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蒞驪
她沒有嚎啕,她讀過的書不允許她這么做。大部分的時間,總要云淡風(fēng)輕地活著。
小時候讀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么辦》,如今故事已經(jīng)模糊,只對其中一個場景印象深刻:薇拉愛上了丈夫的朋友,于是很難過地跟丈夫坦白,我愛您,可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喜歡他了,怎么辦呢?
我羨慕地想,原來人和人之間可以這么誠懇而坦率呢——這也就是俄羅斯人吧?
法國人則是另一種演繹方式。
2016年,伊莎貝爾·于佩爾因為一部《她》而問鼎金球獎最佳女主角,另一部《將來的事》,又讓她橫掃幾個影評人大獎。相比之下,我倒是更喜歡于佩爾在后者中的演出——這也是我所看過的她的片子里,最為“正常”的一部了——看電影的時候,我心里暗自擔(dān)憂她不要跟自己的學(xué)生好上。幸好,這條師生的感情線純粹干凈。
影片中,于佩爾的角色是失婚的哲學(xué)老師娜塔莉。丈夫跟她坦白自己外遇的時候,她正毫無防備地躺在沙發(fā)上。做丈夫的吞吞吐吐地說自己愛上了別人,她只是換了一個姿勢,反問道:這種事你不是應(yīng)該放在心里么?為什么要告訴我呢?——真是非常法國,也非常知識分子。
導(dǎo)演也很愛這個角色,沒有讓她歇斯底里。整部電影的情緒就像娜塔莉的情緒一樣,控制得很好。
被離婚的娜塔莉只是默然地說:我還以為你會愛我一輩子呢……然而場景一轉(zhuǎn),她在草坪上跟朋友自嘲:像我這個年紀(jì)的女人也只有被拋棄的命運了。
她沒有嚎啕,她讀過的書不允許她這么做。媽媽走了,她在公車上思念亡母,默默流淚,卻無意中看到丈夫摟著情人經(jīng)過,哭到一半換成了無奈的笑;仿佛一個自以為到了谷底的人卻又遭受迎面一擊,還能如何呢?媽媽留給她一只又老又胖的大黑貓,她本來是嫌棄的;可難過的時候,卻只是抱著它,蜷在床上抽泣——讓人想到《色·戒》里那個趁著電影院的黑,悄悄哭上一場的王佳芝。
大部分的時間,總要云淡風(fēng)輕地活著。
于佩爾實在適合演那些內(nèi)心豐富又壓抑的知識女性,眼睛里有很多的戲。其實她年輕的時候算不得美,走起路來還有一點漢子;可難得到了六十多歲,還有這樣的氣質(zhì)和風(fēng)韻。從另一個角度說,法國電影也給了女演員很大的空間,讓她們可以從容地展示自己,不論年紀(jì)或容貌。
于是,這樣的從容在臺前或幕后都是一致的。
譬如,無論是于佩爾還是她扮演的娜塔莉,身上都有坦然。人到了一定年紀(jì),總要與自己和平共處——像接納自己的皺紋那樣接納自己。在另一層面,隱藏的事沒有不被顯露出來的??v然我們做不到《怎么辦》里的薇拉那樣,還是要盡可能地坦蕩。我常常發(fā)現(xiàn),一個人苦苦壓抑的情感、隱藏的秘密,總是被旁人三言兩語地道破。人花了很多的時間去藏拙,想要旁人接納那個人前似乎更美好的自己——想想又何必,總不過是徒勞。
其次是揶揄。年紀(jì)漸長,才意識到生活里并沒有這么多善良的人。人之于人,(心里)刻薄幾分總是難免。所以自我揶揄,常常也就成了一種自我保護——或者可以堵上那些更惡意的嘴。
最后也可能是最重要的,是感恩。生活里有許多的習(xí)以為常,都被我們以為理所當(dāng)然。可是一個人終究要學(xué)會數(shù)算自己的日子,畢竟每個狀態(tài)都不持久;圣經(jīng)箴言書里說,“一日要生何事,你尚且不能知道”,但可以為眼下的平衡歡喜。
記得蕭芳芳在《女人四十》里,不論境遇如何,終究要努力地在生活里上演喜劇。她那患了老年癡呆的公公在臨終前說:“你知道生活是什么?——生活是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