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竺巖
那是一個七月的早晨,白色的霧氣還浮在空中,把太陽化作一團(tuán)模模糊糊的光影。我坐在朝鮮的旅游大巴上,向南行進(jìn)。我知道,目的地是一個被世界矚目的地方——板門店。
我望著遠(yuǎn)處與云霧渾然一體的群山,默然想著腦中對于板門店的印象——那里,經(jīng)歷了生與死;那里,軍事和政治的智慧曾經(jīng)交鋒;那里,桀驁不馴的美國人坐了下來;那里,有一道看不見摸不著的銅墻鐵壁。
直到兩位荷槍實(shí)彈的朝鮮軍人上車檢查時,我才猛然從板門店的夢里驚醒。越過前面那道門,便是非軍事區(qū)。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就是前線。
出乎我的意料,這里竟然有一望無際的田地,甚至還有悠閑地吃草的耕牛。難道這里并沒有那么劍拔弩張?我轉(zhuǎn)念一想,收起心中的疑慮:北南雙方化劍為犁,不正是人們希望看到的嗎?
但是,我剛剛舒緩下來的心又在一瞬間繃緊。我分明看到,前方高塔上獵獵飄揚(yáng)著的,是韓國的太極旗,而近處的高塔上,殷紅的朝鮮旗在迎風(fēng)招展。
從簽訂了停戰(zhàn)書的那間屋子里走出來后,我終于見到了那條讓世界為之動容的軍事分界線——那只不過一條再普通不過的水泥線,但我卻覺得,時間在那一刻凝固了。不知為何,我忽然想起丘吉爾的那段預(yù)言般的演說:“一副橫貫歐洲大陸的鐵幕已經(jīng)降落下來……”這里雖不是歐洲,但在我的眼前,卻是一幅橫貫朝鮮半島的鐵幕。
立在板門閣的樓頂上,我注視著那條線,不過是一條普通的線,尋常得就如同是家門口的一道門檻,但那卻是一個民族幾十年的痛。沉沉一線分南北,線的兩側(cè),彌漫著一般不平之氣,兩邊是劍拔弩張的軍人。而他們,這些對立著的人們,卻屬于同一個民族,如今卻宛若仇讎。至于功過是非,只能留給后人評說。望著對面韓國的建筑和遠(yuǎn)方的城市,我不禁悲從中來——是“無緣對面不相識”還是“老死不相往來”,抑或是“無可奈何花落去”,其中甘苦,我等過客不得而知。
我走下板門閣,離那條線近些,再近些。那時剛好是正午,太陽垂直地照在那條線上,也垂直地照在朝鮮士兵和韓國士兵剛毅的臉上。地上沒有影子。空中的霧氣散盡,四周一片寂靜,靜得可以聽見人們的喘息聲。我的心里響起了這樣的歌詞,“盡管呼吸著同一天空的氣息/卻無法擁抱你,”在我眼前不到三米的地方,咫尺天涯。不過,銅墻鐵壁擋不住空氣。
我身后的路上,列隊(duì)走過一群朝鮮人民軍戰(zhàn)士,他們唱著的《金日成將軍之歌》響徹板門店的藍(lán)天和大地,“長白山綿綿山嶺/ 沾滿血印/鴨綠江水曲曲彎彎/飄著血痕……”
我想轉(zhuǎn)頭往回走,卻在不經(jīng)意間看見了對面韓國建筑物上的攝像頭。那東西黑漆漆地,像槍口正對著我。我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快步走開了。
我在板門閣的留言簿上大大地寫了“心痛”兩個漢字。看著那位美麗的朝鮮導(dǎo)游一臉的迷茫,我什么也沒說。
在回去的路上,我想和那位人民軍戰(zhàn)士合影。我用剛剛學(xué)到的朝鮮語叫他“同志?!蹦俏灰荒槆?yán)肅的年輕戰(zhàn)士露出了淳樸的笑容。剛剛還不怒自威的戰(zhàn)士卻在一個笑容間變得像一個稚氣未脫的大男孩。他背著槍,摟著我的肩膀合影,就像我的好兄弟背著球拍,摟著我在校園里漫步一樣……
我至今無法用恰當(dāng)?shù)恼Z言描述那時的感覺。
我坐上大巴,離開了那個叫作板門店的地方。那個淳樸的戰(zhàn)士遠(yuǎn)了,那面韓國的太極旗遠(yuǎn)了,防區(qū)的大門遠(yuǎn)了。就像做了一個冗長的夢。車子前行的地方,是起伏的山巒。
我的心倏然一痛,似乎有什么東西,忽的一下,就長大了——至少,提到戰(zhàn)爭時,我不會再那樣興高采烈。
傍晚時分,我來到金日成廣場,迎面是靜謐的大同江和高聳的主體思想塔。有幾個孩子在江邊滑旱冰。不遠(yuǎn)處是兩個背著書包的女生,攜手而行。夕陽映著她們高挑纖細(xì)的背影。她們那襲裙裝,翩然宛若夏花。
我望著這兩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女生漸行漸遠(yuǎn),心里一陣幸福,又一陣不安。那一刻,我在虔誠地祈禱:愿無情的戰(zhàn)爭不要臨陣在這片土地上,愿冰冷的子彈不要撕裂這些安詳?shù)臍q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