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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軍迷的心中都會有幾種有著獨特感情的兵器。這些兵器可能是小時候偶然看到或觸摸到的實物裝備,可能是初次閱讀軍事雜志時看到的封面,可能是父母舊照片中的背景,也可能是學習制作模型過程中的幾個模型。
上世紀90年代末,我剛剛進入小學。有一天聽說自然課老師那里有新的模型。幾個班的男生們躍躍欲試,都想去打聽那是什么模型,但是怎奈一周只有一次造訪自然課教室的機會。等待的幾天,甭提多難熬了。
那時,自然課老師手里的模型一般是為了輔導航模制作組活動而準備的,小組有幾個學生,他就會采買幾套模型。而當時我還沒到可以參加制作組的年齡,所以當我來到自然課教室時,老師告訴我,模型已經(jīng)賣完了。這令我十分難過。經(jīng)過百般纏磨,老師終于允許我看了一眼模型的樣子:一個長長的白色扁紙盒,一副黃銅色的封繪,封繪邊上有個畫的不太像的孫中山像。盒子上方有一行不大的字:中山艦。
對這盒模型的好奇感、對于武器裝備的興趣愛好,驅(qū)使我連續(xù)好幾天放學后,都會到自然課教室外圍觀那盒模型。老師見我這樣癡迷,就跟我打了一個“賭”,要是我能用一天時間答出這艘艦的艦長是誰,就送給我一盒模型。
對我來說,結局是苦澀的。由于父母不在家,我手頭也沒什么資料,第二天我沒有答出來。雖然母親出差回家后,很容易幫我從報紙上找到了答案——中山艦的艦長叫做薩師俊,但我也不好意思再去找自然課老師了。自此,長扁盒子里的那艘滿布舷窗的軍艦,連同那個名叫薩師俊的人名就永遠印在了我的腦海中。
奔向中山艦
長大后,步入社會的我得到了一次出差江城的機會。雖然日程緊張,但這次必須要見到那艘在腦海里縈繞許久的軍艦。
9月底的江城已經(jīng)不算太悶熱。我從漢陽打上一輛出租車,不經(jīng)思索地告訴司機師傅:“去中山艦”。司機流露出不太相信的表情:“您去那干嘛?那什么都沒有。”我回答:“不是有中山艦嘛?!彼緳C似乎終于明白了我沒有說錯地方,只以一句“挺遠的”答復了我,并給自己的同行打起電話,詢問哪條路線近。
出租車在午后的光暈中穿過漢陽的汽車制造廠,經(jīng)過幾個月前長江淹沒的濕地,終于接近了江夏。司機指著眼前的一座山頭,“大概就在那里”。
經(jīng)過一個最后的轉(zhuǎn)彎與上坡,路牌顯現(xiàn)。不等我掏出車費的功夫,司機便說道:“我等你兩個小時行么?”我馬上答應。
在門口登記身份證后,就進入了景區(qū)。景區(qū)位于江東岸的牛頭山下。準確的說,這里位于武漢市江夏區(qū)金口鎮(zhèn)的長江上游。在這里,長江由南向東北流向十余千米外的武漢市區(qū)。選擇這里作為中山艦的歸宿,原因很簡單,因為這里就是她曾經(jīng)戰(zhàn)斗和沉沒的地方。
陳列著中山艦的博物館位于景區(qū)正中,被一處景觀湖環(huán)繞著,從外貌看是一座鋼筋結構、玻璃幕墻的建筑。沿著一條木制的棧橋型步道,就可以徑直走進博物館。當天有些微霾,在微微泛黃的空氣中步行于此,就仿佛中山艦還停在1938年,等待著參觀者撥開歷史的塵埃前來登艦。
展廳參觀
博物館建筑內(nèi)展示區(qū)域主要分為三層。一進門,就能看見露出一部分船身的中山艦。我恨不得馬上走到近前,但又覺得必須把陳列導引看清再說。于是走向了二層的中山艦歷史展廳。
◎永豐艦的誕生
中山艦對于近代中國海軍來說,實在是一艘不平凡又具有深重宿命感的軍艦。它的建造計劃始于風雨飄搖的清王朝末期。1910年,清政府海軍大臣載洵命令時任海軍副都統(tǒng)的薩鎮(zhèn)冰向日本訂購兩艘西式軍艦。薩鎮(zhèn)冰經(jīng)洽談,將這兩艘軍艦的訂單交與了日本的三菱長崎船廠,造價為68萬日元。這兩艘軍艦就是后來的永豐、永翔號炮艦。而其中的永豐號,就是日后的中山艦。
比起海容、海圻號巡洋艦那樣的在甲午之后不久發(fā)生的大規(guī)模購艦項目,永豐、永翔二艦采購時間較晚。那時,清政府所面臨的政治與財政困境已經(jīng)不允許這個封建帝國再去建設一支規(guī)模類比北洋水師的艦隊了。永豐、永翔二艦的排水量僅有780噸,長65米,寬8.8米,最大吃水3米。配有一門102毫米阿姆斯特朗主炮,一門76毫米尾炮,4門47毫米速射副炮,兩門37毫米副炮,屬于一型兼具近海航行性能的炮艦。“永豐”、“永翔”號的訂單位于楚字號炮艦之后,永建(抗戰(zhàn)時在上海戰(zhàn)沉)號炮艦之前。在近代中國海軍的艦船史上,有著一定的銜接意義。
兩艦在船臺上建造期間,辛亥革命爆發(fā)。清政府倒臺后,袁世凱政府看到了這兩艘艦的軍事與政治價值,繼續(xù)支付資金支持這兩艘軍艦在日本的建造工作。并派出了專人監(jiān)造這兩艘炮艦。兩艦于1912年下水,1913年1月相繼完工。在中山艦博物館二層的展館,陳列著當年赴日監(jiān)造永豐艦的軍官李國圻的照片與私人物品。
完工后的兩艦被編入北洋政府的海軍,開始了長達數(shù)十年的內(nèi)戰(zhàn)生涯。1915年,永豐艦參加了肇和艦為首的起義,但不幸失敗。1917年,隨著段祺瑞政府廢除臨時約法,護法戰(zhàn)爭爆發(fā)。時任北洋政府海軍總長的程璧光鷹應孫中山邀請,率領包括海圻、永豐等艦組成的艦隊南下廣州,會同先期抵達的海琛、楚豫、永翔艦,組成了支持革命的護法艦隊。
◎“中山”艦名的由來與內(nèi)戰(zhàn)時代
二次護法期間的1922年6月15日,廣東軍閥陳炯明突然叛變。孫中山和宋慶齡在衛(wèi)士的保護下,冒著炮火轉(zhuǎn)移至停泊于珠江的護法艦隊軍艦上。
然而與很多軍迷的印象不同,孫中山最早并沒有直接登上永豐號,而是先到了更小的寶壁號上。關于這段歷史的細節(jié),中山艦博物館的二層展室有十分詳細的介紹。當時護法艦隊內(nèi)人心惶惶。年僅27歲的永豐艦艦長——堅定的革命黨人馮肇憲主動請纓,在第二天將孫中山接到了條件更舒適,艦員革命意志更堅定的“永豐”號上。這才有了之后長達55天的 “孫中山在永豐艦上堅持指揮革命”的故事。
附帶一說,馮肇憲的舉動確實是有道理的。在孫中山登艦不久,就連永翔號在內(nèi)的不少護法艦只都投奔陳炯明了。而在這期間,蔣介石登艦為孫中山和永豐艦采辦糧食,他那本《孫大總統(tǒng)廣州蒙難記》中對此都有講述。1923年,孫中山與宋慶齡再次登上永豐號,向官兵表達了謝意,并在前甲板留下了那張著名的合影。
1925年,孫中山在北京逝世。為了紀念孫中山,廣州政府隨即將永豐艦更名為中山艦。自此,中山艦這個在中國海軍史有著獨特地位的名字,便出現(xiàn)在了中國海軍的序列中。在博物館二層的展室內(nèi),有一幅反映中山艦命名場景的巨幅油畫。但畫面上的廖仲愷是否出席了當時的活動,還有待考證。
1926年,蔣介石為了打壓國民革命軍海軍中的共產(chǎn)黨人,制造了“中山艦事件”,身為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的艦長李之龍被解職。以蔣介石為首的國民黨反動派進一步開始了對中國共產(chǎn)黨的打壓,并逐漸讓中國走進了白色恐怖的時代。自此,中山艦也再次卷進了反動派打壓革命、軍閥爭權奪利的漩渦中,直到抗戰(zhàn)爆發(fā)。
◎中山艦的犧牲與歸來
時間到了1938年10月。岡村寧次率領的日軍在逐漸叩開武漢東北方向的若干重要節(jié)點后,令江城陷入無險可守的危機中。10月11日,日軍在廣東大亞灣登陸,粵漢鐵路隨即被切斷。蔣介石為了保存兵力,做出了放棄武漢的決定。當時,中山艦作為中國海軍僅有的幾艘500噸以上艦只,正部署于武漢進行運輸護航任務。
對于此時的中國海軍而言,放棄武漢無疑屈辱的?;赝^去的幾年,華北已經(jīng)被日寇占領,上海、南京接連失守。江陰、田家鎮(zhèn)之戰(zhàn)后,海軍已經(jīng)失去了幾乎所有的大型艦只,損失了大量的人員。退進長江的海軍已經(jīng)完全成為一支江防海軍。就連中山艦這樣的炮艦,都可以算得上是大艦了。更令人難過的是,縱然海軍官兵自沉戰(zhàn)艦,與江防要塞共存亡,仍無法阻止南京的悲劇再次在武漢重演。
10月24日,就在廣州淪陷的三天后,正在金口護送撤退物資的中山艦,迎來自己服役生涯的最后時刻。當日下午,多架日機襲來。
此時的中山艦,如同不少中國海軍軍艦一樣,大多數(shù)對海武備已經(jīng)被卸下安裝到岸上的工事里。艦上僅有部分火器與少數(shù)艦員。好在兩門后安裝上艦的20毫米機關炮還在。艦長薩師俊隨即下令開火還擊。
然而這種火力并不足以阻止敵機俯沖投彈。先是一發(fā)輕型航彈命中艦橋右側(cè)甲板,造成了起火,位于艦橋的薩師俊也身負重傷。在火海與血泊中,薩師俊與艦員們并沒有放棄。他們的想法很簡單,就是吸引火力保護身邊的物資,同時盡可能保住軍艦!一發(fā)炸彈命中右舷后方船體,造成了不可修復的進水,中山艦頓時便開始了下沉。艦員只得奮力的背起已經(jīng)昏迷的薩師俊登上了救生艇。少頃,中山艦消失在了江面上。艦長薩師俊以下,共有25名海軍軍人隨中山艦壯烈犧牲。
◎令人難忘的出水文物
在中山艦博物館的三層,是隨艦出水的文物展廳。在這里,我們既可以看到大量中山艦艦員曾經(jīng)使用的航海設備,也可以看到不少艦員隨身使用的工具與個人物品。除了帶有中山艦字樣的炊具和縫紉設備外,這里也展出了帶有其它艦名的物品(如“海容”字樣的炊具)。這可能是來自于其它艦的剩余物資,也有可能是獲贈禮品。在這個展區(qū),還有三件令人難以忘懷的展品。
第一件是中山艦的艦牌。這個類似于商標的牌子在艦上是個僅次于艦鐘的標志物。如今中山艦的艦牌就陳列在三層的展館中,上面長崎造船廠的字樣與該艦的建造日期清晰可辨。
第二件是最后一任艦長薩師俊的石章。這是艦長最核心的私人物品之一。在此見到,也可以佐證中山艦與隨艦官兵的悲壯命運。
第三件就是一尊青銅制的孫中山胸像。據(jù)展板介紹,該銅像底座背面刻有不可復制的字樣。據(jù)考證出水時它位于艦尾的會議室艙內(nèi)。據(jù)史料記載,孫中山先生逝世后,中山艦的會議室艙內(nèi)始終陳列著一尊他的胸像。聯(lián)系銘文與位置,這尊胸像無疑就是日本友人梅屋莊吉贈予中山艦的那一尊。
在展廳中,可以看到隨艦出水的部分槍支和火炮,最主要的便是漢陽造步槍。還有兩支自動武器,分別是青島兵工廠生產(chǎn)的MP18伯格曼沖鋒槍和一支產(chǎn)地不明的哈奇開斯1909輕機槍。伯格曼的外觀極有特色,槍身上還有斑駁的漢字標識,讓人對它的出身確信無疑。至于這支哈奇開斯1909,則是筆者第一次看到的實物。于此見到加之是中山艦的武器,甚感驚喜。展廳的最后還展出了一門法式37毫米副炮與一挺廣州兵工廠生產(chǎn)的重機槍,銘文也清晰可辨。
二三層展室有一些令人遺憾的地方。最令人遺憾就是展柜的維護狀態(tài)。筆者多次打算拍攝照片,但怎么也照不清楚。湊近一看,發(fā)現(xiàn)展柜內(nèi)側(cè)居然有水珠!這種情況在多個展柜都可以見到。
“重逢”中山艦
結束了室內(nèi)陳列的參觀,終于可以仔細看看中山艦了。圍繞中山艦,博物館設計了兩層環(huán)繞參觀路線及兩層的俯瞰參觀位置。在二三層展室的門口,參觀者可以俯瞰整艘軍艦的各個細節(jié)。一層半位置的繞行步道可以讓參觀者從甲板高度觀察整艘軍艦。這里還設計有提示參觀要點的展牌。千萬不要忘記走到底下的一層,這里可以仔細觀察艦底,最大的看點莫過于造成中山艦沉沒的近失彈洞。
中山艦的打撈與展出,也是一段頗為曲折的故事。由于沉沒位置比較偏僻,中山艦的位置在戰(zhàn)后多年一直未被探明。上世紀八十年代,多方人士利用先進的技術開始尋找中山艦的下落,并于80年代末經(jīng)海軍潛水部隊尋找到了艦體的確切位置。經(jīng)過多年的運作,中山艦終于在1997年1月被打撈出水。之后,中山艦便被拖往湖北船廠(原)進行了歷時5年的修復工程。在經(jīng)過勘查后,中船重工701所的團隊最終確定了將該艦“復原至1925年的外形狀態(tài),并保留沉沒時的主要彈洞”的方案。
復原修復工作尚且順利,展出的地點卻一直沒有定下來。2001年底,該艦的復原修復工作基本完成,暫無博物館可去的中山艦只得在船廠開始了展覽。隨著金口的中山艦博物館項目在2004年前后得到落實,中山艦也在2008年5月由拖船拖帶奔向金口,開始最后一次拖航。又經(jīng)歷了長達三年的裝修,中山艦才正式向公眾開放參觀。至此已經(jīng)離打撈出水過去了18年,中山艦也已98歲了。
采用藍色涂裝的中山艦,在午后的陽光下給人一種平靜的感覺。繞行艦身之間,這艘傳統(tǒng)布局近海炮艦的細長艏樓、簡陋的艦橋、狹小的甲板室與艉樓無不令筆者感到有些一見如故的觀感。一塊塊鉚接艦身鋼板、林立顯眼的通風管、幾乎沒有傾角的艦首,讓筆者感到這就是魂牽夢繞過的那艘中山艦,就是那艘歷史書上照片的背景。
一款兵器可能會是一段歷史的縮影。而軍迷認識一型兵器的故事,則一定也是我們了解歷史的珍貴記憶。在這一刻,歷史書上的中山艦的故事,和兒時的我為了了解這艘艦的記憶融合了。
在艦尾的“中山”二字之下,我發(fā)現(xiàn)了一尊不大的雕像。這正是隨中山艦犧牲的艦長薩師俊。這位在任時間最長的中山艦艦長,還是那位薩鎮(zhèn)冰的侄子。
紀念碑與衣冠冢
這時一看手表,已經(jīng)轉(zhuǎn)了1個小時40多分鐘。一邊跑向景區(qū)門口那邊的牛頭山,一邊給出租司機打電話要求多等一小會兒。由于景區(qū)實在是太清凈了。我跑到景區(qū)另一頭的山腳下時,四下幾百米內(nèi)完全看不到人。于是便把背包和水壺一扔,帶著相機跑步爬了上去。
沿上山的路線,一路可見張愛萍將軍為犧牲烈士紀念碑題寫的碑名。在碑名下是25位烈士的名字和犧牲時的崗位。在牛頭山頂,聳立著由代表25位烈士的25根金屬柱組成的紀念碑。沿著紀念碑再向左走去,便可以在植被間找到中山艦烈士的衣冠冢了。不遠的山下,就是中山艦當年的沉沒地點。筆者停下腳步,向他們致意。同時心中泛起一陣熱浪:無論作為一個軍迷,還是一個中國人都覺得非常自豪,因為自己生活在一個中國海軍有了航母的時代,生活在了一個可以告慰中山艦先烈的時代。
中山艦孕育于晚清,生于日本,犧牲于抗戰(zhàn)的硝煙中。很多名人曾登上過這艘軍艦,很多故事在此上演。她現(xiàn)在成為了唯一存世的辛亥革命時期的中國海軍軍艦。
再見,中山艦!我還會再來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