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天鳴
王錦蘭離婚后不久,法院送傳票的人登門造訪了。她忽然成了欠人錢財的被告。
接到傳票的王錦蘭氣憤地打電話質問前夫。前夫也不隱瞞,承認曾幫父親向人借過300多萬元。
29歲的王錦蘭并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拔矣植恢?,也沒花他們借來的錢,官司一要定贏啊。”她甚至沒有出庭,把所有的事情交給了律師。
判決書下來,她輸了,需要共同負擔債務。判決書上的一行字是“《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二十四條”。
這份司法解釋自2004年4月1日起施行?!岸臈l”字數不多:“債權人就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所負債務主張權利的,應當按夫妻共同債務處理。但夫妻一方能夠證明債權人與債務人明確約定為個人債務,或者能夠證明屬于婚姻法第十九條第三款規(guī)定情形的除外?!?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3/27/jcts201705jcts20170527-1-l.jpg" style="">
現在王錦蘭知道,這兩句話意味著,如果配偶背著自己在外面打借條,縱然自己不知情,法律也可能因為夫妻關系而讓她承擔責任。
直到進入一個叫作“二十四條公益群”的微信群里,王錦蘭才發(fā)現,原來不光是自己,任何人都有可能遇上“二十四條”。
相比之下,王錦蘭覺得自己的遭遇悲慘和離奇程度,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
溫州一位法官使用“二十四條”宣判過他人后,自己卻因“二十四條”敗訴,搬進了800元月租的民房里;云南有位群友4個月沒吃過一口肉,只能在晚上去菜市場挑剩下的菜葉;濟南的一位小學老師寒暑假去小吃店打工賺錢,工作時會戴上帽子和口罩,害怕被人認出來;杭州一位群友,醫(yī)??ū徊榉?,患了乳腺癌,只能借錢來做手術……
“婚姻有風險,離婚須謹慎”
群里與王錦蘭同病相憐的,包括公務員、教師、記者、國企員工……他們的共同遭遇顯而易見:因為“二十四條”而被動負債,官司纏身,工資賬戶被凍結,被法院列為“失信被執(zhí)行人”,負債從幾萬元到千萬元不等。
群成員彭云、李秀萍等人開展的一項面向527名成員的實名問卷調查顯示,87.1%的群成員為女性,80.6%受過高等教育。超過一半的人說,自己的涉訴金額超過100萬元。
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搜索“《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二十四條”的關鍵詞,出現的判決書多達81288份。僅2016年一年就新增了30484份。
2016年5月,王錦蘭在自己的微博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婚姻有風險,離婚需謹慎》,文章的點擊量達到了650萬次。
在博文中,她貼上了自己的婚紗照,并告誡所有人:如果決定結婚,一定要先學習《婚姻法》,特別是司法解釋“二十四條”。
“一旦你嫁錯了人,婚姻就能埋葬你的一生。這個錯誤的代價是巨大的,可能你窮盡一生都無法走出困境?!彼@樣寫。
她更擔心的是自己萬一成了法院認定的“老賴”,自己和孩子又該如何抬起頭。
失眠時,王錦蘭常在心里呼喊:為什么是我,誰來幫幫我?
真當困境發(fā)生后,很多人會先從譴責自己開始:為什么是我遇到了“人渣”?梁女珠就是這樣的。
在前夫欠債500萬元并“人間蒸發(fā)”后,梁女珠的第一反應是“哭”。
她一個人開車來到廣東佛山的一個小湖邊,從白天哭到了晚上,整整8個小時。大學同學找到她,把她送回家。母親笑著對她說“回來就好”,但話音剛落也跟著哭了起來。
當時的梁女珠害怕接到陌生的電話,害怕快遞,看見藍色的郵件封皮就哆嗦——那通常代表著傳票的到達。每收到一張傳票,她都會躲進屋子里大哭一場。
她的父親賣了兩套用來養(yǎng)老的房子,一家一家登門還錢。有一次,半夜11點有人帶著醉腔,拿著磚頭在門外罵罵咧咧地喊著要錢。70多歲的父親拿著菜刀就沖了出去說:“誰進來,我就砍死誰!”
梁女珠在那一刻突然抑制住了眼淚?!白约翰荒茉佘浫跸氯?。我要保護我的家人?!?/p>
此后,當有人諷刺她“誰叫你們遇見人渣”的時候,梁女珠會這樣回敬對方:希望您的女兒不會遇見人渣。
拒絕向命運投降
這些人的核心愿望,是廢除“二十四條”。
因“二十四條”而負債者,并非沒有成功擺脫的,但為數極少。在北京五道口附近的一家咖啡廳里,李秀萍麻利地從綠色的電腦包里掏出一本彩色打印的調查報告,指著其中一頁里標紅的小字說,“群里進入執(zhí)行階段的335人的案件中,只有1.8%翻案了。”
在她看來,靠個案的改變沒辦法解決“受害人”頻繁出現的問題,“畢竟成功擺脫問題債務的人只是‘鳳毛麟角”。她希望呼吁帶動更多的人,向全國人大代表和政協(xié)委員反映對“二十四條”的意見。她覺得這些人有發(fā)言權。
這個自稱“曾經迷戀王爾德的老文青”,現如今被群友戲稱為“特蕾莎修女式的人物”。
她把自己的身份定位為這個群里的“守夜人”,可也會被群友認為她“太過理性了”,甚至有點像個“外人”。
但在風平浪靜的海平面之下,她的命運正在遭遇暗流。2013年,前夫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欠下300多萬元的債務后離開。她負擔的利息每天就要500多元。
如今,她的工資已被凍結,3個月沒有領過1分錢。五道口附近的房子也已經被查封。她還患上了甲狀腺惡性結節(jié),靠著姐姐借給她的錢度日。
“所有的朋友都漸漸離開了我,當你‘被負債后,如果還有朋友,只能說你負債還不夠久?!?她面帶笑容對記者說,“最后每個人都會怕你是來借錢的?!?/p>
可在一件事情上她不怕花錢。為了去游說更多人大代表和政協(xié)委員,她的包里總裝著100多頁批評“二十四條”的材料。重要的部分都被打成了彩色。
為了拿到3角5分錢打印一頁的價格,她會特意跑到附近的清華大學校園里去打印,一打就是100本。版本總在更新,有時舊版的材料沒有發(fā)完,新版又要打100本。
她不斷告訴群友,要“修法”只能靠“笨拙的精神”,沒有捷徑,也沒有“蛋糕”可分,“因為‘蛋糕本身就不存在”。
在她看來,“歷史中的受害者群體注定不是有形的”,只是起到黏合劑和混凝土的作用,黏合凝聚起真正能夠撬動起各方資源的地方?!按蠹乙黄鸬椭^走,也許走著走著就走出一條路來?!?/p>
“這是在人被毀滅時最卑微的表達,拒絕向命運投降的姿態(tài),雖然不能扼住命運的咽喉,但至少表示個體沒有投降?!?李秀萍說。
判出一條“生”路
李秀萍曾經給湖北宜昌市中級人民法院的法官王禮仁寫信,希望他把過去剖析“二十四條”的文章標題《判出一條路》改成《判出一條生路》。
作為最早批評“二十四條”的法官之一,王禮仁對于“二十四條”的問題并不留情。他稱“二十四條”為“癌癥性”的,是“國家一級法律錯誤”。
在王禮仁看來,作為司法解釋的“二十四條”與《婚姻法》第四十一條是相對立或割裂的。法條中說:“離婚時,原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的債務,應當共同償還。共同財產不足清償的,或財產歸各自所有的,由雙方協(xié)議清償;協(xié)議不成時,由人民法院判決。”
王禮仁對記者解釋,在一方不愿償還夫妻共同債務、債權人又不承擔相應舉證責任的情況下,這就導致“婚姻關系是個筐,任何債務往里裝”。
在他看來,真正要解決問題,只能是通過法律程序,廢止“二十四條”,重新構建規(guī)則?;蛘摺芭欣种啤保丛谔幚矸蚱迋鶆瞻讣r,拋棄或繞開“二十四條”推定規(guī)則,適用婚姻法第四十一條、第十九條和家事代理原則以及公平的舉證規(guī)則判決。這樣可使“二十四條”名存實亡。
現任長沙市雨花區(qū)檢察院檢察長馬賢興第一次知道“二十四條”的時候,也認定了它是有“原罪”的。
當時,他還在寧鄉(xiāng)縣人民法院當院長,一位基層公務員找到他說,前妻炒股賭博,欠了很多外債后“人間蒸發(fā)”,他卻不斷被告上法庭,一筆75萬元的借款他實在無力償還。
這位公務員不斷申訴,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將案子發(fā)回重審,寧鄉(xiāng)縣人民法院遲遲沒有判決。
寧鄉(xiāng)縣法院重審合議庭的意見是“借款金額較大且未用于家庭生活,應該為夫妻一方個人債務”,可當時的庭長并不同意改判。
馬賢興找來當時的庭長問她:“有法律依據嗎?”
那位庭長拿出了“二十四條”。當他看到“應當按夫妻共同債務處理”時,他驚訝極了。
“中國自古有‘清官難斷家務事(的說法),用‘應當怎么能這么草率呢?”他接著往下讀,又看到這條司法解釋規(guī)定的兩個“例外”情形。
后來,他把這兩個例外比作“聾子的耳朵”,只有裝飾價值,“這根本不符合我們國家的情況”。
他當時主張,這個案子應該改判。庭長提醒他“這樣改就要翻盤啊”。他的回答是:“翻盤就翻盤,要實事求是?!?/p>
他認為,一些司法裁判人員因為有了“二十四條”,拋開上位法,不去對債權的真實性、合法性、合理性作考察,直接機械地套用“二十四條”。
現在,馬賢興把“二十四條”的問題比作皇帝的新裝?!啊臈l已經產生了這么多問題,有些專家學者還說沒有問題,關鍵是放不下面子?!彼f。
李秀萍比任何人都清楚,無論“二十四條”在何時得到修正,仍舊會有一批人“倒在黎明前”,只是人數多少的問題。
她不止一次告訴群友,要走完所有的法律程序,千萬不要讓自己的案子就這樣“死掉”,“只要能夠撐到黎明,生活也許還能改變”。
新規(guī)出臺,執(zhí)法更需智慧
或許,正是因為這些人的堅持,2月28日最高人民法院公布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的補充規(guī)定》(以下簡稱《補充規(guī)定》),在原來的婚姻法司法解釋第二十四條基礎上增加兩款:
夫妻一方與第三人串通,虛構債務,第三人主張權利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
夫妻一方在從事賭博、吸毒等違法犯罪活動中所負債務,第三人主張權利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
也就是說虛假債務、非法債務不受法律保護,相關規(guī)定自3月1日起實施。
根據最高法答記者問,高利貸、賭博、非法集資、非法經營、吸毒等違法犯罪行為形成的債務相對容易舉證。
但是虛假債務因夫妻中舉債一方經常會主動承認債務真實存在,導致另一方舉證的難度加大。對此,最高人民法院同時下發(fā)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依法妥善審理涉及夫妻債務案件有關問題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中依據民訴法司法解釋規(guī)定,明確提出當事人本人、證人應當到庭并出具保證書,通過對其進行庭審調查、詢問,進一步核實債務是否真實。
未舉債夫妻一方如果不能提供證據證明債務為虛假債務,但能夠提供相關證據線索的,人民法院應當根據當事人的申請進行調查取證。與此同時,《通知》還明確要求,人民法院未經審判不得要求未舉債夫妻一方承擔民事責任。具體來說,要結合借貸雙方之間是否存在親朋好友、同事等利害關系,經合法傳喚是否到庭參加訴訟、借貸金額大小與出借人經濟能力是否匹配、債權憑證是否原件及其內容是否一致、款項交付方式、地點和時間是否符合日常生活經驗、當地或者當事人之間的交易習慣、借貸發(fā)生前后當事人財產變動情況以及當事人陳述、證人證言等事實和因素,判斷債務是否發(fā)生。
對夫妻共同債務的執(zhí)行涉及到夫妻雙方的工資、住房等財產權益,甚至可能損害其基本生存權益的,應當保留夫妻雙方及其所扶養(yǎng)家屬的生活必需費用。執(zhí)行夫妻名下住房時,應保障生活所必需的居住房屋,一般不得拍賣、變賣或抵債被執(zhí)行人及其所扶養(yǎng)家屬生活所必需的居住房屋。
同時,要制裁夫妻一方與第三人串通偽造債務的虛假訴訟,對涉嫌虛假訴訟等犯罪的,特別是虛構債務的犯罪,應依法將犯罪的線索、材料移送偵查機關。
原來的婚姻法司法解釋第二十四條是為了打擊夫妻利用離婚避債現象,最新《補充規(guī)定》將改變對這些案件的判決。
但同時應該看到“二十四條”對夫妻共同債務的界定,仍然具有合理性和現實針對性。讓夫妻一方在不知情或不合情理下“被負債”固然不公,但法律一樣也要保護債權人的合法權利。“離婚被負債”不公,“假離婚逃債”也不能縱容。最高人民法院對“二十四條”增加條款規(guī)定后,在司法實踐中,仍需要法官依據不同案件的具體情況,仔細甄別債務性質,公正作出判決,這樣才能更好地維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
《補充規(guī)定》并未解決“二十四條”所存爭議
有了《補充規(guī)定》,離婚就不用再擔心“被負債”嗎?下此定論,還過于樂觀?!堆a充規(guī)定》雖然明確了虛假債務、違法犯罪所負債務不受司法保護,但并未解決“二十四條”所存爭議。
首先,《補充規(guī)定》并未解決夫妻債務爭議的關鍵之一:借款目的和所借款用途的認定。
夫妻共同生活是丈夫和妻子分別或者共同滿足雙方共同的或者各自的合理需求的活動,兼及撫育和照顧子女的合理需要。然而,“二十四條”直接推定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發(fā)生的債務為夫妻共同債務,不要求法院查明借款是否用于夫妻共同生活。這是第二十四條受到質疑、批評的原因之一。
婚姻是生活共同體,按法律規(guī)定,夫妻之間平等,重大事務依法應當平等協(xié)商達成一致;未經協(xié)商或者協(xié)商不成時,夫妻一方單獨實施重大行為是不符合法律要求的。如果夫妻一方向外借債,另一方卻不知情、不同意或者未共享利益,然而,裁判規(guī)則非要求另一方承擔連帶責任,難免有不公平之嫌。
其次,《補充規(guī)定》并未解決夫妻債務爭議的關鍵之二:舉證責任的分配。
適用“二十四條”時,“被負債”一方要承擔借款沒有用于夫妻共同生活的證明責任;證明不成功的,要承擔連帶責任。這種舉證責任分配欠合理。對借款不知情或不曾分享利益的配偶一方如何能獲得相應證據?
法律既不能讓夫妻串通逃債的行為得逞,又不能讓夫妻一方惡意舉債行為有可趁之機。解決夫妻債務紛爭的基本路徑,是對夫妻一方單獨以個人名義舉債行為實行分類歸責。夫妻一方對另一方與第三人之間發(fā)生的債務承擔連帶責任,只能限于日常家事范圍內或者滿足家庭生活需要;超出家庭日常生活必要的或者明顯過分的開支,不應發(fā)生配偶另一方的連帶責任。德國、瑞士、日本的民法典相關條款均如此規(guī)定的。
比較看來,我國最高人民法院“二十四條”對債務人配偶及其家庭的責任要求是最高的,對借貸人最寬容,對債權人最善意。因此,平衡債權人利益與保護債務人利益特別是債務人配偶及其未成年子女利益,尚有待于全面、深入地研究,更合理地制定認定或者排除夫妻共同債務的規(guī)則。