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素筠
據哈休考古發(fā)現(xiàn),馬爾康茶堡的這些古村落,也有五千年的歷史了,伴隨五千年的農耕文明歷史,茶堡河谷的古碉房與村落仿佛在時間里站老了。
馬爾康茶堡河流域的山谷,至今依然完整地保留著上百座藏式邛籠石碉房,很多屬于明清時期的建筑,形似碉房,站立成“冒”字型,其上部似籠子,非常壯觀獨特,《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記載“依山居止、累石為室,高者至十數(shù)丈,為邛籠”,它們帶著明顯的象雄文化烙印,一座座矗立在高高的茶堡山梁,因山勢而顯得更加高峻。當?shù)乩习傩照l也說不清楚,一座一座石碉房究竟在村子里活了多少年,他們與這里的村莊一起站立在云端櫛風沐雨究竟有幾百年。
其實,這種藏式建筑群,在整個藏區(qū)都已經比較少見了,據有關資料記載,目前,這種風格的碉房式民居僅在西藏阿里、四川壤塘縣以及四川馬爾康市境內的茶堡河流域有較完整的保留。村里的人不知道這些建筑技術是從那里起源的,這些技術究竟是從西藏阿里傳到茶堡河谷的,還是從茶堡河谷傳到遙遠的阿里的。
現(xiàn)如今,古村落的年輕人紛紛外出打工,老人們下山或者進城管孫子讀書,長大的孩子們也都去了城市,到馬爾康、成都抑或更遠的遠方打工去了,年輕人幾乎沒有想再回村子的,仿佛村落和碉房都老了。這里老去的不僅是人們,也不僅是村落,老去的還有碉房和碉房上往日的炊煙,可是我們的鄉(xiāng)愁卻無法老去。今年,在參與中國古村落沙爾叢恩村調研的兩個月中,我們踏訪了這里的村村寨寨,我深切地感受了這種農耕文明的遠去的無奈和憂傷。
2016年7月一天下午,我與西南交大古建筑調研人員來到茶堡河谷,走進哈休村一個叫阿爾莫克薩的碉房,調研人員認為這七層樓的古老碉房很有古建筑學研究價值,于是他們樓上樓下的忙著測量數(shù)據,其實,這幾天他們已經在沙爾鄉(xiāng)叢恩村測繪了二十幾座這樣古老的碉房,每到一處都讓他們驚訝和激動。
在茶堡的山川里,每一個自然村落里都有一座房名叫克薩的碉房,“克薩”藏語指新房子的意思,是每個村修建時間相對晚的那座房子。
我和主人阿爾莫克薩·阿讓,坐在樓頂?shù)幕牟堇镩e聊。阿讓對我說,過去,他奶奶在這碉房三樓的小屋里生了十四個孩子,他的媽媽也在那間小屋里生了十四個孩子。他說,那時每當夜晚來臨,這個碉房每層樓都睡滿了家人,生育孩子的母親睡在小木房里,其他人就睡在樓上樓下的草堆上或者火塘邊,家里熱鬧而溫暖,家里每代人都有在西藏學習歸來的喇嘛,六樓經堂旁一直住著家里的喇嘛與和尚。到他這一代,他和妻子只生了兩個孩子,妻子二十九歲就因先心病去世了?,F(xiàn)在,他的兩個孩子都很少回家,女兒出嫁到腳木足的一個村里,兒子還沒有成家,在馬爾康城里開挖掘機。每天他一個人孤獨地守著這個碉房,平時住在不遠處一座二層樓的新房子里,他說他這幾年也很少上古碉房來了。
聽他這么說,一種淡淡的憂傷向我襲來,我為這座古老而美麗的房子被遺忘而憂傷。其實,當看見這滿樓頂?shù)幕牟?,樓下陽臺斑斑點點的雨滴坑時,我就知道,這個樓的主人真的沒有更多精力來管護他的碉房了。經堂門上有一把古老的鐵鎖,我問他,經堂也搬遷嗎?他說經堂里面的三寶還沒有搬走,他說搬動那些佛像與法器得請喇嘛測算,不能輕易搬動,他還說,有好幾個稀有珍貴的法器被哪個不聽話的侄兒偷偷拿走了,說到這里的時候,阿讓無可奈何地苦笑著。說話間他打開了經堂,讓我參觀,我看見一層薄薄的灰塵鋪在屋子里,我用力去拉了拉門前轉經筒下的皮繩,經筒剛轉開,“砰”的一聲,那皮繩斷了,我看著阿讓不知道怎么辦了,“很久沒有給皮繩上油了,皮子脆弱了,沒事沒事”他反而安慰我。他說,經堂房門前的木板地供信寧瑪派的百姓念經時坐,經堂里供黃教僧人念經時用。
參觀完經堂,我和阿讓又回到樓頂?shù)牟莸乩镒?,他說,樓頂這個草地過去是家里的打場,過去,家里十幾畝地的青稞麥子和大豆都要在這里打曬歸倉。他說,如今孩子們不回來,一個人吃不了多少糧食,他就很少種地了,只種了兩畝多玉米,玉米主要用來喂那兩頭豬,其他的十幾畝地都讓給從山上搬下來的親戚們了,他說平時除國家退耕還林和大骨節(jié)病補助外,兒子也會給他捎錢回來。他說他每天都只想喝酒,喝了酒就會想過往。說到這里,阿讓拿起身旁的白酒瓶猛呷了幾口,話語和表情顯得很憂傷,他瞇著眼睛看著西斜的太陽,繼續(xù)說到,又像是自言自語,“孩子們春節(jié)會回來看我的?!彼f孩子母親很早就去世了,他很思念已經病逝多年的妻子,也思念碉房里曾熱鬧無比的日子。
很多時侯,剛過六十歲的阿讓,就這樣孤獨地坐在夕陽下看著遠方,直到月亮升到碉房的頂上,更多的時候他會以醉酒來打發(fā)孤獨的光陰。我勸他別喝壞了身子,應該常常上樓來給房子除除雜草,為兒子們看好這碉房,如果雨水滲漏到房子里去,房子就容易腐掉。他說只要有人喜歡看這房子,他就一定少喝酒,他說等今年的雨季一過,他就上樓來扯草,并請人來夯實這屋面的黃泥地,他讓我放心,其實,我相信他會那么做。
阿爾莫·克薩碉房高大挺拔,聳立在茶堡的古村落里,只是它即將隨著主人老去而老去。與阿讓家情況相同,山上很多人家基本都搬下山了,都在沙爾河壩經營所那地方有一所新房子,老碉房一般留一兩個老人看守著,老人們在山上繼續(xù)看著土地里的青稞、麥子、土豆和玉米,生態(tài)環(huán)境好了,常常有野獸到地里偷吃莊稼,所以每當莊稼成熟的時候必須要有人看守,還要看好放牧草場上那些牛羊。
在沙爾叢恩的自然村落里,有十二座叫克薩的碉房:雅爾根·克薩、足·克薩、同足·克薩、額米·克薩、獨烏·克薩、剎迪·克薩、嘎木迪·克薩、雅·克薩、班古·克薩、蒙各洛·克薩理、蒙各洛·克薩嘎、森甲·克薩,克薩碉房基本上是六層至七層樓,高近二十米左右??梢韵胂螅^去生產力低的情況下,要修這么一棟高大結實的石碉房是多么不容易。
沙爾叢恩村除克薩碉房外,還有近七八十座古老而完美的碉房,叢恩雖然已被列入中國古老村落名錄,但是,目前僅有雅爾根·克薩碉房享受了國家文物保護單位的維護,八十歲的老奶奶住在樓下新建的廚房里,數(shù)著瑪尼珠,手里握著一把為游客開碉房的鑰匙。
每一座克薩碉房的故事沒法藏在山風里,他們與風一樣在歷史里流傳:干木迪·克薩的主人,是1936年恢復卓克基土司官寨時著名的工匠熊如·仁精,當年,他的兒子是茶堡地區(qū)最好的木雕師,他家經堂的木雕和唐卡讓索觀贏土司也嫉妒三分,今天,木雕師的兒子銀巴,也是快八十歲的老人了,他與妻子守在這碉房里,孩子們都不愿意爬這么高的山上來了。今天,村里,再找不出像他父子手藝這么好的工匠了,村里基本上也沒有幾人會修這種房子了。1958年額米·克薩隨著他的最后一個主人的去世,早也變成殘墻斷壁,聳立在足村的后山上已有幾十年了。蒙古洛·克薩理與蒙古洛·克薩嘎二個碉房是鄰居,克薩理的養(yǎng)子阿羅澤仁說,他只有在孫子讀書的假期時才上山來,來看看地里的莊稼,大兒子和媳婦都在城市打工,小兒子當了大藏寺的和尚??怂_嘎的主人這幾天有點生病,說話時,他總是咳嗽,他說自己快八十了。據不完全統(tǒng)計,叢恩村克薩碉房,祖祖輩輩是自己的主人的只有足·克薩一家了,這些幾百年的碉房很多已經換了多個主人了。
記得六月中旬,我第一次去叢恩村嘎木迪布魯·三郎嚴木初家時,87歲的老奶奶布魯·三郎嚴木初剛去世幾天。村里的十幾個老人在他家念經,他家邀請村支部書記、村長和我們去他家里吃飯,我們在他家吃了飯,還聽了幾個老人講故事??墒?,當時隔一個月,七月中旬,我再去村里的時候,只看見布魯·三郎嚴木初家的門已經被一把大鎖緊緊鎖住了,鄰居告訴我說,三郎嚴木初回城里開挖掘機去了,他媽媽下山去守經營所的新房子了,他叔叔回城里開出租去了,鄰居還肯定地說,這家人可能再難回來了??粗粋€月前還人來人往的鮮活的碉房,這時緊鎖著門的碉房突然就在我心里蒼涼了許多,鄰居也有無限的傷感和孤獨。仿佛幾百年高聳的碉房在瞬間老去了,也許,這里的山風很寂寞,想把碉房的故事帶到遠方去吧。
克薩碉房的故事,仿佛就是一本茶堡的歷史,叢恩山上,茶堡河谷,還有很多比這些克薩更多更古老的碉房,也有比克薩碉房家更古老的故事,畢竟克薩是村里的新房子。如今,一座座叫克薩和不叫克薩的石碉房,只能站在寂寞的山梁上,隨著這里將要消失的村落文化而無可奈何地老去。
責任編校:鄔彥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