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磅
1969年3月,珍寶島戰(zhàn)斗后,全國的戰(zhàn)備弦一下子繃緊了。我們農(nóng)場的中青年分別被編進武裝民兵、基干民兵和普通民兵。我卻因“家庭出身”與“個人表現(xiàn)”被排斥在各“兵種”之外?!凹彝コ錾怼笔窍忍斓模腋改笇儆凇昂谖孱悺?;可“個人表現(xiàn)”就怨我自己了,因我時常背誦海涅、拜倫、雪萊的詩歌,且還照貓畫虎寫過不少。
在“全民皆兵”的形勢下,生產(chǎn)大隊也產(chǎn)生了兩個隊長:政治隊長和生產(chǎn)隊長。我們的政治隊長姓龐。每當(dāng)集合時,大家都按各“兵種”站成一路路縱隊,而我卻被指定站到“地富反壞、牛鬼蛇神”那路縱隊里,此刻社員和同學(xué)們投來的目光,真讓我感覺如芒在背。人最害怕的不是生活的艱苦和體力的付出,而是被開除出人的行列。
當(dāng)時號召知青與貧下中農(nóng)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jié)??呻S著年關(guān)臨近,同學(xué)們家里都拍來“爺爺奶奶病重速歸”之類的電報,于是他們就悄悄買些豬肉、瓜子之類的年貨,心照不宣地回家過年了。沒過幾天,男生單身宿舍,就剩我和一個叫“小山東”的盲流了。但萬萬沒想到,除夕夜還真發(fā)生了“敵情”。
“起來!起來!有緊急情況!”龐隊長一邊喊著,一邊用鐮刀頭敲我們的炕沿,“韓皮匠跑了!很可能是給蘇修發(fā)信號彈去了!”
龐隊長一說到“韓皮匠”,我立馬想起集合時站在我前邊的那個干瘦黝黑的小老頭,早就聽說他在偽滿洲國時期當(dāng)過警長,在肅反運動中被判刑,老婆孩子離他而去。刑滿釋放后,他就被安排在我們農(nóng)場。一個寡婦帶著一兒一女與他組成家庭。這個女人特別有力氣,但脾氣也大,一吵起架來就揪著丈夫的襠部滿屋轉(zhuǎn),鄰居都聽得到韓皮匠的慘叫聲。
此刻,龐隊長還在催促我和“小山東”穿衣服。
“隊長,我也去?……”我不敢相信這么重大的任務(wù)會派到我頭上。
“嗯……”龐隊長沉吟片刻,顯然想到我不屬于任何“兵種”,但他馬上作出決定,“去!人手不夠,得馬上去草甸子搜索!一人手里備個家伙!”
黑夜沉沉,寒風(fēng)凜凜。我和“小山東”,還有幾個住家的年輕人一行扛著鎬把,拿著鐮刀,在長滿蘆葦和烏拉草的荒原上搜索著。幾個小時過去了,我們一直小跑,已經(jīng)人困馬乏,可誰也不敢提回村的事。因為龐隊長已說了好幾遍:“我已向場部民兵營匯報了,上級指示,偽警長大年三十出逃肯定有重要情報要向蘇修傳遞,務(wù)必將其抓獲!”此刻龐隊長一直目視前方,眼睛瞪得溜圓,隨時準(zhǔn)備向荒原的夜幕上空升起彩色信號彈,他好指揮我們沖上前去包抄,來個人贓俱獲!
“哎喲!”我前面的“小山東”喊了一聲,原來他踩在一堆凍硬的馬糞蛋子上,腳下一滑摔倒了。與此同時,他那雙開了掌的大頭鞋順勢卷起一個凍馬糞蛋子打在了我胸前?!安缓?!手榴彈!快臥倒!”我當(dāng)時不知情,本能地反應(yīng)到“手榴彈”上了。我這一喊不要緊,大家全部就地臥倒。我這一“積極表現(xiàn)”,得到龐隊長一頓訓(xùn)斥。
東方漸白,已是大年初一的早晨了。一整夜的奔波勞頓,為我們疲憊的臉上用泥土和汗水化上了濃妝。龐隊長也只好領(lǐng)著我們踏上了無功而返的路程。這時,只見連部通訊員氣喘吁吁地沖我們跑來:“報……報告,韓皮匠已經(jīng)回家了!”
“嗯?回家了?”
“昨晚,他老婆喝了點兒酒,揪著他……滿屋子轉(zhuǎn),疼得受不了,他就跑了……”
“跑哪兒去了?!”
“他說在稻田‘看水兒的小房子里蹲了半宿……”
大家聽了這話,這個罵呀,恨不得把韓皮匠痛打一頓!唯有我由衷地感謝這位偽警長——正因他的“出逃”,才使我在這個不尋常的除夕之夜,又回到人的行列。
【原載2017年2月3日《今晚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