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致龍
村東頭有一株老木,黝黑的皮膚滿是開裂的“老繭”,又硬又厚,總是“一瘸一拐”地在村口晃悠,目光堅毅又執(zhí)著地凝視著遠(yuǎn)方。
木頭回村的時候正值傍晚,透過轎車玻璃正好看到落日的余暉灑在老木身上,像是把老木放在滾燙的油鍋里煎炸一樣。
莫名地,木頭有點心煩氣躁,心里很不是滋味,干脆把車停在村口,卻始終不敢下來。
貧窮的小山村外面突然多了一輛發(fā)著黑色光芒的小轎車,這可是一件頂大的事情,比張二虎家的雞啄了村長家的菜還要大得多的事。
“咦,快看,路口有輛車哎!”
“又來這招,沒新意,你又想耍賴?”
“快看!真的有輛車,黑色的,我先去看看……”
“我也去!”
黑色的小轎車被包圍了,幾個熊孩子這里摸摸,那里捏捏,很是好奇。
村里的老人、婦女被驚動了,也聞訊趕來,卻又遠(yuǎn)遠(yuǎn)地停下腳步,不敢近前,且呵斥孩子們回來。
一群人遠(yuǎn)遠(yuǎn)地觀望著小轎車,指指點點的。木頭終于被吵醒了,回過神來,習(xí)慣性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和領(lǐng)帶,檢查一下皮鞋,然后推開了車門。
人群里傳來一陣驚呼,“咦,那不是木頭嗎?村東頭老木匠的孫子……”
“還真是哎,木頭在外面混出人樣了,又是西裝又是轎車的?!?/p>
“亂說什么呢你們,不懂不要瞎講,什么‘木頭?‘木頭是你們能喊的么,要叫‘李哥知道不,沒見識。”村長的兒子嚷嚷著來到木頭面前,連叫了好幾聲“李哥”,還把兒子一把扯過來說:“叫李叔叔好!”,其實,他比木頭還要大好幾歲。
木頭有點懵,被一大堆“李哥”“李叔叔”“李伯伯”堵在村口,四處看了幾眼,目光掃過那顆黝黑的老木,這才確信自己確在村里,不是城中。
“李大兄弟,你這次回來是打算接老木頭……呸呸,瞧我這嘴,你是打算接李老太爺回城去享福吧。李老太爺福氣真好,有這么個出色的孫子?!焙眉一铮B系著圍裙在做飯的嫂子嬸娘都過來給木頭見禮了。
幾個老人相互看了一眼,嘆了口氣,又拄著拐杖回去了??幢秤?,確是更顯蒼老了。
來到老木匠的小院時,木頭才猛然驚覺,自己帶來的一車禮品一件都沒剩下。木頭狠扇了自己幾個嘴巴,又在心里恨恨咒罵了幾聲,才一臉無奈,認(rèn)命般地低頭推門進去了。
院子里木屑紛飛,老木匠在忙著削木頭,旁邊擺了好幾個棺材,就差最后的棺材蓋了。木頭嘴角抽搐了幾下,湊上前去小聲道:“爺爺,我回來了,來看你來了?!?/p>
“小兔崽子一邊去,回來就回來了,沒見我正忙著嗎,不要煩老子!”
“爺爺你平時做幾套家具玩玩就行了,怎么突然做起棺材來了,還做了這么幾口,不吉利,再說你身子骨還這么硬朗,我……”
老木匠心里一陣煩躁,暴喝一聲打斷木頭的話:“給老子做飯去,少在這啰嗦,老子一天沒吃飯了!”
飯后,月亮出來了,爺孫倆也跟著出來散步,惹得一聲聲狗吠。走到村口,月光下一棵黝黑的老木,一輛漆黑的轎車格外顯眼。
“那輛黑車是你的?”
“嗯,上周剛買的,好幾十萬呢。”
“哦……”老木匠點點頭,不吱聲了。
良久,木頭急了,說道:“爺爺,我這次來是想接你去城里享福的?!?/p>
老木匠還是不吭聲,走到老木下,突然說了句,“這棵樹了不得!”
木頭腹誹,因為這話村里的老人都不知說多少遍了,了不得在哪兒,卻又講不清,難不成是它年紀(jì)太大,比那幾個老頭歲數(shù)加起來還大?就算是,也不過就倚老賣老,活得久就了不得嗎?難不成還會成精?也就一爛木頭而已。
雖說心思轉(zhuǎn)了好幾圈,木頭可不敢說出來,不然鐵定被踹屁股。這邊老木匠開口了,指著樹上大大小小的傷口開始解釋道:這些是刀傷,這些是斧傷,這些是火燒的,這些是砸傷的……有的是幾十年前的,傷口早已結(jié)疤,有的是新近幾年的、幾月的,甚至幾天的。這棵樹,不容易啊,只差沒被雷劈過了。
木頭又開始惡意揣測,心想這樹得多遭人厭啊,沒少干壞事吧?這次木頭沒能藏住話,不小心說了出來。老木匠那個氣啊,抬腳就想踹這小子屁股,想了想?yún)s又停下了,長嘆一聲道:老了,沒用了,確實遭人厭了……
木頭不敢接話,背心里全是冷汗,剛才老爺子抬腳時第一反應(yīng)就是跑,可怎么也挪不動腿,正后怕不已時,卻聽老爺子又開口了,說最近村里修路,外出打工的年輕人回來又要建新房,嫌這棵樹又老又丑,就想砍了當(dāng)柴燒掉,簡直就是造孽??!
木頭知道這事,下車的時候一堆年輕人跟他說過,這樹每次冬天眼看著就剩一口氣、隨時都可能去了,然而它每次都不死,第二年春照樣抽枝發(fā)芽,活得好好的。村里的幾個老不死的硬攔著不讓砍,說這樹是村子的魂,砍不得,砍了這樹,這村子也就沒了。一幫人讓木頭勸勸老爺子,一棵又丑又老的樹,砍了也沒啥??涩F(xiàn)在,木頭不敢開口了。
第二天,木頭開著他的小轎車回城了,老木匠沒跟著去享福,而是呆在院子里,日夜不停的給自己這幫“老不死”的做棺材。
木頭走了,透著玻璃看見村里新修的水泥路,還有那些新房,和城里確實沒什么差別,看來村莊沒了是早晚的事。
熱鬧了一天的村子,終歸還是平靜了下來,連狗吠聲也莫名地低沉了許多,整體死氣沉沉的。
村東頭的那棵老木,黝黑的皮膚滿是開裂的“老繭”,背一下駝了許多。在太陽升起的時候,又“一瘸一拐”地在村口晃悠,目光渾濁又無神地張望著遠(yuǎn)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