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光勝
摘要:郁達夫認為,“同情”是指讀者在閱讀文學(xué)作品時所產(chǎn)生的心靈感應(yīng),特別是指坎坷不遇的批評家與坎坷不遇的作家之間那種緣于情感經(jīng)驗相同或相似而產(chǎn)生的共鳴。正因為同情共鳴,批評家會對他所喜歡的文學(xué)作品產(chǎn)生偏愛。這在客觀、冷靜的批評家看來,也許是有害而無益的,但是,真正有價值的文學(xué)批評,并不是那種冷冰冰的、代數(shù)式的批評,而正是這種既有趣、又有詩意,并且令人感動得太息流淚的批評。
關(guān)鍵詞:郁達夫;文論;同情;共鳴;偏愛價值
在一般人看來,同情或是給饑腸轆轆的人幾塊面包和幾句溫存體貼的話,或是因孤苦無依的老人痛哭而鼻酸眼熱。而在郁達夫看來,同情是指坎坷不遇的批評家與坎坷不遇的文人之間這種緣于情感體驗相同或相似而導(dǎo)致的強烈的共鳴,而落拓不遇、知音難覓、壯志難酬,則是他們能夠產(chǎn)生共鳴的心理基礎(chǔ)。因為“古來的藝術(shù)家,都是孤獨的人,唯其孤獨,所以反一倍的在希望同情?!盵1]621-622(《<西施>的演出》)暢游于古人浸滿血淚的書簡之中,可以借他人之酒杯,來澆自己之愁腸,通過想像已往的韶光,來慰藉心靈的幽獨,從而悲鳴互感,慰情抒懷。
一、薄命詩人道生:最悲痛的人生與最優(yōu)美的抒情詩
只要我們讀一讀郁達夫介紹英國天才詩人歐內(nèi)斯特·道生(Ernest Dowson 1867-1900)的有關(guān)文章,就會隱約聽到他為道生太息流涕之聲?!癟he Yellow Book的一群天才詩人里,作最優(yōu)美的抒情詩,嘗最悲痛的人生苦,具有世紀末的種種性格,為失戀的結(jié)果,把他本來是柔弱的身體天天放棄在酒精和女色中間,作慢性的自殺的,是薄命的詩人Ernest Dowson?!盵1]85自古紅顏多薄命,天才亦如此。道生特別崇拜愛倫·坡、波德萊爾等詩人,他們以唯美主義刊物《黃面志》為陣地,發(fā)表具有世紀末頹廢情調(diào)的詩文。郁達夫用了兩個“最”字,說道生經(jīng)歷的人生是最悲痛的,他作的抒情詩是最優(yōu)美的。郁達夫?qū)Φ郎錆M同情和景仰,認為道生的詩是沉痛的哀歌,是他孤獨憂郁、百無聊賴時最好的精神慰藉。
道生在倫敦充滿異國情調(diào)的酒館里遇到一位少女,是決定他一生蹇運的一顆有刺的薔薇,也是他日后在悲苦的時候吟出來的神韻飄逸的詩歌的發(fā)酵素。這位少女的慘白的處女的微笑,構(gòu)成了一種凄艷的美,使道生一見鐘情,頓時為之傾倒,為之失魂落魄,以致到死都不能解脫。郁達夫特別強調(diào)道生的詩“不是為人而做的”,而是“從肺腑流出來的真真的內(nèi)心的叫喊”[1]86。周國平在評述尼采時也說過類似的話:“一個真誠的作家決不會自欺欺人,故弄玄虛,因為他是‘為自己而寫作?!?[2]47道生把自己從肺腑流出的許多詩題獻給這位少女,但遺憾的是,這位少女只解歡娛而沒有靈性,不知道詩人的偉大和純愛的可貴,更不能理解詩人戀愛的優(yōu)美的心情。最后與一侍者戀愛并結(jié)了婚?!扒Ч艂娜薊rnest Dowson,受了這一大打擊,他的心房的鮮血,點點滴出直到他的臨終的時候才止。但他的詩里頭的長恨,怕要與天地同其絕期哩!” [1]87從此他悲觀失望,生活放浪,經(jīng)常酗酒,以致在貧病交加中去世,死時年僅33歲。由于道生是一個天生的世紀末的頹廢詩人,他有著憤世疾俗的厭世觀。因此,郁達夫斷言,即使道生的戀度成功了,他也決不會快樂的。郁達夫引用另一詩人A.Symons的話說:“他的戀愛的失敗,卻是他的幸運,否則我們決不能有那么些悲痛的抒情詩的?!盵1]88 盡管失戀會讓道生的詩染上感傷的色彩,對讀者更具感染力,更有煽情性,但郁達夫卻不認可A.Symons的這一說法。道生詩歌使表現(xiàn)的真摯的情感,唯美的詩風(fēng),和諧微妙的音律,匠心獨造的詩境,都是別人很難模仿的。他以愛倫·坡的一句詩:“The viol,the Violet,and the vine”為自己詩歌的最高理想,可以看出他最鐘情的莫過于音樂、佳人和美酒。道生出沒的世界,是黃昏的世界,沉默的世界,哀愁的世界。他的詩是為了抒發(fā)自己的感情而作的,從不刻意追求詩歌的技巧,他認為只要發(fā)自肺腑便成自然天籟,也不管別人如何評價。
郁達夫翻譯了道生下面這首詩:“無限的悲哀/燒著我的愁懷!/因為到了明朝呀/你我便要分開!/此刻只無限的悲哀/把我全身布擺!//莫用揮彈呀,/把你琴兒放下;/只將你的頭兒呀/放在我的心洼;/啊,請你莫用揮彈呀!/歡樂也吧,咨嗟。//請莫開言呀;/也莫傷心淚墮;/讓這蒼白的沉默,/占領(lǐng)此間莫破!/請莫呀,請莫開言呀,/言時令我難過!//忘卻明朝呀!/切莫傷心淚墮;/只將凄切的頭兒/緊貼我的心窩;/讓我們忘卻明朝呀,/樂享這一剎那!”郁達夫?qū)Φ郎@首詩的評析是:“細玩此詩何等的悲痛,何等的優(yōu)美,何等的余韻悠揚!”[1]90-91
郁達夫還翻譯了道生的另一首詩《現(xiàn)在呀我不如西奈拉治下的時候了》中的最著名的兩節(jié):“啊,昨夜我與她接吻的時候,西奈拉呀,我想起了你。我在那里喝酒接吻的時候,你的氣息不離開我的心靈。我懷落寞,被舊情縈繞得倦了,是的,我懷落寞,不得不垂下頭去;西奈拉呀!依我的樣子,我總算對你是忠誠的了?!薄拔业男馁N著她的心睡了一夜,一夜中我抱著了她睡。她的以金錢買來的血紅的嘴唇的Kisses當然是甘美的;但是當我天明醒來的時候,我懷落寞,我被舊情縈繞得倦了;西奈拉呀!依我的樣子,我總算對你是忠誠的了?!盵1]94郁達夫引用A.Symons的話說:“這是我們現(xiàn)代的最偉大的抒情詩中的一首,他已經(jīng)說盡一切了,并且他把它說入到醉人的,或者是永久的音樂里去。”[1]92 郁達夫?qū)Φ郎@首詩的評析是:“熱情如火,句句如黃鐘大呂,音調(diào)朗朗,所表現(xiàn)的幻象消滅的悲哀,如千尋飛瀑,直向讀者腦門上搏擊下來。”[1]92這兩首詩,其核心都在一個“悲”字上?!八巧膊灰娜?,還要什么名譽呢!身后的詩名,能夠抵得生前的那少女的破顏一笑么?” [1]88道生是一個愛情至上主義者,對自己所愛之人特別癡情,豈止是肯愛千金輕一笑,簡直就是若為愛情故、生命皆可拋?!疤觳疟∶Ч磐?,我們對于他的尊敬頌贊,于坎坷不幸的他,卻有何補?” [1]102這幾句話使人感到異常沉痛。道生性情孤傲,在倫敦雖然有許多親戚朋友,但不肯輕易去拜訪或向他人求助,最后死在郊外和他一樣窮苦的朋友的草舍里。
郁達夫也許覺得自身的經(jīng)歷與道生有相似之處,因此才會激起如此強烈的共鳴,其評論字里行間浸透著同情和悲憫。
古今中外真正能在文學(xué)史上占得一席之地的,其作品能千古流傳的,沒有幾個不是飽經(jīng)滄桑、歷經(jīng)磨難的。郁達夫在慨嘆文學(xué)之路的艱難,中外文人的困窮之后,他是這樣分析的:“文人因為常常要受“‘自覺的苦責(zé),所以有許多卑鄙齷齪的事情,絕對的干不了。又因為他的感受性太強的原因,有許多地方要忍耐模糊的,他卻不能夠。把自己的人格看得太高,把廉恥看得太重的時候,他在這世上,當然是不會成功了。象這樣的人,若生在爭奪劇烈的目下的社會里,哪里能夠不貧呢?”[1]252-253(《〈小說論〉及其他》)原來文人大都堅持道德底線,廉明、清高、孤傲,凡事講求分寸,不肯蠅營狗茍,不肯同流合污,自然在社會上難以飛黃騰達。郁達夫在《海上通信》中對郭沫若和成仿吾說:“沫若!仿吾!我們都是笨人,我們棄去了康莊的大道不走,偏偏要尋到這一條荊棘叢生的死路上來。我們即使在半路上氣絕身死,也同野狗的斃于道旁一樣,卻是我們自家尋得的苦惱,誰也不能來和我們表同情,誰也不能來收拾我們的遺骨的?!盵3]74郁達夫不是一個沉溺虛空的夢想家,他從自己的切身體驗感覺到,窮困對于文人來說,并不是一件值得津津樂道的事情。文人也是人啦,誰會心甘情愿地去忍受凄苦而不愿過舒適安樂的生活呢?一簞食一瓢飲,那是不得已而為之??梢娪暨_夫?qū)ΜF(xiàn)世的幸福安樂和個人的存在價值也是肯定的。林語堂對此也有類似的看法:“文人窮了,于他實在沒有什么好處,在他人看來很美,死后讀其傳略,很有詩意,在生前斷炊是沒有什么詩意。這猶如我不主張紅顏薄命,與其紅顏而薄命,不如厚福而不紅顏。在故事中講來非常纏綿凄惻,身歷其境,卻不甚妙。我主張文人也應(yīng)跟常人一樣,故不主張文人應(yīng)特別窮之說。”[4]138(《做文與做人》)俗話說得好,好死不如賴活著。精神依靠身體而存在,也許生活并不盡如人意,甚至破碎而荒誕,但人應(yīng)該直面慘淡的人生,不欲其所無,而窮其所有。
二、自我狂者施蒂納:一身傲然,獨立風(fēng)雪
郁達夫說:“非薄命的女子,不能為馮小青隕傷心之淚,非落拓的文人,不能為韋癡珠興末路之悲。” [1]78(《文藝賞鑒上之偏愛價值》)他對德國的施蒂納,法國的盧梭,俄國的赫爾岑,也是惺惺相惜。對青年黑格爾分子、無政府主義思想家麥克斯·施蒂納(Max Stirner 1806-1856)(郁達夫譯為須的兒納)的評價,更是滿懷同情的眼淚和嘆息,有時甚至難以分清他是在評施蒂納呢還是在哀嘆他自己。施蒂納這位脾氣古怪的唯我者,人生經(jīng)歷坎坷,郁達夫在《自我狂者須的兒納》一文中對他的悲慘遭遇感到忿忿不平:“啊啊,個性強烈的Stirner!性質(zhì)非常柔和,對外界如柔女子一樣嬌柔的Stirner!名譽,金錢,婦人,一點也沒有的Stirner!到了末路只剩了一個自我!啊啊,可憐的唯一者(Der Einzige)喲!你的所有物(Eigentum)究竟是什么?”[1]49施蒂納的著書《唯一者及其所有》出版不久,忽被禁止,學(xué)校解除了他的教職,妻子又棄他而去。“一八四九年的秋天,他只剩了幾件破碎的衣裳,和幾本叢殘的冊籍,清清冷冷,流寓在繁華的大都柏林萊府之間。啊??!長街的菩提列樹,蕭蕭葉落的中宵,雄壯的都市公園,被白雪鋪滿的寒夜,他的穿了襤褸的單衣,在風(fēng)中顫抖的情形,是我所不忍描寫的了?!盵1]49郁達夫說施蒂納是近代“唯我主義”的淵泉,尼采超人主義哲學(xué)的師傅。郁達夫用非常精辟的話語概括了施蒂納的思想主張:“除了自我的要求以外,一切的權(quán)威都沒有的,我是唯一者,我之外什么也沒有。所以我只要忠于我自家好了,有我自家的所有好了,另外一切都可以不問的?!盵1]50在“唯一者”(自我)之外的任何事物都是非現(xiàn)實的、虛幻的,其行為準則是絕對自由的利己主義?!拔覀儚娜莸厣钊胧刮覀兏械胶ε潞腕@恐的一切事物,深入令人十分害怕的棍棒威力背后、深入父親嚴厲面孔等等的威力背后,我們在一切事物背后就會找到我們的不動心,即不可動搖性、無所畏懼性,我們的反抗力、優(yōu)勢、不屈不撓性。在起初引起我們恐懼和敬畏的東西面前,我們不再畏縮不前,而是鼓起了勇氣?!盵5]9在施蒂納看來,西方民主政體是虛偽的自由,唯我主義才是真正的自由。每個人都應(yīng)該關(guān)注自己作為單個人的存在,都應(yīng)該凸顯個人的尊嚴和價值,都應(yīng)該充分發(fā)揮自己的潛能和優(yōu)勢。即只有當每個人都充分地成為他自己,整個社會才會充滿生氣和活力。如果為了一個神圣的名義來犧牲個人的利益,那么這個社會就是冷酷而缺乏人性的。我是獨特的這一個,我的命運由我自己掌控,我創(chuàng)造屬于我自己的一切。郁達夫的氣質(zhì)、性格及其一生的遭遇與施蒂納何其相似,怪不得他們之間會發(fā)生這樣強烈的共鳴!
此外,郁達夫?qū)Ψ▏鴨⒚伤枷爰冶R梭(Jean-Jacques Rousseau 1712-1778)(郁達夫譯為盧騷)也非常崇拜,他說:“喜馬拉雅山的高,用不著矮子來稱贊,大樹的老干,當然不怕蚍蜉來沖擊”?!靶∪藝陌u家,你們即使把批評眼裝置在頭頂?shù)陌l(fā)尖上面,也望不到盧騷的腳底,還是去息息力,多讀幾年盧騷的書再來批評他吧?!盵1]359(《盧騷傳》)郁達夫在對所謂的“正人君子”表示蔑視的同時,對不幸的盧梭表示了深深的同情。他說,晚年的盧梭,“受了世人的誤解逼迫,終至于弄得四面楚歌,無地可以容身。最后就變成了一個被世人全社會所擯棄,所恐怖的鼠疫病菌的樣子?!盵1]391他的《孤獨散步者的夢想》,“實在是最深切、最哀婉的一個受了傷的靈魂的叫喊?!?“孤獨的人,讀到此書,總沒有一個禁得住不為他或自己而落淚的?!盵1]391(《盧騷的思想和他的創(chuàng)作》)郁達夫自己不也有過成為眾矢之的、陷入四面楚歌的時候嗎?難怪他會為盧梭而流涕痛哭。
俄國哲學(xué)家、作家、革命家赫爾岑(Alexander Herzen 1812-1870)(郁達夫譯為赫爾慘)也深受郁達夫的敬仰。赫爾岑于1947年被迫離開祖國之后,便成了漂泊天涯的孤客??吹礁锩南M鐣蕴斓臍垑簦瑐氖暮諣栣?,把自己的一腔熱淚,灑向筆端。如在《往事與雜感》中,不僅人物塑造栩栩如生,而且也間接地表現(xiàn)了他渴望自由、嫉惡如仇的性格。在他筆下風(fēng)光旖旎,母子情深,愛情纏綿,凄艷動人。郁達夫引用屠格涅夫的話說:“俄國的作家沒有一個人可以趕得上他,因為他的文字是以血和淚寫的?!盵1]75(《赫爾慘》)郁達夫自己描寫喪子之痛的文章,又何嘗不是凄艷動人,以血淚寫成的?讀了坎坷不遇的郁達夫為上述諸人所作的批評,我們對“同情”的批評應(yīng)該有比較深刻的印象了。讀者即使不能為他們的悲慘遭遇而感動得太息流淚,但至少會如“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似的在心中起幾個波紋或漣漪,否則他的心恐怕已如枯木冷灰,缺少生機。
三、同情共鳴:因偏愛而沉醉其中
郁達夫在《文藝賞鑒上之偏愛價值》一文中提出:
文藝賞鑒上的偏愛價值,在正則的文藝批評上,本來是有害而無益的,不過我們當讀坎坷不遇的批評家所作的坎坷不遇的文人的批評時,每有不得不為感動,甚至有為流涕太息的地方,因此我們可以知道偏愛價值是情意的產(chǎn)物,不是理智的評定。[1]81
郁達夫認為,人們欣賞文學(xué)作品,不可能做到完全的冷靜和客觀,有時難免會滲入感情的因素。遭遇越是相似,越能引起強烈的共鳴。共鳴指的是“在閱讀文學(xué)作品時,讀者為作品中的思想情感、理想愿望及人物的命運遭際所打動,從而形成的一種強烈的心靈感應(yīng)狀態(tài)?!盵6]365要能產(chǎn)生共鳴,需具備兩個條件:一是作品本身具有深刻豐富的思想感情和強烈的藝術(shù)感染力,二是讀者的期待視野中必須含有與作品相同或相似的思想見解與情感體驗。最經(jīng)典的例子莫過于《紅樓夢》第二十三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中黛玉聽到戲文“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時,心痛神癡,潸然淚下,與杜麗娘產(chǎn)生深深的共鳴的那一段描寫。郁達夫認為,具有“偏愛價值”的作品,最容易產(chǎn)生共鳴,或者反過來說,那些能夠產(chǎn)生強烈共鳴的作品,往往具有“偏愛價值”。 他認為偏愛價值是一種主觀的價值,“對于一般人,并沒有什么價值,而對于一定之個人,卻有絕大的價值的?!盵1]77(《文藝賞鑒上之偏愛價值》)比如某人祖先的畫像,對一般人來說毫無價值,而對其子孫則可成為無價之寶。郁達夫舉賈誼評屈原、卡萊爾評彭斯為例。漢代的賈誼品行高潔、才華橫溢,其文氣勢雄渾,其賦情理深致。在文帝四年因故被貶為長沙王太傅,途經(jīng)屈原放逐之地,遂作《吊屈原賦》:“嗚呼哀哉,逢時不祥!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7]184賈誼哭屈原,表面上是在悲悼與自己境遇相似的簿命詩人,實則為自我傷悼,揭露是非顛倒、善惡不分的社會黑暗,傾吐自己無辜被貶的憤懣之情??ㄈR爾在論詩人彭斯的文章中說:“凡今世之引車賣漿者流,木工泥匠之屬,都是生活裕如,起居闊綽;獨有為我們制造精神糧食,從無有之中而創(chuàng)造出美的詩歌藝術(shù)品來的人,卻大抵都困窮以死。世上不平事,當無有更過于此者?!?[1]854(《介紹雕刻家杜迪希(Karl Duldig)》)創(chuàng)造精神食糧的文人雅士,有時甚至比社會底層的勞動者生活還要貧苦,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社會的悲哀。
對于心如枯木冷灰的讀者或批評家,郁達夫提出了一個獨特而略帶偏激的觀點:“我敢說對于文藝作品,不能感得偏愛者,就是沒有根器的人,象這一種人是沒有賞鑒文藝的資格的。”[1]81即:讀者或批評家,如果在閱讀文藝作品時,不能與之產(chǎn)生強烈的共鳴,那么,他就缺少欣賞文藝作品的天賦和潛能,他就不具備鑒賞或批評文藝作品的資格。郁達夫的“同情”的批評,即使不能說是完全處于“沉醉的狀態(tài)”,但至少也有點酒意微曛、醉夢闌珊,這與朱光潛提倡的客觀冷靜的批評正好形成對比:“在批評時我是我而作品是作品,我不能沉醉在作品里面。批評的態(tài)度要冷靜,要脫離沉醉的狀態(tài),對于所觀照事物加以公平正直的估價?!盵8]275對于文學(xué)批評,盡管我們要求客觀公正,但既然批評者是人,而文學(xué)作品大都以展示人的心靈情感世界為主,這就難免因感情的共鳴而產(chǎn)生偏愛。那種貌似客觀公允而實則冷漠無情的文學(xué)批評,反而顯得不真實、不正常、不符合情理。
郁達夫把“同情”當作批評家的重要素質(zhì)之一,重視批評家與作家、作品之間強烈的共鳴,關(guān)注他們的個性和激情,強調(diào)作品的偏愛價值,這些理論觀點并非空穴來風(fēng),毫無把柄,而是有其深厚的學(xué)理根據(jù)的。裴特、法朗士、艾布拉姆斯、王爾德、波德萊爾等大家的理論就是對他最強有力的支持。
英國詩人裴特認為:“對批評家來說,重要之點并非憑智力以取得一個準確而抽象的定義,而在于他本人須具有某種氣質(zhì),始能面向美的事物時深受感動?!盵9]346 可見,藝術(shù)批評不可忽視批評家自身的氣質(zhì)、情感和體悟。法國的法朗士在《文藝生活》第一卷的序言中寫道:“為了真誠坦白,批評家應(yīng)該說:‘先生們,關(guān)于莎士比亞,關(guān)于拉辛,我所講的就是我自己。”[9]358郁達夫?qū)ι鲜稣苋?、文學(xué)家及其作品的評述,就體現(xiàn)了他所特有的氣質(zhì)和感受力,盡管不乏偏愛存乎其中,卻大多來源于自己切身的體驗和感悟。讀郁達夫的評論文章,有時甚至?xí)a(chǎn)生莊周夢蝶式的錯覺:郁達夫究竟是在評論別人呢,還是在講述他自己?事實上,郁達夫不僅在批評別人,在很多情況下,實則“我所講的就是我自己”。因此,他的評論文章極富感染力,使人覺得象抒情散文那樣清晰美麗,有力動人。
美國著名文藝理論大師艾布拉姆斯(M·H·Abrams 1912-2015)說:“批評不是一門自然科學(xué),甚至連心理科學(xué)也算不上?!盵10]2因此,“我們不能象在各門精密科學(xué)中那樣,指望在批評中也求得某種根本上的一致。任何這種企望最后都注定要使人失望。”[10]3伍蠡甫在分析卡萊爾的文學(xué)觀點時闡述道:“人們欣賞藝術(shù)作品,都不免有所偏袒,然而‘正是由于偏袒,欣賞者就成為他面對的那位畫家和歌唱家本人了。因為欣賞所不可缺少的是‘同情和‘測度:前者‘以一顆坦率的、熱愛的心,作為認識、理解的起點;后者則為‘熾熱發(fā)光的洞察力,能直入到真實的意境?!盵9]324 王爾德說:“只有豐富、增強自己的性格和個性,批評家方能闡明他人(作家)的性格、個性和作品?!币虼恕芭u家不可能做到通常所謂的公正。那種看問題定要看雙方的人,往往是一無所見的人。只有拍賣商才必須均等地、無偏地崇拜所有的藝術(shù)流派。”[9]357伍蠡甫闡釋道:“美的主觀性貫串于作家與作品的個性以及欣賞者與批評者的各自個性中,遂使文藝鑒賞、文藝批評不可避免地有偏執(zhí),有癖好,因而批評家也決不會混同于拍賣商?!盵9]358波德萊爾說:“我真誠地相信,最好的批評是那種既有趣又有詩意的批評,而不是那種冷冰冰的、代數(shù)式的批評,以解釋一切為名,既沒有恨,也沒有愛,故意把所有感情的流露都剝奪凈盡。” [11]215他還強調(diào):“公正的批評,有其存在理由的批評,應(yīng)該是有所偏袒的,富于激情的。” [11]216 (《一八四六年的沙龍》)
“同情”是指讀者在閱讀文學(xué)作品時所產(chǎn)生的心靈感應(yīng),特別是指坎坷不遇的批評家與坎坷不遇的作家之間那種緣于情感經(jīng)驗相同或相似而產(chǎn)生的共鳴。正因為同情共鳴,批評家會對他所喜歡的文學(xué)作品產(chǎn)生偏愛。這在客觀、冷靜的批評家看來,也許是有害而無益的,但是,真正有價值的文學(xué)批評,并不是那種冷冰冰的、代數(shù)式的批評,而正是這種既有趣、又有詩意,并且令人感動得太息流淚的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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