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斌
前世今生
我們老家,稱青菜為小白菜。大棵子的叫白菜,小棵子的,叫菜秧,也叫雞毛菜。
因為偶然聽到李碧華的小說《潘金蓮之前世今生》,便想到小白菜及其他蔬菜的前世今生問題。后來看到由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片斷,前世的潘金蓮和今生的單玉蓮,都由王祖賢一人飾演,我覺得好。
我從小就種菜,種了很多年,雖然斷斷續(xù)續(xù),可是感覺蔬菜的模樣與性情都沒改變。就說現(xiàn)在,除了小白菜,蘿卜、豌豆、芹菜、大蒜、韭菜都是原先的碧綠,白菜的葉片,蘿卜的纓子,豌豆的纏綿,芹菜的芳香一如從前,像是相識多年的故人,見面就能叫出名字。
小白菜是青菜,上海青(四月青)也是青菜,但是上海青的菜梗還要硬扎,顏色更深;移栽的蘿卜,不管紅蘿卜白蘿卜,就是比原地種植的長得快些。今天俯身細看,移栽的已結出蘿卜頭,像情竇初開的少女;種植的一條細根,像無憂無慮的女孩的獨辮子。
如今很多人提筆忘字,我呢,經常叫不出人名。就是非常熟的人,甚至天天見面的人,有時居然遺忘。我不得不承認記憶力衰退得非常厲害,可是只要是種過的菜,哪怕只是見過的菜,都印象深刻。真是奇怪啊。
我不知道人能否轉世,也不知道蔬菜能否轉世。不過,我相信,蔬菜如果轉世,可能會保持原有的特性,人呢,如果也有轉世,未必還像潘金蓮或單玉蓮,留有原有的心性。這個時代,人的變化太大,太快!
兩年的時間里,已經接觸小白菜家族的好幾代了。
撒下菜籽,一個星期就能出芽,半個月就能采食??梢陨L兩三個月,也可過冬,之后開花、收籽。菜金黃,比黃金成色還好。籽滴里瓜圓,五顏六色。小白菜是智慧的菜,能屈能伸,比蕓蕓眾生聰明若干倍。
就壽命而言,還是短促。莊子《逍遙游》中寫道: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不管短長,快樂就好。于人有益,受人尊敬。如蔬菜,從自養(yǎng)到異養(yǎng),不能缺少。世界有多久,它就存在多久,子子孫孫無窮匱也。山還是遠年的山,月還是遠年的月,菜還是遠年的菜。隱淵明植杖耘籽,他的田地至今將蕪未蕪。
我喜歡小白菜這個名字。
雖然河北民歌《小白菜》令人憂傷:
小白菜呀,地里黃呀;三兩歲呀,沒了娘呀……
《楊乃武與小白菜》,也叫人藍瘦香菇。小白菜丈夫患病而死,卻被誣陷與楊乃武通奸謀殺,屈打成招最后得以昭雪。小白菜的眼淚可以流成一條河。
我的母親就是一株小白菜。外公外婆過世早,小小年紀做了童養(yǎng)媳。解放后婚姻自由,也抵償不了以前的苦。如果母親也能轉世,一定好看,聰明,勤勞,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畢竟是舊時代。母親去世后,我家里的境況更是雪上加霜。我長到快二十歲,還在讀書,父親請人給我說對象,小名叫小白菜,像小白菜一樣美麗。可是,小白菜家長不同意。誰的父母愿意女兒受一輩子的苦啊。
從我知天命的年齡來看,小白菜傳了多少代了。前世今生,它都樂觀、堅忍、單純、美麗,值得眾生深思。
蔬菜方舟
連下了20多天的雨,天下通了,地下爛了,青菜的葉子下化了。就想啊,如果有諾亞的本領,造只大大的船,把蔬菜們都裝進去,突破綿綿秋雨的圍剿,就好了。
幸好連出兩個太陽,青菜復活,葉片挺括,葉脈清晰;豌豆苗裊裊婷婷,像楊麗萍;白蘿卜頭擠眉弄眼,做著鬼臉;韭菜、芹菜、芫荽、大蒜、上海青等,也都恢復元氣。
可惜紅蘿卜、胡蘿卜,因為窩在里面,得不到風,又有兩棵桂花樹遮擋,缺少陽光的照耀,還只是條老鼠尾巴。人生不能十全十美,種菜也難以事事如意。
周一上班,就聽同事抱怨菜貴:青菜四五塊錢一斤,芹菜六七塊錢一斤,大蒜十塊錢一斤。我理解他們的心情:工資長了,生活成本越來越高了。他們不知道種菜的艱辛。他們不知道種菜的成本越來越高:我秋天排蒜時,蒜頭已經長到八塊一斤,創(chuàng)歷史新高。
突然想到“蔬菜方舟”這個詞兒。蔬菜雖貴,卻離不開。它不僅豐富我們的餐桌——直接的或間接的——教科書上稱為自養(yǎng)和異養(yǎng),還給我們很多啟迪,比如天天向上,比如隨遇而安,從而供養(yǎng)我們的身體和靈魂。
自古就有素食主義者,可是肉食主義者更多——他們懷疑蔬菜的能量。在自然界中,體形最大、力量最大的大象,即以素食為生。
遐想歸遐想,事情還要做。下班后又到菜園,把豇豆荄子、秋茄荄子、絲瓜藤子、南瓜藤子清理掉,把紫薯刨出來,把地都翻過來。邊挖邊想,栽些青菜,栽些洋蔥,栽些窩筍,栽些圓白菜,種幾粒蠶豆。其實人生也是要規(guī)劃的,可被大多數人忽略了。
我還知道一些蔬菜。比如冰菜,比如秋葵,比如酸模,比如千屈菜,比如海歸豇豆。再說冰菜,在太陽照射下反射光線,就像冰晶一樣,硬硬的,涼涼的。冰菜中的酸味是天然的蘋果的酸味,并且富含鈉、鉀、胡蘿卜素等礦物質,可食可看。
園里拐拐角角都是菊花腦。明艷金黃,香氣實足,蜜蜂嗡嗡,上下翻飛,把菜園渲染得如同梵·高的畫。回想兩年前的初冬,一年前的初冬,在菊花腦盛開的時節(jié),我在園里走廊上墊塊紙板,躺著曬太陽的情景。陽光像銀針似的,扎著前胸后背,每個毛孔都張開了,那種舒暢沒齒難忘??山袂镆蜿幱晏啵鵁o福消受了。
妻子栽過半畦白菜,之后系塊圍腰,俯下身來,用三根手指,極有耐心地采菊花腦花朵,也把初冬的陽光和溫暖裝進圍兜。晚上回來,用烤箱把花朵烤干,像一粒粒碧綠的玉石。小小陋室,彌漫著醉人的藥香。醍醐灌頂,豁然開朗。
我這兩天呢,正帶著學生們閱讀霍金的演講詞《宇宙的未來》。就想,每朵菊花腦花就是一個小宇宙呢。先是花苞,之后慢慢綻放,放入烤箱以后,又漸漸地收縮,很像宇宙的爆炸與坍縮啊。拈幾?;ú?,倒入滾開的水,看它們慢慢放開,優(yōu)雅,舒展,猶如遨游宇宙之中。
晚上的餐桌上,有一份蒜葉炒蛋。大蒜消炎,讓人清醒。妻子舍不得挖出整棵的大蒜,只掐些細嫩的蒜葉來吃,只要根莖在,還可以發(fā)的,來年照樣拔蒜苗收蒜頭。
我在寫以上文字時,郵遞員敲門,送來《散文選刊》第11期。封二是馮杰的短文,題為“散文家必須要扯,在那里東扯葫蘆西扯瓢”?;乜匆陨系奈淖?,怎一個“扯”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