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偉格
那天,樹根透過他弟弟——甜粿——傳話給我,說他一下子有了兩點重大發(fā)現(xiàn):第一點,他弟弟甜粿原來是個天才;第二點他自己的腦袋一直都有問題。聽到第二點,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樹根的腦袋之別扭,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比我更清楚呢?但,且慢,事情還得從頭說起好。
那天午夜,我?guī)蟽善扛吡痪疲鶚涓依锶?。那時,細雨茫茫,四野無人,我走在濕潤的草地上,瞥眼看見一只年輕的蟋蟀,抖擻著觸角,跳到我右邊,它六足抓緊草尖,摩起前翅,怯生生地唱起一首深情的歌。在我左邊,十步開外,一只年輕的青蛙,也四蹼按在水坑里,鼓起胸膛,情深深地唱起一首生怯的歌。青蛙唱得響亮,壓過了蟋蟀,但蟋蟀立即好斗地吼起,聲響又蓋過了青蛙。一蛙一蟋蟀比試著、較量著,天地間充滿了摩擦鼓鳴聲,所有非人的生物都嬌羞地回避了,連我這萬物之靈也聽得雙頰緋紅,好不害臊。很久以后,青蛙累了,不得不停下,但它終于想起:“哼,我是蛙呢,我可以吃掉你?!庇谑撬s起肚皮,向蟋蟀躍去。蟋蟀也累了,它靜聽著沉默,突地想起:“呀,我是蟋蟀呢,我會被吃掉。”于是它拖起尾絲,跳離草尖。在那廣漠的草地上,青蛙和蟋蟀追逐了起來,越來越遠,越來越小,越看越像一對愛侶……請不要奇怪我為什么知道青蛙和蟋蟀在想什么,因為那是我瞎掰的,我只是在想,等一下可以說些什么趣事,讓我的朋友樹根開心一點。
作為樹根從小到大的哥們兒,以及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剩下的朋友,我時常覺得自己有義務關(guān)照他,所以,我常常跑去他家灌醉他,讓他不要老是想著活著有多痛苦。您也不要覺得我去的時間——午夜——很奇怪,事實上,我自己都常常喝得昏昏蒙蒙,醒來的時候搞不清楚現(xiàn)在是幾點幾分,不過,我一醒來,只要發(fā)現(xiàn)身邊還有酒,我一定馬上帶著,到樹根家找他一起喝??傊?,那是很尋常的一天,我睡醒了,酒還有,我就走去樹根家,而時間恰巧是午夜,就是這么一回事。
草地邊緣,有一間土磚黑頂?shù)陌可?,那就是樹根家,大大的月亮壓著房舍屋頂,房舍旁,一棵巍巍的大樹給這樣的月光照透了骨干,一枝一根,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定定神,才發(fā)現(xiàn)那巍巍的大樹,原來是兩棵樹一前一后疊映在一起,遠的枝葉繁茂,近的枯意索然,連根都浮出了土,在那樣大圓月亮的瞪視下,像要騰空而去一般,我的心中,因此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算了,我胡扯得太過分了,樹根家旁邊并沒有樹,而像我這樣一個酒鬼,也沒有真的敏感到預先察覺事情有些不對勁,我只是一邊走著,一邊還在想著有關(guān)青蛙和蟋蟀的故事,然后,這個故事終于被我想通了。我想,等一下我可以來個“倒敘法”,引起樹根的注意,我可以告訴他說,我在草地上,遇見這么一只體形碩大的青蛙,青蛙一動不動蹲在地上,緊咬著嘴,抬頭瞪我,從它嘴里,分明發(fā)出蟋蟀的鳴響——吱吱吱吱,嘰嘰嘰嘰,吱吱嘰嘰,嘰嘰吱吱……“很奇怪吧,你見過會模仿蟋蟀的青蛙嗎?”嗯,我決定就這樣跟樹根講。
就在那時,樹根家傳來一陣充盈胸臆的笑聲,那是甜粿在笑,那笑聲大到足以震起月亮,也著實嚇了我一大跳,幾乎使我腦中好不容易捕捉住的那只青蛙提前吐出一只蟋蟀,鳴著響著,向濕潤的草地逃去?!笆裁词逻@么開心?”輪到我感到好奇了,我把剛剛編的故事丟到一邊,三步并作兩步,往樹根家跑去。
樹根家門沒關(guān),我一進廳里,就看見甜粿獨自坐在桌前。甜粿猶自哈哈大笑,一只光腳蹺到條凳上,渾身都是泥水——這我見怪不怪了,因為我知道,甜粿常常穿著衣服跳進河里玩水,起來的時候就是這副德行,我感到奇怪的是,桌上擺滿了空酒瓶,而甜粿看起來卻一點醉意也沒有,因此我想,這些酒一定是被樹根喝光的,“好家伙,有酒喝也不找我。”我對甜粿說,一面到處看看,想找樹根。我立刻就找到他了。雖然光線很暗,但穿過房門,我銳利的左眼馬上就看見他躺在自己房里的床板上,我再看看床邊地面——“干!”我大吼了一聲。請原諒我這么粗魯,因為我實在太憤怒了,我感覺自己渾身的血都沖到腦門上,整個人一下子清醒過來,連手上的兩瓶高粱酒都摔到地上去了。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干!事情終于還是發(fā)生了!
現(xiàn)在想想,真是可惜了那兩瓶酒……講到哪里去了?明明打算要從頭說起的……對了對了,我應該要從樹根的一天說起,而不是從我自己的一天說起——哈,天曉得我這種人的一天,該從哪里開始。
那么,關(guān)于對我朋友樹根而言,這樣重要的一天,我想我還是不要隨便插嘴亂扯好了。總之,經(jīng)過甜粿的傳話,以及日后我個人的猜測,那天,事情經(jīng)過是這樣的。
一清早,最開始,樹根真的以為會發(fā)生什么異樣的事——例如,他自小在圖畫中看多了的牛頭馬面,應該攜枷帶鎖,從眼前某處破空而出,不由分說,將他提走?;蛘?,掌管山村地界的土地公,在他費勁脫離身體那時,應該早已溫吞吞地坐在床沿等他,“辛苦了?!蓖恋毓珪牢康貙λf,并且執(zhí)起拐杖,在前為他引路。又或者,至遲至不濟,此時也該有什么路過的野鬼孤魂,看見他這副前胸透后背的怪模樣,會高興地大呼一聲:“啊哈,你也玩完了吧?”
然而,什么也沒有,樹根站在床板上張望半天,什么鬼東西也沒瞧見。
(現(xiàn)在怎么辦?)樹根問自己。這句獨白在他腦袋里回蕩良久,使他整張臉漸漸蕩失了形狀,他趕緊用兩手手指叉住兩邊眼眶,這才保住眼睛。(搞什么?好像人天生就知道該怎么做似的。)他埋怨著。但他不敢再多想,他低身,單腳一蹬,將自己彈起,穿越了四十年羅漢腳生涯積累的濁重氣息,穿越了二十多年來每逢夏天,他弟弟甜粿必要以兩桶柏油渣癡癡重髹的黑色屋頂——那粗粗的質(zhì)地刮去了他半兩靈氣——嘩然投入山村雨中。他翻轉(zhuǎn)一圈,遠遠望見大馬路旁的雜貨店前,他的村人——里面包括我哩!——如常散亂蹲著,淋著雨,灌著酒,傳遞撕咬一只烘雞。遠處的山村小學,鐵鑄旗桿成45°角歪斜。他抬頭看高處,雨從各個方向打向他,他一舉起手,手就像海灘上兀自佇立的沙堡一樣滴滴漏漏地變形。
但他還是勉力揮了揮手。
(喂,我在這里。)他無聲地喊著。但沒過片刻,他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看不見他。(啊,他們在那里喝酒、吃著雞肉呢。)他想著,(而我已經(jīng)飄浮在空中了。)他低頭,(而且在半空中,雨水還這樣自由穿過我的胃。)他雙手環(huán)膝,抓住腳板,躬起身,想藏起千瘡百孔的胃。他聽見椎骨磕磕答答的彎折聲,但這響亮的聲音吸引他以更大的力道集中自己,他的手腳縮進身體里,眼球向前凸出,不一會兒,他將自己鼓成了一個大圓球。他鼓鼓脹脹,跳動起來,以凸出的視線四方搜尋。
(嘿,你們都沒發(fā)現(xiàn))他愉快地想著,(連我自己都看不見我自己了。)
半空中,一只孤鳥銜著一條蟲,緩緩飛來。地面上,一個女人背對他,半蹲下,用右肩支起扁擔,兩手搭住扁擔兩頭的尼龍袋,艱難地站起,但一站直身,立即邁開利索大步,向雨中直逸而去。他滿心歡喜,跳到孤鳥面前,(您好啊。)他打聲招呼。孤鳥視而不見,散亂著鳥眼,向他逼近。(等一下、等一下)他倒退著,(聽我說,我深愛著您呢。)蟲在鳥口中不安地蠕動,孤鳥咬緊喙根,繼續(xù)飛著。(您不信?把我的心給您瞧。)他的手在體內(nèi)搗弄一會,摘下心臟,伸出來,高舉在孤鳥面前,展示著。
孤鳥與蟲各自面無表情,穿過他的心,穿過他的心原來該在的那個體內(nèi)的空洞,穿過他整個圓圓胖胖的身體,揚長而去。
(唉,唉,唉,您真是的。)他哈哈大笑,目送它離去。
只一瞬間,他已將心復原。他搖搖頭,頭一下蹦出體腔。他踹出雙腿,對自己笑笑,(沒關(guān)系,現(xiàn)在的我,可以愛萬事萬物。)他發(fā)一聲吼,大感舒暢,他繼續(xù)上躥,直到那整座他活了四十年的山村,在他看來,比一粒米大不了多少,直到那陣日下在山村里的雨,看起來,像是同一滴常凝米粒之上的水。(十、九、八、七……)他默默倒數(shù),數(shù)完之后,他奮力撲向水滴,山村在他眼前不斷放大、放大、放大(我要跳進那條河內(nèi)……)一想完,他已經(jīng)沿著一道瀑布,跌進河水之中,河床上大大小小的巖石猛烈撞擊他、分割他,他嘴咬手,手提腳,腳夾著腦袋,痛快至極。
他又躥回天上,這樣反復跳了一百回。
將近黃昏,他停下,坐在河灘上。長長的沉默中,他看見路邊散亂堆了一大摞磚,像是有人千辛萬苦將磚搬到這里,想在路邊建一棟房子,但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匆匆走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他看見山壁上開了一個大洞,從洞中汩汩涌出紅褐色鐵銹一般莫名的水。他看見一輛四輪朝天的大卡車,它一無所缺,像是原本就打算要永遠這樣躺著似的。
一只螞蟻緩慢嘗試獨力拖動一只死掉的
蝸牛。
一整本書散亂在一片雜草地上。
那只孤鳥,又銜著小蟲飛了回來。他覺得好像迷路了。
同樣一座山村,同樣一座他在其中活了四十年的小山村。長長的沉默中,他看著夕陽,突然又躥起,降落在自己家,飛到屋頂下,在橫梁上坐著,晃蕩著雙腳,發(fā)著呆?;沃?、呆著,直到光漸漸落盡,空氣向深處暗去。(沉默無光的黑夜,一如往常,一如現(xiàn)在。)他萬般蕭索,比活著時更蕭索。坐在自己房里的橫梁上,他將自己的手指頭一根一根抽直,將腳板扳平,將耳朵拔尖,努力嘗試把自己經(jīng)歷過的時間,想出一個意義來。很快地,他的臉又蕩失了形狀。
然后,在那一片幽暗中,他看見他弟弟甜粿,走進廳來。
甜粿一手放下一洋鐵皮柏油桶,小心翼翼地卷起褲管,坐在小板凳上,一腳浸一柏油桶,就著桶里的清水,饒富趣味地搓洗自己滿是污泥的腳,左腳、右腳、左腳、右腳、左腳……并且間歇發(fā)出意義不明的笑。(唉。)他嘆口氣,閉上眼睛,又一次毫無遺漏地聽取甜粿意義不明的每聲笑,足足聽了一小時。
(咦?)突然之間,他聽見甜粿發(fā)出一聲沉默的疑問,他張開眼,發(fā)現(xiàn)甜粿正抬頭,透過房門,望著坐在橫梁上的他。
(你在干什么?)甜粿問。
(你、你看得見我,你聽得見我想什么?)他說。
(看嗎?有啊。)甜粿說。他簡直不敢相信,他太驚訝了,他跳下橫梁,張開雙臂,撲向甜粿,想擁抱他。(哇哈哈,你可以跟我說話?你怎么會……天啊,他們還當你是……哇哈哈。)就在那時,他的雙臂撞上甜粿,向外彎折,幾乎
裂斷。
(所以,)甜粿看著這一切,說,(所以,你也變成這樣了。)
良久,(對啊,輪到我了。)樹根起身,揮著自己的手臂,黯然說。
但甜粿微笑著,似乎并不完全明白“變成這樣了”是什么意思,只是如常繼續(xù)洗著自己的腳。好不容易洗完,他打著赤腳,收起小板凳,將兩桶水提到屋外倒掉,然后坐到桌前,蹺起腳,十指放在桌上,輪流閑閑敲著桌面。無臉的樹根,在自己家里漫無目的地飄著,偶爾飄過自己房門時,他會看見房間角落,凌凌亂亂堆著一架石磨臼,一圈橡皮水管,一片櫥紗門,一頂打榖機的風箱,一具忘了原先是干什么的木制大缽,半頂無把的鐵鋸,三分之一個鋁皮便當盒——“另外那三分之二個哪里去了?連便當一起吃了嗎?”每次我看到那個搞笑便當盒,都很想這樣問樹根——以及,寂然躺在床板上的,另一個自己,樹根心虛地望著這一切,艱難地想著,(怎么我竟會活成這樣?)
(難道,)樹根看著兩個自己,(還能再死一次嗎?)
在他身后,甜粿輕哼著,好像正唱著一首歌,那樣的心滿意足。樹根飄到甜粿前方,仔細看著他,把他整個人,裝進自己眼里。他看著甜粿快樂的臉,看著他擱在桌上的十根手指,看著他架在條凳上的,濕淋淋的右腳,看著他踏在地上的,濕淋淋的左腳,看著他那兩截猶滴著泥水的褲管,(為什么,)樹根突然感到莫名的憤怒,(你每天花那么多時間洗腳,卻又一下子就把它弄臟?)
(為什么?)甜粿搔搔頭,思索著。
(算了,不必想了。)樹根說。
樹根飄開幾步,背對甜粿,不愿再看他。細雨不眠不休地下著,屋外的草地上,空氣暗到最深處了,樹根確實感到一種新生的疲累,(唉,)他放棄思索,對自己說,(好想喝口酒。)
(酒嗎?有啊。)桌前的甜粿說。
樹根回身,看見甜粿雙腳踏在地上,起身,彎腰,從壁邊提出一個柏油桶,放在桌上。他飄近,望向桶內(nèi),看見里面裝了數(shù)十瓶米酒,他再看看釘在壁上、盛著神主牌的托盤,立即知道,這是甜粿用來祭拜的酒。(是啊,父親母親都過世那么久了呢。)他悠悠地想著。甜粿重新坐下,取一瓶酒,拔開松動的瓶蓋,就著口,兀自呼嚕呼嚕灌將起來。一整瓶酒就這樣被他喝光了。甜粿抹抹嘴,對他笑笑,把空酒瓶放在一邊,又舉起一個酒瓶,彈開另一個瓶蓋,繼續(xù)呼嚕呼嚕灌將下去。一瓶酒就這樣又喝完了。甜粿再抹抹嘴,手探進柏油桶內(nèi),拿出第三個酒瓶。
(喂,)樹根忍不住說(我的意思是,是“我”想喝酒。)
甜粿笑笑,舉瓶就口,依舊呼嚕呼嚕呼嚕嚕嚕將酒一氣灌落腹底。
(好,你有種,)樹根生氣了,(居然這樣對待你死去的哥哥。)——對不住您,以上那句回答完全是我編的,我實在忍不住想講笑話。其實,樹根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每次他只要一動怒,他就會說不出話來,他會雙眼含淚,瞪著那個激怒他的人,同時覺得自己很委屈。當時,他也是這樣的。無論如何,當?shù)谑粋€空酒瓶整齊地擺在桌上,當甜粿的頭在樹根眼里,成了一顆剝皮的紅番薯時,甜粿問樹根,(準備好了嗎?)
“準備什么?酒杯嗎?哈哈?!比绻俏?,我會這樣回答。
別理我??傊?,在那時,樹根看見甜粿閉上眼,深吸一口氣,一手掐住鼻子,緊抿起嘴,像是潛進深深的水底那樣用力憋住氣。五分鐘過去了,甜粿的臉越來越紅、越來越紅、越來越紅,紅到樹根不禁擔心了起來。(喂,你搞什么?)樹根問。突然,他感覺甜粿整個人松開了,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他驚訝地看著,下腭自動彈出,簡直就要掉到地上去了。就在那一刻,甜粿身上每個漲開的毛孔,一起蒸出濃熱的雨霧,隔著桌子,隔著眼前空空的酒瓶,迎面向樹根襲來。
那真的是酒,那是酒醚積成的大霧。樹根感覺到了,他感覺自己一下子被酒給喝干了。
他覺得幸福極了。
他好不容易用看向甜粿,甜粿的眼角吊著用力憋出的淚,白著臉,也正注視著他。
(喝到了嗎?)甜粿問。
(有沒有鬼跟你說過,你是個天才?)
(那么,)甜粿說,(再喝嗎?)又拿起一瓶酒。
(不了。)樹根說。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醉得更幸福,已經(jīng)不想再喝任何一口酒了。他醉了,像根漂浮在水上的羽毛那樣飄在空氣中,但奇怪的是,在那樣幸福滿溢的時刻里,他一睜眼,看見那張擺滿酒瓶的桌子,立即又想起了母親——等一下,聽到這里,我忍不住抗議了,我并不認為是那張桌子的關(guān)系,事實上,自我認識樹根以來,每次他喝酒一喝上勁,就會開始痛哭流涕地講起他母親。并不是我不愿意聽他說,而是有些事,他已經(jīng)提過太多次了,那使我懷疑,他已經(jīng)把那些場景牢牢掛在腦里,好比風干的臘肉,專門等著拿出來下酒似的。
“桌子是無辜的!”我大力敲著桌子說。
“你閉嘴!”樹根透過甜粿傳話說,“就是這張桌子讓我想起她的,不行嗎?”
我想想也對,您不能去預測別人看到什么會不由得想起自己的老娘,對吧?
“好吧,”我說,“但你最好講點新的,不然大家都會覺得很無聊?!?/p>
“你放心,這件事我藏在心里很久了,剛剛才想通。”甜粿傳話說。
總之,那張桌子——樹根說——讓飄在空氣中的他,立即又想起了母親。他想著,在那全無預兆的某一天,他的母親放棄一直未竟的逃亡企圖,決心將自己釘在這張桌前,從此半步不移、一語不發(fā)。在那之后,每當他和甜粿回到家時,總會看見她靜坐著,耷拉著頭,亂發(fā)披覆整張桌面,發(fā)底,一張嘴憩在一口大碗上,啃咬著、咀嚼著。他會蹭到桌邊,撥開母親長長的發(fā),想看清楚母親究竟在吃什么。碗里,毫無意外,總盛著一張說不清是什么動物的皮連肉,母親銜起一端,慢慢嚼著。而,“別煩我?!蹦赣H會用齒縫說,并且用手撥亂自己的發(fā),再把自己埋起來。她什么也不看,也不想讓任何人瞧見,只是一意靜靜吃掉自己生命最后長長的尾端。終于,當他們最后一次走到桌前,撥開她的發(fā)時,他們發(fā)現(xiàn)她眼前結(jié)翳,口鼻淌著白沫。母親成功了——她提前隱匿,徹底成了一個沒有知覺的人。
那是一個像現(xiàn)在這般沉寂的黑夜吧——他想著——那時,弟弟思索一會兒,立即操起刀剪,將母親理了個光頭。他的弟弟,每天夜里,會將一個大鋁盆拖進廳里,打滿水,將母親搬進盆里,在盆里洗著母親。那時,他總是半躺在床上,透過房門,看著這一切。他看見半個白胖而無毛的母親,依舊耷拉著頭,依舊不言不語,任兒子搓著,良久良久。他始終記得,他始終記得一只燈泡從橫梁垂下,大鋁盆映起昏黃的連紋水光,他弟弟,他那做什么事都孩童一般無可無不可的弟弟,用手掌撐開母親身上層層疊疊的肉,潑著水、刷洗著、潑著水、刷洗著……那樣像是永遠無法結(jié)束似的。
那樣一座水光連天,永遠下著細雨的山村。
但為什么呢?為什么母親會突然放棄一切動作,突然甘愿那樣無知無覺地活在山村里呢?
他在半空中回身,靜靜看著屋外,那在深深的黑暗中,不斷落下的細雨。(知道嗎?)他看著那樣的雨霧,對甜粿說,(今天,我去跳水了呢。)
(跳水嗎?)甜粿偏過頭,愉快地想著,(有啊……)
(跳水呢,記得嗎?我今天把一輩子的水都跳完了。)他浮起自己,轉(zhuǎn)動眼,透過房門,一躍一躍看向床板,(把你一輩子會跳的水,都一起跳完了呢——記得嗎?)他對自己說。(記得嗎?是的。)他閉上眼睛,在充實的黑暗中浮浮沉沉,黑暗中仿佛有一個聲音回答他,是的,看見了,看見了。然后,突然之間,就那樣毫無預期地,過往的炙熱的時間叢,都一起向他迎面爆破了。他看見了……
“請問……”我問他,“你說的那個什么叢的,是什么東西???”
“你先別管?!碧鸺@傳話說??傊且馑际沁^去的事都一起回來了,他說,他真的看見了,他看見在那濃重的、那亙古以來一直如此的雨霧中,一個艷陽天綻放了,那些曾經(jīng)活活潑潑的人們,滿足地笑著,走進一排白瓦砌成的廠房里,爬上灰鐵鑄成的樓梯,直直走向它的心臟。那群人當中,有一個,是他的父親,還有一個,是他的母親。他的父親母親,一同走向工廠大門,大門口的守衛(wèi)亭,由一個流浪漢占著,亙古以來一直睡在那里,悄無聲息。母親伸手,將新蒸的饅頭擱在守衛(wèi)亭的窗檻上,趕上父親,趕上人群。陽光晃動得厲害,母親以手覆額,那些黃衫黑褲的男男女女,都健康無慮地晃動著步伐,仿佛著火一般。
他們爬上灰鐵鑄成的樓梯,走進工廠的機房里,他們要清洗冷卻水塔,放干鍋爐的蒸汽,擦凈壓縮機的油垢。那間熱烈而潮濕的機房,那顆鑲在廠房半空的心臟,那些鋼筋與鐵管纏成的黑暗機器里,住著億萬只饑餓的跳蚤,它們認出了未出生之前就已等待著的血與肉,它們沉默而且各自瘋狂了。
黃昏時分,那對新婚夫婦,他的父親母親,手牽著手奔出廠房,他們渾身是汗,渾身的油污與跳蚤。母親望望守衛(wèi)亭,望望窗檻上消失的饅頭,對父親眨眨眼,笑著,如此他們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心暢意酣地回家了。
如此,在漸漸緩慢的浮沉中,在甜粿一意的歡笑中,他聽見他們奔過濕草地的聲音,他看見,在這間朦朧小屋里,他們推門,走了進來。他們好年輕,他們?nèi)绱溯p手輕腳地脫光彼此,拉開一點窗縫,把棲滿跳蚤的衣物擲出屋外。然后,他們對視著,他們一身紅癢且熱切地對視著,他們甚至忘了把窗戶推回去。這些,他都望見了,他看見就在這張桌旁,在他弟弟甜粿身后,他的父親母親,裸著身體追逐著,在世間所有被蒸散而出的雨霧之中。
(哈哈哈。)他的母親說。
(哈哈哈。)他的父親說。
(哈哈哈。)他的弟弟用一輩子的時間這樣說。
那又是一個靜默的夜吧,那時,一身的傷痕不會令他們想起世上的一切苦役。(然而,記得嗎?)他兀自想著,好像終于能夠用這雙彼時早已無法碰觸任何東西的手,揮散那些雨霧,他看著他的父親母親,他沉默地想著——當然,你們不會知道,很久很久以后,你們即將如此歡快地陸續(xù)生下兩個孩子,頭一個,有著一雙畸形的腳,終其一生不能讓自己好好站著,第二個,有著一顆如此巨大的腦袋——“那個呆子?!泵總€鄰人,都會這樣長久而公開地稱呼他。
他看著他的弟弟甜粿。(記得嗎?)他對甜粿說——你一定已經(jīng)讓自己忘了吧,所以你才會這樣笑著。你忘了,在那座山村小學里,每一位新來的老師,都立志一定要讓你學會寫自己的名字,他們牢牢握住你的手,緊掐著鉛筆,在紙上畫著,說——“一個舌,一個甘,一個米,一個果,記住了嗎?會寫了嗎?”你每次都記得笑,仿佛這是一個每位大人玩之不厭的游戲,但你不會知道,有一天,他們的耐心突然就耗盡了,他們會牢牢抓住你的手,抽出藤條,一下一下打在你的手心上,“怎么那么笨?怎么那么笨?怎么那么笨?”他們吼叫著。你看著自己漸漸紅腫的手,完全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但在那光線慘白的教室中,你看見每個人都笑了,因此你也張嘴哈哈大笑,你的老師停下動作,怔怔地看著你。(快跑啊。)你不知道,下一秒鐘,他們就要抓著你的肩膀,狠狠抽打你的背,你不知道,他們暴怒了,他們一點辦法也沒有了,他們只有確定你也會痛哭,才能當你是個人。
但你們什么都不在乎。(記得嗎?)“去玩水吧?!薄赣H總也這樣喊。這時,你一定記得快樂地應和,父親背起我,而母親牽著你,另一手捧著毛巾。我們出發(fā)了,我們無論有傷無傷,無論能不能行走,都要一同向那河灘走去。你真是一個善泳者,你一定第一個涉過水,你赤著光瘦的上身,站在河中央一塊牛背一般的大石頭上,對我們說——“魚,好吃嗎?”然后撲通一聲跳進水渦里。我們在岸上,每次都笑了,我們笑著回味父親說過的一個無聊故事,說是有一個持戒的修行者路過河灘,一時嘴饞,抓起一條魚,烤了吃,吃到一半時,焦黑的魚彎起露出骨骸的半邊身,抬頭問修行者——“魚,好吃嗎?”我們無礙地笑著你的模仿,看你那赤條的骨架,在河水中打旋。
(魚,好吃嗎?)半空中的樹根,默默問著甜粿,然后,仿佛力氣耗盡似的,他降落在桌子上,張開眼睛。就在那一刻,他發(fā)現(xiàn)在桌前,弟弟身旁,原來一直坐著就碗啃食的母親,那時,門被推開了,他看見父親走了進來,頭上披著濕濕的大毛巾,父親撥撥母親的發(fā),愉快地哼著一首歌?!皠e煩我。”母親說,不,母親尚不會這樣說,母親什么都沒說,母親肩膀微微抖動,陰郁且黯然地笑了。父親的歌,唱得真難聽,就跟父親講的笑話一樣,然而,父親真是一個這樣終生愉快、健朗且輕忽的人,所以才會那樣突然地慘死,所以你只會記得他的歌和笑話。是的,(記得嗎?)他一直記得,在那河灘邊,父親牽著自己的手,陪著固執(zhí)的生著氣的自己,陪他坐著,看水中央的弟弟,看河岸邊的母親——“你不能過去,但你看著吧。有沒有?”父親說。
有沒有?在那河灘邊,孤孤一棵楊柳低身啄水,河的另一面,野姜花怒放著,那千百年前就已切成的紅褐色河谷,在瀑布之下,那塊牛背一般的巨石經(jīng)歷了萬次洪荒,每次都只微微調(diào)動它的經(jīng)與緯,仿佛只是被牛蚤叮了一小口。有沒有?在這樣一座小山村里,很多人棄了莊稼去了遠處,許多人又陸陸續(xù)續(xù)回來了,他們帶回了拖拉機、鋼骨手臂,或者一顆機械心臟,嘗試著將那些斷肢殘骸,種植進土壤中。于是,廢耕的農(nóng)地壘高了,溝壑劃出了,一邊是白色的工廠廠房,另一邊是菅芒花叢,年老的農(nóng)夫,與年輕的工人隔著溝壑,一邊在菅芒花叢中尋著菜蔬,另一邊拖出一袋袋工廠廢料,堆在土地邊緣,聽任雨打太陽曬。有沒有?無論年輕或老去,在那樣一個平常的日子,他們都擠在大馬路旁的雜貨店,喝著一樣醉人的酒,那個人,那個亙古以來一直敗退的流浪漢,此時才從他最后的守衛(wèi)亭里醒來,他踱到人群之中,覓著半空的酒瓶。于是,當新任的山村小學教師,好不容易下了長途客運時,她或他一眼就會看見我們。
她或他,會聽見一個流浪漢這樣罵我們——“你們都是豬?!?/p>
“你是跟豬討酒喝的豬?!蔽覀円策@樣回答。
她或他提起行囊,走進山村小學里,那時,他們絲毫不想痛打任何人,他們只是看著,看著鐵鑄旗桿傾斜45°角的偌大升旗臺。
有人放棄在路邊蓋一棟新房。
有人挑著扁擔走向遠處。
有沒有?有沒有?有沒有?……
(記得了。)那真是征戰(zhàn)一般的大行軍啊,(只是,在那樣行軍之途中——你今天是否神清智明呢?——我應該要記得每天這樣問你。)他再次看見了,他完全看清楚了,他看見一動不動坐在桌前,露出陰郁且黯然的笑的母親,在母親的記憶一直停駐的那一天,恍然之間,他看見在母親身后,父親擦干了頭發(fā),換上一身黃衫黑褲,自母親碗里拿出一個白饅頭,輕撫母親的肩膀,推開門,走了出去。
那腳步聲,在濕潤的草地上,異常巨大地響著,他想閉上眼,不忍再看了,但,“你看著吧?!备赣H這樣說。于是他睜開眼睛,緊緊盯住母親,母親微微抬起頭,無神的瞳孔閃爍著。母親也看見了,一直以來她都不斷看見那一切,她看見父親走進一個微雨的星期天里,醉酒的人各自安睡了。他把饅頭交到守衛(wèi)亭的窗檻上,走進工廠里,隱匿無蹤。片刻之后,她,年輕的她,將隔著溝壑,最后一次見到他。那時,她在菅芒花叢這頭,他在工廠邊緣那頭,她問他在干什么,他說:“來鋤草,廢料堆不下了。”他也問她來干什么,她說:“找一顆蘿卜,晚上煮湯?!彼谑遣辉趺从行У貙λ垂囱郏f:“那晚上去你家吃飯好嗎?”她看著他,思量這大約是個愉快、健朗且輕忽的調(diào)情,于是也淺淺地笑了。他放聲大笑,回身去提起一個鐵桶,她也回過頭去,撥開菅芒花叢。
當一聲巨響,身后一亮,她再回頭看他時,他已經(jīng)全身著火了。隔著溝壑,在細雨之中,她看見他半坐在一地的火芒中,衣物四射,卷進黑熱的旋風中,但他赤裸的身體,越縮越小,越縮越小,幾乎就要原地隱匿不見。
她完全不能動彈,她看著他,突然想起許多事,她想起,對啊,我忘了問他,你鐵桶里裝的是什么,不要是廢油吧,你不會輕忽到想放一把火燒掉所有的草吧,你找不到鐮刀嗎,我可以指給你看啊,就在啊……就在啊……就在啊……她于是那樣巨細靡遺地想起了自己家中的各個角落。
當她再回過神時,她看見守衛(wèi)亭里的流浪漢,站在遠遠的地方,望著她。
那時,他和弟弟在自己家里,他端坐在一個木箱里,由弟弟拉著,四處走動,“快跑啊?!彼s著弟弟,像趕著一匹歡快的騾子。在門窗洞開的家中,他先看見一些鄰人紛紛亂亂跑開,很久很久以后,他們陸陸續(xù)續(xù)走了回來,以一種奇特的眼神,望著他和弟弟。
他止住一直大笑的弟弟,他將記住那種眼神,一輩子不忘。
“她一動不動,只是坐在那里看著他被燒成煤炭呢?!绷骼藵h以全然的清醒,興奮地說。
“你知道嗎?”甜粿傳話說,“我一直到昨天都還在想,如果當時,我的母親并不在場,你們是不是就能原諒她呢?”
“我們?”我說。我想抗議,但他止住我,他說,反正一切都沒有差別了——什么叫“沒有差別”?那一切關(guān)我什么事?老實說,我真的有點生氣了,我想著,為什么這家伙人都死了還這么獨斷獨行呢?
但,唉。算了。
總之,那些時光啊——他繼續(xù)說,我繼續(xù)聽——往往,在凌晨天將亮時,他的母親,會突然起身,在自家屋里走動,叨叨說道:“走吧,快走吧……”然后,他的母親會沖回自己房間,從床板底下拖出一口皮箱,再沖到他和甜粿的房間,把他背在背上,一手牽住猶在床上睡覺的甜粿,連人帶皮箱,一同沖出屋外。那時的樹根,其實已經(jīng)清醒了,事實上,他一聽到母親踩著拖鞋,四處拖磨地板的聲音,無論他多累,他都會立即清醒過來,但他總是虛閉著眼睛裝睡,任母親背著,滿路亂竄。他害怕驚醒夢游一般的母親,也害怕看見那些正打量著他們的,“我們”這些山村人。在那樣漫無目的的奔逃中,他的弟弟甜粿,會終于張大眼睛,清醒過來。甜粿看看四周,開心地問:“去玩水嗎?”
“走吧,快走吧……”母親說。
甜粿歡呼一聲,撒開母親的手,跳躍著,往河灘的方向奔去。母親彎著腰,背著他,一手提著皮箱,眼看著甜粿的腳步,像是終于找到指示那樣,頭低腳高地緊緊跟隨。于是,他們一家的清晨大出亡,一定終止于那面熟悉的河灘。甜粿跳下水里嬉戲,母親站在岸上喃喃自語,而他在母親背上,他一直都在母親背上,他驚慌四顧,緊緊環(huán)住母親的脖子不肯放手,仿佛地面會燙人似的。然而,無論他往哪個方向望去,那都是一個光天化日、會與人的目光相遇的世界。那樣的無以隱藏。
然后,就在這么一天,母親背著他,一手牽著泥水滿身的甜粿,另一手仍拖著一只皮箱,從河灘上走回家,無可預料地,他們在路上撞見一場喪禮。他們站在別人門前新搭的棚架邊,看活人吵鬧,看死人安靜。那些活人仿佛都早已明了——自己所參加的最后一場喪禮,永遠不會是自己的喪禮,所以,他們才會有那種一切像是永遠都不會結(jié)束的神情,說不清是篤定,還是惶惑。那時,甜粿突然伸出濕淋淋的手,指著棚架壁邊的地獄圖,問母親說:“他們?yōu)槭裁炊疾淮┮路??”母親打量著那些圖畫,看看甜粿的臉,再轉(zhuǎn)頭張望四周,長噓一聲,帶著他們回到家中。
就是那一天,他說,一定就在那么一天,他的母親終于發(fā)現(xiàn),她其實已經(jīng)無可隱匿了,即便她死了,她也不能免于那些活人心中的注視,或者應該說——正因為她死了,才不能不被看見,被那樣釘在壁邊。所以她決心徹底放棄那些徒勞的奔亡,就如同坐視父親死亡那樣,坐視自己在眾人的目光中靜靜腐壞吧,因為已經(jīng)沒有差別了。必定是這樣的,他說。
那時,樹根認為自己已經(jīng)把事情都想明白了,也像母親那樣,長長噓了一口氣,頓時覺得很輕松。然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慢慢縮小,慢慢的沒有力氣了,似乎就要這樣在桌面上消失不見了。(原來,)他想著,(徹徹底底地消解無蹤,這就是死后會發(fā)生的事啊。)沒有牛頭馬面,沒有引路的土地公,而那些地獄的風景,原來都是活人世界中的光影。他感覺自己只剩一只眼球的大小了,于是,他就用自己全身,再一次望向桌前的甜粿,(那么,)他對甜粿說,(我走了。)
(去哪里?)甜粿問。
樹根思索著,想著該如何以甜粿能明白的方式,對他說明這一切,他發(fā)現(xiàn),在那一刻,如果還有什么是令他遺憾的,那就是他從來沒有好好對甜粿說明事情。良久,他只能無奈地對甜粿說,(我要變成我們爸爸媽媽那樣子了,這樣你明白嗎?)
(媽媽嗎?有啊。)甜粿說。
然后,他完全不能理解的事情發(fā)生了——他看見甜粿伸手從褲子口袋里,輕輕掏出一個果核般大小的東西,單手捧著,放在桌面上。那東西長著一張臉,戚然迷醉地與他對望。(那是什么?)樹根擠進力氣,吃力地辨識著,終于,他認出來了——那是他母親,縮成果核般大小的他母親。
(爸爸也有啊。)甜粿接著說,他又從另一邊褲袋,掏出一般大小的他父親,放在桌面上。父親用那不見久矣表情,對樹根擠擠眼。
樹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在桌面上,輪流看著他的父親、母親、父親、母親……大概過了兩輩子那么久,樹根終于能說話了,他說,(怎么會這樣?為什么?)
(為什么?)甜粿搔搔頭,思索著。他說,(本來是爸爸,后來媽媽也變成這樣了。)
他的父親沉默地大笑了起來。
他的母親也沉默地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他也沉默地大笑了起來。
他的弟弟甜粿,坐在桌前,發(fā)出了足以震起月亮的笑聲。
然后,我愣頭愣腦地跑了進來,看見那一切,無辜地摔破了兩瓶酒。
以上,就是那一天的整個事情經(jīng)過?!昂冒?,”聽完一切后,我問樹根,“你說你早上曾經(jīng)飛過雜貨店前,那你說說看,我在那里干什么?”
“哥哥笑了?!碧鸺@告訴我。然后,樹根復述了一遍我在那天早上所發(fā)生的一堆鳥事——我蹲在雜貨店前淋雨,我喝醉了,獨食了一整只雞腿,因此和眾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我的右眼,就是這樣腫起來的。“對呀,那些痞子?!蔽倚π?,摸摸自己的右眼,想著我的這個傷痕,原來竟可成為我朋友樹根在死后依舊存在著的證據(jù),想來,我在這世間,原也不是毫無用處的。我因此開心不少。
天將亮時,我?guī)еS多人,又一次進到樹根的房間,去查驗那躺在床板上的,另一個他。他的左手依舊那樣僵直地橫出床沿,血流了一地,兩只腳上縛著的鐵架,軟軟地彼此交疊。床邊有一架石磨臼。樹根曾經(jīng)跟我說過,有無數(shù)個黃昏,他就那樣躺在床板上,抱著薄被,憂心忡忡地望著屋角那架廢棄的石磨臼。石磨臼亮著金色的光,金色的光從土磚墻的各個孔隙透露進來。他轉(zhuǎn)過頭,那時,他總會看見一張人臉,填滿最大的那個墻縫。他翻過身,用被子蒙住頭,阻絕任何聲音,但他又想起,那張臉本來就是悄無聲息的。他猛一扭頭,發(fā)現(xiàn)那張臉還嵌在墻上。他無可奈何,只好躺平,正視著屋頂下方的橫梁,默默將橫梁瞪到昏黃一片。那么現(xiàn)在,樹根應該是安全了——每當甜粿穿上褲子時,他們一家就團圓了。雖然很對不起樹根,但是日后,每當我想到這一點,我就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認為這是我這輩子想過最好笑的笑話了。
然而,天曉得,當我一個人走回家時,我突然覺得難受極了,我反復想起樹根的左手腕,樹根的鐵架腳,樹根那間氣味濁重的房間,那架石磨臼,那些查驗,那些在低矮的房舍里交頭接耳的,“我們”這些人。我的心中,不斷升起一股想打人的沖動,幾乎就要立刻跑到隨便哪個痞子家去,再找他干上一架。
但我終究沒有這樣做。我只是默默走回家去,沉沉睡了一覺,然后醒過來,然后在正中午時,走回雜貨店前,找到那些痞子,立即和他們和解。我們蹲在大馬路邊,搭著彼此的肩膀,彼此灌酒,然后一起醉倒在大馬路上,又一起醒過來,一起發(fā)現(xiàn)彼此居然都沒有被大卡車軋死。然后,我們揮手作別,趁勢抓住最近的人猛揍一拳,又各自默默走回自己家里去,沉沉睡了一覺。
然后醒過來……
偶爾,當我路過河灘時,會正巧看見甜粿也在那里。我會在岸邊坐下,靜靜看著他,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舉動,其實已經(jīng)離“玩水”很遠了,他只是小心謹慎地從河灘這邊涉過水,爬上河中央那顆牛背大石,然后緊捏著兩邊褲袋,微笑著,人像棍一般直直插進河底,片刻,他依舊緊捏褲袋,從河底走上來,走到野姜花叢那一岸,再回身,走進河底,走回河灘這一岸,走過去,走回來,走過去,走回來……很奇怪,在這樣一個彼此瞪視的世界里,卻已沒有人特別留意他了??峙?,再過一世紀,都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他的褲袋里,其實藏著三枚已經(jīng)揮燃殆盡的小煤球,那樣地終于能在涼涼的河底,享受他們毫無作用的自由,而甜粿,以這樣得以為人忽略的姿態(tài),護衛(wèi)著他們,帶著他們行走。
老實說,要我像甜粿這樣活著,我寧愿把自己憋在河底永遠不要爬上來。
不幸的是,這樣的我,還是利用了那樣的甜粿。我已經(jīng)跟甜粿約定好了,在未來的某一天,當我也掛點了的時候,可能的話,我一定第一時間飛去他家,到時,他一定要請我喝一次酒??粗蔷d綿不斷的山村細雨,聽著那生氣勃勃的蛙鳴蟋蟀響,我想著,喝了一輩子酒,我還真不知道,什么才叫完全不想再喝下一口的幸福時刻。
責任編輯 寧 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