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 馥
處女座的太子是易碎的瓷杯
郁 馥
編手札
前番來到招隱山,我又不知不覺想起了蕭統(tǒng)。當年就是在這里,他完成了《文選》一書,青史留名。南朝的風大多溫柔旖旎,總能在恰到好處時輕輕拂起蕭統(tǒng)的衣袖。他抬眸微笑,繼而奮筆疾書。他是苛求完美的人,對文學,亦對人生。倘若不夠完美,便寧愿自毀。他出生于九月,依著今天的說法,是典型的處女座人格。
圖/artistic青塵
那年的建康城罕見地下了一場大雪,突如其來的嚴冬讓大多數(shù)人閉門不出,只是隔著窗戶望一眼那些綻于冰天雪地中的紅梅。
東宮文明殿內的暖閣之中,蕭統(tǒng)跽坐于軟墊上,握筆的手微微發(fā)顫。同樣的奏疏,今日他已寫了五遍,直到他認為筆跡與平素并無二致后,才緩緩將筆放了下來。屋里靜極了,襯得火盆里的爆炭之聲愈發(fā)清晰。內侍看著蕭統(tǒng)越發(fā)蒼白的臉,不由生出許多不忍來,便顧不得他之前的吩咐,近身說道,殿下若再不歇息,身子恐怕要吃不消了。
蕭統(tǒng)朝他擺了擺手。如此寒天,他額上卻生出許多細密的汗珠。幾日前太醫(yī)才告訴他,他這病無良藥可醫(yī),只消安心休養(yǎng),切莫憂思過重。安心嗎?蕭統(tǒng)不由凄然,自那件事發(fā)生后,恐怕他這一生都無法安心。
幾個月前,就在蕭統(tǒng)前往招隱山增華閣的途中,遇見了一個云游道人。那道人生得松形鶴骨,頗有些出塵之態(tài)。他說他昨日夜觀星相,發(fā)現(xiàn)太子母親丁貴嬪墓中似有異動,恐貴嬪在陰間不寧,會攪擾了太子前程。
蕭統(tǒng)雖出身皇室,卻從小受教于溫柔慈愛的母親,成長于一群風流蘊藉的文人之中,即使長至20歲,心思仍十分單純。他相信人性本善,常在心中勾勒一個人人向善的桃花源。所以只在須臾之間,蕭統(tǒng)就對他的話深信不疑。道人告訴他,只需在貴嬪墓前埋下兩只蠟鵝便可。蕭統(tǒng)不疑有他,當下便點頭允了,并吩咐兩名內侍隨那道人去了。
可直到皇帝用最嚴厲的旨意將他叫到面前時,他才知自己犯了怎樣可笑的錯誤?;实勖嫔F青,那只緊緊握著蠟鵝的手上已青筋暴起。蕭統(tǒng)年幼之時,他便請了最有名望的大儒來教他讀書。多年過去,他果然將他培養(yǎng)成了一個儒雅正直的謙謙君子。可如今,他卻用蠟鵝來厭禱詛咒自己?;实鄣氖中谋豁训蒙郏B帶著那顆因失望而被刺痛的心也跟著慢慢灼燒起來。倘若不是那班朝臣拼死勸說,皇帝那道治罪的旨意恐怕頃刻就要下了。蕭統(tǒng)不知道,他們?yōu)楹我萌绱俗玖拥氖侄蝸韺Ω蹲约?,甚至不知道這個“他們”究竟是誰。
那夜西風長鳴,呼嘯著卷起片片枯葉,蕭統(tǒng)駐足于東宮長亭之中,任徹骨冰寒入心。憂來如循環(huán),匪席不可卷。大約就在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了人心的深不可測。所謂權力,當真是能吞噬所有溫和良善的毒蛇。而他此刻正被毒蛇緊緊纏繞著,愈掙扎,愈痛苦。于是,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在暗夜里顯得綿長又悲凄。
一切似乎跟從前一樣,他還是大梁王朝名正言順的太子,每日參問政事,著書立說??梢磺兴坪跤趾蛷那安灰粯恿?。完美主義者之所以會追求完美,是因為他們能看透一切變化,加之蕭統(tǒng)本就有著文人特有的多思,所以對這一切格外敏感。
過去無論他做什么,皇帝都不會向他流露出那樣的神情,甚至不是憎惡,不是失望。這種復雜難名的眼神,讓他覺得恐懼??伤麖奈聪蚧实劢忉屵^半句,因為皇帝再也沒有問過這件事。
很多事,你不問,我不說,便有了心結。而父子倆的心結從結下的那刻起,便是死結。
所以,他只能勉強壓抑住心頭所有的愧疚與委屈,仿佛什么事也未曾發(fā)生。然而仿佛,終究只是仿佛而已,他的病卻在某個陰雨綿綿的清晨突然嚴重起來。內侍們分明看見太醫(yī)的眼神中透著難以言喻的驚惶與無措,他說太子六脈皆弦,恐有性命之危,聲音漂浮不定,似鈍刀般慢慢切割著人的肌膚,雖不見血,卻刀刀誅心。蕭統(tǒng)平靜地望了他一眼,卻只輕輕地說了一句,切莫讓陛下知曉。太醫(yī)不說話,過了許久,才猶豫不決地點了點頭。
這場大雪下了整整九日。雪停了,可融雪的時候才最讓人難受,就連久違的陽光也不能給建康城帶來一絲溫暖。就在這時節(jié),皇帝突然下令,召在外述職的晉安王蕭綱回京。這一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舉動,給原本就已波濤洶涌的朝堂再次扔進一顆石子。百官面面相覷,卻誰也沒有將心中的猜測宣之于口。
好在蕭綱與蕭統(tǒng)一母同胞,本是此生難得的知音。他們之間沒有試探,沒有猜忌,只有發(fā)自肺腑的理解與懂得。那夜星漢燦爛,月華如水,蕭統(tǒng)輕輕握住弟弟的手,手心已不復昔日溫熱。他說他自以為一生清正,俯仰無愧,只此一事,讓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v然為人所陷害,卻亦是自己識人不明,負了父親信賴,也負了平生所學。只愿弟弟替他完成心中所愿,切莫再與他一樣。
蕭綱垂首不語,轉眼已淚濕衣襟。他一直都知道,蕭統(tǒng)與父親,與自己,都有著很深的感情,可蕭統(tǒng)之前從未這般盡情宣泄過自己的情感。他總是那樣小心翼翼地收拾起潛藏于心底的軟弱無助,仿佛真就可以無堅不摧,卻不料,自己早已被自己傷得遍體鱗傷。
蕭綱只覺無比沮喪,原來所謂因果,不過是一套唬人的說辭。要不然,他那么好的哥哥為何會沒有一個好的結局?花好月圓人卻散,那樣難以抑制的悲慟,似朵朵凄艷的落花積滿心間,頃刻間便已枯萎蕭索。他們無緣生于普通的士人之家,又無法拋棄自己的初心,不似空中大雁可自由翱翔,亦不似山間黃鸝可隨心歌唱,只能被命運牢牢束縛。
蕭統(tǒng)死時只有30歲。據(jù)說皇帝得知太子的冤屈后自責不已,親自為他選定謚號,大葬于安寧陵??赡嵌疾贿^是一場自我安慰的表演而已。
笙歌散盡,殘陽褪去。他的時代悄無聲息地遠去。依稀記得多年前的那個初秋,一縷初陽溫柔地照在皇帝意氣風發(fā)的臉上。他看著臂彎中嬰孩的睡顏,微微一笑,躊躇滿志地說道,朕將來必將一統(tǒng)天下。朕的太子,起名蕭統(tǒng)。
那孩子完美得像上蒼的恩賜,也因為過于追求完美,而終于走向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