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旭

莊子的魅力

陳世旭

對莊子的注意始于《史記》。司馬遷說莊子在學(xué)術(shù)上沒有不熟知的，國王讓人帶了很多錢去請他做宰相，他居然說別逗了，我寧愿在臟兮兮的小溝里自尋快活。這么個牛人，據(jù)說讓秦漢以來的一部中國文學(xué)史差不多大半是在他的影響下發(fā)展。就為這，有機會上大學(xué)時我特地選修了先秦的課程，直奔莊子而去。

至人：透徹的人生觀念

莊子的時代，各類野心家、陰謀家上躥下跳，“爭于氣力”（韓非：《五蠹》），“無恥者富，多信者顯”。但這一切都被所謂“仁義”，所謂“圣人之道”的帷幕遮蔽了起來：“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胠篋》）

莊子以哲人的睿智看穿了這一切，采取了他所處的那種時代那種社會地位的士所能采取的最積極的處世態(tài)度：不同流合污?！疤煜掠械绖t與物皆昌，天下無道則修德以閑?！保ā短斓亍罚┘幢愀F得面臨變成臭干魚的危機（《外物》），也不肯趨附權(quán)貴。他不僅看到了“仁義”的虛偽，同時揭露了“仁義”的殘酷：所謂“仁義”，乃是對人性的扼殺。他以十分鄙夷的口氣說：“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為仁義之操，而下不敢為淫僻之行也?！保ā恶壞础罚?/p>

基于這種認(rèn)識，莊子提出了保持心靈完善而不被扭曲，使精神獲得充分自由的法則：物物而不物于物（《山木》）。順其自然而處世，不管榮辱毀譽，取消“壽”與“夭”的差別，像龍蛇那樣時隱時現(xiàn)，或進或退，以順應(yīng)自然為原則，支配物而不受制于物，“死生無變于己，而況利害之端乎！”（《齊物論》）

莊子把“喪己于物”“失性于俗”的人，叫做“倒置之民”（《繕性》）。他極力推崇的是“素逝而恥通于事”，即抱樸而行，恥于周旋俗務(wù)，“藏金于山，沉珠于淵，不利貨財，不近貴富，不樂壽，不哀夭，不榮通，不丑窮，不拘一世之利以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為己處顯。”（《天地》）這種人，全心全意守持著自己的人生信念，執(zhí)著專一，心無旁鶩?！啊鹊窦茸?，復(fù)歸于樸’。侗乎其無識，儻乎其怠疑。”（《山木》）

這樣的一種專注，一種矢志，一種誠樸，本身就顯示出一種極高的人格美。不妨說，這是對藝術(shù)獻身者的一種形象的描繪。

至樂：極度的心靈自由

莊子的哲學(xué)盡管“其要本歸于老子之言”（司馬遷：《史記》），但老子的“道”派生出政治哲學(xué)，莊子則是純粹地從精神方面加以發(fā)揮。

老子以“無”“有”為“道”的別稱，莊子則在“無”之上更提出“無無”（《知北游》）。這就使得“道”在莊子這里有了更其廣大的開放性，以至無窮性的意義。真正體現(xiàn)了“道”的精神的人，純真無邪如同新生的小牛，對什么也不加以追究，只是順應(yīng)著自然的規(guī)律，把握六氣的變化，以游于無窮的境域，什么也不依待（《逍遙游》）。這樣的人就是“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的大鵬也比不上。大鵬只有乘著風(fēng)力才能飛往南海，“風(fēng)之積也不厚，則其負(fù)大翼也無力”（《逍遙游》）。而真正的精神自由是無所待的，沒有任何物質(zhì)條件能夠限制。依莊子的理想，這種人甚至“不食五谷，吸風(fēng)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逍遙游》），“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大宗師》）。

作為哲學(xué)概念，莊子的“道”包含著兩個方面的意蘊，一是超越世俗，二是自然無為。前者是要求掙脫一切精神桎梏 （無所待），后者是將自然作為心靈的歸宿（道法自然）。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莊子建立起了自己的美學(xué)觀?？梢哉f，莊子的文藝思想是同他的“道”渾然一體的，他的某些哲學(xué)見解也即是他的某些文藝見解。

莊子說過“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五聲亂耳，使耳不聰”（《天地》），說過“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胠篋》），也說過“彼知顰美而不知顰之所以美”（《天運》），說過“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刻意》）。很顯然，莊子并沒有排斥美，否定美；相反，他把自己極力推崇的那種美認(rèn)定為“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他所說的“眾美”沒有理由認(rèn)為不包括藝術(shù)美。

莊子對美的指斥和對美的推崇，同樣基于他的憤世嫉俗。他指斥的是用粗鄙的感官享樂取代精神性審美愉悅。他視用鐘鼓敲出的音樂、用羽旄裝飾的舞蹈是“樂舞之末”（《天道》）。同時，他贊賞洞庭之野的“咸池之樂”，說這種大自然在廣漠的原野上奏出的樂章，初聽感到驚懼，再聽便覺松馳，最后聽得迷醉了，心神恍惚，不能自已。這即是所謂天樂。這種天樂用的是陰陽的和諧來演奏，日月的光明來燭照，聲調(diào)可長可短，能柔能剛，變化有規(guī)律，又能翻陳出新，樂聲充滿坑谷，約制感官，凝守精神，以順自然（《天運》）。

從這段表述我看出兩層意思：一，美是自然之樂；二，自然是無為的，即無意識無目的的，也就是說，美是按照這個自然無為的規(guī)律化育而成的自然美。自然無為是自然美的原因，是美的本體?！胺蛱撿o恬淡寂寞無為者，萬物之本也?！保ā短煜隆罚┧环矫媸菬o意識無目的的，另一方面又自然而然地達到了美的境界，而且是美的最高境界：“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保ā短斓馈罚?/p>

擺脫了一切功名利祿縲紲的莊子，于淡泊寧靜的極處，心神不禁融化于自然，與大自然同呼吸，共節(jié)奏，“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天道》），自然即我，我即自然，從而使自己的全部身心真正進入自由王國。這自由不同于宗教的把歡樂和希望寄于彼岸世界，也不同于西方繁瑣枯燥的玄學(xué)思辨，更是絕對排斥了世俗社會的目的論。莊子熱愛自然、熱愛生命、熱愛生活，把人生當(dāng)作了一次審美。而這美，是最高的美，即心靈的無限自由：“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養(yǎng)中，至矣！”（《人世間》）

這是人生觀，也是美學(xué)觀。從“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知北游》）的邏輯出發(fā)，莊子提出了一系列的美學(xué)主張：

一、反對以倫理教化為藝術(shù)的唯一目的而伐害美。莊子指出：因為圣人出現(xiàn)，汲汲于求仁為義，天下就開始迷惑，人心失去樸實。好比做酒具毀壞了完整的樹木，制珪璋毀壞了潔白的玉，而禮樂則離異了人的真性情，宣揚“仁義”的文章和體現(xiàn)禮樂的六律破壞了與天地之德相和諧的色彩和聲音。（《馬蹄》）相對于儒家以倫理教化經(jīng)世功用為中心的文藝觀，莊子更多地揭示了文藝的內(nèi)部規(guī)律。

二、肯定藝術(shù)直覺的作用。針對儒家理性對心靈活動的箝制，莊子指出并肯定了藝術(shù)直覺的存在和作用?！叭粢恢荆瑹o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耳止于聽，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保ā度耸篱g》）一種在虛靜狀態(tài)下產(chǎn)生的空明（虛）自由的精神境界才能容納和感悟一切外物的美的真諦。藝術(shù)家有了這樣一種感覺與理智相融合的超越性的藝術(shù)直覺，才能真正作出自己的美學(xué)選擇。

三、強調(diào)美與真的統(tǒng)一。這里的“真”是自然天真，人的真性情?！罢嬲?，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yán)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fā)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nèi)者，神動于外，是所以貴真也?！保ā稘O父》）莊子要求“法天貴真，不拘于俗”，認(rèn)為“功成之美，無一其跡”。（《漁父》）強調(diào)“不刻意而高”（《刻意》），“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天道》）。

此外，莊子大力提倡藝術(shù)的真誠。把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過程看得極為神圣（《達生》），注重內(nèi)在的精神美，認(rèn)為“德充于內(nèi)自有形外之符驗”（《德充符》），以及對藝術(shù)家的不受陳規(guī)拘束加以贊賞（《田子方》）。

至美：恣肆的藝術(shù)表現(xiàn)

《莊子》無疑是一部奇書。完全用文學(xué)的手法表達哲學(xué)思想，用形象思維反映邏輯思維，這在哲學(xué)史上是絕無僅有的。作為散文，“其言汪洋自恣以適己”，在先秦諸子中獨樹一幟，是先秦最具藝術(shù)意味的散文，后世散文也罕有能與之相比者。

關(guān)于《莊子》的風(fēng)格，《天下》中有一段相當(dāng)完整的表述（也有可能是莊子后學(xué)的總結(jié)）：

芴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并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shù)有在于是者。莊周聞其風(fēng)而悅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其書雖瑰瑋而連犿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閎而肆，其于宗也，可謂稠適而上遂矣。雖然，其應(yīng)于化而解于物也……

顯而易見，《莊子》的美學(xué)風(fēng)貌，亦即是莊子的人格體現(xiàn)。

莊子是浪漫的。他對自然、對真性情的崇尚，決定了他的思想活躍，情感率真，最典型地體現(xiàn)了先秦時代與儒家古典主義相對立的充分的浪漫主義。

莊子的浪漫主義同南方“洞庭之野”的楚文化生氣相通，而與北方古典的商周文化相對立。商周文化講究的是數(shù)量、理智、秩序。比如用珪來標(biāo)明爵位和價值，器用不同而合金的比例也不同（《考工記》所謂“金有六齊”），街道呢，則“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詩經(jīng)·小雅·大東》）。他們的精神重在凝重典實，“實發(fā)實秀，實堅實好”（《大雅·生民》）。這種凝重堅實的文化的最好代表可以看銅器，尤其是鼎。楚文化和這恰可作一個對照，它是奔放的，飛躍的，輕飄的，流動的，最好的象征是漆畫。這兩種文化，也可以說一是屬于幾何學(xué)的范疇，一是屬于色彩學(xué)的范疇。在周文化那里，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在楚文化這里，卻青黃雜揉，同大自然生命運動和無限自由相聯(lián)系的空間美和動態(tài)美的高度融合，全然不似北方藝術(shù)的色彩和紋飾的莊重沉靜。楚文化注重奇特想象，孔夫子則不語怪、力、亂、神。《詩經(jīng)》形式方正嚴(yán)整，幾乎沒有神話，偶有，也被理性化、神圣化了。當(dāng)時少受禮教規(guī)范而被稱作“南蠻”的楚地，是藝術(shù)的沃土。正是在這樣的沃土上，孕育了“寓真于誕，寓實于玄”（清·劉熙載《藝概》）的莊子。“文之神妙，莫過于能飛。莊子之言鵬曰怒而飛，今觀其文，無端而來，無端而去，殆得‘飛’之機者?！保ā端嚫拧罚?/p>

莊子是雄渾的。莊子論美，時常同“大”聯(lián)系在一起：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之盡在已?！保ā肚锼罚┐?，就似乎盡收其美了，如果自以為大，就是丑。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保ā吨庇巍罚┨斓睾纹鋸V大邈遠(yuǎn)，這是最大的美。

“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黃帝、堯、舜之所共美也。”（《天道》）天地自古以來是最大的，因而也就是最美的，這似乎也成為美的一個法則。全身心沉醉于大自然的莊子感到自己同天地萬物融為一體，“精鶩八極，心游萬仞”（陸機《文賦》），因而有著極大的胸襟，包羅萬象，縱橫捭闔。這是一種觀念，也是一種度量，一種氣魄。它使一切視野促狹、思想淺薄、營營茍茍于雕蟲小技、杯水風(fēng)波者深覺自哀。

莊子是瀟灑的。他解釋他的哲學(xué)思想，不用抽象的邏輯推理，而宣之以充滿情感的形象。他深刻地意識到有限與無限的矛盾和有限的邏輯思維、語言能力在表達無限的宇宙萬事萬物上的矛盾：“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北游》）。他因此聰明地用寓言來表達他的思想。寓者，寄托也。“寓言十九，藉外論之?！保ā肚锼罚┎粌H如此，莊子甚至將自己的身心、性情、情感的表達直接轉(zhuǎn)移到外物，使自己同對象化為一體：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此之謂“物化”。（《齊物論》）

這種移情于物的審美聯(lián)想、審美想象，不妨說顯示出移情說的傾向?！芭c物為春”（《德充符》），心靈同外物一樣充滿盎然春意。有了這種超然的審美態(tài)度，才能使對生活的感受能力更為活躍，更為自由。莊子強調(diào)的正是這樣一種活躍自由的感受：

若夫人者，目擊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聲矣。（《田子方》）

看一看就領(lǐng)悟到了，何須用聲音說出來。莊子由此要求別人讀他的文章也不要拘泥于字句，而應(yīng)該忘其言而得其意：

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外物》）

莊子在自己的生活和藝術(shù)中悠然裕如，一如庖丁解牛（《養(yǎng)生主》）；為人則一任灑脫，卓然自在，不隨流俗俯仰；為文則極盡飄逸，“咸其自取”，如同“天籟”（《齊物論》）。

“夫得是，至美至樂也，得至美而游乎至樂，謂之至人。”（《田子方》）可以說，莊子自己就是這樣一位“至人”。一部《莊子》，也以其汪洋恣肆的“至美”藝術(shù)景觀影響和激動了一代又一代文學(xué)巨匠。魯迅就盛贊“《莊子》汪洋捭闔，儀態(tài)萬方”。莊子的人生態(tài)度、哲學(xué)思想以及藝術(shù)創(chuàng)造，洋溢著卓越藝術(shù)家氤氳大氣般的藝術(shù)精神。正是這種藝術(shù)精神，使得莊子及其美學(xué)觀在中國真正的藝術(shù)家心目中產(chǎn)生了極為廣大、極為深刻的魅力。

《信仰的力量——從魯迅說開去》

徐光燦 著 廣陵書社

已逾古稀之年的作者，歷時二十余年的傾心研究，完成了這部50余萬字的專著，力求在還原真相的基礎(chǔ)上，復(fù)活一個符合歷史面貌、符合生活實際、真實可信的魯迅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