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有研究指出，焦慮也有積極意義，它是對不測的一種預警和防御。由此透視關于健康的焦慮，會發(fā)現(xiàn)心理學之外的許多信息。萬般情感，世道人心，也能從中看出一二，進而引人深思。

【被采訪者言論不代表本刊主持人觀點】

癌，你懂嗎

潘女士 37歲 職業(yè)經(jīng)理人

【訴說】母親今年62歲，“文革”時的知青，1970年代的“工農(nóng)兵大學生”。她算得上是那個年代的天之驕子，大學畢業(yè)后留城在工廠當了干部，連續(xù)9年的先進工作者。1998年工廠轉(zhuǎn)制，她買斷工齡，隨即幫我舅打理快餐生意。十幾年下來，成款成豪談不上，但至少為家為我賺了個有房有車、豐衣足食。

她的身體一直非常好，可以為工作忙到幾天不回家；可以背著癱瘓的奶奶，一口氣登上7樓?？梢詾槭篱g任何一件與她有關的事情焦慮，唯獨健康不用。她渾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勁，自稱“鐵娘子”，或者是“特殊材料構成的人”。

我在30出頭體檢查出患上乳腺癌。因發(fā)現(xiàn)早，還不足一厘米，術后化療完，只要遵醫(yī)囑做好康復治療，一點也不影響生活和壽命，但最好不要懷孕生子。那時我剛結(jié)婚，說服老公和婆家接受，并維護好婚姻，才是最重要的。而那個已經(jīng)被切掉的小腫瘤，醫(yī)生都說“沒事”，我就該放下了。

母親卻不這樣想。女兒的癌癥重擊了她，不管醫(yī)生怎么解釋，我和老公怎么勸，她就是搖頭、愁嘆?！爱吘故前┭?，癌，你懂嗎？”她會狠狠地沖女婿喊，還會在電話里跟親家母說：“癌沒長在你家人身上，你們當然理解不了。我是親媽，我知道那種痛?！边@些話讓老公和婆家人不舒服，客觀上，也讓人家跟我家劃起界線。婆家的努力方向是咨詢名醫(yī)，希望在不影響健康的前提下，我能懷孕生子。而母親一聽就跳起來，把“到底不是親生，不顧死活”說上十來遍。

她患上嚴重的焦慮癥，四處收集抗癌信息，真的假的全信，天天在百度留言跟帖，為我制定了嚴格的飲食、作息時間表。幾點吃豆腐，幾點喝海帶水，幾點做護胸，幾點服藥……全息跟蹤，耳提面命，視我為高危，好像明天就能死的人。3年后，癌不但沒復發(fā)，我的身體還越來越好，便動了懷孕念頭。老公和婆家很高興，帶我去醫(yī)院咨詢。母親知道后，在電話里跟婆婆說：“我決不同意。你們就想著傳宗接代，根本不考慮我女兒的死活。就你們那個三代農(nóng)民的胚子，又不是愛新覺羅那樣的貴族，有什么可傳的？”

我懷孕確實對健康不利，有風險，母親擔心很正常。但嚴重的焦慮情緒，讓她有理也不會好好講，出口必傷人，把親家說成不關心兒媳死活的冷血人。我稍表不滿，她就大發(fā)雷霆，聲淚俱下，說我不識好賴，認賊作父，沒完沒了地吵。她還背著我跟女婿談判，說你看著辦吧，實在想要孩子就離婚。我寧愿女兒單身活到100歲，也不愿為了維持這個破婚姻，而讓癌癥復發(fā)丟命。

在她強勢的、長期的介入干涉下，2013年，在婚姻的第四個年頭，我離婚了?，F(xiàn)在我已37歲，癌細胞已被徹底清除，紅光滿面、精力充沛，可母親卻焦慮依舊。掐著“不能懷孕”這個死理，我不可能談戀愛、結(jié)婚。她則陣陣有詞地說：“找個單身有孩子的，完全可以呀。”可殘酷的現(xiàn)實是，這樣的男人條件稍好點的，對我的患癌歷史都很忌憚。條件差一點的，巴不得把我當成軟飯吃，我不可能接受，所以至今仍是單身。

最近，母親又提出一論調(diào)——通過購買精子、人工受精并代孕的方法，獲得一個血親的孩子?！皼]男人可以，沒孩子等老了，你病復發(fā)了，我和你爸又都死了，你咋辦？所以，用這個方法生養(yǎng)個孩子，為將來做打算吧?！?/p>

看看，她又為我的將來焦慮了，觀念還挺超前。唉，隨她去折騰、尋覓吧。在中國，用這種方法談何容易，豈是一個“錢”字能解決的呀。

這一仗，打了25年

高先生 54歲 小微企業(yè)主

【訴說】我和妻子是1988年結(jié)的婚，兩年后，兒子出生，11個月時被醫(yī)院確診為遺傳性甲型血友病。這種病源于母親攜帶的隱性血友病基因，傳男不傳女，能讓人體的凝血功能喪失，隨著時間推進，關節(jié)、肌肉會因缺血而壞死、萎縮，失去行動能力；任何一次微小的出血，都會導致身體的大出血，甚至死亡。

從拿到確診報告那天起，我和妻子便開始了漫長且沒盡頭的健康焦慮。妻子比我更厲害，她寢食不安、慌張不止，瘋狂查閱資料，越查越絕望：血友病不僅終生無法治愈，由于凝血功能喪失，得這種病的人平均壽命在10至25歲之間，我們的兒子經(jīng)醫(yī)生評估，結(jié)論是“不能活過10歲”。

一天半夜，妻子從噩夢中驚醒，第一件事是摸躺在身邊的兒子，感覺手上沾滿了濕糊糊的東西。她大叫一聲打開燈，我也一咕嚕爬起來，我倆被躺在血泊中的兒子嚇傻，緩過神連忙去了醫(yī)院。原來，兒子在酣睡中摳鼻子造成破損，血流不止。醫(yī)生說稍晚來一點，孩子就沒命了。妻子一屁股癱坐在醫(yī)院的長椅上，號啕大哭。此后，她再也不敢大意，買了兩個鬧鐘，每隔一小時醒一次，摸摸兒子的氣息，見呼吸尚穩(wěn)，才能再睡。

晚上覺不好，白天就更別提了。妻子可謂“科學與迷信齊飛，泥湯與灰燼俱下”，不敢讓兒子親試偏方，她就拿自己開刀。為了驗證偏方消腫化瘀的效果，她咬著牙把腿在欄桿上撞青腫?？蛇@些東西不但沒作用，還讓她天天拉肚子，整個人很快就瘦成一張皮。

她近于強迫癥的舉動，讓我又擔心又害怕。家已成為與疾病斗爭的戰(zhàn)場，夫妻倆從愛人變成了戰(zhàn)友。每當兒子發(fā)病，我倆配合的相當默契。誰拿紗布，誰包扎止血，誰背孩子下樓去醫(yī)院，誰在病床陪護，誰付款送飯……高效的流水化運行。兒子的生命在一次次險境中被拉回，可我和妻子的交流卻越來越少，生活中，除了治病救命，幾乎沒有別的話題。

1994年，進口凝血因子用于中國臨床，讓我和妻子看到了希望。兒子每月要用6瓶，近3000元，遠遠超出了經(jīng)濟承受能力。多掙錢，成為生活的新命題。我責無旁貸，妻子更拼，放棄了輕松的行政工作，調(diào)到客房服務部，只為每月能多拿80元的津貼。

轉(zhuǎn)眼兒子6歲了，該上學了，緊張焦慮的氣氛全天候籠罩。妻子四處求人，總算把兒子送到離單位最近的學校，只要電話一來，她立即放下手頭工作，叫上我沖刺般地往學校跑，然后，再次踏上營救的征途。從BP機到手機，再到智能手機，我倆能跟時代合上拍的，似乎只有通訊了。因為，它能連接兒子不在我們身邊的生活，也能連接兒子的救治通道。就這樣，兒子從小學一路念到中學，學習上沒讓我們操一點心。沒有特別的輔導，也沒上過補習班，成績一直都優(yōu)異，已經(jīng)超越了醫(yī)生“活不過10歲”的預言。

幾千個日日夜夜就這么過下來，我倆承受的艱辛困苦，一言難盡。在希望與絕望的循環(huán)中，我變得越來越麻木。妻子把自己變成一個上了發(fā)條的齒輪，在單位、學校、醫(yī)院間奔波，時間精確到分。至于夫妻倆的生活，我只能說這個家已無夫妻，只剩兩個拼殺不止的戰(zhàn)友。

現(xiàn)在，大學畢業(yè)的兒子，已經(jīng)找到滿意的工作。我和妻子用25年的奮戰(zhàn)，挽救了他的性命，也換來他的成長、壯大。作為人父人母，這種付出是不可能言悔的，我和妻子也被環(huán)境戴上許多道德高帽。只是，看著妻子蒼老如嫗的樣子，看著周圍人風生水起的生活，再看著一事無成的自己，新的焦慮出現(xiàn)了，不是因為健康，而是因為不可能再來的人生。

越老咋越怕死了

崔先生 31歲 菜行老板

【訴說】從小父母就教導我，要珍惜時間，多做正事。他們所說的“正事”，就是有用的事，像學習、做家務、鍛煉，等等。我沒能在正事上成才，卻迷戀上《黃帝內(nèi)經(jīng)》之類的古醫(yī)書。高考落榜，又不愿復讀做正事，跟父母大吵一架后，我來到省城一家環(huán)保公司做工，在那里，認識一位開診所的中醫(yī)師。下工后，常跟他交流中醫(yī)典籍，還從他那學到許多用食物治病的小偏方。一來二去摸索出食物搭配讓營養(yǎng)價值最大化的方法，美其名曰中醫(yī)菜品，先在菜市場擺攤推出，賺到錢后辭職，選中一處居民區(qū)，開了間中醫(yī)菜行。

言歸正傳吧。開張后我慢慢發(fā)現(xiàn)，來這里的顧客，幾乎都是有健康焦慮的大爺大媽。頭疼啦，耳鳴啦，胸悶啦，身體出現(xiàn)一點不適，他們便聚到我這，七嘴八舌地向我咨詢。一次，我通過手診斷定一位大媽患有輕度缺鐵性貧血，話音未落，她像被扎了一刀，“媽呀，壞了壞了，怪不得，我老是暈，頭沉得不得了。冷不丁站起來，都找不到方向，嗡嗡的?！蹦乔徽{(diào)、那表情、那動作，攤上大事似的。

我給她開了赤豆糯米紅棗粥的方子，她興奮地買了許多蔬菜和雜糧，按方制作，奉若神明。一天她苦著臉跟我說：“昨晚粥里忘放紅豆了，瞧我這記性，想著想著就忘，吃時才發(fā)現(xiàn)。一個月都按你的方子來，沒差一斤一兩，昨晚的錯不影響療效吧？”我笑著說：“那是粥不是藥，多點少點無所謂，您老太認真了?！彼纱笱劬粗遥罢娴?？沒關系啊？喝一個月了，感覺挺好?？次业哪?，是不是紅潤不少？昨晚發(fā)現(xiàn)出錯，今天就覺渾身沒勁了?！?/p>

多典型的健康焦慮呀，還挺嚴重的。我用盡腦中儲存的詞匯，總算把她緊鎖的眉頭給勸開。大媽67歲了，丈夫2014年因癌去世。從發(fā)現(xiàn)到離開，僅10個月的時間。大媽身心都受到重創(chuàng)，死活要做癌癥體檢。腫瘤標志物檢測時，有一項稍高出正常范圍，便做了昂貴的PET-CT，在肝部發(fā)現(xiàn)一個小占位病變，手術活檢是良性。

這番折騰耗掉大半年時間，把一兒一女拖累夠嗆。2016年春節(jié)過后，一家人漸漸回到各自的生活軌道，大媽過起獨居日子。她女兒曾跟我說，媽媽每天傍晚必給她打電話，問完晚上吃什么，就開始嘮叨自己的身體，一會兒說從微文上獲得的知識對照自己，發(fā)現(xiàn)哪哪又不對頭了；一會兒又說夢見外孫女得了白血病。因為網(wǎng)上有個說法，這種病偏愛長得漂亮的兒童。外孫女長得好看，像個洋娃娃，她就將其劃入白血病的高危人群，整天憂心忡忡。

跟女兒嘮叨完，晚9點又會給兒子打電話，不是眼干睜不開，就是胃里堵的疼，要求兒子抽時間陪她去醫(yī)院?！拔覌屢彩莻€經(jīng)過風雨的人，沒想到越老心理越脆弱，越老越怕死。”女兒講這話時聲音非常大，柜臺里的人都能聽到。

從漫漫人生路來看，得病，得大病，甚至死亡，一般是40歲之后才開始觸及的事。所以，健康焦慮也應該在40歲之后才漸漸出現(xiàn)。像大媽這樣的奔7老人，又經(jīng)歷了老伴病逝的大悲痛，產(chǎn)生這種焦慮是很正常的。我不但經(jīng)常勸慰她，還經(jīng)常跟她女兒講這種道理。當然，需要我勸慰、服務的老人不止大媽一人，這也是他們愿意光顧我這里的根本原因吧。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