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全修
(原大冶師范學校,湖北 黃石 435000)
張志和《漁歌子》考
李全修
(原大冶師范學校,湖北 黃石 435000)
唐代張志和《漁歌子》,詞清句麗,意境恬靜,千百年來受人喜愛。但是,由于史料奇缺,對此詞所寫“西塞山”的歸屬地,或以為是浙江湖州,或以為是湖北黃石,向來人人言殊。但是,如果重新梳理作者及其詞相關的史料,可見該詞所寫,與黃石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張志和;《漁歌子》;黃石;湖州
張志和《漁歌子》所寫西塞山在哪里?這樁文學史上的公案已聚訟數(shù)百年?,F(xiàn)行人民教育出版社版小學語文統(tǒng)編教材四年級下冊選入了這首詞,對“西塞山”的注釋是:“西塞山:在今浙江省湖州市西面?!边@個注釋完全無視西塞山還有在湖北省黃石市的另一說,這是很不負責的。為了探討歷史真相,特作此考證。
張志和(732-774)生平行跡最早見于顏真卿(709-784)所作《浪跡先生玄真子張志和碑銘》:
玄真子姓張氏,本名龜齡,東陽金華人。父游朝,清真好道,著《南華象罔說》十卷,又著《沖虛白馬非馬證》八卷,代莫知之。母留氏,夢楓生腹上,因而誕焉。年十六游太學,以明經(jīng)擢第。獻策肅宗,深蒙賞重,令翰林待詔,授左金吾衛(wèi)錄事參軍。仍改名志和,字子同。尋復貶南浦尉,經(jīng)量移,不愿之任,得還本貫。既而親喪,無復宦情,遂扁舟垂綸,浮三江,泛五湖,自謂煙波釣徒。著十二卷,凡三萬言,號《玄真子》,遂以稱焉?!制株栁菌Q齡,亦有文學,恐玄真浪跡不還,乃於會稽東郭買地結(jié)茅齋以居之。閉竹門,十年不出。吏人嘗呼為掏河夫,執(zhí)畚就役,曾無忤色。又欲以大布為褐裘服,徐氏聞之,手為織纊,一制十年,方暑不解。所居草堂,椽柱皮節(jié)皆存,而無斤斧之跡,文士效柏梁體作歌者十馀人。浙江東觀察使御史大夫陳公少游,聞而謁之,坐必終日,因表其所居曰元真坊。又以門巷湫隘,出錢買地,以立闬閎,旌曰回軒巷。仍命評事劉太真為敘,因賦柏梁之什,文士詩以美之者十五人。既門隔流水,十年無橋,陳公遂為創(chuàng)造,行者謂之大夫橋,遂作《告大夫橋文》以謝之?!C宗嘗賜奴婢各一,玄真配為夫婦,名夫曰漁僮,妻曰樵青。……竟陵子陸羽、校書郎裴修嘗詣問有何人往來,答曰:“太虛作室而共居,夜月為燈以同照。與四海諸公未嘗離別,有何往來?”性好畫山水,皆因酒酣乘興,擊鼓吹笛,或閉目,或背面,舞筆飛墨,應節(jié)而成。大歷九年(774)秋八月,訊真卿於湖州。前御史李崿以縑帳請焉,俄揮灑,……須臾之間,千變?nèi)f化,蓬壺仿佛而隱見,天水微茫而昭合。觀者如堵,轟然愕眙。在坐六十馀,玄真命各言爵里、紀年、名字、第行,於其下作兩句題目,命酒以蕉葉書之,援翰立成。潛皆屬對,舉席駭嘆,竟陵子因命畫工圖而次焉。真卿以舴艋既敝,請命更之。答曰:“儻惠漁舟,愿以為浮家泛宅,沿泝江湖之上,往來苕霅之間,野夫之幸矣!”(《全唐文》卷三百四十。粗體為引者所加,下同)
顏真卿《碑銘》是當事人所記第一手材料,是今天所能見到的最為詳細的張志和生平資料,應是最為可靠的信史。據(jù)之可以大體排列出張志和的生平行跡,并考訂其具體的時間。
據(jù)湖州學者考證,張志和生于開元二十年(732),那么,“年十六游太學”,則是在天寶六載(747),“以明經(jīng)擢第”也當發(fā)生在玄宗朝,應在天寶六載之后、肅宗至德元年(756)即位之前。而獻策,深蒙賞重,令翰林待詔,授左金吾衛(wèi)錄事參軍,改名志和,則發(fā)生在肅宗即位之初的至德元年(756),尋復貶南浦尉,經(jīng)量移不就,得還本貫,則應發(fā)生在任金吾衛(wèi)錄事參軍之后不久,大約在至德二年、三年(757、758)間。
“得還本貫”的“本貫”是哪里呢?據(jù)張志和同時人陳少游所撰《唐金吾志和玄真子先生行狀》“先生姓張,祖籍浙江金華人?!蟾甘逃氤龃天ㄖ?,棄官隱居歙州赤山鎮(zhèn)”,可知張志和的祖父張弘占籍歙州。據(jù)《祁門縣志》記載,張弘在赤山鎮(zhèn)石山塢筑室,號“順德堂”。張志和父親張游朝即以祁門縣赤山鎮(zhèn)為籍?!暗眠€本貫”應是回到祁門赤山鎮(zhèn)。
“得還本貫,既而親喪”,“親喪”指母喪,說明發(fā)生在張志和從“貶南浦尉,經(jīng)量移,不愿之任,得還本貫”之后,大約是在乾元二、三年(759-760)之際。“奉敕葬妣夫人李氏于赤山鎮(zhèn)西五里之潤田”(陳少游《行狀》),張志和在此守制三年。
“無復宦情,遂扁舟垂綸,浮三江,泛五湖,自號煙波釣徒,著《玄真子》,并自號玄真子……”,則是在守制三年期滿之后,大約是在代宗寶應三年(763)或四年(764)。
貶官、母喪,一定使張志和受到很大刺激,無復宦情,于是放浪江湖之間。其兄鶴齡恐其浪跡不還,于會稽東郭買地結(jié)茅齋以居之,這樣,大約是在廣德二年(765)張志和由安徽祁門移居到了會稽東郭。在這里,他“閉竹門,十年不出”。期間,浙江東觀察使御史大夫陳少游曾與之交往,名其所居曰“元真坊”,出錢買地,為之立闬閎(里巷之門),旌曰回軒巷,又為其門前造橋,行者謂之大夫橋。
大歷七年(772)九月,顏真卿被任命為持使節(jié)湖州諸軍事、本州團練守捉使、湖州刺史,次年正月到任,直到大歷十二年(777)八月卸任,在湖州共計五年。張志和卒于大歷九年(774)十二月,顏、張二人有整整兩年的交集。期間,張志和與陸羽(竟陵子)、裴秀、皎然等名士都成為顏真卿的座上客。
大歷九年(774)秋八月,顏真卿在湖州接待張志和的來訪(“訊”),并為此舉行了一次六十人規(guī)模的大型集會。作為主賓的張志和興致大發(fā),作畫題句,揮翰立就,又跳秦王破陣舞,使舉座駭嘆。與會詩人皎然有《奉應顏尚書真卿觀玄真子置酒張樂舞破陣畫洞庭三山歌》記其盛況。此次集會,顏真卿見張志和所乘之蚱蜢舟破敝,愿為之更換新船,張志和則高興地以“愿以為浮家泛宅,沿泝江湖之上,往來苕霅之間”加以對答。皎然又有《奉和顏魯公真卿落玄真子蚱蜢舟歌》記其事。(皎然二詩均收入《全唐詩》)可惜為時不久,大約在這年深秋或冬天,張志和就溺水而逝了,“愿以為浮家泛宅”云云,只成了一個遺愿。
張志和《漁歌子》原題《漁歌》,共有五首。唐文宗時宰相李德裕(787-850)在《會昌一品集》中錄存張志和《漁歌》五首,并附題記《玄真子漁歌記》:
德裕頃在內(nèi)庭,伏睹憲宗皇帝寫真求訪玄真子《漁歌》,嘆不能致。余世與玄真子有舊,早聞其名,又感明主賞異愛才,見思如此,每夢想遺跡,今乃獲之,如遇良寶。於戲!漁父賢而名隱,鴟夷智而功高,未若玄真隱而名彰,顯而無事,不窮不達,其嚴光之比歟?處二子之間,誠有裕矣。長慶三年甲寅(引者按:干支有誤)歲夏四月辛未日,潤州刺史兼御史大夫李德裕記。(《全唐文》卷七百八)
五首《漁歌》是: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釣臺漁父褐為裘,兩兩三三舴艋舟。能縱棹,慣乘流,長江白浪不曾憂。
霅溪灣里釣魚翁,舴艋為家西復東。江上雪,浦邊風,笑著荷衣不嘆窮。
松江蟹舍主人歡,菰飯莼羹亦共餐。楓葉落,荻花乾,醉宿漁舟不覺寒。
青草湖中月正圓,巴陵漁父棹歌連。釣車子,撅頭船,樂在風波不用仙。
因為張志和是著名畫家,畫名更著于詩名,所以唐及五代論畫著作也都有關于他的軼事及寫作《漁歌》的記載。先是朱景玄(元和初806應進士舉)《唐朝名畫錄》云:
張志和,或號曰煙波子,常漁釣于洞庭湖。初顏魯公典吳興,知其高節(jié),以漁歌五首贈之。張乃為卷軸,隨句賦象,人物、舟船、鳥獸、煙波、風月,皆依其文,曲盡其妙,為世之雅律,深得其態(tài)。
后有張彥遠(815-907)《歷代名畫記》第十卷《唐朝下》云:
張志和,字子同,會稽人。性高邁,不抱撿,自稱煙波釣徒。著《玄真子》十卷,書跡狂逸,自為《漁歌》便畫之,甚有逸思。肅宗朝官至左金吾衛(wèi)、錄事參軍。本名龜齡,詔改之。顏魯公與之善,陸羽等嘗為食客。
南唐溧水縣令沈汾《續(xù)仙傳·玄真子》則在顏真卿《碑銘》的基礎上踵事增華:
玄真子姓張,名志和,會稽山陰人也。博學能文,進士擢第。善畫。飲酒三斗不醉。守真養(yǎng)氣,外雪不冷,入水不濡。天下山水,皆所游覽。魯國公顏真卿與之友善。真卿為湖州刺史,日與門客會飲,乃唱和為《漁父詞》。其首唱即志和之詞,曰:西塞山邊白烏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箸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真卿與陸鴻漸、徐士衡、李成矩共唱和二十余首,遞相夸賞,而志和命丹青剪素,寫景夾詞。須臾五本,花木禽魚,山水景象,奇絕蹤跡,古今無比。而真卿與諸客傳玩,嘆伏不已。其后真卿東游平望驛,志和酒酣為水戲,鋪席於水上,獨坐飲酌嘯詠。其席來去運速,如刺舟聲。復有云鶴隨覆其上。真卿親賓參佐觀者,莫不驚異。尋于水上揮手以謝真卿,上升而去。今猶有傳寶其畫在於人問。
李德裕與張志和世有舊交,其余三人距張志和年代不遠,他們所寫當然具有很高的可靠性。
根據(jù)上引記載,再參考有關資料,我們可以梳理出張志和創(chuàng)作《漁歌子》以及流傳的一些頭緒:
1、顏真卿經(jīng)常與其門客好友張志和等雅集,吟詩作畫。某次雅集(也許是大歷九年秋八月那一次),共同唱和,張志和以五首《漁歌》為首唱,顏真卿與陸羽、徐士衡、李成矩四人共和之,連原唱在內(nèi)共得詩二十五首。張志和并為這些作品配畫。朱景玄謂顏真卿以《漁歌》五首贈張志和應是指將和作五首相贈,讓張志和“為卷軸”配上圖畫。
2、張志和原作題為《漁歌》五首(后被人改題為《漁父》,宋代又題為《漁歌子》,成為一個詞牌名),曾經(jīng)散失,經(jīng)過“世與玄真子有舊”的李德裕多方訪求,才得留存至今??上ь佌媲渌娜说暮妥饕呀?jīng)散失,不可復見。
3、張志和的五首《漁歌》雖然可能是在某次雅集一次寫出(相當于公開發(fā)表),卻并不意味著都創(chuàng)作于這次寫出的當時。其內(nèi)容明顯非一時一地之事。它們反映和表達的是作者“天下山水,皆所游覽”所積累的具有代表性的漁隱經(jīng)驗和感受。五首所寫地點不同,季節(jié)不同,景象不同,方式不同,而感受則大體相同。每首首句揭示漁隱之地,五首分別是西塞山(在今湖北省黃石市),釣臺(《后漢書》曾記載嚴光“披羊裘在澤中”,從“褐為裘”三字可知此釣臺即今浙江富春江嚴子陵釣臺),霅溪(在今浙江省湖州市),松江(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二十四《南直》六:“吳江在縣東門外,即長橋下分太湖之流而東出者,古名笠澤江,亦曰松陵江,一曰松江?!苯穹Q吳淞江,在今蘇州市,從“菰飯莼羹亦共餐”可知是運用晉代吳江人張翰見秋風起而思吳中家鄉(xiāng)菰菜、蓴羹、鱸魚膾而棄官歸隱的典故),青草湖(在今湖南省岳陽市,與洞庭湖相連,巴陵是今湖南省岳陽市)。五處時令、風物不同,西塞山是“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釣臺是“兩兩三三蚱蜢舟”,霅溪是“江上雪,浦邊風”,松江是“楓葉落,荻花干”,青草湖是“青草湖中月兒圓”。五處漁隱者形象不同,西塞山是“青箬笠,綠蓑衣”,釣臺是“褐為裘”,霅溪是“笑著荷衣”,松江是“松江蟹舍主人歡,菰飯莼羹亦共餐”,青草湖是“巴陵漁父棹歌連”。漁隱的方式也不盡相同,大體上有兩種:一種是踞水邊石磯而釣,這是姜子牙垂釣于渭水磻溪的方式,可稱為岸釣;一種是乘船而漁(釣),這是與屈原對話并唱滄浪之歌的漁父的方式。西塞山一首所寫屬于前者,所以西塞山懸崖邊有玄真子釣臺遺跡;其余四首則明顯是乘船而漁。雖然五處情況很不相同,而心情則大體相同:“斜風細雨不須歸”、“長江白浪不曾憂”、“笑著荷衣不嘆窮”、“醉宿漁舟不覺寒”、“樂在風波不用仙”。表現(xiàn)的是作者擺脫了官場的束縛之后無拘無束的自由與快樂,是“任憑風浪起,穩(wěn)坐釣魚船”的無憂無懼,是心靈得到安頓、安貧樂道的怡然自得。
《漁歌》五首顯然融進了作者“天下山水皆所游覽”的經(jīng)歷,運用典型化的手法,集中了漁隱者的一些具有代表性的特征。
4、《漁歌》一出,暴得大名,不僅顏真卿等朋友輩嘆賞不已,連憲宗皇帝都因讀不到《漁歌》而寫真求訪,又為求訪不致而嘆息。而且不到五十年之后,被傳到了日本,受到日本君臣的喜愛,紛紛擬作?!啊督?jīng)國集》(日本漢詩集)收有平安朝嵯峨天皇擬張志和《漁父詞》五首,題為《雜言漁歌》。其一云:‘寒江春曉片云晴,兩岸花飛夜更明。鱸魚膾,莼菜羹,餐罷酣歌帶月行?!隙胩旎什⒚甲桃柏懼鞣詈臀迨?,也載入《經(jīng)國集》?!?范文瀾著《中國通史》第四冊第440頁,人民出版社1994年10月第1版)
五首《漁歌》以第一首最為人稱道。南宋中期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說:“玄真子《漁歌子》,世止傳誦其‘西塞山前’一章而已?!焙笫肋x本也都只選這一首,宋代著名詩人蘇軾、黃庭堅、徐俯都曾對這一首加以隱括,(見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六《水光山色漁家風范》)以致許多讀者只知有一,不知有五。
這首詞使我們看到了壯美的西塞山的另一面貌:柔美、靜謐、自在、隨意。直至今日,在西塞山東西兩側(cè)江灣一帶,仍常見到這一柔美靜謐的美景。
從張志和寫作此詞直至南宋之前,幾百年間對張詞西塞山歸屬武昌府(今黃石市區(qū)歷史上曾隸屬武昌府)從未有過異議。張志和之后,唐及北宋詩人所寫與西塞山有關的詩詞,無不確指為“武昌西塞山”即是明證。例如:
西塞山(唐·羅隱)
題注:在武昌界,孫吳以之為西塞。
吳塞當時指此山,吳都亡后綠孱顏。嶺梅乍暖殘妝恨,沙鳥初晴小隊閑。
波闊魚龍應混雜,壁危猿狖奈奸頑。會將一副寒蓑笠,來與漁翁作往還。
西塞山下作(唐·韋莊)
西塞山前水似藍,亂云如絮滿澄潭。孤峰漸映湓城北,片月斜生夢澤南。
爨動曉煙烹紫蕨,露和香蒂摘黃柑。他年卻棹扁舟去,終傍蘆花結(jié)一庵。
吳·武昌(唐·孫元晏)
西塞山高截九垓,讖謠終日自相催。武昌魚美應難戀,歷數(shù)須歸建業(yè)來。
過西塞山(唐·齊己)
空江平野流,風島葦颼颼。殘日銜西塞,孤帆向北洲。
邊鴻渡漢口,楚樹出吳頭。終入高云里,身依片石休。
江行無題一百首 其七十一(唐·錢珝)
曾有煙波客,能歌西塞山。落帆唯待月,一釣紫菱灣。
西塞山二首(唐末宋初·王周)
題注:今謂之道士磯,即興國軍大冶縣所隸也
西塞名山立翠屏,濃嵐橫入半江青。千尋鐵鎖無由問,石壁空存道者形。
匹婦頑然莫問因,匹夫何去望千春。翻思岵屺傳詩什,舉世曾無化石人。
望江南·柳(宋·王琪)
江南水,江路轉(zhuǎn)平沙。雨霽高煙收素練,風晴細浪吐寒花。迢遞送星槎。
名利客,飄泊未還家。西塞山前漁唱遠,洞庭波上雁行斜。征棹宿天涯。
送都官辛七丈赴治江夏(宋·蘇頌)
官柳春來已可攀,使君旌蓋駐江干。還頒明詔恩優(yōu)渥,坐使環(huán)封俗阜安。
西塞山川馀舊跡,南樓風月有清歡。幕中才雅今應盛,暇日追游興未闌。
浣溪沙(宋·蘇軾)
玄真子漁父詞極清麗。恨其曲度不傳。故加數(shù)語。令以浣溪沙歌之。
西塞山邊白鷺飛。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鱖魚肥。
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隨到處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鷓鴣天(宋·徐俯)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朝廷若覓元真子,晴在長江理釣絲。
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浮云萬里煙波客,惟有滄浪孺子知。
最早提出西塞山歸屬異議的是南宋初期為蘇軾詩作注的趙次公。他為《又書王晉卿畫四首》其四《西塞風雨》作注說:“西塞山,乃湖州磁湖道士磯也?!钡皇翘岢霎愖h,沒有闡明任何理由,提出任何證據(jù)。
承襲此說的是南宋后期的洪邁。他在淳熙戊申(1188)十月廿三日為李結(jié)《西塞魚社圖》寫了一篇跋文。文中說:
西塞在吳興,故玄真有“霅谿灣里釣漁翁”之句。而黃州亦有之,乃唐曹成王用師處。東坡公嘗以偶“散花洲”,被諸樂府,姑借為齊安重。至于“云天篛笠”、“江海蓑衣”之章,則固表其下曰吳興矣。
這段話的三條理由都是不能成立的。第一句話以張志和五首《漁歌》中的第三首是寫浙江霅溪(吳興)而推斷其他四首也是寫吳興,是不合邏輯的,這就如同從杜甫的《詠懷古跡五首》之二是懷寫宋玉而推斷其余四首也是懷寫宋玉一樣荒謬。張志和《漁歌》五首各寫何處,前文已有論述,這里不再重復。
跋文的后兩句則是對蘇軾兩首詞的曲解。第一首是上面已經(jīng)引用的隱括張志和《漁歌》第一首的《浣溪沙》。在蘇軾看來,“西塞山前白鷺飛”就是指今黃石市西塞山,故以西塞山對岸之散花洲與之構(gòu)成對仗,所指甚明。而洪邁硬要加以曲解,說蘇軾這樣寫是為了提高齊安(即黃州)的地位,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邏輯。
另一首是趙次公曾經(jīng)作注的《西塞風雨》:“斜風細雨到來時,我本無家何處歸。仰看云天真蒻笠,旋收江海入蓑衣?!闭f這一首就是在寫吳興,同樣站不住腳。很明顯,這一首也是對《漁歌》第一首的隱括。隱括是對原作的“翻寫”,蘇軾既認定原作中的西塞山是武昌西塞山,怎么會在隱括中把它移植到吳興呢?而且第四句提到“江”,也只能是指長江,而不會是指吳興的湖。
南宋晚期王楙《野客叢書》繼承洪說,云:
有兩西塞,一在霅川,一在武昌。按《唐書·張志和傳》謂顏真卿為湖州刺史,志和來謁,真卿以舟敝漏,請更之,志和曰:“愿浮家泛宅,往來苕霅間”。又志和詞中有“霅谿灣里釣漁翁”之句。明此,知志和之西塞正在霅川,而武昌乃曹成王用師之城。洪內(nèi)翰作《西塞魚社圖》,亦嘗辨此,而《漫錄》乃謂志和西塞在武昌,所見亦誤矣。
這段話完全襲用了洪邁的邏輯。前面已經(jīng)考證,張志和“愿以為浮家泛宅……”一段話是他在卒前不滿三個月時說的,是在《漁歌》寫作之前而不是之后,根本不能用來限定五首《漁歌》的內(nèi)容。所說《漫錄》是指吳曾所著《能改齋漫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60年11月出版的《宋元筆記叢書·能改齋漫錄》“出版說明”說:
《能改齋漫錄》是南宋人筆記中較為重要的一種。它的內(nèi)容有記載當時史事、證辨詩文典故、解析名物制度等幾個方面,特別是有關唐宋兩代文學史的資料比較多。著者吳曾博洽多聞,又生當南、北宋間,曾見及后世失傳的多種文獻,因此它所輯錄的內(nèi)容,對后世文史考訂工作具有提供資料的作用,向為學者所樂于引述。
在《能改齋漫錄》中,有數(shù)處提到西塞。卷九《地理·西塞》條云:“張志和歌曰:‘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武昌記曰:‘西陵縣,對黃公九磯,謂之西塞’?!本硎稑犯ど焦馑珴O父家風》條中載錄蘇軾、黃庭堅、徐俯對張志和《漁歌子》的隱括,徐俯《浣溪沙》中有“朝廷若覓元真子,恆在長江理釣絲”兩句,明顯指向長江西塞山。卷十七《樂府·以張志和漁父詞為浣溪沙定風波》條,寫“好事者”在蘇軾、黃庭堅、徐俯之后相繼隱括,其中一首《浣溪沙》的上闋是:“釣罷高歌酒一杯,醉醒曾笑楚臣來,夕陽維纜碧江隈?!币裁黠@是指向楚地長江西塞山。吳曾早于趙次公、洪邁、王楙,所說應該更為可信,所引作品對西塞山所屬指向甚明,王楙沒有列出任何證據(jù),僅憑洪邁的無根之言,就否定《漫錄》所載,顯然站不住腳。
明清以來,一些人注釋“西塞山前白鷺飛”時,常引用《西吳記》中的一條:“湖州磁湖鎮(zhèn)道士磯,即張志和‘西塞山前’也?!睋?jù)查,宋以前未見《西吳記》一書的任何蹤跡,說明它的刊行不會早于宋代,怎么可以用它來論證唐時西塞山的歸屬呢?極具權(quán)威性的《元和郡縣志》只提到武昌西塞山,而未及于吳興西塞山。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唐代是否存在“吳興西塞山”都是一個疑問。反過來,武昌西塞山的記載則屢見于宋以前歷代重要典籍,如《三國志·吳書一·孫頗虜討逆?zhèn)鳌放崴芍⑺龝x·虞溥《江表傳》,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卷三十五《江水》,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志》卷二十七,宋《太平御覽》卷四十八《地部十三·南楚諸山·西塞山》,北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第六十三建安四年,南宋陸游《入蜀記》卷四……
明末以來又有人提出張志和“蹤跡未嘗入楚”之說,以釜底抽薪手法,徹底否定張志和有描寫楚地西塞山的可能。明末胡震亨《唐音癸籖》卷十六《詁箋一》說:
西塞山。有兩西塞山?!拔魅角鞍橈w,桃花流水鱖魚肥?!贝藚桥d之西塞也。“勢從千里奔,直入江中斷。嵐橫秋塞雄,地束江流滿?!贝隧f江州所詠武昌之西塞也?!竞蜕?,室居在越州,舟居多在苕霅間,未聞其從楚江泛宅也。
接著清初著名詩人查慎行在《長亭怨慢》題注中用更確定的語氣提出:
武昌縣西道士洑,亦名西塞山。絕壁臨江,上有張志和祠。按:西塞山在吳興?!短茣罚骸皬堉竞停鹑A人。顏真卿守湖州時志和來謁,愿浮家泛宅,往來苕霅間?!臂欅E未嘗入楚也。
二人皆浙人,未免存在偏見。所謂張志和蹤跡未嘗入楚,并未經(jīng)過嚴密考證,純屬武斷。因為查慎行名氣大,他的言論影響深遠。在他卒后五十二年,張宗橚刊行的《詞林紀事》又錄入查慎行這段話,使張志和“蹤跡未嘗入楚”之說傳播得更廣,影響更為深遠。
“蹤跡未嘗入楚”之說是否站得住呢?讓我們再回到本文第一節(jié)、第二節(jié)所引的五則生平史料,加以考證分析。
按顏真卿所撰碑銘,張志和是在貶為南浦縣尉后,經(jīng)量移不就,回到本貫的。南浦縣位于今重慶市萬州區(qū),張志和“本貫”在安徽祁門縣。長江流域自荊門以上,崇山峻嶺,“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交通十分不便。萬州處于瞿塘峽上游,正臨長江,由萬州返回安徽祁門,最便捷的路線只能是乘船順江而下。直到宋代,陸游接受朝命,從山陰(今浙江紹興)出發(fā),啟程前往夔州任職,走的就是水路。張志和由萬州返回祁門,只可能逆著陸游入蜀路線,經(jīng)荊楚、湖湘而入安徽。陸游是趕時間赴任,尚且費時157日,張志和量移不就,擺脫束縛,由仕入隱,必然是且行且游,既飽覽沿江景色,又嘗試漁隱生活,其費時應該更長。上引與張志和同時而稍后的的朱景玄在所著《唐代名畫錄》中就明確指出,張志和“常漁釣于洞庭湖”,顯然有據(jù)。而且用的是一個“常”字而非“嘗”字,說明張志和曾在洞庭湖一帶有較長時間的盤桓。前引沈汾《續(xù)仙傳·玄真子》稱張志和“天下山水,皆所游覽”,也應該是發(fā)生在這次橫跨蜀、楚、湘、皖,長達六七千公里、歷時至少半年的返鄉(xiāng)之旅。在此之前,他在京城長安出生后即隨父親張游朝旅居京城,十六歲入太學,接著擢第、獻策、深受賞重、令翰林待詔、授左金吾衛(wèi)錄事參軍,貶南浦尉,不可能有“天下山水,皆所游覽”的機會。由此可知,所謂“蹤跡未嘗入楚”,完全是一種主觀臆斷。作為山水畫家兼詩人,張志和流連于荊楚、湖湘的山水名勝,并嘗試漁隱生活,而把游覽、漁隱于青草湖、西塞山的情境及感受寫進《漁歌》五首中,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祁門潤田《張氏宗譜》所載陳少游撰《唐金吾志和玄真子先生行狀》有如下記載:“服闕,朝廷屢召不起,隱居歙縣之黃山,復游吳楚山,泛舟于江湖,挹清風載明月,自號煙波釣徒,垂釣不設餌,志不在魚。”陳少游與張志和關系密切(見上引顏《碑》),而行狀之撰乃是受張志和之子張衢所請(《行狀》云:“先生生還造化越十一年,子衢奉先生遺書若干卷遠來淮南”,請為其父作傳),所寫應是十分可靠的?!皬陀螀浅?,泛舟于江湖”,“吳楚之山”當然包括距黃山不遠的東楚第一名山武昌西塞山,而“復游”則說明在母喪守制之前游過,即從南浦順江而下那一次,此時服除之后則是再游,不僅復游楚山,而且復泛舟于江湖。依據(jù)上下文,“江湖”應包括吳、楚兩地曾經(jīng)泛舟過的江湖。
前面提到的徐俯隱括張志和《漁歌子》為《浣溪沙》和《鷓鴣天》各二闋,其第二首《鷓鴣天》云:“七澤三湘碧草連,洞庭江漢水連天。朝廷若覓元真子,不在云邊即酒邊。明月棹,夕陽船,鱸魚恰似鏡中懸。絲綸釣餌都收卻,八字山前聽雨眠?!逼邼?,相傳古時楚有七處沼澤,遂以“七澤”泛指楚地諸湖泊。三湘,古詩多泛指湘江流域及洞庭湖地區(qū),如李白《江夏使君叔席上贈史郎中》“昔放三湘去,今還萬死馀”。這說明,徐俯詞所謂“七澤三湘”、“洞庭江漢”都明確指向楚地。徐俯是黃庭堅的外甥。蘇軾、黃庭堅、徐俯先后隱括張志和《漁歌子》,其前提就是都認定張志和《漁歌子》所寫西塞山就是毗鄰散花洲的西塞山。這說明張詞西塞山在楚是宋代著名詩人的共識。
以上說明,所謂張志和“蹤跡未嘗入楚”之說是站不住腳的。
令人不解的是,在西塞山歸屬的爭論中,有兩個基本事實一直沒有引起人們的重視而被輕輕放過去了。那就是:一、南宋以前不見“吳興西塞山”或“湖州西塞山”的任何記載,而武昌西塞山卻從三國歷經(jīng)兩晉、南北朝、唐、宋、元、明、清,被歷代重要歷史地理典籍一次又一次予以記載;二、唐宋兩代著名詩人所作涉及“西塞山”三字、并與《漁歌子》關聯(lián)的詩詞幾乎毫無例外地都明確指向武昌西塞山,只有南宋遺民詩人汪元量所寫《送琴師毛敏仲北行》一詩“西塞山前日落處”之“西塞山”是指向湖州,卻未聯(lián)系到《漁歌子》。如果承認這兩個基本事實,那么,張志和所寫西塞山究竟是在黃石市還是在湖州市,答案不是十分清楚的嗎?
(責任編輯:胡光波)
I2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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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6-3130(2017)05-0006-06
10.3969/j.issn.2096-3130.2017.05.003
2017—05—26
李全修,湖北黃石人,原大冶師范學校副校長,特級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