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永年 邵一劭
跨越半個世紀的文人情懷
——從《金谷詩序》到《蘭亭集序》
□魏永年 邵一劭
石崇(249-300),字季倫。西晉富豪,文學家,善詩文。祖籍渤海南皮(今屬河北省滄州市南皮縣),生于青州,小名齊奴,著名的美男子。他的父親石苞本來祖上無名,因石苞相貌非凡,后來做了司空。石崇的容貌更是驚艷。西晉元康初年,石崇出任南中郎將、荊州刺史。后歷官太仆、征虜將軍,累遷至侍中。在荊州“劫遠使商客,致富不貲?!蔽鲿x永康元年(300年),淮南王司馬允政變失敗,終因舊與趙王司馬倫心腹孫秀有隙,被誣為司馬允同黨,與潘岳、歐陽建一同被族誅,并沒收其家產。
石崇家資巨富,在洛陽北邙山金谷澗營建了園林別墅“金谷園”。金谷園中,“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眾果竹柏之屬,莫不畢備。又有水碓、魚池、土窟,其為娛目歡心之物備矣”,連皇家園林也要遜之三分。當時,名士潘岳、左思、陸機、陸云等,均為金谷園的常客。西晉元康六年,石崇在金谷園舉行盛宴,邀集蘇紹、潘岳、陸機等30位名士,以為文酒之會。其時盛況可從石崇《思歸引》中窺見一斑:“登云閣,列姬姜,拊絲竹,叩宮商,宴華池,酌玉觴?!笔缌钆c會所有賓客賦詩述懷,宴后把所賦詩篇錄為一集,命名為《金谷集》,并親作《金谷詩序》以記其事,轟動一時(存見于《世說新語·品藻》)。金谷宴集也被世人傳為佳話。唐代李白在《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中也化用了石崇這篇序言,說“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shù)”,足見人們對石崇文采的肯定。
王羲之(303—361),東晉書法家,字逸少,東晉瑯琊(今屬山東臨沂)人,后遷會稽山陰(今浙江紹興)。曾任江州刺史、會稽內史、右軍將軍等職,世稱王右軍、王會稽。其書法精絕,為我國歷史上最著名的書法家,有“書圣”之稱。
《蘭亭集序》,作為王羲之的代表作,被稱為“天下第一行書”,也是古代散文名篇,堪稱文學、書法“雙璧”,具有雙重審美意義。借著文學、書法的雙翼,《蘭亭集序》穿越歷史的時空,歷久而彌新,空前而絕后?!短m亭集序》書法上的成就,固為“天下第一行書”;但是,其散文內容上的沖和以及文字上的練達,也絕不是一兩句“帖文”或一兩首“詩文”所能望其項背的。無疑,《蘭亭集序》也是王羲之散文文字上的大成殿。在這里,文學與書法相輔相成,既互為依托、互相成就,又各有擔當、各所彪炳的雙享互贏,應該說是一劍之雙刃,珠聯(lián)璧合。
《蘭亭集序》,首先記述了集會的時間、地點及與會人物,言簡意賅。接著描繪蘭亭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和周圍景物,從大處落筆,由遠及近,轉而又由近及遠,推向無限。作者先寫崇山峻嶺,漸寫清流激湍,再順流而下轉寫人物活動及其情態(tài),動靜結合,切換自如。最后補寫自然物色,由晴朗的碧空和輕揚的春風,自然地推向寥廓的宇宙及大千世界中的萬物。意境清麗淡雅,情調歡快暢達。整個蘭亭宴(雅)集,真可謂是“四美俱,二難并”(引自唐初文學家王勃的名作《滕王閣序》。“四美”指音樂、飲食、文章、言語;“二難”指良辰美景,賞心樂事)。
但是,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有聚合必有離別,所謂“興盡悲來”,當是人們常有的心緒。盡管人們取舍不同,性情各異,但是對于剛剛還感到無比歡欣、剎那之間已成為陳跡的東西,無論誰人,都還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同樣,人的生命也不例外,所謂“不知老之將至”(孔子語)、“老冉冉其將至兮”(屈原語),這都不能不引起人們深深的感慨。每當想到人的壽命不論長短,終將歸于岑寂時,都更加使人感到無比的凄涼和悲哀。如果說前一部分是敘事寫景,那么后一部分就是議論和抒情。作者在表現(xiàn)人生苦短、生命不居的感嘆中,流露出對生命的千番熱愛和萬般無奈。
如前所述,魏晉時期,玄學清談之風與研丹煉藥之風盛行。一時間,士族文人多以莊子的“齊物論”為口實,故作放曠而不屑事功。王羲之也是一個頗具辯才的清談文人,但在政治思想和人生理想上,王羲之與一般的談玄文人又有所不同。他曾說過:“虛談廢務,浮文妨要”(《世說新語·言語篇》)。在這篇《蘭亭集序》中,王羲之也明確地指出“一死生”“齊彭殤”是一種虛妄的人生觀,明確地肯定了生命的價值。
在結構和章法上,《蘭亭集序》以情感為線索,敘中有情,以情說理。這是一種內在的文脈。第一段在清麗的境界中,著重寫一“樂”字;由樂而轉入沉思,引出第二段的“痛”字;在經(jīng)過一番痛苦的思考后,感到無限的悲哀,最后以一個“悲”字作結。情感色彩前后迥乎不同,而上下的過渡又妥帖自然。在短短的三百多字中,如此大起大落,如此起承轉合,足顯功力之非凡。
《蘭亭集序》更大的成就,在于它的書法藝術:通篇氣息沖和、瀟灑自然;用筆遒媚飄逸;手法既平和又奇崛,大小參差,沒有做作雕琢的痕跡,行云流水,渾然天成??v偶有涂鴉,反更彰顯出其現(xiàn)場的、臨時的、真實的情境。當下,有所謂“情境書法”,單單就此一方面而言,《蘭亭集序》似乎也為其開了先河,因為作品中那些涂改的本身就表露著最真實率性的情境?!锻豸酥尽分校Q王羲之的書法成就是“總百家之功,極眾體之妙”。南朝梁王僧虔《論書》說:“亡曾祖領軍洽和右軍俱變古形。不爾,至今尤法鐘、張。”(原注:“洽”指王?。?。唐張懷瓘《書斷》又說:“右軍開鑿通津、神模天巧,故能增損古法,裁成今體,進退憲章,耀文含質,推方履度,動必中庸,英氣絕倫,妙節(jié)孤峙。”可見,王羲之脫盡魏晉以來用筆滯重的老套,一變魏晉的質樸淳厚風格,創(chuàng)造出了雄逸矯健、媚麗流美、中和典雅的書風,將中國書法推上了一個前無古人的高地。
石崇和王羲之皆為魏晉名人,一個是西晉的文學家,一個是東晉的書法家,前后相隔57年;又同生于山東、搞過雅集、寫過詩序,這些歷史的巧合似乎有非同一般的意義。
蘇東坡曾評論道:“蘭亭之會或以比金谷,而以逸少比季倫,逸少聞之甚喜。金谷之會皆望塵之友也;季倫之于逸少,如鴟鳶之于鴻鵠。”對石崇的《金谷詩序》,雖然其文字本身乏善可陳,書法亦不足稱道,但王羲之畢竟一度借鑒之,不失其為濫觴,所以也別有一番意味。比照兩文,雖有某些相似的筆法,但其境界顯然后來者居上。
這兩篇序文傳達出的精神氣韻大不相同。石崇《金谷詩序》中對生命短暫的感慨:“感性命之不永,懼凋零之無期”,傳達出的是奢靡、及時行樂的狀態(tài),消極地感嘆人生無常。而王羲之《蘭亭集序》傳達出的,則是淡雅、清妙的精神氣韻:“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M不痛哉!” 這些描寫,雖也傳達出對生命有期的感慨,但更深層次上表達的是對生命的珍惜和熱愛,對自然的尊重與向往,理性地揭示了人生哲理以及樂大于悲的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
“金谷”名在先,“蘭亭”聲于后。南北對峙的文酒之會自是截然不同,王羲之的《蘭亭集序》與石崇的《金谷詩序》恰成為鮮明的對比。相對于石崇的金谷雅聚,半個多世紀后的蘭亭雅聚,自然有著諸多的不同。直言之,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相較于石崇的《金谷詩序》更是提升。作為清流的王羲之,與身為巨富的石崇,進行了一場頗為精彩的歷史較量,或者說是一場后浪對前浪勇敢的拍擊。由此,也進一步表明,僅靠物質財富堆砌的聲名是靠不住的,精神的力量只需稍稍地一碰,它便轟然坍塌了。德才兼?zhèn)?,方可久遠。
“繁華事散逐香塵”。以歌舞女樂、椒房畫閣驕世的金谷園,現(xiàn)在早已不知去處,奢侈荒淫的石崇亦落得一個被人恥笑的結局。然而,蘭亭因其青山秀水,“一觴一詠”聞名天下,《蘭亭集序》亦成為千古傳誦的巔峰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