蓋了一切。這已經(jīng)是這個下午第三次做愛,我們抱緊對方,在對方的身體上不顧一切地索取,同生共死一般奔向巔峰。這次做愛短促而激烈,就像是速戰(zhàn)速決,但依然令我迷醉。做愛之后我們手拉著手躺在被揉皺的白床單上,同樣都是赤身露體。我在他面前已經(jīng)沒有了羞澀之感,短短幾個小時我們親近得似乎在一起過了半輩子一樣。

在即將結(jié)束這個放縱情欲的下午之時,沐浴之后他拉我站在擦拭得一塵不染的穿衣鏡前,從背后摟抱住我,一只手放在我的胸口,嘆了一口氣,輕聲嘀咕了一句什么。

我沒有聽清他說什么,問他:“你說什么?”

他兩眼在鏡中望著我,目光有點渙散,但神情極為嚴肅。

他聲音很輕地說:“是不是太荒唐了?”

我一愣,沒想到他會這樣說。

我問他:“你是不是后悔了?”

我盡量說得不帶嘲諷。

他的目光聚攏起來,臉上露出笑容,說:“不是后悔,我是覺得自己太荒唐了。”

但是他沒有時間向我解釋他為什么覺得自己太荒唐了,因為外面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他急著要趕回家去。他在我面頰兩邊親了親,讓我先離開房間。

離開酒店的時候我滿心委屈,我覺得前臺的服務(wù)員和門口的門童都在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其實人家可能根本就沒有看我,甚至都沒有留意我,只不過是我自己心虛而已。我確實是心虛,因為我做了讓自己想著后悔的事——我真希望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我沒有跟他上過床,最好是根本就不認識他。我情愿硬碰硬地去考試,然后讓人家干凈利落地把我刷掉。現(xiàn)在雖然希望尚存,但我心里并沒有多少勝算,也沒有多少僥幸,他那個態(tài)度,讓我很沒有把握。當然,我也并不是因為沒有把握而心生不滿。我真的就是后悔,覺得不該這么輕易就把自己整個兒搭進去。

回到小屋玫瑰小姐問我為什么一臉不高興,我本來還不想跟她說的,她一問我就再沒忍得住。我說我見了他,就是她所謂的“靠山”的那個人,可是卻并沒有從他那里打探出消息。我說得刪繁就簡半吞半吐,我當然沒有告訴她我已經(jīng)跟他上過床了。

玫瑰小姐微微一笑,盯了我一眼,用一種洞察一切的口氣說:“那就是你功夫沒到?!?/p>

我差點脫口而出我什么都跟他做了,怎么還功夫不到?

她一邊煮著面條,一邊說:“火候是相當重要的,你不要剛點著火就指望東西煮熟了,做個飯還需要點時間,你不能剛種下去就想著收獲吧。”

她說得沉著冷靜,而我聽了更加心煩意亂。我問她:“那你說我該怎么辦?”

她淡淡地說一句:“你得把主動權(quán)掌握在自己手里?!?/p>

天吶,這太難了吧!我什么也沒有,我怎么去掌握主動權(quán)?

她說:“所以說,你要多動腦子?!?/p>

聽她這么說,我更加迷茫,瞬間腦癱。

她把煮好的面條盛一碗放在我面前,一邊繼續(xù)對我循循善誘。她說:“你不要以為你有多難,其實沒有背景的女孩子在社會上打拼都不容易,無外乎是各人運用自己的條件和優(yōu)勢,除了那些運氣特別好的,誰不是一肚子辛酸和委屈?說白了,你現(xiàn)在就是要用自己身上的長處去打敗那些跟你在同一起跑線上的人,你不但要打敗那些跟你一樣沒有背景的,還得打敗那些比你有背景的,你就得好好考慮自己有什么優(yōu)勢和能做什么,這個時候不要多想你不能做什么。我的意思是你的態(tài)度必須是積極進取的,否則不會有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她說得如此赤裸裸,讓我聽著感到羞赧,想到自己下午和他在酒店里的一幕幕,她的這些話變得更加刺心。我有點像是賭氣地說:“我情愿公平競爭?!?/p>

她撲哧一笑,隨即收了笑容說:“我也希望是公平競爭,但你能告訴我什么叫公平競爭嗎?”她又說,“我們這些人倒是都不想輸在起跑線了,可是人家直接就被生在了終點。我們費盡力氣想要到達的地方,是人家腳下的起點,甚至人家的起點比這還要高得多,這公平嗎?你服氣嗎?可是你不服氣又能怎樣?你只有適應(yīng)。所以,我們只有多努力,多動腦子,當然還有一點,我和你反復(fù)說過的,就是要會利用一切有利的條件,要能抓得住機會。”

我不由得嘆了口氣說:“太難了?!?/p>

“想改變命運當然是難的?!彼钗艘豢跉?,又緩緩?fù)铝顺鋈ィ盎倚牡臅r候想想何苦要改變命運,安于命運多好多踏實?!?/p>

“唉,可不是嘛!”我跟著她嘆氣,不過聽了她這番話心里卻透亮了許多。我想畢竟自己在向著自己心里的目標靠近,經(jīng)些磨礪也算是值得吧。

剛吃完飯,我接到一個電話,是我之前上班的那個小廣告公司的同事于小飛打來的。于小飛是在公司里跟我關(guān)系最近的一個人,也是我在那個公司唯一的朋友。當然,他也不光是我一個人的朋友,他和公司里別的女同事關(guān)系也相當不錯,大家稱他“婦女之友”,他不但不惱,還挺開心。于小飛是那種長得高大俊美又富有幽默感的人,他喜歡玩,有錢就花,似乎什么也不當回事兒。在我看來他活得輕松愉快,而且他也能帶給別人輕松愉快。在公司的時候我經(jīng)常和他在一塊兒合作,也經(jīng)常在一塊兒玩。有一陣他老是約我出去吃飯唱歌看電影什么的,公司里有人傳我們在談戀愛,其實我們并沒有談戀愛,只是關(guān)系很好而已。說心里話我對愛情還是很認真的,而且抱著美好的幻想,我覺得愛情似乎不應(yīng)該是我們這種吃吃喝喝說說笑笑玩玩樂樂的樣子,究竟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我卻也說不出來。在我心里模模糊糊隱隱約約感到愛情應(yīng)該是那種非同尋常、銘心刻骨、可以為之生為之死的關(guān)系。也許我太認真了,或者說太天真了,但我心里就是這么想的。玫瑰小姐笑話我抱著這樣的想法會孤老終身的,但我真的不想過那種為柴米油鹽斤斤計較的平庸生活。也許正因為心里還有追求,因此我不安于現(xiàn)狀。盡管在那個小廣告公司每月也能掙幾千塊錢,但每天就是寫寫洗滌劑、殺蟲劑、止癢液、速干晾衣架等等的產(chǎn)品宣傳文案離我心里的目標還是有相當大的距離的。我也擔心這種溫飽安逸的日常會像溫水煮青蛙一樣讓我一點點變得懶惰庸俗最后徹底失去目標。我心中其實非??释苡幸环菥哂刑魬?zhàn)性也更能實現(xiàn)自己價值的工作,于是我破釜沉舟,毅然辭職。

于小飛問我工作找得怎么樣,我說還沒有準信兒。他不當回事地說找工作這種事兒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說不定哪天就被餡餅砸了。我聽了笑起來,我說我從來沒有那樣的好運氣,每次都跟爬山似的要費好大一把子力氣,而且即使拿出了吃奶的力氣還常常是顆粒無收,所以想都不敢想能有餡餅掉我頭上。他嘻嘻一笑,口氣輕松地告訴我他剛剛向老板辭職了。我問他為什么辭職,他說是被一家財大氣粗的車企挖去做公關(guān)??此猴L得意的樣子,我心里有一點酸溜溜的??磥眇W餅確實是有的,只是砸在別人頭上而已。

于小飛問我有沒有空和他一起吃晚飯,我說我已經(jīng)吃過晚飯了,他又問我想不想跟

他一起喝一杯,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用央求的口氣說:“別拒絕我,陪我一起慶祝一下吧!”

我本來是沒啥心情的,但他這樣說了我也沒好意思拒絕。

我們在三里屯一個我們以前常去的酒吧見面,于小飛一見到我就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我們大約有快兩個月沒見過面了,他略微胖了一點,顯得更加高大健壯。在我們見面的頭半個小時幾乎都是他說話,他向我報告了一大堆各路消息,主要都是關(guān)于我們前老板和前同事的。他說沒有我的日子里他憋壞了,許多好玩的事兒都沒人分享。我在他這些八卦消息的轟炸下一時忘掉了自己的煩惱,心情變得明朗起來。

喝完一大扎啤酒,于小飛主動向我講起他辭職的原因。他說其實并不像在電話里跟我說的是車企把他挖走的,而是他托一位叔叔幫他去這家車企找工作。我說之前從來沒聽你說過要走,他羞澀地一笑說不是他主動辭的,而是他再想待也待不住了。我問他怎么回事,他吭哧了一會兒說因為老板跟他爭風吃醋。我聽了忍不住笑起來,老板一大把年紀的人,太太雍容華貴,兒子和我們年紀差不多大,他跟他吃個什么醋?他也哈哈地笑起來,說:“我把你當個朋友,你可不能這樣笑話我,這會讓我無地自容的?!?/p>

我問他究竟怎么啦,他說老板誤會他了。我饒有興趣地問他老板怎么誤會他了,他半吞半吐地說是因為跟麗琴走得比較近,老板就不高興了。我追問他為什么和麗琴走得比較近會惹老板不高興呢?他被我步步緊逼,只好說出麗琴是老板的小蜜,所以老板才會跟他爭風吃醋。我聽了大吃一驚,麗琴是個看上去很不起眼的女孩,她相貌平平,性格溫吞,做事很慢,別人很容易上手的事情她常常應(yīng)付不了。她比我早到公司快兩年,許多事情還要問我怎么做。因為她能力太弱,大家都不怎么愿意跟她搭檔,我們都以為她隨時有可能被辭退,沒想到她竟然傍上了老板,看來還真得對她刮目相看。

我好奇地催于小飛說來聽聽,他扭捏了一下還是說了。他說自打我走了以后他經(jīng)常和麗琴一起加班,有時也和她一起吃吃飯喝喝咖啡,兩個人不知不覺走得比原來近。麗琴不會做或者做不完的事情會請他幫忙,他也當仁不讓地幫她做。我插話說:“在公司里你是跟誰都好,對誰都幫,你不是公認的‘婦女之友嗎?”

他停下來,望著我笑,說:“怎么,你也吃醋啦?”

我白他一眼說:“你以為誰都為你吃醋?”

他笑說:“所以我覺得自己很冤枉?!?/p>

他接著說,上個月的一個周末,麗琴又拉他一起加班,他說不想加班想去打球,已經(jīng)跟哥們約好了。麗琴說有話要跟他說,他只好把打球的事推了,和她一起到公司樓下的小館子吃晚飯。麗琴說想要喝酒,而且要喝白的,他就陪她一起喝小二。起先她有說有笑,情緒正常,后來不知因為什么情緒忽然低落下去,也不說話,也不跟他碰杯,一個人默默地喝了好幾杯。他叫她少喝點,別喝多了難受,她說沒事,還一個勁兒地喝。后來就真的喝高了,跑洗手間去吐了幾回。他不放心她一個人走,打車送她回家。她要他送她上樓,他看她站立不穩(wěn)的樣子也就沒有拒絕。他第一次到她家,她一個人住一個公寓,裝修得相當雅致,又是在三環(huán)旁邊,一看就是租金不低。他沒想到她住得如此講究,略感吃驚。把她送到家他就要走,她卻請他坐,還沏了茶請他喝。他沒好意思馬上走,又坐下來和她聊了會兒。等他起身告辭的時候她卻拉住他不讓他走,要他陪她。他說他再傻到這會兒也不能不明白她的意思了,他自然是不便硬生生地走掉,畢竟往后還得見面。他又坐了下來,繼續(xù)陪她閑聊。顯然她的酒醒了,也許之前醉得也并沒有那么厲害,不過她還是借著酒勁兒跟他聊了許多推心置腹的話,話說得也比平常開得多。她跟他說自己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他對她很好,卻一句承諾不給她,她這輩子恐怕是嫁不出去了。她又說自己沒什么本事,只想過安安穩(wěn)穩(wěn)的生活,特別渴望能得到男人的保護。她又說自己就想好好愛一個人,只愛一個人,而那個人也能好好愛她,只愛她一個人。她說她好累好累,人也累,心也累,她不想再這么累下去了……他說

她一口氣跟他說了好幾個鐘頭,后來他困得快睜不開眼睛,都聽不明白她究竟在說什么。幾次他要走,她都拉著他不讓走,他差不多陪了她一夜,從她家出來天都快亮了。

“你可真是個憐香惜玉的護花使者?!蔽胰滩蛔∮窒褚郧澳菢映靶λ耙淮笄逶鐝囊粋€單身女孩公寓里走出來一定神清氣爽。”

他苦笑著嘆氣說:“我知道你就要往歪里想了?!?/p>

“你身正不怕影子歪?!蔽依^續(xù)逗他。

他滿臉委屈地說:“看來確實是不該跟你說的?!庇终f,“這種事情容易越抹越黑?!?/p>

我以為他不會再說下去,沒想到他喝了口酒又繼續(xù)跟我往下說。他說他以為這件事到此結(jié)束了,兩個人誰也不會再提起。沒想到星期一他一到班上就看見自己辦公桌上一只礦泉水瓶子里插著一朵玫瑰花,他以為是哪個女孩兒跟他鬧著玩的,也沒往心里去。坐下來想去倒水喝,端起茶杯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人替他泡好了一杯熱茶。他正疑惑,一抬頭看見麗琴隔著兩張桌子望著他笑呢。他說他尷尬極了,趕緊找了個外出的活兒,跑出去躲了一天。下班之后,他又接到麗琴的短信,先就是轉(zhuǎn)發(fā)的段子,幾分鐘給他發(fā)一個,發(fā)了有一兩個小時。他一直置之不理,后來不好意思了,就回了一個“呵呵”。沒想到這一下把她招起來了。她不再給他發(fā)段子,而是發(fā)短信問他辦事順不順,又問他吃沒吃飯,隨后又直截了當?shù)貑査氩幌氍F(xiàn)在見面。他躲了她一天,不想前功盡棄,仍然采取躲避的策略,說自己累了,時間也太晚了,有話明天上班再說。她發(fā)短信過來向他道晚安,他也回了晚安,剛要松一口氣,她又發(fā)短信來問他對她怎么看。他不想得罪她,也不想惹她不開心,就寫了幾句夸獎她的話發(fā)了過去。她很快發(fā)回短信,說沒想到他對她印象這么好,自己激動得睡不著覺。她也在短信里把他夸獎了一番,還毫不掩飾地向他表達了好感。他覺得不好回應(yīng),干脆關(guān)了手機睡覺。早上醒來打開手機一看,里面有她發(fā)來的十幾條短信,每條都是長長的飽含深情的文字,最晚的一條是凌晨五點多鐘發(fā)出的。除了對他表達了深深的愛慕之情,其中有一條是這樣的:“我想問問你,對我們的事情你是怎么考慮的?”他說他腦袋嗡的一下,知道自己有麻煩了。

“她是要你承擔責任了。”我沒心沒肺地譏笑他。

“我跟她是清白的?!彼奔钡剞q白道。

我望著他笑起來。

他短促地一笑,隨后泄氣地說:“可不是嘛,我沒想到我要承擔的比想得到的還要多?!?/p>

他說第二天上班再見到麗琴,她倒又是笑臉相迎,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辦公桌上那朵小花依然在,而且還換過了水,桌角上也還像昨天那樣擺著一杯泡好的熱騰騰的茶。這一切不僅僅讓他覺得受之有愧,而且也讓他感到就像被一步步引入陷阱。他又像昨天一樣找了個出門見客戶的事情準備躲出去,可是他還沒走出門麗琴就笑嘻嘻地跟了上來,說是要跟他一起去。他也不好不讓她去,只好和她一起出了門。

上午見完客戶,麗琴提出一起吃午飯,他不想和她一起吃飯,怕她又提那些讓他不知如何回答的話,卻又磨不開面子拒絕她。好在這頓飯吃得還算輕松愉快,麗琴一句也沒提讓他發(fā)怵的那些話,而且她態(tài)度格外溫柔,給他倒茶,給他盛湯,給他搛菜。盡管平日里同事在一起吃飯的時候她也給他倒茶、盛湯和搛菜,但他覺得這一次似乎和以往都不同,她的一舉一動里面飽含著那種情深意長的東西,一副要跟他舉案齊眉的樣子。不過既然她沒說什么,他也就盡可以裝傻??傊@頓飯吃得客客氣氣,風平浪靜。

吃完飯他們一起回到公司,到了班上各忙各的。下班之后麗琴又留下來加班,他見她加班,沒好意思先走,也留下來加班,一晚上他們也還是各忙各的。到九點多鐘麗琴起身收拾東西,他看她要走,也起身收拾東西。他以為麗琴會跟他說點什么,或者叫他一起走,心里多少還有點忐忑,可是麗琴只是問了他一句:“你也走嗎?”就沒再說什么。他等她出了門才鎖上門走的,他還故意磨蹭了一會兒,等她進了電梯他才從樓梯慢慢下樓。走出大廈的時候,他看見麗琴已經(jīng)坐上出租車了。他不由得大松了一口氣。

他覺得這就算太平無事了,因為大家都是明白人。沒想到次日一早他還沒出家門,就接到老板的短信,讓他上班之后直接找會計結(jié)賬,公司辭退他了。短信就是硬邦邦的兩句話,直截了當,干脆利落,既沒有解釋原因,也沒有回旋的余地。他頓時蒙了,甚至沒能立即把自己被炒這件事和麗琴聯(lián)系起來。他不知道老板為什么要解雇他,當即打電話想問個究竟。他撥通了老板的電話,老板沒接,他又打,老板仍然不接。他感覺這顯然不像是公事,如果是嫌他事情做得不好,至少會明明白白給他一句話。他自然想到此事可能與麗琴有關(guān)。可是他又沒和麗琴怎么樣,老板何至于對他誤會如此之深?他依然按點出門,在外面閑逛了一天,不過沒去公司找會計結(jié)賬。他想或許老板弄清了情況誤會就消除了。然而當晚他又接到老板發(fā)來的短信,催他抓緊去結(jié)賬。他再次給老板打電話,老板仍是不接。他發(fā)短信問老板為什么要辭退他,老板也只字不回。他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老板,老板一向賞識他,幾天前還單獨請他喝過一回酒,對他說了許多贊揚的話,忽然來了這么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說翻臉就翻臉,讓他猶如挨了當頭一棒。不過他還是難以把被辭退這件事和麗琴聯(lián)系起來,他想不通這里面的因果關(guān)系。夜半時分,他看麗琴的QQ頭像還亮著,隨手寫了一句話發(fā)過去:“到底怎么回事兒?”他以為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她不會回答,她卻立刻就回復(fù)了:“你問自己。”于是他知道了這件事果然與她有關(guān)。第二天他去公司結(jié)了賬,給這事畫上了句號。

“麗琴為什么要坑你?”我問他。

“我也同樣很困惑,我想我沒有傷害過她呀?!彼f。

“那就是愛之深,恨之切吧?”我說。

“我真不懂這個?!彼荒槦o辜地說。

我向他舉起酒杯,笑呵呵地說:“人家向你投懷送抱,你為何要拒絕?”

他和我輕輕一碰杯,同樣笑呵呵地說:“如果是你就不一樣了?!?/p>

我心里有一陣暖暖的春風拂過,但我還是飛快地打了他一下,同時臉上做出十分嚴肅的表情。

“我說的是真話?!彼f,“我拒絕她就是因為心里有你?!?/p>

我聽了心跳加快,但我還是一笑而過。

“其實我一直喜歡你,只是不敢和你明說,也不是不敢和你說,只是沒有找到機會和你說,也不是沒有找到機會,那會兒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隨時隨地都有機會,我想我不說你也知道的吧?所以我就沒有說……”他說得語無倫次,而且臉紅起來。

我渾身發(fā)熱,酒勁兒一下子上來了。而且,我竟然被一股潮水般的巨大的喜悅包圍。

但是我很快便醒過神來——那又怎樣呢?我心里馬上閃過馮哲的影子。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我跟他是什么關(guān)系,而這會兒因為于小飛的這幾句話卻讓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這個問題。盡管我和他彼此并沒有承諾,我甚至對他所知甚少,他不說的我從來不會問,我與他的關(guān)系不過是露水情緣,說有便有,說沒有頃刻之間就能化為烏有,說到底是當不得真的,況且從心里說,我也并沒有愛上他,可是我難道可以一邊跟他睡覺一邊再去和另一個人相愛嗎?我心里就像打翻了調(diào)味瓶,百味雜陳,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盡管有時候我不知道如何把一件事做對,但至少這會兒我知道如何不把這件事做錯。我十分嚴肅地對于小飛說:“謝謝你的錯愛,我和你一點也不合適,有那么多的好姑娘,你應(yīng)該選擇她們?!?/p>

他瞪大了眼睛望著我,口氣夸張地說:“你憑什么說我是錯愛?你憑什么說你和我一點不合適?哪有那么多好姑娘?在我眼里和心里你才是真正的好姑娘!”

“我真的不行。”

“那你說說你為什么不行。”

“你這么帥,為什么偏偏看上我?”

“愛一個人需要理由嗎?”

“當然還是需要理由的?!?/p>

他微側(cè)著頭,就像是在找理由說服我。說實話他這個樣子很動人。

“如果非要一個理由的話,你身上那股嚴肅認真的勁兒很吸引我,我喜歡你清高純潔的樣子?!?/p>

他這句話就像一個雷打在我頭上,令我羞愧無比。我不知道他怎么會這么看我,然而事實上呢?我可完全當不起他的評價。

他還繼續(xù)夸我,但我心里很亂,沒有聽進去他在說什么。我的心情瞬時低落下去,說不清是自卑還是自憐。他看出了我的不對勁,問我是不是他什么話讓我不高興了,我說我沒有不高興,眼淚卻忽地涌進眼眶。我趕緊轉(zhuǎn)過臉去望著窗外,想把淚水憋了回去。他伸出手輕輕拉住了我的手,口氣特別溫柔地說:“你怎么啦?你可不要像林妹妹那樣多愁善感好不好?”

我不由得破涕為笑。

他又恢復(fù)了他一貫的嘻嘻哈哈的神情說:“有時候我覺得女孩子好麻煩呀,玩得高高興興還好,她們不開心我就徹底沒招了,我又沒耐心,也不會哄,急得我抓耳撓腮的。不過你不一樣,你不開心我也不會煩,所以說你在我心里是與眾不同的?!?/p>

他也不追問我怎么回事了,一口氣給我講了好多笑話,直到我情緒完全好轉(zhuǎn)??次矣指吲d起來,他問我喝完酒還想去做點什么,我說回家睡覺吧。他笑嘻嘻地問我想不想去他那里坐坐——這是他第一次向我發(fā)出這樣的邀請,我自然不能說不明白這個邀請背后的含義,雖說并不是必定會發(fā)生什么,但至少他的意圖是明顯的。我心里立刻做出決定,態(tài)度十分堅決地拒絕了他。我不能把生活弄得太復(fù)雜,更不能把生活弄得不可收拾。

他又一次輕輕握住了我的手,臉上浮起蜜汁般的笑容。他凝視了我足足有一分鐘,柔情似水般地小聲問我:“為什么?”

我沒有回答,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說。

“那好吧?!彼俗屃?,“我不勉強你。”

他打車把我送回家。

回到小屋,躺在床上,因為喝了酒我睡不著覺。我反芻一般回憶著和于小飛見面的情形,包括我們說過的每一句話。說心里話他的表白包括對我的邀請都讓我十分愉快,而且在酒精的作用下這份愉快還似乎被放大了。其實,我也確實是很喜歡他,他帥氣,聰明,善良,開朗,而且處事圓融,肯為他人著想,寧可委屈自己,也不肯讓別人尷尬和為難。在我迷糊的片刻我想若真是和他在一起肯定也挺幸福的,但當我從昏沉中蘇醒過來,我立馬想到他跟我境遇相同,我們一樣是年輕貧窮沒有背景的北漂,而且我們也一樣暫時還沒有找到新的工作,即便我們真心相愛又如何?我們能靠愛情來填飽肚子嗎?我們能靠愛情在這個大城市里扎下根來嗎?我們能僅僅靠愛情贏得一片新天地嗎?當然不能。于是我一下子徹底醒透了。

第四章

這個星期下了兩場雪,整個城市先是白茫茫的,后來是臟兮兮的。這個星期我一直在等消息,因為總也等不來那個意料之中的消息,我的心情也是灰蒙蒙的,和外面陰沉的天色一樣。

我其實是滿可以打個電話問問他,可是猶豫多次還是沒有給他打這個電話。我心里一直在等他給我打電話,我不想主動,我愿意在一個退守的位置上。我知道這是由我內(nèi)向的性格決定的,我認為這是來自遺傳。我爸爸就是一個十分內(nèi)向的人,平常沉默寡言,不是迫不得已不會對事情發(fā)表看法。我媽媽更是一個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對任何事情都沒有主意的人,和我爸爸在一起的時候,她大小事情都聽他的,他們不在一起的時候,做什么事她都跟著別人,人家買肉她也買肉,人家買菜她也買菜,還好總算把日子糊弄了下來。他們兩個優(yōu)秀的基因結(jié)合,讓我成了一個內(nèi)心孤僻的人,而且經(jīng)常拿不定主意。好在這些特點倒也不是一眼就能看出來,尤其是我愿意裝一裝的時候,我還勉強能算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人,至少是不令人討厭吧。從小到大凡事我都不爭不搶,除了學習成績不錯,其他方面我自認為毫不出眾。不過我心里卻又不甘平凡,頭腦一熱就辭掉了小城的工作來到了北京。可是到了北京我也沒有找到什么發(fā)展機會,更沒有找到什么大的發(fā)展機會。不是我不積極向上,也不是我不努力,而是面對現(xiàn)實,我總感到困難重重,力不從心。我時常感到很迷茫,不知道怎樣才能提升自己,走上令人羨慕的康莊大道,我也真希望有個人能指點我。我經(jīng)常是一邊想著沖鋒,一邊想著

撤退,心里矛盾重重。有一次玫瑰小姐在電腦上給我看星座,她神神道道地說我在成長過程中受過傷,而且還是屢屢受傷。我聽了十分驚訝,因為我沒覺得自己受過什么傷,她說我恰恰是因為屢受傷害而不覺得自己受傷。不過我童年和青少年階段不快樂倒是真的。我很小的時候父母把我送到鄉(xiāng)下的奶奶家里,理由是他們工作忙。長大之后我才知道是我父母開后門弄到了一個生二胎的指標,把我送走是為了迎接二胎的降生。當時計劃生育抓得很緊,超生罰款之外夫妻雙方會被開除公職,可見這個名額多么來之不易。可我媽媽據(jù)她自己說是沒有生兒子的命,她懷了四次孕,每次到四五個月就自然流產(chǎn)了,而且回回都是男胎。再往后她就沒懷上過孩子。在她懷孕和流產(chǎn)的這幾年當中,我跟著我奶奶在農(nóng)村長大。我奶奶看著她兒女們陸續(xù)送回老家的五個孩子,我是年齡居中的一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又是女孩,在我那些表兄妹中從來沒有占著過什么寵愛,說白了我是被冷落的一個,用網(wǎng)上的話說我就是個打醬油的。不過不管是被冷落還是受委屈我都習以為常。我在奶奶家打了五六年醬油又被送回到城里我父母身邊,我父母看我呆頭呆腦一身土氣,經(jīng)常訓(xùn)斥我,有時也隨手賞我?guī)讉€巴掌。好多時候我根本不知道他們發(fā)火的原因,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他們兩人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對我發(fā)起火來脾氣特別暴躁,就像打雷閃電一樣驚天動地,令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一直懷疑自己是不是他們親生的。不過我同樣很快適應(yīng)了與他們一起的生活。我盡量認真讀書,認真做作業(yè),考出好成績,多做家務(wù),管好自己,不惹他們生氣,我成了鄰居嘴里又懂事又聽話的好孩子??晌乙廊徊荒茏屛腋改笣M意,他們還是看我一百個不順眼。后來我才知道他們看我不順眼并不都是我的原因,主要是因為他們自己氣不順。我爸爸最初和我媽媽在同一個中學當老師,后來他調(diào)到開發(fā)區(qū)當辦公室副主任,那時我并不懂開發(fā)區(qū)辦公室副主任是多大的一個官,但看他的樣子是一個相當大的官。每天他都穿得西服筆挺去上班,經(jīng)常有人請他在外面吃飯喝酒,也經(jīng)常有人到家里來給他送東西。那一陣我們家添了不少東西,電視機、冰箱、洗衣機等等都換了新的,房子也重新裝修了,鋪了實木地板和地毯。我在農(nóng)村住了那么多年,看到家里這么豪華心里真有說不出的歡喜。當時我們家的日子過得真是好,東西多到吃用不完。每天我爸爸興高采烈的,我媽媽也是興高采烈的,可是他們很快就不再興高采烈了,原因是我爸爸有了外遇。爸爸先是因為應(yīng)酬經(jīng)常不回家吃飯,后來他干脆很少回家,我以為他還是在外面忙工作,忽然有一天我媽媽把我往懷里一抱,坐在椅子里就哭了起來。我從記事起她就從來沒抱過我,她這個反常的舉動讓我不知所措,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哭了好一會終于止住了,對我說你爸爸不要我們了。說完她又是一通哭,哭得傷心欲絕。我聽了卻并沒有感到太難過,而是覺得不像是真的。家里滿眼都是爸爸的東西:爸爸的外衣,爸爸的帽子,爸爸的襪子,爸爸的皮鞋,還有爸爸的筆記本,爸爸的學習材料,爸爸的筆,爸爸的剃須刀,爸爸種的花草,等等。家里也充滿了爸爸的氣味,那種香煙味和香皂味摻雜在一起的氣味,我太熟悉那種味道了。爸爸總是把煙頭隨處亂扔,煙灰缸里有他扔的煙頭,痰盂里有他扔的煙頭,小茶碟里有他扔的煙頭,花盆里也有他扔的煙頭,但他又酷愛干凈,總是反反復(fù)復(fù)地用香皂洗手。我不相信爸爸就真的再不回家。實際上也是如此,爸爸還是回家來了——不過是在三年之后。那時他和我媽媽已經(jīng)離過婚又復(fù)婚了,兩個人算是破鏡重圓吧。復(fù)婚之后爸爸回到家里,在我看來他跟從前變化不大,或者干脆說沒有什么變化。他依然脾氣很暴,動不動就發(fā)火,媽媽倒是比以前要好得多,至少是不再動不動就發(fā)脾氣了。我想不通婚是她堅決要離的,復(fù)婚是我爸爸來求她的,可是復(fù)婚之后她卻成了忍氣吞聲委曲求全的那個人。其實我爸爸媽媽復(fù)婚也是有原因的,或者說是有契機的,是因為我爸爸在單位犯了錯誤,有人告他貪污受賄,他被停職檢查,在外面不再春風得意,跟他相好的女人也離開了他。那段時間他經(jīng)?;丶襾碜?,我不知道他和媽媽是如何愈合嫌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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