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明山
人應(yīng)該從什么時候開始懂事,恐怕不大好講。個人情況不同,周圍環(huán)境各異,加上其他因素,結(jié)論也就自然不能一概而論。但有一點,似乎說得過去,即人是在聽話中漸漸懂事的。
我當然記得1966年的那頂茅草屋。那不全是我的家,因為緊連著我家的是一所學校,一壁之隔。這一年,壁子穿了一個洞。透過洞,我聽老師給學生講話,講得津津有味。終于有一天,我按捺不住,爬過壁子那邊去,坐進了學堂里。放學后我對父親說:“我上學了。”父親一愣,繼而一笑。父親說了些什么,我記不清了,大概是“你懂事了,聽話了”之類的話吧。那一年,我六歲。那一年,我算是正式加入了聽話的行列。在學校聽老師的話,在家里聽父母的話,還要聽所有大人們的話。漸漸,我因為聽話太多而變得沉默了。準確地說,是因為父親,因為他在1967年私人喂養(yǎng)了一頭黃牛,因為這頭黃牛長的是資本主義的尾巴。1975年,我在離家十幾里以外的一所中學讀高中。這時,父親因了那尾巴在離學校不遠的一個磚瓦廠里“聽話”,他是當時“學習班”的學員。一天中午,我去看父親,父親馬上用微笑修改了他臉上全部的憂郁,他連忙到簡易食堂給我打來飯菜。我第一次和父親單獨在一處吃飯。末了,父親對我說:“我這里很好,以后你不要來看我了,聽話,啊——”我知道父親話里的意思,他是怕讓我的同學知道了對我不好。我鼻子一酸,眼淚不知不覺地流出來了。
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父親不再說“大人說話小人聽”之類的話了。可我也經(jīng)常聽到這類話在其他孩子身上運用著。說實在的,我后來一聽到“小人”二字,就有點心驚肉跳。我大概終于知道,“小人”絕不僅僅是小孩的代稱,而“大人”也絕不僅僅是某一種類型的概稱了。比如封建社會,“大人”、“小人”就已經(jīng)在詞義上有了很大的發(fā)展,從“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這句話中,我們看到了聽話者的窮途末路。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比如有些時候,說話的人不再聽話了,聽話的人就沒有了說話的自由。在這種情況下,“大人說話小人聽”這句話,還有可能反過來成為一種麻醉式的安慰呢。
撇開“大人“小人”不說,人的確是要聽一些話的。但要看說話的是什么人,說的是什么話。說的是好話,是真話,是有理的話,是經(jīng)得住時間檢驗的話,這種情況下的“聽話”,就是一種有理智有氣度的表現(xiàn)。學生聽老師的話,病人聽醫(yī)生的話,誰說不是人生旅途上的一種點綴呢?若在戰(zhàn)場上,一聲令下,即使赴湯蹈火,也該是義無反顧的??稍捰忠f回來,不聽話畢竟也不輕松。不妨以風作例,“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的典故有案可查。不聽話的清風也會給人帶來一場厄運。風猶如此,何況人乎?
坦率地說,二十多年前,我就不大聽父親的話了。比如,他在學習班里不要我去看他,我?guī)缀跏翘焯烊?;比如,他不要我寫文章,我卻偏又讓寫作成了愛好。父親走了,帶著他的哲學,也帶著他的遺憾。而我已身為人父,也是名副其實的大人了。那么,我該向孩子說些什么呢?本身有些不懂,又要想方設(shè)法讓孩子懂,看到孩子聽話的樣子,我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人長嘴巴是要說話的。我常常圍繞“聽話不聽話”做思想上的跋涉。面對聽話者,我們該說些什么呢?作為聽話者,我們又該做些什么呢?這可不是一則繞口令。我希望說話的更加努力地靠近真理,好讓聽話的更加明朗地看到真理的光芒。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