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來元
中國和以色列從1950年起開始建交談判,而到1992年初才建交。兩國建交被拖延了40多年,并不是兩國不想與對方建交,也不是兩國間存在影響建交的雙邊問題,而是中以關系的發(fā)展受到雙方各自與第三方關系的影響和制約。這一現象在國際關系史上雖非絕無僅有,但卻是十分罕見的。
美國的壓力使以色列失去與中國建交的機會
中華民族和猶太民族都擁有悠久歷史和古老文明,并因其文化具有許多接近甚至相同的地方,在感情上緊密相連。兩個民族一向相安無事,并且相互支持、相互幫助。這種歷史、文化和感情上的紐帶,是中以發(fā)展關系的一股強大動力。
以色列于1948年5月建國時,新華社和《冀中導報》等中共媒體均表示歡迎。同樣,1949年新中國成立時,以色列也表示熱烈歡迎,并于1950年1月9日宣布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為中東地區(qū)第一個承認新中國的國家。以色列與中國前國民黨政權沒有官方或正式關系,因此中以之間不存在影響兩國建立邦交的雙邊問題。于是,雙方通過兩國駐蘇聯大使館在莫斯科開始舉行建交談判。與此同時,以色列政府還通過其駐其他國家的外交機構,與中國駐這些國家的大使館進行接觸,推動與中國盡快建交。為加速兩國建交談判,以色列積極支持恢復新中國政府在聯合國所有機構中的合法席位。另一方面,在中國政府的安排下,數千名猶太人也離開中國移居以色列。
本來,雙邊關系不斷升溫,兩國不久就會建交的前景十分看好。但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后,兩國建交談判形勢則發(fā)生了逆轉,以色列政府決定暫不與中國就建交問題采取任何具體步驟。1951年2月,美國策動聯合國大會通過了指責中國“侵略”的決議。在美國的壓力下,追隨美國的以色列政府于是停止了與中國就建交問題進行的接觸和談判。這樣,中以兩國就失去了建交的一次良機,其根源在于美國敵視、孤立中國的政策,直接責任當然在屈服于美國壓力的以色列政府。
朝鮮戰(zhàn)爭結束后,中國與西方國家之間的關系逐漸趨向緩和,給中以建交帶來了新的機會。以色列在與中國建交的問題上又重新活躍起來。這期間,中以雙方在莫斯科、仰光、赫爾辛基和倫敦等地頻頻會晤,仰光則是中以接觸的主要地點。1953年12月,中國駐緬甸大使姚仲明與以色列駐緬甸大使戴維·哈科亨開始就建交問題進行接觸。隨后哈科亨向中方提出,以色列希望派貿易代表團訪華。與此同時,以色列駐芬蘭大使也向中國駐芬蘭代辦表示,以色列政府希望在兩國建交前與中方進行貿易談判。1954年6月,周總理訪問緬甸,在中國大使館舉行的招待會上會見了哈科亨,并邀請他訪問中國。同年9月,周總理在全國人大做政府工作報告談到外交問題時,稱中國已采取步驟與阿富汗、以色列磋商建交事宜。1955年1月30日至2月24日,哈科亨率以色列貿易代表團訪華。起程前,以色列總理指示他:“可同中國政府商談經貿以外的問題,包括建交問題?!贝韴F訪華期間與中方討論了兩國建交問題。然而,在美國的壓力下,以色列一些政界要人對以中建交持消極態(tài)度,擔心這會影響以美關系。在阻止中以建交問題上,當時美國國務卿杜勒斯和以色列駐美國大使阿巴·埃班等人起了重要作用。在此情況下,哈科亨雖與中方討論了兩國建交問題,但對建交問題未做任何具體承諾,只希望雙方繼續(xù)保持接觸,同時邀請中方也派一個代表團回訪以色列,以進一步商討有關事宜。這樣,中以建交談判再遭挫折。
萬隆會議后中國調整中東政策
1955年4月,萬隆會議召開。會議公報明確表示“支持巴勒斯坦阿拉伯人的權利”,使以色列在亞非世界陷入了孤立境地。于是以色列匆忙于4月29日通知中國方面,表示它“決定在近期內同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外交關系”。7月,以方派其駐蘇聯大使阿維達爾以私人身份訪華,旨在游說中方盡快與以色列建交。阿維達爾大使訪華期間,首先拜會了中國人民外交學會會長張奚若和副會長喬冠華,后又會見了中國外交部副部長章漢夫。會見中,章漢夫直言相告:“在目前形勢下,兩國之間建立外交關系的時機尚不成熟?!边@句話表明,中國方面近期內不可能與以色列建交。
萬隆會議后,中國政府決定對其中東政策做出重大調整,將重點轉移到發(fā)展與阿拉伯關系這一方面來。因此,中國加強了對阿以爭端的研究以及同阿拉伯朝野人士的接觸,逐步形成了支持阿拉伯國家、反對以色列擴張主義斗爭的思想,把支持阿拉伯和巴勒斯坦人民的正義斗爭提到戰(zhàn)略高度來考慮。于是,中國與阿拉伯世界的關系迅速發(fā)展,從1956年5月到9月,中國先后與埃及、敘利亞和也門建立了外交關系。不過直到此時,中國仍未放棄發(fā)展中以關系的愿望。周總理當時表示,我們不應與一方建立友好關系而排斥另一方。
使中國從根本上改變對以色列立場的事件是1956年10月爆發(fā)的蘇伊士運河危機。鑒于以色列與英、法勾結,發(fā)動了侵略埃及的蘇伊士運河戰(zhàn)爭,中國譴責以色列是“帝國主義在近東侵略政策的工具”。從此,中以關系進入了20年漫長的冰凍期。雖然如此,中國并未否定以色列生存的權利,也未表示永遠不同以色列建交。
在這一時期,世界形勢也在不斷發(fā)生變化。一方面包括美國在內的西方國家與中國的關系在這一階段后期逐漸解凍,以色列也不像以前那樣強烈追隨美國,另一方面則是阿以之間沖突不斷,1967年和1973年的兩次中東戰(zhàn)爭更使相互關系惡化,而中國和阿拉伯世界在政治、經濟乃至軍事方面的關系則在不斷發(fā)展和加強。在這樣的情況下,雖然以色列一再主動表示要與中國發(fā)展關系,但中國從反對以色列的“侵略擴張政策”和支持阿拉伯正義事業(yè)的原則立場出發(fā),對以色列的示好則不予理睬。然而,以色列為與中國早日建交,不但做到了罵不還口,還始終堅持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為中國唯一合法政府,堅持不與臺灣當局發(fā)生政治、官方關系,堅持支持恢復中國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所以,盡管在中以關系完全凍結的情況下,兩國就雙邊關系本身而言,并沒有出現什么嚴重的問題。
中以關系逐漸恢復歷經十四年
鑒于1955年4月以來以色列對同中國建交再沒有發(fā)生過動搖,故中以建交的主動權和決定權實際上掌握在中國手里?!拔幕蟾锩苯Y束后,中國與包括西方國家在內的世界上大多數國家的關系都逐步得到恢復、改善和發(fā)展。另一方面,隨著埃及與以色列達成和解,阿以關系也出現了一些積極變化。這些都為中以關系的逐漸解凍產生了積極影響。但以色列與整個阿拉伯世界的嚴重對立依然存在,中國的立場依然是繼續(xù)支持阿拉伯正義事業(yè),同時考慮到眾多阿拉伯國家對中國的政治、外交支持以及中阿富有成效的經貿合作,中國不希望因發(fā)展對以關系而失去阿拉伯世界。因此,在中阿關系牽制中以關系的情況下,中國與以色列改善和發(fā)展關系只能小步走,而每走一步都要將“阿拉伯一大片”這個因素考慮進去。
1977年以來,中國開始調整對以色列的政策,以逐步恢復中以關系。到1991年,中國調整對以政策主要在如下三個方面:
第一是為中以關系解凍做輿論準備。在這段時期,譴責“猶太復國主義”和“以色列侵略擴張政策”的提法從中國的傳媒上逐漸消失。1977年10月,埃及總統薩達特訪問以色列,遭到其他阿拉伯國家的反對,而中國的媒體則明確支持阿以和解。1978年,耿飚副總理表示“以色列必須撤出1967年以來占領的大部分地區(qū)”,而未強調撤出全部被占領土。1980年7月,中國副外長何英提出解決巴勒斯坦問題的三原則,其中一條的內容是“中東各國應該普遍享有獨立和生存的權利”。1988年9月,中國外長錢其琛提出中國關于解決中東問題的五點主張,其中一點就是以色列的安全也應得到保障。
第二是與以色列發(fā)展在經貿、科技、文化等領域的民間交流與合作。在此期間,兩國主要通過香港中轉的經貿合作開展起來??萍挤矫娴慕涣髋c合作成效更為顯著。此外,文化和社會科學方面的交流也逐漸起步。1989年,中國允許持以色列護照的人員入境。兩國一些政黨和社團也進行了互訪。
第三是與以方的官方接觸逐步開展并逐步升級。從1987年3月?6月,中國常駐聯合國代表李鹿野、外交部西亞北非司司長朱應鹿等官員先后在紐約和瑞士分別會見了以色列外交部總司長塔米爾和外長政策顧問諾維克,就發(fā)展兩國關系和提高會晤級別等問題進行了磋商。同年9月30日,吳學謙外長在紐約會見了以色列外長佩雷斯。如此高級別的會晤,是兩國關系史上的第一次。1989年1月,中國外交部長錢其琛與以色列新任外長阿倫斯在巴黎會晤,提出了由兩國常駐聯合國代表保持接觸,并以此作為雙方聯系渠道的建議。
在雙方的共同努力下,1989年8月中國國際旅行總社駐特拉維夫辦事處成立。次年6月,以色列科學和人文學院駐北京聯絡處成立。這標志著兩國關系發(fā)展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水平。1991年3月,以色列外交部總司長摩哈夫秘密訪華,同中方商談提高上述兩個處的職能問題。同年5月,中國外交部亞非司司長王昌義秘密訪問以色列,雙方商定將兩個處從民間地位提高到半官方地位。
中以建交水到渠成
1991年10月30日,中東和會在馬德里舉行,標志著政治解決中東問題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階段。這是自1978年《戴維營協議》簽署以來中東和平進程中出現的一次重大突破。
中東和會的召開為中以加速建交進程提供了大好契機,使兩國實現建交終于水到渠成。首先,鑒于阿以沖突有關各方已經打破長期不接觸、不談判的僵局,坐到一起舉行面對面的談判,謀求通過和平途徑解決爭端,那么中國與以色列在發(fā)展兩國關系上實現突破,就無須太多地考慮阿拉伯一大片的影響和牽制了。其次,中國作為聯合國安理會的常任理事國和與中東關系密切的大國,現在面臨著如何參與中東和平進程的問題,而要真正參加進去,在阿以雙方做促和工作并切實發(fā)揮積極作用,不實現中以關系正常化顯然是說不通的。再次,既然東歐、獨聯體國家乃至蒙古等國紛紛與以色列建交,中國與時俱進與以色列實現建交應是順理成章的事。同時,在新形勢下阿拉伯國家對其他國家與以色列建交的心理承受能力也有所增強,中以建交也不會引起阿拉伯國家的強烈反應。還有,鑒于美國政界有一個相當有影響的猶太院外集團,若中以實現建交,將有利于我做該集團的友好工作,從而促進中美關系的進一步發(fā)展。
1991年11月,在外交部亞非司司長王昌義的主持下,中國駐中東地區(qū)有關國家的使節(jié)在中國駐約旦大使館舉行了一次中東形勢分析片會,會上重點研究了中國與以色列的建交問題。亞非司中東處處長劉振堂和我(時任亞非司一等秘書兼綜合處副處長)隨王司長赴安曼出席了這次重要會議。會上,大家一致認為,與以色列建交的條件已經成熟,應立即著手與以色列建立外交關系。
與此同時,以色列方面對兩國建交的態(tài)度更加積極。時任以色列總理的沙米爾于當年12月初接受新華社記者采訪時,明確表示了以色列與中國盡快建立外交關系的強烈愿望。在談到兩國關系正常化的時間問題時,沙米爾總理說:“你們很清楚,我們方面沒有任何問題。這完全由中國政府來決定。我們只是希望兩國盡快建立外交關系?!闭窃谶@樣的形勢下,中國外交部副部長楊福昌于1991年12月訪問了以色列,就兩國正式建立外交關系問題同以方進行了商談,并達成協議草案。接著,以色列副總理兼外交部長戴維·利維于1992年1月訪華,于1月24日與中方簽署建交聯合公報,兩國終于建立了大使級外交關系,從而揭開了中以兩國及中華民族和猶太民族關系史上嶄新的一頁。
(此文得到潘光先生幫助,謹致謝忱。作者為中國前駐以色列大使館政務參贊、前駐萊索托和駐納米比亞大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