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龍江

三道口漁行的老板姓叢，叫叢天富，行里有多艘大船，可實(shí)施遠(yuǎn)洋作業(yè)，是榮成縣有名的大行。叢天富今年五十，膝下只有一女，小名叫明珠。這明珠雖生在富貴人家，卻從小不喜歡享受，只喜歡天天和行里漁工家的窮小子們一起瘋玩，今日下海洗澡，明天釣魚捉蟹，練就了一身海上功夫。如果她手里再有幾件寶貝，真?zhèn)€如哪吒似的能把大海鬧個底朝天。

漁行里有個窮小子，叫車天，比明珠大一歲，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明珠最喜歡和他一起玩。車天原是叢天富收留下來的孤兒。那時，很多內(nèi)地人從威海和榮成等地過海闖關(guān)東，一天，一個內(nèi)地人帶著一個小男孩，走到三道口病倒了。叢天富忙叫人拿藥治療，但那人還是死了，臨死之前說孩子叫車天，托給好心人，賞口飯吃。叢天富見孩子確實(shí)可憐，便留了下來，讓行里的船老大原定海負(fù)責(zé)照顧。

原定海將車天視如親生，車天小小年紀(jì)，就從他那兒學(xué)會了很多出海的本領(lǐng)。十歲時，車天就和明珠經(jīng)常駕一葉舢板，到那水深湍急的海驢島上掏鳥蛋。車天掏了鳥蛋，就在島上生火燒熟了給明珠吃。

明珠十八歲時，生得肌膚水嫩，身材勻稱，出落成了海邊的一朵花。周邊漁行的老板紛紛給自己的公子提親，但明珠一一回絕。這天，當(dāng)明珠又回絕一個提親的媒婆后，叢天富氣得滿地轉(zhuǎn)圈，他大聲問：“明珠，你到底想找個啥樣的人？說出來，就是在天涯海角，我也給你找！”明珠小嘴一撇，扭著頭說：“爹，我要找的人，也用不著你跑到天涯海角，就在咱行里，我就喜歡車天哥！”

這幾年，車天長大了，就開始跟著船老大原定海跑遠(yuǎn)洋漁船。原定海曾多次對叢天富說：“過兩年，我退了，就讓車天接手，這小子有個當(dāng)老大的勁，在海上能拿住氣?！逼鋵?shí)，叢天富早知道明珠心里喜歡車天，但他心里還存有一點(diǎn)希望，想通過不斷地給明珠提親，讓她能慢慢回心轉(zhuǎn)意，好找一個門當(dāng)戶對的人家。讓漁行老板的女兒嫁給一個外來的窮小子，叢天富覺得他這老臉都沒處放啊！看來還得想想別的轍，既讓明珠體體面面地嫁出去，還不給老叢家丟臉。

這天傍晚，叢天富來到海邊散步，見車天正站在海崖邊抱鯊。在落日余暉的照耀下，車天結(jié)實(shí)的身上反射出古銅色，一塊塊肌肉緊緊繃在健美的皮膚下面。叢天富不禁嘆道：“真是個好小子，比那些公子哥強(qiáng)百倍，明珠這丫頭，有眼光。”突然，他的腦海里閃出了一個主意。

過了幾天，叢天富對明珠說：“明珠??！你娘去世早，爹就你這么一個閨女，當(dāng)然希望給你找個情投意合的。你想嫁給車天，爹不反對，但有個條件。爹已經(jīng)給好幾家漁行的老板下了帖子，下個月初，正是鯊魚蹭癢的時候，爹就舉行一個‘抱鯊招親。讓車天和幾位老板的公子一起下海，看誰能給我抱條鯊魚回來，誰抱的最大，誰就做我叢家的姑爺。”明珠聽了，登時眼睛一亮。

所謂抱鯊，就是在每年初夏時節(jié)，在深水棲息越冬的鯊魚，就會游向近海礁石摩擦皮膚，以利成長，當(dāng)?shù)厝朔Q為鯊魚蹭癢。此時，漁民可在腰間拴上稻草編成的草包或麻布片子，站在水中。鯊魚會誤認(rèn)為人是礁石，便在人腹部的草包和麻布片子上蹭癢，如果漁民膽大且雙臂有力，就可瞬間將鯊魚一把抱住，跑到岸上。只要離開了水，再猛的鯊魚也無能為力。叢天富說的“抱鯊招親”，比的就是這個。

晚上，明珠來到車天住的海草房，說：“車天哥，我爹說了，只要你能在‘抱鯊招親上使出你的本事，打敗其他公子哥，他就同意咱們倆的事?！避囂炻犃耍吲d得一個猛子扎到海里。

叢天富把“抱鯊招親”的日子定在了六月初六這天，并且規(guī)定，從太陽出來到落山這段時間內(nèi)，誰抱的鯊魚最大，誰就可以娶明珠，如果當(dāng)天都沒有抱來鯊魚，則次日接著比賽，直至決出勝負(fù)為止，在抱鯊時若被鯊魚咬傷，后果自負(fù)。比賽地點(diǎn)就設(shè)在牛角灣，這里礁石成片，鯊魚喜歡來這里蹭癢。

六月初六，風(fēng)清氣爽，周圍五家漁行的公子一大早就來了。五家的公子分別是金角寨漁行的公子金世明、曹頭港漁行的公子曹萬川、馬道崖漁行的公子馬寶均、另外還有一個姓苗的和一個姓范的公子。這幾家公子早就聽說過明珠貌美非凡，也曾托人向叢家來提親，但都被回絕了。今天，叢家舉行“抱鯊招親”，他們一個個都做了充分的準(zhǔn)備，不但各家的老爹親自陪同，而且還帶來了抱鯊需要的麻布片子等材料。

叢天富見人來齊了，便與原定海一起招呼五家漁行的老板，邊喝茶邊說：“今天小女招親，咱們老哥幾個作個見證。我把以前曾向小女提親的六位公子全請了過來，誰家的公子抱的鯊魚最大，誰就可娶小女?！眳蔡旄恢钢杠囂欤f：“這位是車公子，雖然在我的行里做事，但也向小女提過親，因此今天一同比賽?！苯鸾钦慕鹄习逭f：“叢老板，咱這個親家看來是結(jié)定了。犬子雖然無能，但前幾天還給我抱了一條鯊魚，給我做了魚翅湯喝呢！”

叢天富正要宣布比賽開始，只見原定海手持一根丈二長的捕參桿，來到幾位公子哥面前，朗聲道：“各位公子，咱們都是漁家人，在海上討生活，無論在比賽時出現(xiàn)什么狀況，都要遵守海邊的老規(guī)矩！否則，我這把捕參桿不認(rèn)人！”各位老板和公子都點(diǎn)頭稱是。

五位公子和車天身披麻片，各選定一個位置，站在齊腰深的水里，靜等著前來蹭癢的鯊魚。但直到日上三竿，一條鯊魚也沒有來，六人在海水中餓得站不住，便上岸來吃飯，接著下水繼續(xù)比賽。泡了一上午，還是連只鯊魚的影子也沒看見。叢天富見日頭越來越毒，與幾位老板一商量，中止今天的比賽，明天繼續(xù)。

第二天的比賽剛開始，就見海上烏云滾滾，緊接著海風(fēng)呼嘯，海浪一陣高過一陣。馬寶均、苗公子和范公子被海浪沖得東搖西晃，雙腳發(fā)軟，害怕出現(xiàn)意外，便跑到岸上主動退出比賽，放棄了要娶明珠的奢望。這時海里只剩下金世明、曹萬川和車天三人繼續(xù)堅持，半個時辰之后，天氣驟然轉(zhuǎn)晴，海面也瞬間平靜下來。也許是剛才的海浪帶來了好運(yùn)氣，不一會兒，就見一條黑青色的碩大影子在三人之間掠來掠去。當(dāng)黑影來到車天跟前時，車天一估摸，這條鯊魚至少也有二三百斤，恐怕力不能敵，便任由鯊魚在自己身上蹭庠。

鯊魚可能嫌車天綁的麻片薄，蹭得不過癮，又游到曹萬川的面前蹭起癢來，那曹公子一心想爭個頭功，見狀便不顧一切地兩手一抄，一手抱魚頭，一手摟魚腰，狠狠地板著往岸上猛跑，然而剛跑幾步，那鯊魚一縱腰，掙脫了曹萬川的手，順勢一口，反而咬住了曹萬川的右前臂，狠命地往深海里拖。

曹萬川臉色大變，急喊救命，離他最近的是金世明，只有幾丈遠(yuǎn)，然而金世明卻熟視無睹，看著曹萬川一點(diǎn)點(diǎn)被鯊魚拖下深海。曹老板急得一下子跳到了海里，要救自己的兒子。正在此時，只見海里又一條黑影從斜刺里鉆將出來，迅捷無比。曹萬川以為又來了一條鯊魚，一時嚇得要暈，再一看，卻是車天，心頭又猛然一喜。車天游到鯊魚跟前，一拳打在鯊魚的頭部，鯊魚吃痛，放開曹萬川，轉(zhuǎn)身攻擊車天。車天把曹萬川往海岸這邊一推，飛起一腳，踹向鯊魚。鯊魚尾巴一甩，游向深海去了。

車天趕緊把曹萬川背上了岸，好在傷勢不重，只是胳膊被鯊魚咬破了肉，沒傷到骨頭。曹老板上得岸來，對兒子能從鯊魚嘴里撿條性命大感慶幸，向著叢天富雙手一抱拳：“叢老板，犬子無能，多謝車天救命之恩，改天我坐東，請老哥賞臉?！比缓罄鴥鹤踊厝チ?，當(dāng)天的比賽也隨之中止。

第三天，比賽只剩下金世明和車天兩人了。金世明志在必得，全身裹滿了厚厚的麻布片，最適合鯊魚來蹭癢了。車天由于昨天救人把麻布片扔到海里，就找了一些破稻草片緊緊捆在身上，海水一沖，稻草就晃。岸上，叢老板和金老板談笑風(fēng)生，只有船老大原定海神情似乎有點(diǎn)緊張，不時地四處張望。

車天與金世明相距二十余米，各自站在自己挑選的位置，然而站得腿都酸了，也沒見一條鯊魚的影子。直到太陽到了中天時，才見一條鯊魚悠然地在礁石間鉆來鉆去，先是鉆到金世明的身邊轉(zhuǎn)了一圈，然后一個甩尾，游到了車天的身邊。它在車天身上的稻草片上嗅了嗅，接著便蹭了起來。車天搭眼一瞄，鯊魚不大，抱起來應(yīng)該沒問題。他抄起雙手，慢慢向小鯊魚靠近，這時猛聽岸上有人喊道：“不好了，有人落水了，快去救人！”車天扭頭見岸上有個人向牛角灣的灣口跑去，那兒水深浪急，一旦落水十分兇險。車天顧不得多想，一個猛子扎進(jìn)去，向?yàn)晨谔幱稳?，倒把小鯊魚驚得霎時不見了蹤影。

眨眼的工夫，車天就游到灣口，在岸上那人的指點(diǎn)下，幾次鉆進(jìn)灣里，終于從灣底撈起一人，仔細(xì)一看，不是別人，卻是明珠。車天頓時驚得全身發(fā)抖，趕緊把明珠抱上岸。明珠兩眼緊閉，鼻息俱無。這時，叢天富、金老板和原定海也趕了過來，原定海用手一搭明珠脈搏，嘆口氣道：“恐怕已經(jīng)晚了！”叢天富一屁股坐在石頭上，“明珠明珠”地哭了起來。金老板也一臉郁色，看著地上躺著的明珠，不知所措。車天更是垂頭喪氣，只恨自己救人太晚。

突然，金世明緊緊抱著一條小鯊魚，瘋了一般從海里跑出來，興奮地喊道：“爹，我抱到鯊魚了！我可以娶明珠了！”跑到跟前，卻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金老板一揪金世明：“兒子，死了這條心吧，明珠不行了。抱著鯊魚回家吧，趕明兒爹給你找個更好的。”

此時，原定海右手一伸，在明珠的后背上猛地一拍，明珠“哇”的一聲吐了一大口海水，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叢天富見明珠死而復(fù)生，喜極而泣。金世明見明珠蘇醒了，也湊上前。原定海用捕參桿攔住金世明，道：“金公子，你這兩天的做法可不地道，咱海邊人的老規(guī)矩，只要有人落水遇難，不論在干什么，都要停下來救人?？勺蛱炷憧粗芄颖货忯~咬傷，不伸援手，今天聽到有人落水，無動于衷，這可是漁家人的大忌啊！”

金老板聽了，臉一紅：“原老大，是我教子無方，慚愧，慚愧！”說完，拉著金世明匆匆離開了。

見金世明父子走遠(yuǎn)了，原定海才哈哈大笑起來。躺在地上的明珠一挺身站了起來，望著車天羞紅了臉。叢天富和車天不明就里，原定海這才解釋說：“前天，明珠找我，讓我出個主意，好讓車天從中獲勝。這不，車天勝了，車天從海里抱出了一條最美的鯊魚。明珠的水性你們還不知道嗎？她能被淹死嗎？”

叢天富明白了，望著明珠和車天也呵呵笑起來。車天卻一個猛子又扎進(jìn)了海里，這次他要抱一條真正的鯊魚，給老丈人熬魚翅湯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